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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府中此时正一片愁云惨雾。
雪白色的灵幡被雨水打湿,纸灰因外面的潮湿而飞不出门,只能在灵堂之中孱弱地打着旋儿,天地之间满是尘泥的气息。
余龄弱沉默地跪在晋王的棺椁前,其余的妾妃都跪在她的身后,哭地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余龄弱默默地仰起头,头顶是一盏孤独的悬灯,她的眼睛发涩,也有些疼,灯罩晃动出了双影。
烛火噼啪一声响。身后有人替她罩来一件薄裳。
她低头回眸,看见了立在灯影下的宋简。
“禁军那些人还守在外面吗?”
她伸手捏住衣领,拢于肩上。
“还在。”
身后的女人们哭声此起彼伏,余龄弱心头愤烦。
“都别给我哭了!”
这么一声,惊得廊上避雨的鸟雀都腾起窜入黑青色的乌云之中。
“人活着的时候你们笑,人死了你们哭,一个个的披麻戴孝还能用胭脂水粉匀干净脸面,还美给谁看,指望我再把你们放出去寻别地逍遥自在吗?”
她说着说着,眼中又浸出了眼泪,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么多日了,不是早流干净了吗?
晋王不明不白的死了,与晋王有关的荣华,身份都随着他的血一道流泻干净了。出嫁这么多年来,她凭一人之力和陆佳,和宋简周旋,忍受夫君的荒唐,忍受一府小妾矫情,她不爱晋王,但她是把那个男人当成一生的倚仗在竭力维护。
想着,她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也不顾外面大雨磅礴,径直走过二院门,又推开前院的正门。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挡在她面前。
赵鹏道:“娘娘,末将职责所在,护卫王府众人安全,还请娘娘留步。”
余龄弱周身被雨水淋湿。模样看起来有些疯魔。
“我王府的安全?”
她笑着问出一句,继而提声续道:“王爷身死,朝廷不惩治凶手,却将我们围困在府中,我们有什么罪过!这又是什么道理!”
赵鹏无言以对。“末将是奉命……”
“奉命困死我们吗?如今是七月的天气,就这样不入殓,白白地放在棺椁里,朝廷,可还认纪呈实皇家子嗣!”
雨声虽然大,但她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的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赵将军,你给本妃听好了,本妃今日就要出府,我要带着王爷的灵柩入宫,我要亲眼看见凶手给我夫君偿命。”
说完,她迎着那把刀就走了上去。
宋简在她身后忙将她拽回。“冷静一点!”
余龄弱回过头来:“你让我怎么冷静,宋简,也许你是对的,这样一个朝廷,根本就不值得留什么余地!若我青州能攻破帝京,为我夫君报仇,那我余龄弱今日就算死在这里的,也在所不辞!”
宋简撑着余龄弱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个接近疯魔的女人吐出了人间最真实惨烈的爱恨情仇,反观他所爱之人,反观他自身,却都还活在一个巨大而无名阴影之中,无以拼上一切,去求一个酣畅琳琳。
“娘娘,请息怒。”
禁军后面突然传来一个人声。赵鹏一怔,众人也跟着回头,人群很自然的分出一条道来,一人身着朝服从漫天的雨帘里走出来。身穿朝服,手上虽然撑着一把伞,周身却已然被雨水淋了个湿透。
宋简料到了他会去寻纪姜,却没有想到,他会走到晋王府来。
他行过那条禁军让出来的道,走到余龄弱面前。“人已死,请娘娘节哀。”
说完,他朝宋简看来:“宋公子,多年不见,顾某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第60章 当年
宋简笑了笑:“有话要说, 可以, 先祭拜过王爷,宋简再听顾大人的道理。”
余龄弱张口要再说什么, 宋简却扣住了她的肩膀。
“娘娘放心,王爷的公道,宋简定会讨回。”
晋王的灵堂就设在王府的正堂, 棺材还没有封, 天气炎热,晋王的尸身已经隐隐有些发臭,几只虫蝇围绕着棺材飞舞, 宋简合上正堂的大门,顾仲濂的影子便被高壮的白烛映到竹影摇曳窗上。
宋简亲手点了一只香,转身呈递到顾仲濂面前。
顾仲濂立在门旁拧衣摆上的雨水,水顺着地上的缝隙蜿蜒至宋简的脚边, 两个人的影子在门户上交叠到一起,因果轮回从雨声人影里龃龉而过。顾仲濂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一点猩红的火光。
“宋简, 顾某有一句话想问你。”
“顾大人情问。”
“宋子鸣若见今日之局,是该明目还是不明目。”
宋简笑了笑, 转身将手中的香摁灭在香炉之中。“大仇得报嘛,手段脏些也没什么, 况且,顾大人,比起你的制衡之法, 坑害晋王性命,我宋简,不过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而已。”
说完,他冲着外面仰了仰下巴:“整个晋王府,整个青州的如今恨毒朝廷。七日之期不可改,其实今日不该来这里,你应该跟着你的儿子去寻纪姜。你们朝廷不是很爱将她推到救国救民的至高位上来吗?你们大可试试,她这一回,还能不能力挽狂澜。
顾仲濂松开拧在手中的朝服衣摆,望向棺旁无名一角,短促的笑了一声。
这一声中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在。
“对,其实你也明白的,当年的临川公主也是一枚棋子。真正在背后谋划的人,是我顾仲濂。不瞒你说,我与你的而父亲政见不同,已有多年,尤其在削藩一项上,他主张举大旗,走直道,我不认同。”
“是,你讲政治迂回,行制衡之道。对于我而言,其中无关对错,今日我站在你面前,不过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抱臂,靠立在棺木上。
“你跪上文华殿,走我父亲当年走过的哪一条路,我可以考虑放过大齐皇室。”
说完,他偏头凝向顾仲濂的双眼:“还有,顾大人,我知道你在计划什么,无非想拖住白水河对岸的青州军队,等着信王和福王从河西调兵过来。其实,我不大在乎,不管是在白水这一岸,还是在帝京城,我青州和河西都免不了要杀一场,你若愿意拿性命换,宋简就看在纪姜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子的面子上,再给你们大齐朝廷,一口气喘。”
顾仲濂闻话一怔。
“孩子?”
宋简点头,“对,你们的临川公主怀了我的孩子,乱臣贼子的孩子。”
顾仲濂仰头笑出了声。
“哈……宋简啊……不知临川公主有没有跟你提过,两年半以前,你和她失去的那个孩子……”
两年半以前是什么时候。
宋简怔住。将好是宋家获罪的时候。纪姜那时身怀有孕吗?
“什么意思?”
顾仲濂摇了摇头:“你们小辈的私情私恩,你们自己去解吧。宋简,我今日来,是让你报仇,你若肯令青州退兵,我就随你处置。”
宋简强迫自己从两年多以前的追忆中回头。
“退兵不可能,但我可以再给朝廷多半月的宽限。我也不想一场仗打个三四年的,最后落成割据之势。”
顾仲濂垂眼笑笑,他摊开一双手:“好,宋简,说你的条件吧。”
***
一连四五天的大雨,将纪姜窗外的一株玉兰打得七零八落。
纪姜的身子本就孱弱,几日来又有忧思,胎气伤得厉害,顾有悔把林舒由拽到了园中来来照顾,自己却一连几日都不见人。纪姜下不得榻,全然不知道宋简与朝廷的情况的,林舒由也只管在汤药上用功夫,别的话一句都不提。
纪姜心中焦虑,却又碍于身子难以行动。
这日将才将养的好些。逼着迎绣替她梳洗,迎绣犟不过她,看这外头好不容易得放了个大晴天,想着扶她走动走动也好,这才为她梳洗,扶她走到园中。
“在园子里走走就算了,可别出去的,听说现在外面乱得很,人挤人,你若再伤胎气,爷是不会放过我的。”
纪姜试图挣掉她的手:“你别管我。”
迎绣哪里肯放:“我说你,你从前不是喜欢爷吗?好不让用意这是在帝京,不在夫人的眼皮子底下,你又怀上了孩子,千辛万苦地保下来,现在又何必作死呢。”
正说着,园门从外面被推开。
林舒由提着药走进,见她与迎绣拉扯:“你下榻做什么!不要命了?”
纪姜道:“顾有悔在什么地方,我要见见他。”
林舒由听他问这三个字,眼神不由得有些躲闪。
“你不用问了,公主殿下,如今帝京的局势,已经不是公主殿下所能插手的了,望公主殿下不要辜负我与我师弟的用心,好好保重自己。”
纪姜喘平呼吸:“你这话什么意思……啊?宋简做了什么,顾有悔一连几天见不到人……林舒由,是不是顾家出事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心头一寒,顾仲濂这个人,无论手段如何卑劣,可是从头到尾,他都是和许太后站在一处的人,他一旦出事……“那我母后呢?我弟弟呢!”
林舒由生怕她再动胎气,忙让迎绣扶着她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朝廷现在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动荡,如今帝京的局面是,青州军队盘踞在白水河对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按兵不动,今日朝廷遣了刑部的陈尚书,亲自护送晋王灵柩去白水河,白水河那边也把的紫荆关的守将王沛放了回来,再有就是……”
他不知道应不该接着往下说。
一双手扣在腹前,眼见着雪白色的玉兰花瓣枯烂若的泥,园中虽然是初秋干净的风景,却仍然透出某种穷途末路的悲凉来。
“说啊。”
林舒由长呼出一口气:肩膀松垮下来:“殿下猜得对,顾家……出事了。”
纪姜闭上眼睛,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引得她嗽弯下腰来。
迎绣忙替她顺气,林舒由道:“殿下不要着急。您的身子如今经不起折腾。”
纪姜挡开迎绣的手,抬头对林舒由道:“你让顾有悔给我回来,不要去做傻事,回来把事情说给我听,我来替他想法子。”
林舒由笑了笑:“殿下,他虽年轻,但他不是全然不懂事。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人是宋简,他若让你出头,不是要逼你和宋简决裂吗?你现在腹中有宋简骨肉,不说如今能不能插手,就算能,殿下难道还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辙吗?再有……”
他垂下眼睛:“顾大人的意思,殿下已然无愧自己身份。”
这话,说得可真有些诀别时的惨烈。
纪姜站起身来,迎绣忙拦住她:“你要去什么地方。”
“别管我。”
说着,不顾迎绣的阻拦,快步往门前走去。
谁知手还没触碰到门栓,门后却走出来一个人,她的身子猛地与那人相撞。那人退了一步,双手圈住了她的肩膀,扶她立稳。继而纪姜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声音。
“去什么地方,我陪你。”
纪姜抬起头来,她正被宋简圈在怀中。
“你做了什么……”
宋简抬手,将她耳旁的一缕碎发挽向耳后:“做了我该做的事。”
纪姜一把捏住他顿在耳后的手,宋简没有挣脱:“你别害怕,你我当年在青州府衙前的约定,我没要推覆的意思。”
说着,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穿过庭院往屋内走去。
“你放我下来!”
他一面走,一面垂头一口咬住她的嘴唇,与此同时舌头顶开牙关。
一吻过后,他才抬起头。
“你现在,仗着有了我的孩子,敢跟我犟了是不是,啊?”
说完,弯腰将她放在榻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
纪姜迎上他的目光:“告诉你什么?”
宋简双手撑在床榻上,“两年半以前,文华殿外,你是不是流过我们的孩子。”
纪姜怔住,手不自觉地抠在床单上的,慢慢抓紧。
“谁告诉你的……我……”
“那个孩子为什么会流产?”
“没有,我们从前没有过孩子……”
“说!”
纪姜有些不明白他在气什么,然而,他撑在床榻上的手臂分明在颤抖。
“我告诉你,你就能说服你自己原谅我吗?”
纪姜胸口起伏着,“对,一命换一命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去求我父皇放过你,但我父皇不肯,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怀了身孕,那孩子是在文华殿前没的,也许他也有灵性,帮着我,保下了你的性命,可是宋简啊,我告诉你又怎么样,你不过比如今更难受纠结而已!”
她把他的心看得那么透彻,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清明。宋简的眼眶发烫。
她害他满门,他图谋她的家国。但他们也同时痛失骨肉。
第61章 荣寂
宋简的心肉如同被一块滚烫的铁在烫烙。
一命换一命, 何等生死纠缠。
纪姜似乎还想说什么, 然而宋简没有让她吐出声来,一个爱恨情仇尽皆包含的吻压下来, 她柔软的身子往下缩滑,宋简侧过身,顺势将她搂入怀中。
人在情、欲之峰, 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在保护彼此。
纪姜蜷缩起身子, 宋简将背抵在冰凉的墙上。口舌痴缠又不得忘乎所有,渐渐得,宋简在她的口中尝到了一丝眼泪的咸味。他这才松开她。
长发凌乱地贴在纪姜的脸上。
她抿着嘴唇的, 隐隐地在啜泣,宋简埋头望着她微微发红的脸,由着她的哭泣,没有出声, 只是抬起手来,一丝一丝缕开她脸上湿润的碎发。
良久,她终于渐渐地平复下来。只剩肩膀还在清轻轻地抽动。
厚重的宫装退去的这大半年来, 她的骨骼,她的皮肤, 甚至她最本真的灵魂都渐渐呈现在他眼前,这种的真实的柔软在他眼中泛起斑斓的色泽。他疼惜这个女人, 越隐忍心中之爱,她的存在就越发耀目。
“哭够了吗?”
别扭相处的这半年,宋简真的还寻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来与她说话。
过去在公主府的那三年, 他从未看见过纪姜脆弱的那一面,她不流泪,也不伤怀。来到她身边以后,纪姜的美才终于生出了裂痕,从而因此有了撩动他真情之力。宋简诚然是个骄傲的人,但人吧,总是有表大之欲的。
“临川,别再哭了。”
宋简犹豫了一时,终于将抚在她耳后的手覆在了她的眼角。
天虽然闷热,但她的眼泪却是凉的。
宋简一点一点拭去纪姜面上的泪痕,纪姜也渐渐地将身子挪近他身旁。
宋简将她的头搂入怀中的。轻声道:“好了,我不会再让这个孩子有事,但是临川,不要犯傻。”
怀中的人背脊一僵。
“宋简。”
她轻声唤他。与此同时口中呼出一口温暖的气来,这阵温热一下在宋简的胸口铺开来他,宋简低头看向她。
“你说”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宋简仰起头,青灰色的床帐上绣着玉兰花纹的暗花,花瓣的纹路细腻,被宋简眼中的潮气晕染开来,渐渐成糊絮。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这一回我都不会再给你任何的机会。”
他的下巴触到纪姜的头顶:“临川,你早该把你自己彻底交给我,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赎给我,我活着,我就要你活着,在我身边活着。”
怀中的人没有再出声。
窗外花影轻摇。繁闹的夏日即将沉寂下来,岁月最动情的时节,万物生灵都在竭尽全力的烧尽最后一丝蓬勃的激情。一切张扬又隐含悲凉的预兆。恰若他说尽的情话。
宋简抱着她,直到她沉沉地睡过去。
方轻轻松开她,起身走到外面。林舒由去熬药去了,院中只有迎绣在洒扫,见宋简出来,忙迎上去道:“爷,临川她……”
宋简回身合上门,平声道:“以后,唤她夫人。”
迎绣一怔,但她也是聪慧的人,明白过来宋简的意思之后忙道:“是,奴婢一定尽心伺候好夫人。”
宋简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一眼门前。
“晚些我会遣人来护卫,也会从晋王府调几个人过来伺候,这几日,你们照顾好她,不要让她出去。”
“是。”
宋简走出小院,日渐偏西。所有的物样都被拖长,齐刷刷地投向一个方向。
初秋竭力而放的深花奉出了最后的幽香,随着晚来风送送入浅巷。晋王府的马车在巷口等他。
宋简刚要上撵,背后却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宋简回头看,却见一个青衣少年手的摁剑立在他身后。是顾有悔王府的护卫见此,忙道:“保护好宋先生!”
说着,几个人拔刀挡在宋简与顾有悔之间。
“宋简,让他们退下。”
宋简笑了笑:“然后呢,纵你杀我?”
“若我真想杀,你以为你面前这些人挡得住我吗?”
宋简抬手示意护卫让开一条道。
“说吧,你来这里寻我有什么话要说。”
顾有悔将手指的剑往前一指,剑未出鞘,剑鞘的一端却几乎抵在了宋简的鼻尖。
“换一个地方。”
“先生!”
宋简并没有退,低头看了一眼那把青锋剑。
“为何要换一个地方。”
顾有悔冷声道:“她有孕在身,这一次,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宋简,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就我和你来了结。”
“好。如今满城的禁军都在搜捕你,你若想寻一个安静说话的地方,就跟我走。”
说完,宋简翻身上了马,又点了点一个护卫的肩膀:“把你的马给他。”
两匹马一路朝帝京西郊奔去,大约行出去半个来时辰。宋简终于在一座青园前勒住马头。顾有悔抬头看去,一座灰石砌起来石门映入眼中,门上爬满了深绿色的青苔。宋简竟然把他带到宋家的祖陵来了。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宋简下马,将马系在一棵高耸入云霄的老松旁。
“因为猜到了你要说什么。”
说完,他回身来,半倚在古松枝干上。“说吧。我听着。”
顾有悔低头望着他,宋简的嘴角擎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四周古木森然,虽是在初秋,却依旧令人背脊发凉。
“怎么不说了。”
宋简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身后的树干,“自从顾仲濂和我父亲改建帝京城之后,西郊的这块地方,就被京中的大家族们圈了个七七八八,都说这里风水庇佑子孙,你们顾家的来祖坟再往前走几步就看得见了。”
说着,他往前一指:“顾有悔,我待你们顾家还不算狠,待顾仲濂伏诛,你这个做儿子的,还可亲手葬他入陵园。”
他清淡地吐出着一袭话。顾有悔的手逐渐握成了拳头。
诚然,他离开帝京很早,他没有经历过宋子鸣的惨案,他也没有见过宋家上下八十口人被斩于午门血流成河的场景。可是生死为大,在这个阴与阳的交界之处,在生之美好与死之惨烈交叠之处,仇恨反而是隐秘于人间的大悲之下的。
“宋简,自古父债子偿。我……”
“这句话,我从来都不认。”
他一言打断顾有悔的声音:“该偿我宋家的人是顾仲濂,和你无关,你就算死一千次,也不会平我心头之恨半分!”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顾有悔,我知道冤冤相报完结不了,不过,看在你对临川有恩的份上,我还是不想杀你。但你若要一意孤行,我也无话可说。”
顾有悔跳下马来,走到宋简面前。“宋简,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吗?”
宋简短促的笑了一声:“你敢吗?”
对啊,他敢吗?杀他容易,可是,父亲的性命还能救得回来吗?还有,杀了他,他自己要如何去拼起纪姜那颗破碎的心呢。
顾有悔觉得无比颓然。手中的剑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一怔,继而将拳头越攒越紧。声音也压低下来。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父亲死的。”
宋简突然笑出了声,“当年,我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我面前的。钻心之痛,永生难忘。你到提醒了我,或许我该给你一个机会走上文华殿,送顾仲濂最后一程。”
“宋简!你……”
“血债血偿,顾有悔,这可是江湖规矩。”
对啊,这可真公平,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另外一个人的人生,除非经历同样的痛苦和灾难,然而即便人生经历重合,却又因立场的不同而要变成终生的宿敌,顾有悔终于明白纪姜身上那永远如阴影一般随行的悲哀是什么东西了。
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剑,握入手中。
天色昏黄,风将遥远的松林吹出了波浪来,灰色的苍穹之下,松涛声里,人与马齐默如谜。顾有悔垂下眼睛,目光落在随风而摆的剑穗之上。
“宋简,即便我最后要败给你,我也不能一事不为。眼看父亲受死。我这半生在江湖行走,从未求过任何我人,今日,我也绝不会求你,但我有一句话,你若敢带给纪姜,你就带给她。”
说完,他抬起头来,迎向宋简目光:“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她,我很喜欢她,若接下来的路,我失言不能陪她一直往下走,请她信我心有执念,不要怪我。”
说至此处,他又顿了顿:“至于你,我若有命活下,一会回来找你。”
“好,顾有悔,宋简拭目以待。”
话音落下,两人身后的马不约而同地仰蹄长嘶了一声,嘶鸣声送入松林,被阵阵的松涛声吞没。
一方天地之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惆怅与伤情。
小园中,纪姜抱着薄毯抱膝而坐。迎绣进来唤了她一声夫人。
慈寿宫内,宫人们点起了灯火,许太后跪在观音相前,念过了一百声佛号。
白水河上,余龄弱扶棺立在船头。满身素孝的女人们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荒诞的死将热闹结束,也同时剪断荣华之锦,人生漫长寂寞,靠着过去的情意与如今的仇意,还是有办法往下走去。
第62章 功过
七月十八那一日。下了一场极冷的秋雨。晋王的灵柩与余龄弱等人一道度过了白水河, 与此同时, 王沛被楼鼎显送回了帝京城。而此时,河西的军队频繁调动, 距离的帝京已不过百里了。
宋简将晋王府的下人和护卫遣了一大半到纪姜的身边。
小小的一个院落被围得水泄不通,迎绣有些不自在。
雨水哗啦啦地在窗外浇,林舒由将一碗药搁在纪姜手边。侧身在纪姜身旁坐下来, 屋内点着灯, 纪姜害喜害得十分厉害,林舒由在室中点着一炉定神的香,香烟袅袅腾在黯淡的光里。
“殿下, 忧虑真的伤身。”
纪姜看向黝黑的药汁,“林舒由,你有没有办法找到顾有悔。”
林舒由叹了一口气,身子往椅背上靠去。
“如今朝堂上最大的事, 是为当年宋家的惨案平反,刑部牵头再重查当年废太子当年的某逆的案子,顾大人的府邸已经被围了, 现在顾大人在刑部受审,顾有悔……”
“你得让他见我, 宋简如今派人守着这里,我是出不去, 但是,他若肯,还是进得来的。”
林舒由用手背试着汤药的温度, 沉默须臾,继而续了一声叹:“他不来,是不肯让殿下为了他去求宋简。”
纪姜垂下眼来,雨中的风有透骨之寒。
“林舒由,我怕他会为了顾大人拼上性命,这是在帝京,凭一人的武力是无可能成事的,只能赔上自己,你一定要替我找到他,告诉他,他的事情,我不会求宋简,但我别的法子,兴许能保全顾大人的性命……”
“殿下能有什么法子,这件事情是在刑部议罪的,看似是陈鸿渐牵头,但背后的人是宋简,顾大人不知道答应了宋简什么,听刑部人说,大人全然不抗辩,刑部怎么问,他就怎么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