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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这……怎么好?”
第57章 子嗣
怎么好?他怎么知道怎么好。
迎绣慌地愣在她身边, 扶也不是, 不扶也不是。她虽然是姑娘家,但毕竟也是有些年纪的, 多多少少知道其中凶险。
“爷……奴婢去请大夫。”
她话音还未落,一个人从院门后走出来,顾有悔挡住迎绣的去路, 低头看向纪姜:“我去找大夫, 你看好她。”
说完,他腰间寒光一闪,雪亮的剑头已经抵在了宋简的眉心。
顾有悔半仰着头, 下颚淡淡的泛出青色,看起来是有些日子未修边幅,这反而让原本轻如暖光的少年人身上腾起了一丝坚毅之气。
“宋简,她能还给你的都还给你了, 你若再要从她身上拿走什么东西,你拿她一样,我就夺你一样。”
剑收回鞘, 宋简的眉心被尖锐的剑锋的破开一道短口。他抬手摁了摁伤处。淡淡的血腥散入鼻中。宋简看着手上的血迹。此时他压根无心去与的顾有悔对话。他无子嗣,自从宋家覆灭以后, 无论宋意然有多么希望,自己的兄长能延续的宋家的血脉, 宋简对此都毫无执念,于他而言,宋家覆灭, 他就已然失根做世上风絮,哪怕有陆以芳,有陈锦莲,有一座热闹的府园,他也始终没有让自己落下去,被婚姻和温软的身体收敛。
但他想不要想要一个子嗣后代呢。或者换一句话说,他敢不敢要纪姜与他的子嗣后呢。
如此一想思绪散到了他自己都看不明白的地方。
“爷,您搭手,奴婢扶她进去。”
他这才回过神来,纪姜仰着头靠在的迎绣的肩上,顾有悔已经出去了。
“你松手。”
说着,宋简弯腰将纪姜打横抱起。纪姜的身子却轻软地像一团一吹即的絮团,似乎就像顾有悔所言,对于宋简,她真的把能还的都还了,就差着一副一折即断的骨头了。可宋简却不能为她难过。
他和她之间的争斗,甚至是杀伐,都是在彼此至深的用情之下,否则,父亲获罪之时,她不会留下宋简的性命。而青州衙门之前,他也不会对她手软。
他们要对方活着,活着的时候,要对方承受恨,同时也承受爱。
***
纪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虽然是在盛夏,屋中垂着厚重的帘帐,迎绣点起了是四五盏灯,把宋简的影子静静地映在纪姜眼前的帐面儿上。她咳嗽了一声,却觉得喉咙里苦得很,像是被灌下了极苦的药,甚至还有些辣疼。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腰上却没有一分力气。
迎绣听见帐中的响动,忙移灯过来,宋简抬手替过她举灯的手,迎绣腾出手去悬帐子。
她苍白的那张脸就曝露于宋简手中的灯下。
除了宋简,顾有悔也在,然而他却抱剑立在门框上的,他没有看纪姜这边,而是沉默地望着院中燃着一个泥炉。炉上咕噜咕噜熬着药,那气味和她喉咙中的味道是一样的。
药气入鼻,几乎令纪姜作呕。她猛地呛出声来。
迎绣忙伸手搂住她的肩背,稍稍将她的后辈抬起,替她顺着气。
“临川你忍着些嗽,好不如用意保下了孩子,可千万别在动胎气了。”
“什么……孩子……”
纪姜一下子怔住。“迎绣你说什么?”
迎绣伸手去摩挲榻旁的软枕,宋简站起身:“扶稳她。”
一面说一面将她腰边的软枕拿了过来,一手撑着榻边沿,一手将其垫在她的背后。既而替过迎绣的手,扶托住她的肩背,支撑着她慢慢地靠下来。
纪姜的喉咙因吞咽而鼓动。她凝着宋简的眼睛,宋简却没有看她。
“我有……我有……孩子了吗?”
纪姜仍然不敢相信迎绣的话。她至今都还记得在文华殿外失去孩子的疼痛,腹部那不可抓拿的疼痛,以及从混沌中醒来,即便无人告知也在身体里越扩越大的失落和空洞之感。
她是大齐的公主,对于婚姻中的子嗣她没有寻常女人那么看重,但这不代表她对血脉延续没有向往,对骨肉没有心疼。
此时不知道是喜极还是悲极,两重情绪一下子叠加上来,直冲入眼眶。纪姜稍一闭眼,泪水就夺眶而出。
宋简仰起头的,灯火在他眼中,眸入星辰,人若日月。
“你们都先出去。”
顾有悔在门上沉默,听到他这么一句,什么都没有说,站直身子,转身往院中走去。迎绣也蹲了蹲身,走出房去,回身仔细地将门也给带上了。
门一合闭,所有的风都被挡在外面。
灯影一下子沉寂下来。宋简将身体松靠,贴着榻前圈椅的椅背。
“你自己不知道吗?”
纪姜含泪摇了摇头:“宋简,我求求你,求你留下这个孩子。这是宋家的骨肉。”
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宋简却按住了她的肩。
“别动。躺好。”
他这样说了,她哪里还敢动,忙靠下去,拉起薄毯掖于自己的小腹下。
“虎毒不食子,你以为我会要自己骨肉的性命?有罪的是你不是他。”
纪姜闭上眼睛,灯火点得太亮了,就算闭上眼睛,宋简的影子还是如一团血红色的雾气一般映照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关于孩子,不论纪姜有多大的伤痛,她都不愿意再对宋简提起了。
“我不会因为这个孩子原谅你。”
“你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宋简,我没有妄念,你的怎么想,我都明白。”
她轻轻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上黏着晶莹的泪珠,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哪怕这大半年来,受尽折磨,消磨掉明珠上的光泽,却将她纤弱轻灵的美好烘了出来。
“我很感怀上苍,把这个孩子赐予我,哪怕我们此生都不能放过彼此,你也一定要让他长大,不要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我,也不要把他交给陆以芳,你若肯,就把他放到市井民间里去,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我与你之间的情仇。”
宋简起身在她的榻前坐下。
“怎么,你怕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在他面前为奴吗?”
纪姜心中一阵钝痛,再好的修养,在淡泊的荣辱观,在宏翰的大局观念,似乎也被这一句话给激碎了。
“好!临川,我答应你,待你生下他,我亲自将他养在身边,知要你不说,这一生,我都不会告他,他的母亲是你。安心了吗?”
“我安心。”
“安心了,就好好给养着。朝廷的局面已经不是你如今能控制的,临川,我给你一个选择,安静地呆在我身边,护好的我的孩子,我就留下你母后和弟弟的性命。你若再敢轻举妄动,就别怪我,要在你纪氏一门身上,讨回全部的血债。”
说完,他握住她的手,一道覆于她的小腹之上。
话虽然说得冷,可人的手却是热的。多年的生死相搏,各有输赢,各有执念的,但此时她与他之间,终于在人间最世俗情感当中,有了一个实实在在地相通之处。
“宋简。”
她含泪唤了他一声。他手指微微一握。
“不要妄图求你求不到的东西。”
纪姜摇了摇头:“如果我当年没有仿造你的字迹,写下那封信,今日你会放过我吗?”
他在灯下沉默。
有的时候他也在想,当年,如果她不背叛,父亲和宋家的结局会不会比如今要好。在他不问世事,只与公主花前月下的那三年中,宋子鸣主持削藩,用的不是武帝时期的推恩令,也不是如今顾仲濂的制衡之术。他一生坦荡,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地立在青天之下,行大道,强推削收土地,改编王军之令,这的确是落在史官笔头,也要大家赞赏之勇气,可是光无愧于心,令自己一生平步青云,令家族顺遂吗?
再换一个想法,父亲做了自己内心认可的贤臣,但百姓究竟能不能在这一“贤”字当中得到基本的安宁,宋简此时却不能替父亲下这样一个断言。
这些年,他终于沿着一条与父亲不大一样的路,走到了大齐皇朝的权力中心,如果父亲还在世上,看到如今一半鬼魅,一半如人面的宋简,一定会挥起手中的篱杖狠狠打他一顿。但他毕竟比父亲走得顺,他毕竟活了下来。没有人能用一张莫须有的书信要了他的性命。他能。在暗中抗衡顾仲濂,他能拿捏青州,能护好宋府中那些跟着他在世上砥砺消磨的女人,甚至能护住仇人的性命。
他也逐渐看明白,当年父亲主持削藩,为什么会失败。
在大齐波谲云诡的政坛之中,在朝廷与地方,在藩王与藩王相互猜忌和抗衡之间,身为内阁首辅,身为皇帝身旁的最亲近的的大臣,若不似顾仲濂那般,在阳光之下做鬼魅,不在暗夜之中燃灯火,是活不过日夜之间的。
不行阳谋,行阴谋。
此时的他,和父亲绝不相同,那和眼前的女人呢。好像,也有什么不同之处。
“你告诉我,当年你若不写那封信,我们宋家,你们朝廷,会给我们宋家,一个什么下场。”
纪姜轻轻翻过手掌,扣握住他的手。
“也许河西九郡关隘大开,北族入我边境,待北方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之后……”
她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纪姜了解宋子鸣,宋简又何尝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也许真到了那一天,父亲会自缚于文华殿,亲手断送宋家满门。
第58章 公主
“我回晋王府了。”
他将这个话题避过去。手也试图从她指间抽出去。谁知她却用力地抠住了他的虎口。
“别走。”
宋简低眼, 她的手指关节发白, 在小腹上颤抖。
宋简偏头凝向她的眼睛:“你究竟在怕什么。”
一滴泪水滚落她的唇角,顺着唇缝渗进唇齿之间, 她张开口:“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走到你父亲曾经所处的地方去吗?我怕你这一去,就是不归路。”
宋简笑笑:“忧思伤孕。”
说着,他伸出另外一只手, 一点一掰开她的手指:“你虽然聪慧, 但一个女人的眼睛,怎可看得透男人的前路。再说,就算不归路又怎么样。”
他抬起眼来, “从刑部大牢,到嘉峪的一条路,就已经是不归路了。至于后面的路,临川, 你不是陪着我的吗……”
“宋简,你爱我吗?”
她突然追着未说完的话问了出来。
明知故问。她如供在莲台下的梅花,清隽优雅, 灵透彻悟。
宋简没有回应她。烛火上的暖气带出一阵细碎的薄风,绒动她耳边的碎发。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终于, 她垂下眼睛,从她的目光下脱身出来, 宋简才得以起身。
爱这个字,从前基于彼此尊贵的身份,他们都羞仿市井民间的小夫妻时常挂在嘴边, 后来,就更不可能再施舍与对方了。可一双慧极的人,明明相互关照对方隐秘的深情,如何不彼此伤情。
宋简往门边走去,沉默地推门。
门辅一开,却迎上了炉旁顾有悔的目光。
他正用筷子挑着药汤上的碎渣。
“气完她了吗?气完她就滚,林师兄好不容易保下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我不想枉费我师兄的好药。”
说完他端着药走到门边,全然不避他,左肩与宋简狠狠地相撞而过。手中药却端地稳稳当当,一滴都不曾洒。
他一面走,一面抬脚将门蹬闭。
屋内流泻出来的灯光一下子收敛进去。
纪姜吓了一跳,还不及抬头,药碗就已经端到了她的眼前。
“喝药。”
顾有悔的声音有些硬,像憋着一股无名的恼气。
纪姜抬手要去接碗,谁知顾有悔又侧身避掉她的手。
“你别动了,就我的手喝吧。迎绣出去置办东西,你喝完了我不费事,端着就出去洗了。”
她没有偏执。就着他的手一口气灌了下去。
顾有悔收回手抬脚就要后院里走。
“顾有悔!”
“做什么。”
他一下站住脚步,猛地又懊恼。一心意难平,洒脱不起来。
“我……有东西想给你。”
“将好,我也有东西想给你,不如我们一起啊。”
说完,他转过身,向她伸出一只握紧的手。
纪姜也将一只手伸了出去。
“一起打开?”
“好。”
纪姜松开手,手掌如同莲花般地展开。不出他的意料,她掌中躺着的是那一枚连接他们生死的芙蓉玉扳指。
“我就知道你要给我这个。但是你想都别想。”
说着,他也摊开了掌心,纪姜低头一看,顾有悔手中躺着的是一枚梨膏糖。
人间很混沌,少年人的真心如同珍珠。
“你要逼我走,我偏不走。你不仅仅是我宿命中的人,你也是我大齐的公主,你是我身为臣民,要拼死守护的女人。”
他说出这句话,似乎也给自己蓬勃而生爱意找到了一个出口。胸口那舒不出来的浊气顺顺着这些话一下子吐了出来。
纪姜却无言以对。
她与宋简都是过于复杂的人,面对顾有悔纯粹的心,干净的爱和恨她几乎自惭形秽。
“我……”
“你什么你,纪姜,我兄弟们都说,女人难过时就给她甜的东西吃。你别说话,你吃糖。”
×××
一夜过去。
一缕沉厚的吉贝真香从慈寿宫的铜花香炉里流泻出来。熏入女人华丽的紫锦凤凰纹大袖之中。许太后坐在云母屏风后面。殿中的青瓷盆中放着都巨大的冰块的,白烟从其间腾起,顺着宫人们的扇风直往许太后脸上扑。
殿中还立着内阁几位重臣。为首的顾仲濂立在青瓷盆前面,浓重冷烟浮在他的面上。
王正来却跪在屏风前面,额头上映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看起来是磕了很多个头了。他目光有些恍惚,身子也跪得不稳的,手颤颤巍巍地抠在腰间的革带上。
“求娘娘,饶过小儿王沛吧!”
王正来的身子嘶哑,刑部尚书陈鸿渐和他自少时起的交情,如今他幼子的案子落在自己的手上,私徇不得,情讲不得,看一个在朝廷沉沉浮浮多年的老臣如今被逼到这副模样,心里很是滋味,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顾仲濂一个眼风扫过。一半张开的口,又闭上了。
“王阁老,紫荆关若是被攻破的,我等尚有话为王将军说,然而,命守将弃箭而献关,这是卖国的死罪。”
顾仲濂的声音不轻不重,每一个字却都像石头一样打在王正来背脊之上。
王沛是他的幼子,他原本是想让他走自己的仕途,在地方上历练之后入京,然后在入阁。谁知道,那混头小子仰慕的却是祖父,威震西北边境,却死于自己反叛部下之手的祖父。在疆场的确可以建功立业,但也着实短命,王正来虽然有心,却最终没有把王沛拧回来。
建功立业就建功立业吧。他实在想不明白,王沛为什么会献关。
“顾大人,太后娘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王沛自幼受臣父亲教养,一心为国,怎么会做出这种通敌卖国之事呢。”
说着,他又伏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的。
沉闷的声响传遍真个宫室。许太后吐出一口浊气来。隔着屏风看向顾仲濂。顾仲濂的手抠着红檀木的盆架上,一下一下,窸窸窣窣。
不光王正来,事实上殿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焦虑。
福王“打死”了晋王。这件事是原本是顾仲濂的谋划,事先在晋王的酒中下过毒,一旦血气翻涌则会暴毙而亡。之后福王被拿入府中圈禁,晋王府也被禁军看守,顾仲濂最初谋划是,若青州不反,则顺势贬废福王,收回青州军队与土地,若青州反,则开恩赦免福王,令其戴罪立功,剿灭青州叛军买,只要紫荆关能守住半个来月,则可引河西九郡之军围困青州。
可是谁能想到,具线报,在晋王身死的那一夜,青州将领楼鼎显就已经率兵奔袭了紫荆关,速度之快,就好像一早就做好准备了似的。
然而更要命的是,具前线回报,原本紫荆关鏖战艰难的,却不想青州军中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独身叩关。王沛看见她,竟让所有的人都把箭都停了。结果楼鼎显后来几乎一兵未损就架上了云梯,砍掉了城门上的将旗。
兵不血刃。
楼鼎显的军队过了紫荆关,一路奔袭。地方上虽然也在顾仲濂的安排之下,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可是谁曾想,青州将领恨朝廷纵容福王,坑害晋王性,他们被陆佳的“忠孝节义”
熏染多年,又自尊自己是护佑幼主一路过来忠臣良将,加上宋简这一战早做足了准备,前线杀红了眼,城中粮草接上,地方上寻常的军队,哪里能与之抗衡。眼看这一路,又要杀到白水河了。
“太后娘娘,老臣愿替小儿受死啊!”
“够了!”
许太后厉声呵住了他,压下胸口的起伏:“王沛现在何处。”
陈鸿渐道:“在楼鼎显的军中。青州军要求朝廷七日内送晋王灵柩渡河,否则就杀了王沛。”
许太后冷然一笑:“王阁老,你看看,不是朝廷不念你一门忠良,朝廷现在根本就杀不了他!”
王正来说不出话来。
强兵临于城下,此时的局面和去年冬天何其地相似啊。唯一不同的是,去年的冬天,自己的女儿一个人奔赴大雪之中,独自应了整个大齐的劫难。现在呢,许太后的眼眶发红,被她狠心抛出去的女儿,现在就在京城,可是,她还有脸再见她吗?她还有脸逼着身心俱伤,被世人作践入尘埃的女儿,为眼前的风雨飘摇筹谋吗?
“顾仲濂,当如何?啊,你告诉哀家,如今当如何?”
顾仲濂垂下眼来:“河西九郡的军队已经在调动了,朝廷赦免福王,九郡之力并上朝廷在白水河的军力,完全有把我歼灭青州的军队。如今,是要拖住青州军。太后……应该见一见公主殿下。”
“顾仲濂!你给哀家住口!哀家就只有一个女儿,为了大齐的江山安定,已经被你们折磨得遍体鳞伤了,她虽然是公主,但她也不过是个女人,你们这些男人,啊?献关的献关,推责的推责……”
“太后娘娘!当年娘娘有大义,公主明大义,我大齐江山才得以稳固,万岁的皇权才得以彰显,公主既受万人供养,自当救国家于危难!”
“顾大人,你不要以为你将你的儿子……”
“太后娘娘!”
许太后内心之痛,口不择言,险些就要说出秘辛之言,顾仲濂顾不上君臣之礼,陡然提高声音喝住她。
第59章 执念
其实, 在混乱的局势中求胜求稳, 谁没有一点牺牲呢。
太后被顾仲濂呵得一怔,终垂眼沉默。她一沉默, 殿中的其余人也都跟着沉默下来。王正来老泪纵横,却也不敢再说什么,被陈鸿渐扶起来后, 垂头忍回泪默默地走到一旁。
顾仲濂道:“诸位大人请先回去。我与太后娘娘详谈之后再议王沛之事。”
众人退过殿门外。顾仲濂伸手亲自闭合殿门。
那日在下雨, 天闷得厉害。殿门一启一和,雨声和光色也都跟着一盛一平。顾仲濂回过身来,望向面前那盏云母屏风。
“一旦白水河被攻破, 青州就兵临池下。许闻邵,青州不灭,你纪家的天下,是坐不稳的, 如今是个困局,但也是剿灭青州唯一的机会,不蹭此时借河西之力, 灭青州,你与万岁, 终究将再受宋家节制,我组出的这个局, 不是为我顾仲濂一人的私欲,为的是大齐,为的是你。”
屏风背后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叹息之音。
顾仲濂心头一痛。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闻邵, 我和青娘唯一的一个孩子,已经把性命交到你女儿手上,她死,我则断子绝孙。你是太后,我无法逼你做什么。”
说着,他垂头笑了笑:“事实上,比起历朝历代其余的皇族,你与你的女儿,已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别说了。”
屏风后来的人声若游丝。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逼你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上琅山,恨我逼他与纪姜一道……”
“闻邵。”
他唤她的闺名:“你我虽然自幼相识,年少相知,哪怕先帝死后,你我能续前缘,你肯将你这个人给我,却仍怕我会图谋纪家江山,要以吾子性命为筹码逼我为臣,青娘恨了你我一辈子,她可以恨,我没有资格恨你。没有你,我顾仲濂走不到如今的位置上来,但既然我身为内阁首辅,就必须为大齐皇权的稳固谋划。”
许太后弯腰,双手撑额。宽大的凤凰纹袖子遮蔽了她的脸。
“你如今是冠冕堂皇了,对……对!”
她声音颤抖起来:“你是一心都为了大齐,不惜舍掉子嗣的性命,你是个男人,你肯,我不肯!你说我懦弱也好,说不识大局也罢,我已经断送了我女儿的婚姻,毁了她的一生,我不能亲手把她逼到绝路上去……”
她的后拧着额前的发:“顾仲濂啊,我没脸再见她了,没脸啊!”
“你怎么知道公主不肯!”
“我不准她再肯!”
顾仲濂哑然。他突然也有些无力。如果朝堂之上,每一个人都可以冷弱这青瓷盆中的冰塑,那么局面会简单很多。然而人毕竟是有情的,纪姜亲手伪造宋家某逆的证据,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肯要了宋简的性命。
若当初,公主的心再冷那么一丁点,宋家早就被斩草除根,哪里会是如今的困局。
反观屏风后面的女人,夫君软弱,养子年少,河西九郡蠢蠢欲动,蒙古一族也虎视眈眈,地方兵强,朝廷军弱,在各方制衡之中,她眼清目明,手段果绝,哪怕不舍还是为朝廷亲手断送了她女儿的一生。
许闻邵,她也不是糊涂人。
可是,哪里能没有一丝情在。
于是,顾仲濂不再说话了,靠着屏风沉默地立着,由着她在背后发泄。
天渐渐暗下来,外面暴雨倾盆。七月来了,风雨一阵来就带来一阵凉。许太后就算流泪也不肯哭出声音,靠在屏风上的顾仲濂却还是隐隐感觉到了,背后那华衣人肩头的抽动。
“算了。”
顾仲濂仰起头:“也许自有天数,一切看造化吧。”说着,他立直身子,拍了拍背后压皱的衣料,抬步往外行去。
陈鸿渐等在殿外。
风大雨急,他虽然站廊下,身上的朱红色的官袍已经被雨水染成了褐色。
“娘娘怎么说。”
顾仲濂长吐出一口气:“我去晋王府。”
陈鸿渐还不死心:“青州给出的是七日之期,信王和福王那边回话说,调军的军令已经传回,可是,河西路远,这军令抵达最快也得七天,来不及啊。”
顾仲濂行入雨中,一旁的内监忙追出去替他撑伞。
雨太大了,如刀一般铺面而来。雨水在耳边炸裂开来,顾仲濂提高了声音:“来不及,就把晋王的灵柩交给青州,再把我交给宋简。”
“什么?”
陈鸿渐在雨里愣了一步,身旁的内监没注意到,行到前面去了,致使他一下子被雨包裹。
雨太大了,天也黑尽,陈鸿渐几乎有些看不见前面的人了。
“顾大人,你将才的话究竟是何意啊?”
顾仲濂回过身来:“陈大人,只要青州军不渡河,无论宋简要什么,哪怕要我顾仲濂绑到宋子鸣陵前千刀万剐,你都给我答应他,这是朝廷唯一的机会,一定要撑到信王的军队过来。”
陈鸿渐愣在原地。
同时愣住的还有追到殿门前的许太后。
万物悲鸣不已。
诚然这是一个千疮万孔的大齐,这是一个腐朽难支朝廷,它的君王颓弱,枉信小人。但它仍然是纪姜的家国,仍然是许闻邵的归宿,承载着百官敬忠报国的虚望,还有顾仲濂的报复。以及千万百姓对平定生活的渴望。
既有人举旗万像更新,除腐根长新叶,就有人执着不悔,为他流尽最后一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