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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有悔转身从房中走出来,他还在养伤,穿着雪缎中单,手上却仍然习惯性地握着剑。
“如锦衣护卫皇帝,我们这些在江湖暗处行走的人,师门怎么也要有那么一两点支撑和执念。”
说着,他靠身在门上:“我与她明日起行,宋简,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宋简笑笑:“做好你的分内事。”
顾有悔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却莫名地觉得被他占了斗大的便宜,无奈寻不到这便宜的起因。脖子发梗,正要说话,却见他已经转身走到的转角背后去了。
***
次日,青州府衙补来的差役来提纪姜,王沛因纪姜出言替他解面前的局,让他在青州与朝廷纷繁复杂的关联中逃过一劫,因此也来相送。顾有悔的身上的毒是清干净了,伤口的皮外伤却还是没有好全。马是骑不得了,他索性坐在纪姜的囚车外沿上,叼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扯下来的甜草根对王沛道:“回吧,从你这儿过去就是定州了,一路上大城大镇的,再出了什么乱子了。”
王沛道:“你这样子,还跟着去得?要不再在我这儿修养几日,我给你好马,还怕追不上。”
顾有悔吐掉口中的甜草梗子,将剑柄伸入车中,轻轻敲了敲纪姜的头。
“不了,这个傻公主,世上都是杀她的,没一个护她的,我再走了,她哭谁知道啊。”
说完,一把夺过马夫手上的马鞭子,响亮地甩了那么一鞭子。
“纪姜,走嘞,小爷带你转定州去。”
他爽朗地笑开,纪姜望着他那副气焰嚣张的样子,也露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明明是在押解的路上,纪姜身为公主的尊贵,已经被这些手脚上的刑具,这沾满脏污的囚车损干净了,可她抱膝坐在其中,要背欣直,目光中看不出任何的屈辱与自怜。王沛想起前些日城楼上的一语堪破大局的纪姜,不由有些恍惚。
“王将军,多谢照拂。”
“公主哪里话,是末将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顾有悔架着手上的马鞭子,“王沛啊,那你也得谢我,要不是我救了她,她怎好在紫荆关救你。诶,话说……”
他转过头来凑向纪姜:“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救得了他这条汉子。”
纪姜别过头去,“你今日的话,尤其得多。走吧。”
王沛咳了一声:“公主请等一步。”
顾有悔拉住马头。“你怎么婆妈起来了。”
王沛跟来几步,一面走一面道:“有悔是我挚友,有他护你这一路,末将无忧。末将无以为报。然末将在西北时有一旧部,名叫赵鹏,如今调入帝京在锦衣卫任殿廷尉,我修书一封,交与顾有悔,公主在帝京若有急难,他或许可以助公主一时。”
说完,王沛从袖中取出书信递到顾有悔手中。
顾有悔接下来,举到日头下打量:“你们在军中,官场混久了的人,就爱沾染这些事上牵扯,行,我替她收着。”
纪姜回头看向王沛:“多谢将军。”
王沛抱拳行了一礼:“公主一路顺遂。”
顾有悔收好书信,一鞭扬起,马扬蹄而起,五月繁花皆落,在马蹄之下践出醉人的香气。
紫荆关的城楼上,宋简迎风而立。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
此时,城楼上一个人双手被反绑,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上来,他一下子没立稳,扑倒在宋简脚边。
宋简低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侧面吐出一口血唾沫,挪了挪身子避开宋简脚下的一个泥巴坑子。
“李旭林,还没有出我青州地境,你们督主就敢动手了。”
李旭林站不起来,半仰着头,冲着宋简道:“宋简,你逼着我们督主把江南千里的良田都散还出去,这个愤恨,督主不杀公主,就要杀你,你让我怎么处?啊?”
宋简蹲下身,膝盖上的疼痛让他不由皱了皱眉。
“李旭林,她是放走了邓瞬宜,但逼你们督主散还良田的是我宋简。”
李旭林笑出了声:“你啊,别自欺欺人地维护那个女人了,要不是她,邓瞬宜那软脚虫早死了,你和我们督主早可以联袂入帝京朝局了,我们督主有粮有钱,你们青州有兵力,还怕碾不死顾仲濂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
他的脖子仰得极扭曲,脖子上的筋凸起,连额头上都拱起了青色的经脉。
“我说,宋简,那个公主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她的母亲许太后尚且是听顾仲濂的摆布,可这个公主摆布的却是宋简你!亏你为了护她,不惜把我都拿了,你是当真看不出来,这世上谁是你的同路人啊。”
宋简直起身,“李旭林,梁有善不配与我宋简做同路人。”
说完,他又添了一句:“梁有善视你为亲儿,指望你开枝散叶,养老送终,你自己传信与他,怎么说我不在意,总之,临川一行在回京路上若再有伤亡,你就步你养父的前尘,到宫里,做一对真父子。”
“宋简……你……”
李旭林话还来不及说完,他已经负手往城楼下走了,李旭林拼命仰起的脖子也失了力,一下子扎入地上的泥巴坑儿里。他口中混混沌沌地骂了一句什么。阶梯上的宋简却听入了耳中。
尘土卷来定州遥远的翠绿柳叶,滚到宋简的脚边。
他避开这一缕关隘上的难得的翠碧,沉默地地走下了城楼。
从定州的繁华里穿过,一路南下的,在行不过百里地就是帝京。
六月初,天气燥得厉害,一行人过了帝京城门,冲入喧闹的城中百态之中。顾有悔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他骑在马上,低头对囚车中的纪姜道:“诶,要不行个细道去刑部吧,这闹得很,吵得我脑仁子疼。”
纪姜知道他怕她体面有损,才出了这么一句,偏头笑道:“在定州你都没在意,这会儿在意什么,行到偏道上去,难道他们就不看了。”
顾有悔听她这么一说,反是开颜。
“我也说嘛,你这么个人,这么颗心,哪怕这些俗人的眼光。”
说完,他翻身下马,坐到她的车旁,一手牵着马,一手扶着车栏。
“诶,我跟你说,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被我爹送到琅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这么多年,帝京城可真是大变了模样。”
纪姜抬眼望向周遭。
他们行的这条路是中轴正街,道旁是帝京最好最贵的酒楼,楼下系着宝马香车,楼上传来女人们清亮的歌声。
“帝京建城四百余年,在前两朝历经过两场瘟疫,民生凋敝,到了父皇那一朝,你父亲顾仲濂时任工部尚书,牵头绘“八方四和图”,才有帝京如今的格局。再后来,宋子鸣为政,改制商税,将从前复征重征之处剔除,改行简税之政,凡嫁娶丧祭之物,自织布帛、农器、食物及既税之物,车船运自己的物品,以及鱼、蔬、杂果非市贩者皆可免税。帝京商事之繁至此时起。”
她的声音很轻柔,说到尾处,抱膝静静地靠在木拦上,含笑打量沿路富饶之景。
“所以,平定真好,平定才有百姓生息,平定之后,贤臣才能施展抱负,忠良不至于枉死,将军与少年郎们不至于异处埋骨。”
喧闹的人声混入她话音中。
周围指指点点的人仍然猎奇地将她当成一个女犯,和青州衙门前的观杖刑的人一样,甚至还带着些许腌臜的幻想。没有人知道她为芸芸众生牺牲了什么。
但她云淡风轻地说完这句话,坦然地面对周遭恶意。她不知苦吗?顾有悔并不愿意这样想。
“诶,停下。”
说着,顾有悔跳下车来。起头差役想着好不容易一路平静地倒了帝京,只想赶紧在刑部办了交接返回青州,生怕这会儿再出什么事端,忙道:“顾小爷,您有什么事,不能到了刑部再说吗?”
顾有悔摆了摆手,走向一个卖梨膏糖的摊贩,一面走一面道:“买包糖,不耽搁你正事。”
说完,掏出铜钱抛到摊贩手中,“来,给小爷抓一包。”
那摊贩有些犹豫,看了看后面的差役和囚车中的女人,又看向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这……”
“赶紧的,你们大齐律难道定了不能卖糖与人犯吗?”
差役只想赶紧走,便对那摊贩道:“快买给他,买给他。”
官大爷发了话,老百姓还能说什么,忙收起铜板,用牛皮纸包好糖递给他。
顾有悔拿了糖走到囚车旁,穿过木栏将牛皮纸包递了进去。
“吃过吗?”
纪将抬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顾有悔侧坐下来,示意差役起行,“就知道你没有吃过,这个啊,叫梨膏糖,从定州起,我想了一路了,来帝京一定带你吃这个。一会儿入了刑部,我不知道我那个顽固的爹,还准不准我守着你,怕再递东西进去就不容易了,所以,你这会儿快尝一个。”
他抱着剑,似乎说到了什么得以之处,与美好的女子分享同年所爱,他快意地在车上晃起了一双腿。
纪将静静地望着他,竟有些莫名的动容。
她低手打开牛皮纸包,那是一颗一颗褐色的方粒。她捡起一颗放入口中,浓厚的甜钻入舌底。
“甜呀。”
顾有悔笑道:“是吧,纪姜,你对帝京如数家珍的,我吧……就只记得这家梨膏糖,以前小的时候,我皮得很,不爱读书,只喜欢和王沛那小子在武场里鬼混,我爹每次把我从哪里拽出来,都把我揍得皮开肉绽,还罚跪祠堂,我娘啊……那会儿就拿着这个糖来祠堂看我。那个时候,山珍海味也吃过,但就是觉得,再没比这个东西更好吃的了。”
纪姜低头望着那牛皮纸包里的糖方。
口腹最带来最直接的感受,顾有悔这个人,是江湖人间放在她手边的一道缩影,人所思甚多的时候,一定会被思虑所伤,此时能带来慰藉的,恰恰正是人间温暖的垂涎,和这些朴实又饱含人情味的食物。
她不觉又捡起一颗放入口中。
“顾有悔啊……”
“啊?”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取得是吗?”
顾有悔点点头,“是啊,我娘跟我说,她和我爹愧对于我,至于为什么,我一问她,她就哭,后来我就不敢问了。”
第47章 解结
他的声音小下去, “不过, 我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多半是我娘觉得, 爹把我送到琅山断送了我的前途。可是,我到觉得这样好,怎么说呢, 看着你, 看着宋简王沛,看着我爹,你们谁活得自在了。”
说完, 他偏头对纪姜撇了撇嘴巴。“不过,我救不了你们,你们好像也不想我救你们。”
他撇着胳膊把手伸进木栏中,从牛皮纸包里抓了一把梨膏糖, 一口气全部抛入口中。
“欸,纪姜,这可真甜啊。”
二人口几乎没有停口。
行到刑部大牢前时, 整一包的梨膏糖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了。
顾有悔从车上跳下来,刚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前的顾中濂。顾有悔拱手作了个揖, “父亲。”
顾仲濂今日似乎才散朝出来,身上穿着朱红色的公服。后面还立着刑部尚书陈鸿渐。
他并没有回应顾有悔, 而行到纪姜的面前。看了一眼纪姜手中的梨膏糖,“犬子一路一定多有冒犯。”
纪姜舒容,“谈何冒犯, 顾大人,纪姜问您安好。”
顾仲濂躬身道:“公主不必如此,臣心有羞愧,若再受公主的礼,则要自求地隙藏身。”
顾有悔挠了挠头,他最不肯听的就是纪姜和自个父亲之间自矜身份的客套,直起腰出声道:“父亲,先让她进去你们再说不迟啊,这一路上公主受了不少累,您也得让她喘口气啊。”
顾仲濂扫了他一脸:“该你说话吗?”
顾有悔被顾仲濂这么一说,头就耷拉下来,撇嘴往纪姜后面退。
纪姜回头望着他,倒是笑了笑:“原来,你这么怕你爹。”
顾有悔一下子梗起了脖子,眼睛偷瞄了一眼顾仲濂,到底是不敢出大声。
“小的时候被他打怕了。”
顾仲濂道:“犬子幼年即未在臣身旁教养,言行举止难免粗鲁,让公主见笑。”
“顾大人,有悔救我于危难,是纪姜的恩人,若他此行有大人的授意,那纪姜也记大人的恩情。”
顾仲濂再拱一回手,也不再去谦辞。抬头对顾有悔道:“扶公主下车。”
差役替纪姜除了刑具,纪姜与顾仲濂一道往里行,顾有悔和刑部尚书陈鸿渐随在后面也一道进去。
刑部的大牢里此时关押着平西侯府的家眷,平西侯除了邓舜宜这个儿子以外,还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尚在襁褓中幼子。还没有断奶,这会儿被侯夫人抱在怀中。其余人的人都瑟瑟地缩在牢室的一角,抬眼望着纪姜。
纪姜原本就认识这些人的,此时在这个地方相见,彼此心里都不是滋味。
顾中濂道:“这些人原本是要下诏狱的,旨意都发了,内阁冒死抗驳,这才把他们收到了这里。
纪姜在侯夫人的牢室面前停下脚步。
“若内阁不抗,这些人是不是已经跟着老侯爷去了。”
顾仲濂没有回应她,仰面叹了一口气。
纪姜道:“从前的司礼监掌印,闫正汐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掌印一职会落到梁有善身上。”
顾仲濂没有说话,后面的刑部尚书陈鸿渐道:“梁有善从前虽然是司礼监秉笔,但从未过问过司礼监的事的,只与锦衣卫的人打得火热,公主是知道的,司礼监毕竟是内宫的事,内阁过问责有僭越之嫌,锦衣卫背后牵扯的家族在内宫之中盘根错节,他们支持,单顾大人和太后娘娘,也是不能强驳的。
顾仲濂接道:“至于阎正汐是怎么死的,说是在宫外吃多了酒,回到自家宅邸失足落入园中池内淹死的。”
他没去把话说透。
纪姜蹲下身子,侯夫人怀中的幼子竟伸出手来,捏住了她垂在肩处的一缕碎发怎么都不松手 。孩子在牢狱之中瘦得可怜。却没有哭闹。
纪姜想要去握那只稚嫩的手,又恐自己冰凉的手寒着他。
顾仲濂低头续道:“如今,臣担忧的是,青州会与梁有善暗中相通,那么青州的手就能直接伸到万岁身边去了。关于此事,臣不知公主此行青州,可有所察。”
“有,宋简……”
她眼眸一软,垂下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才平声开口道“要用邓舜宜与梁有善做交易,邓舜宜……”
说到这个三个字,牢室中的女人都抬起了头。
纪姜并不是太愿意面对她们的目光,偏偏那个孩子拽着她的头发不松手,纪姜只能垂下眼睛,避开女人们的目光。
“邓舜宜……是因为我才去的青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
“臣知道。”
顾有悔听完他们这一段对话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青州纪姜不惜背上行刺晋王的罪名也要帮邓舜宜出后府。
“我也不想你们拿他的性命去扳梁有善。所以,我逼顾有悔把他送到江南去了。还望的大人,不要责怪顾有悔。”
侯夫人和其他女眷听了她的这句话。忙挣扎着扑到门边,“是公主救了我们舜宜吗?”
说着,侯夫人掰开孩子捏住纪姜头发的手,将他递给身旁的女人,屈膝就跪了下去:“公主,您是我邓家的恩人,亏我从前还对您诸多微词,我真是……我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说完,其他的女人们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说起来,也是挺讽刺的。从前先帝将纪姜赐婚给邓舜宜的时候,整个侯府的人都是怨恨纪姜的。她对邓舜宜的漠视令整个西平侯府都蒙羞。可当邓舜宜走上绝路时,偏又是这个女人哪怕舍出自己,也要救他。甚至还为他考量,替他去寻最平安的一跳路。
侯夫人心里又羞又喜的,五味杂陈。除了谢和自责说不出别的话来。
顾仲濂在旁道:“臣也又罪要向公主请。当日借宋意然之手,对公主下毒的人,是臣。”
这话出口,顾有悔也垂下了头,他当时看出了那毒药是出自自己的师林舒由之手,多多少少猜出了此事有父亲的授意……纪姜弯腰,一面去扶侯夫人,一面道:“我知道,不过,大人若真下个解不得的毒要了我的命。兴许,余龄弱真会起杀宋简的心。”
“臣不敢。”
纪姜扶起侯夫人,
“顾有悔。”
“啊?”
“你先出去,我有句话,想问问顾大人。”
她说什么,顾有悔向来不问,只听。她既然让他走,他拔腿就往走道尽头退去了。
纪姜望看着他走过转角,这才直起身,看向顾仲濂。
“你不敢,是因为母亲吗?”
顾仲濂没有立即回答她,转身背向青墙走了几步。“不全是。立大齐的朝堂,能讲良心的地方,臣还是想讲。”
能讲良心的地方。
这句话似乎也是在为纪姜开解。所以当年宋子鸣的事,就是所谓讲不得良心的地方吗?
纪姜望着顾仲濂的背影。她对这个大齐的当朝的权臣的情感着实复杂。
顾仲濂若承认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而不肯对纪姜下杀手,那纪姜反而不愿信。
可那一句“不全是。”却令顾仲濂对许太后的感情,有了真实之处。
“讲良心的时候……难不难做。”
顾仲濂背身笑了笑,“难不难啊……公主当年救宋简性命的时候,难不难。”
这几乎逼出她的眼泪来,女人怀中的孩子哭闹起来,侯夫人连忙抱过来搂在怀中哄着,那还没有完全长开的脸哭得皱成一团。
纪姜不由回想起两年前的冬天,她在榻上醒来,母亲双眼通红地坐在她地榻边。
父皇站在屏风后面,整间宫室都是血腥的味道。
太医跪在她的面前,除了母亲之外,所有的宫人和太监也都跪着。
母亲撩开她额前的湿发:“孩子,你父亲答应你了,放宋简一条生路。”
聪慧如她,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将头埋入被褥之中,咬紧自己的手腕,一声都不敢哭出来。
讲良心的时候难不难?
难啊,人在宫廷,在朝堂,每讲一次良心,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仲濂见她沉默,回身转了话头。
“公主,听紫荆关奏报,你与有悔在关外遭遇东厂的袭击,不管怎么说,这段时日要委屈你在刑部大牢了,免得东厂再生事端,等刑部结案,臣再请公主与太后娘娘团聚。”
“刑部要怎么结案。”
“这就是臣和陈大人的事了,公主无需担心,等臣的消息便是。”
说完,他扬声唤道:“有悔。”
顾有悔应声过来,顾仲濂将他让道纪姜面前,“公主对琅山之事应还有疑问,谅臣此时不能对公主言明。他是臣的唯一儿子,但臣愿将他的性命交给公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顾有悔便急接道:“父亲的意思是,肯让我守着公主?”
顾仲濂没有应他的话,仍对纪姜续道:“若他能弥补公主所受苦难万分之一,就是他对大齐之功了。”
幼子的啼哭之声渐渐平息下来。牢中四壁安静。
纪姜沉望了顾有悔一眼:“大人这样会害了他。”
顾仲濂笑笑,“无妨,公主,臣与内人为此子取名有悔,其意在此。”
父亲口中说出这句话,无疑残忍。
好在顾有悔似乎并没有去想此话中的含义。
“好,纪姜在刑部等大人的消息,但纪姜还有一问。”
“公主请问。”
“朝廷召七王入京,是什么目的?”
第48章 史镜
她虽然问出来, 却没有指望顾仲濂会对她合盘托出。
顾仲濂立在顾有悔身后, 沉默了良久,平声吐出四个字:“以藩削藩。”
以藩削藩。
再解读的明白和露骨一点, 就是借七王之间的相互牵制和猜疑,相互挫蚀。纪姜的脸颊微微发烫,顾仲濂也好, 宋子鸣也罢, 无论在税政,军事,民生上下再多的功夫, 最后也都会落到削藩这件事上。虽不能说完全相应,但这两个人却像是东汉时的另外两大名臣,曹错和主父偃。一个在“晁错错,清君侧”的动荡中被腰斩, 一个行推恩令,但最后仍落得:“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
历史当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触碰皇权而不反主的臣子。
纪姜抬起一只手, 将被那幼子拽松的那一缕头发重新挽回发髻上。此间她一直注视着顾仲濂。
“公主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啊。”
他的声音平宁, 纪将的手在肩后滞了滞。诚然,相比宋子鸣, 顾中濂的透彻而冷峻。一言说到了本质,甚至在不慌不忙地预测自己的结局,连顾有悔在旁听着, 也半明半不明地皱起了眉。
纪姜还能说什么呢?
她将手垂下来,同时闭上了眼睛,“朝局艰难,望大人保重,护好母后和万岁。”
顾仲濂点了点头,而后往后退了一步,屈膝跪下来,俯首完完整整地行过一个大礼。起身辞去了。
顾有悔走到纪姜身旁。
一面望着顾仲濂渐行渐远的背影,一面道:“我爹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什么将死之人,听得我有点发毛。”
他用剑鞘不安地戳着身后的厚墙,墙缝上的灰尘被震落,在他的后襟上铺了一层灰白。
纪姜弯腰去替他拂拭,“我也不知道,顾大人,向来都是个说话隐晦的人。”
顾仲濂毕竟心实,纠缠也只是一时的,看到她弯腰去替自己拂尘的,心中一下子乐开了花,丝毫没有在面上做掩饰。
“纪姜。”
“嗯?”
“等我爹了结你的事,你要去什么地方。”
纪姜拍着手直起身,“我还没有去想这个问题。”
说着她沉默了一阵,仰头笑道:“不能再回宫,公主府也都收归宗室了,偌大个帝京,好像还真没个去处。”
“真好。”
纪姜笑了笑,转身往牢室走去,“好什么啊。”
顾有悔愉悦地追跟上来,“我给宋简十两纹银,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琅山,见见我师父,他老人家比我爹可有意思多了……”
纪姜站住脚步。
顾有悔的声音到越发小了下去。心里懊悔,怎么一时得意,把十两银子的事情脱口说出来了。
“欸……我的意思是……”
“没事。”
她垂眸淡淡的笑了笑,眼中却没有难过。
“宋简又说要卖我了是吗?”
“嗯……”
他也不知道怎么遮掩过去,只能点头认了。
“你别难过啊,我顾有悔绝没有要轻看你的意思……”
纪姜摇了摇头,“我没有难过。”
说着她回过身来,“宋简是个无趣的人,不论是玩笑,还是揶揄,甚至是刻意辱没,他过去都很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到是不知道,他说这句话之,被你逼成了个什么模样。”
说着,她明眸笑开。
顾有悔不明白,明明是轻贱她的话语,她听后为何还会开颜。但他也不想去弄明白,有什么比重新看到这副笑容更重要的事呢。
“别守着我了,回家吧。你母亲还等着你回去呢,我在这里是安宁的。”
她目光中映着温暖的火,细碎的额发在被火把催出的暖风里轻轻拂动。
“好,我回去拜过母亲就回来。”
***
在夏季的暑热即将到达顶峰之时,帝京也迎来了这百年最繁盛的时候。
从六月初八起。正阳门就设了关卡,对南北往来的人进行严格的盘查,若无官府出具的路引一律以流民论处。正阳门寅时一刻开,申时三刻落锁。错过时辰的商贩只能缩在城门外凑合到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