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让我下意识缩起腿,却忘了这像是一种示弱。
所以他径直朝我俯下身,没有任何迟疑,如同预知他身前那道咄咄逼人的剑尖,最终会因他距离的接近而退让。
而事实上,它也确实退让了。面对着碧落的脸,我总是身不由己。
他于是掸了掸衣裳,朝我展颜一笑:“扇我脸的时候够狠,怎么,这会儿舍不得杀我了?”
眼梢弯弯,月牙儿似的。碧落的笑同狐狸一模一样。
几百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没被抹去的一丝特征,让我看得微微一怔。
手里的剑心随意动,当意志模糊,剑便消失。意识到这点时,我看到自己掌心里一片空空。而他仿佛没有瞧见我眼里闪过的慌乱,兀自伸手,指尖在我后脑勺仍还有些微突的肿胀上轻轻掠过:“仍是这么笨,还妄想逞什么能。刀剑不长眼?呵,可惜它的主人缺心眼。”
我默然。
无论现在还是未来,他刻薄起来总能让我没法招架,恍惚像是看到狐狸,戳着我的脑门在叫我小白。
可是如今狐狸一身的伤,无声无息地躺在我身后,所以此时绝不是争个口舌之快的时候。因此我定了定神撇开头,勉强朝着碧落笑了笑:“缺心眼是有点,所以大仙,不如像您曾经所建议的,天高海阔任我走,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
“你说得好似我俩真的如桥归桥,路归路那么简单,宝珠。”
碧落看着我,高高在上,用他温和的嗓音和熟悉的语调叫着我的名字。
然后淡淡地朝我笑着,细弯如月牙儿似的一双眼睛,绿得幽深,仿佛一眼就能将我内心完全看穿:“可是,真能有那么简单么?”
我不由抬头再次看向他。
他笑容仿佛一道浸润了清泉的彩虹,让人砰然心动,又需百般克制。于是迎着他目光,我也笑了笑:“那要看您了,先生。”
“叫我阿落。”
我闭了闭眼。他目光让我感觉到了威胁,但手里没了剑,只留一手心的汗。
这着实是一种非常糟糕的体验。
仿佛上辈子造了某种十恶不赦的孽,今世来还,因此明明面对着最熟悉的他,此刻却要把他当成最大的敌人一样虎视眈眈,就连交谈都仿佛充斥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一时脑中空空,我侧过头,用自己视线指向身后那道静躺的身影,漫无目的地对着碧落说了句:“看看他的脸,阿落,摘掉他的面具看看他的脸,或许一切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他随着我的视线看向狐狸。
看了几秒钟,但眼神中没有任何异样,仿佛看着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人。
这眼神几乎令我对刚才想法的信心动摇了一下。
好在无论他对我那‘来自未来的心上人’的认知,亦或他对我身份的知晓,无一不证明他对狐狸的身份绝不会一无所知。所以我想,即便他此时存心在我面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当最终与他自己面对面时,他再怎么会演戏,总是会露出些蛛丝马迹的端倪。
由此,他心里那层‘面具’,不知是否能瓦解几分?
正想到这儿,忽然察觉他将目光重新移回我脸上,我下意识同他对视了一眼。
随即心情迅速低落下来。
他这一眼让我明白,这一简单的小盘算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碧落毕竟不是铘,他岂会看不出我心里动的那些念头。因此见他朝我笑笑,边不着痕迹打量着我的神色,边似有若无地问了我一句:“你身上的伤还好吧。”
“……还好。”
话音刚落,见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将自己的手往他掌心里搭了上去。
非常自然而然的一个举动,几乎不用过脑子,只因他一贯对我很好,无论嘴上说过什么,他的行动让我警惕不起来。
他毕竟是狐狸的过去,所以我深信,他和狐狸一样不会真正地伤害我。
然而这习惯性的认知在短短一秒钟过后,却让我脑子里轰地一响,心狠狠往下一沉。
伴随肩膀刀绞似地一阵剧痛,碧落五指聚拢,将我那只手猛一把扣紧。
然后霍然转身,带着种陌生的冷冽,他竟将我往他想走的那个方向一步步拖行起来。
脚步虽慢,但仿佛每一步都重重踩踏在我身上,沉重又疼痛。
一度令我无法呼吸,由此生成的错愕,仿佛地狱深渊,让我迅速跌坠下去,仓皇得完全忘了挣扎。
只下意识将另一只手抓到碧落的衣袖上,在回过神好容易找到自己声音时,我抬头看向他,匆匆问了句:“为什么……”
他看了看我没回答。
目光安静,一如他行走在这片坟场内无声无息的身影。
直到又被他拖着往前移动几步后,当我一动不动看着越来越远的狐狸,耳边隐约听见碧落说了句:“你不是她。”
话音浅淡,如同自言自语,却让我通体的血液一凝。
而他旋即感觉到我的僵硬,于是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他又云淡风轻地补了一句:“你若是她,断不可能给我拖着你走的机会,所以,你不是她。”
我不知道碧落是要把我拖到哪里去。
脑子里轰轰隆隆,盘旋冲撞着的全是他刚才那句话。
‘你不是她。’
他否认了我。在明明知晓我是谁的情形之下,他否认了我。
还有什么能比从他嘴里听见这句话更为伤人?所以,很快连身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我用手指紧抓着他手腕,透过衣服,用指甲抠进他皮肤,直至触碰到他血的潮湿,似乎以此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然后我再次抬起头,在察觉他目光朝我扫来的当口,嘴角扬了扬对他道:“你也不是他。你若是他,绝不可能给我这样莫名其妙的羞辱,所以,你不是他。”
他脚步微顿。
过了片刻,一把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扶住我没法站稳的身体,他将我轻巧甩上他肩膀。
随后继续带着我一步步往前走。那样不知走了多久,当四周似乎再也看不到一座疑似坟墓的土墩时,他停下脚步,把我从肩膀上放了下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对你说过,你不能带走我。”落地腿一软,我仔细防备着没让他看出来,慢慢往后退开两步问他。
他没回答,只看着我问:“痛吗。”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伤,不置可否。
他勾起唇角,似有若无朝着来时的方向淡淡一笑:“他受伤,你用自己这副七零八落的身子护着,不要命了。我也受了伤,你可曾有朝我多看过一眼?”
“……”
“我以为那会儿你我相处得挺好,可是他出现后,一切就不同了。林宝珠,在我面前不必演戏,你到底想起了多少东西。”


卷十七 青花瓷下卷

第461章 青花瓷下 七十七
一切都不同?当然是不同的。
只不过这不同并非是存在于狐狸出现后,而且, 我跟碧落对于这所谓‘不同’的切入点, 显然也是并不相同。
因此面对着他, 我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在不确定怎样回答才是最合适的情形下, 我选择了沉默。
“不愿回答?”他看着我眼睛问。
我将脸侧了侧:“我并没想起多少东西, 不过三天之后,那就不知道了。”
这句话成分模糊, 但碧落听后目光清明, 并无费解或诧异的迹象。所以,若非刻意掩盖, 那么他或许已经知道红老板对我所施加的手段。
这么一想的话,我突然意识到, 如果他追踪我和狐狸到了这里,目的并非是为了我的命,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为了我脑子里的东西而来。
狐狸不介意我恢复梵天珠的记忆,但几百年前的他一定介意。
这认知让我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情绪的波动自然没有逃过碧落的眼睛, 他望着我,漫不经心的眼神里微闪着洞察的光泽:“想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你不够聪明, 有时候把东西看得简单些, 兴许会更为纯粹。”
“什么样的纯粹?”我问他。也想知道他眼里什么叫做纯粹。
他却没有回答,只在我同他的距离间衡量片刻, 然后将目光往他这儿指了指:“离我近点,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
久么?只不过才一晚上的时间,谈得上什么很久?
困惑只是霎那,他扶着我肩膀将我轻轻往前一带,我身不由己就撞进了他怀里。
想再同他保持距离已是不可能,他手按着我的背,手指对着我受伤的部位。所以我没有任何动作。狐狸总教我做人要认清现实,因此我不会冒险去做一块重压面前的碎玻璃,况且他身上带着狐狸几百年来没被时光改变的气息。
“痛吗。”尔后听见他第二次问到我这个问题。
话音淡淡的,并带着点儿警告的刻意。
所以我很快点了点头。
“那还多事?”碧落笑笑,呼吸间吹过的气息仿佛一道清风掠过我发梢,“你跟他在一起有多久了。”
‘他’指的应该就是狐狸。
自己问到关于自己的问题,用着第三人称,仿佛问着一个于己无关的人那样简单随意。这令我喉咙不由有点紧绷。遂想起几天前那个山里的夜晚,我同他在洞中避雨时那段相处与交谈,当时的他着实叫人迷惑,如今看来,原来处处都有着一番深意。“好几年了,没仔细算过。”
“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很好。”
“怎么个好法。”
我抬头看向他那张跟狐狸一模一样的脸。
类似的话题那晚他引诱我谈到过,只是那会儿以为他不知道我是谁,现在则完全不同,无论立场亦或心态。因此耳根忽地发烫,我张了张嘴,感觉有点难以启齿:“……跟他在一起,很开心。”
“就是开心么?”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亲人。”他笑笑:“如果失去这个唯一的亲人,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总有一天会死去。”
喉咙里卡了一下,耳根的烫变成死水似的凉,我没有回答。
生老病死,凡人无法逃避的命运。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林宝珠。”
他边说边用手指来勾动我脸侧的头发,很温柔的动作,被我生硬地避开。
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让我直觉他所要商量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想跟我商量什么事。”
“把你的命给我,就当是借。等我收的那些东西都齐全了,我把它完完整整还给你。”
我呆了呆。
脑子里把这句话慢慢过了两遍,才反应过来,这英俊潇洒的妖狐,竟能把取人性命这种勾当也说得如此恣意洒脱。所以睁大眼看着他,我心里除了一瞬而起愤怒,竟似乎还有那么点佩服:“先生是在说笑么,命能借?借了又能还?”
“人活至多百年,你将你百年不到的这条命给我,我早晚还你一个不死不灭之躯。”
“听起来不错。”
“那是自然。”
“但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他?”
我点头。
目不转睛看着他嘴角扬起的那道弧度,如我所预料,他没再像刚才那样迅速回答。
他沉默地想着他的措辞。
所以我猜,答案应该是‘见不到’。
如果我在这儿把命交给碧落,未来就不会存在我,而碧落用我的命得到了他想要的梵天珠,那未来同狐狸在一起的,必定就是那个拥有着不死不灭之躯的梵天珠。
诚然,那个梵天珠是我,因为我是她的转世。
那个可悲的、不带有任何她过去的记忆、却偏被她的过去牢牢给抓住不放的转世。
既然这样,那么我到底这一辈子存在的意义在哪里?我又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承载了她灵魂的过渡用的工具么?
突然想起铘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他说他是梵天珠的一件工具。呵,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谁能甘心自己从一出生起就成为一件工具?
本来生老病死就已是一种苦难,当发现自己受着这样一份罪苟活的一辈子,却竟还不属于自己,那更是何其的可悲。
遂在一阵沉默过后,我抬起头问他:“如意的命也在这身体里,你为什么不借用她的。”
碧落没有立即回答。
他打量着我,似乎比起回答,他更有兴趣看我强压下来的镇定。好在不久便又重新开口,只是话锋突转,他反问我:“那一个我,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在这个地方他为什么要带着那张面具?”
我愣。这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所以我立即摇了摇头:“是为了什么?”
“同一段时间里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相同的人,如果他不带着那张鬼面,那么当他同我面对面的一刹那,他便会被时间所吞噬。而你也一样,宝珠,现在你可明白了?”
说完,他意味深长看着我。我知道他这目光代表着什么。
是的,我也一样。
我与燕玄如意;他与狐狸;素和甄与素和寅,我们都是一样的。
历史容不下不同时空领域里的同一个人,同时在同一段时间里存在。素和甄已经受到了由此带来的连锁波及,狐狸用他的妖法能将此暂时避让开来,我则即将在劫难逃。
面部表情由此变得僵硬,我知道碧落在观察着我,但我着实做不到原先的淡定。
“所以,但凡你没法在那之前离开这不属于你的地方,你的死即便不假手于素和甄,也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也所以……”
类似的话我都从素和寅那儿听到过,但这层事实化作碧落口中徐徐道来的每一个字,都令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因此当他顿住话音时,我下意识问他:“也所以什么?”
他笑望着我:“也所以,你是不是应该庆幸,好在现今我相中的那一个是你。”
相中?
我看着眼前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想怒,偏偏却气得发笑。
“你笑什么。”碧落见我笑,倒也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问着我,姿态始终如一的好看。
“说白了仍是一个死,况且你把我说得像件被挑选的物品,难道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么?”
他听完也笑了,仿佛真的认同了我的这番道理,只是一开口,仍是露了原形:“其一,你们两道魂,我刚好相中了你,所以可令你不至于在这个地方烟消云散。其二,我可以对你承诺,若干年后,我将还你一副远比你这肉身金贵得多的不灭之身。因此你看,这笔账对你来说是否相当的划算,而你是否应该对我感恩戴德?”
“似乎,确实划算。”
“你瞧,你总算还不是太笨的,”仿佛一种欣慰,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倒好似让我瞧见了当年那个只认金银不认人的梵天珠。”
又是梵天珠。
“那么如意呢?你相中了我,那么她的魂魄会怎么样。”
“自然另有用处。”
“是了,我忘了你还需用她对付素和甄。”
“即便不为了素和,她也得消失。一副躯体里只能存在一个魂魄,既然我留了你的,她的自然就不能继续存在。”
“所以我和如意,两个都得死。”
“不尽然。”他看着我,读着我眼里的表情,轻描淡写说道:“那不叫死,是我选了你成为真正的那个梵天珠,所以,你或许可以称之为置死地而后生。”
话音刚落,我突然扬手朝他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有些意外,但并没在眼神中表现出来:“为什么生气。”
他以为我在生气。
我朝他笑笑:“我没有生气,先生,我只是要你记住,我现在打你的每一下,都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见到我的时候不会太过尴尬。”
“是么。”他目光忽闪:“为什么会尴尬,给个解释。”
“没有解释。”我抬了抬头。
忽然对狐狸有些生气。可是又好像不应该以此对他生气。
毕竟拿几百年前的他去挤兑未来的他,这跟他们抓着梵天珠对我指点江山似乎没什么区别。那么一想,好像思维有那么点儿分裂,我感到隐隐有些头痛。
碧落和狐狸,归根到底是同一个人。陈年的老账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摆在我面前,此时终于尝到有点接受不了的滋味。
有机会是否真的要同他清算一下,等我和他都能平安回去之后。
是的,一起回去之后。
想到这儿,我看向沉默望着我的碧落,突兀对他道:“不过,有个问题不知先生是否能明白告诉我。”
“你说。”
“既然连你都因为我跟如意在你眼中的差别,而‘相中’了我,那么你凭什么要漠视我和她在这世上存在的意义和独立性?你明明知道我们是独立而不同的,难道不是吗?”
转世又如何,我们为什么要为自己已经逝去的过去,而背负那些早已经断开的命运。
梵天珠当年自己割舍了一切,选择一个白纸一张的重新开始。现如今,无论我还是如意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试问谁有权利抹杀了我们现有的一切,包括记忆,包括生命?
除了我们自己,没人能这么做。
所以问完,我就径直看着碧落,一动不动等着他开口。
不出意料,他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和狐狸的习惯一样,他眉梢轻挑,眼里一派意味不明,似乎在安静斟酌着能绕开这话题的词汇。所以我没等多久,便又挺直了脖子,继续对他说道:“无论说得多漂亮,对你来说,我们都只是某个人能还魂过来的棋子。有用的留下,无用的则丢弃,很现实,因为你只做你觉得最正确的选择。”说到这儿,眉头微皱,我看了看他:“不过这无可厚非,因为妖怪都很现实,而认识你这么些年,你也始终在提醒我这一点。所以这就让我有那么一点困惑,而这困惑从你这儿是得不到解答的,因此,我得让你的未来亲口来告诉我。”
说完我转过身,但没等迈步,碧落的身影已挡在了我面前:“你的困惑是什么。”
我看看他,有那么片刻不太想说话。
但经不住他此时跟狐狸一模一样的眼神,所以迟疑片刻,我一字一句道:“我想知道,几百年的时光,究竟是如何让你变成了现在的他。”


第462章 青花瓷下 七十八
说完,我绕开碧落往回走去。
不畏惧把后背留给他, 但也知道他绝不会像狐狸那样对待我。我必须回到狐狸身边。
出乎意料, 碧落没有阻止我。
后背能感应到他的目光, 但他没有阻挡我前进的步伐, 只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 似乎是笃信我这一瘸一拐的姿态走不多远, 也掀不了天。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我就这样回到狐狸身边,究竟能有什么作用?碧落如果有心要将他刚才的话付诸实行, 我根本就无法阻止。想着, 原先近乎急迫的脚步不由放慢,我下意识回头朝身后那人看看。
突然有些狐疑, 他现在的放任究竟揣着怎样的目的。
但夜色里他面容模糊。
而就这么一回头的功夫,肩膀一震, 毫无防备间我被一道突兀而来的坚硬挡住了去路。
我愣了愣。
肩膀随之而来一股剧痛,我闭了闭眼睛,把那头冷酷剥夺了我原本已被治愈好了的身体的麒麟, 压在心里头默默骂了第一千遍。
他凭什么认为痛觉要比治愈强,即便那治愈只是表面的。现在托他的福, 我就像一只碰不起的瓷器人,随便一点撞击就能让我冷汗淋漓。所以一度几乎忘了刚才身体所接触到的异样,直至肩膀上那股碎裂的痛慢慢减缓下来, 我才打起精神往前看去。
很意外, 前面什么都没有,可是刚才分明像是撞到了一堵墙。
想了想, 我伸手往前一探,面前还真的有道墙。
风能透过它吹进来,但我穿越不出去。它无形无状,伸直了手臂往上摸不到顶,左右摸不到边缘,估算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幅度,应是一种结界,但跟曾经狐狸用来保护我的那种结界不同,它很坚硬。
正当我匆匆摸着这道透明墙一路往边上疾走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嗤笑。
我当即站定脚步,不再漫无边际地乱闯。
“你这是什么意思。”回过头,我皱紧了眉问身后那男人。
“我说过我是来带你走的。”
我用力朝着面前那道透明墙体拍了一把。
没有浪费口舌同他继续说些什么,我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同他争,唯有一动不动朝来时的方向安静看着,仿佛能从这夜色的氤氲中辨别出狐狸的身影。
可惜距离那么远,我又不是千里眼。
所以并不费事就察觉出我的心思,身后那人再次发出轻轻一声嗤笑。
他大约已看够了他播种在我身上的无可奈何,而我也对眼前的苍茫不再抱有任何期望。只能将贴在透明墙上的手慢慢握紧,正准备转身,却冷不防肩膀突地一颤。
我看到狐狸所躺位置的那个方向,由远至近过来了一辆马车。
黑色车身黑色的马,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唯有车窗两旁悬着的灯笼幽幽亮着,勾勒着那辆车简单但并不粗糙的轮廓。
似乎是普普通通一辆夜里过往的车辆,可是车上那名驾车者却绝不普通,甚至是令我惊诧的,因为没有哪名车夫能有资格穿这一身三品官员才能穿的蟒衣。
一丝不苟的玄色蟒衣,同样一丝不苟的玄色官帽下,压着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
他是近来常能在素和家见到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陆晚亭。
可是陆晚亭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而由他兼任车夫之职所护送的,又会是谁?
他们一路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失去意识的狐狸?
这三个问题刚从我脑子里闪过,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他们一路过来的方向,我忙拔腿想躲,可是碧落一伸手按住了我。
刚才还离得那么远,这会儿已近在咫尺,他无视我的目光径直看着那辆车,好整以暇。
他似乎知道这辆车会来。
所以,我面前这道墙或许并不是为了阻挡我,而其实是为了这辆车的到来所设的?
想到这一点,我很快发现,墙外来者并不能看到我和碧落。否则,以陆晚亭的真实身份,他绝不可能至今都没有察觉我和碧落的存在。
他静静驾着车,车行得不紧不慢,甚至为了保持平稳,还有意放慢了速度。但尽管如此,它不偏不倚朝着这方向径直过来,丝毫没有绕行的可能。所以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我压低声匆匆对身旁碧落提醒了一句:“他们过来了。”
碧落的手依旧按在我肩膀上,保持着一个让我无法移动,却也不会令我肩伤过于疼痛的分寸。于是我只能耐着性子继续朝那辆车看着,看它一路慢慢过来,载着车上那人悠悠然坐着,目光放得很远,在身后清冷的灯光下微微闪烁,似乎沿途在这片满是荒坟的地界上寻找着什么。
距离的接近,让陆晚亭的视线开始更多投到我这边的方向,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这让我心口有些发紧,手心也渗出了点汗。
再往前走不多久那车就该同结界碰上了,但碧落的手依旧稳稳搭在我肩上,我猜不透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好在过了片刻,我微松了口气,因为陆晚亭抬头看了眼天色后,似乎放弃了继续往前的打算,他勒了勒缰绳,打算调头离去。
可是突然他动作停顿下来。
车内人似乎同陆晚亭说了句什么,这令他侧过头往车内看了看,继而目光又再度往我这方向扫了过来。随后眉心微蹙,他挥鞭一甩,径直往那两匹原本走得安安稳稳的马臀上啪啪两下抽了过去。
马吃痛一声嘶鸣,嘹亮得像把刀子豁地抛开了这片大地的寂静,随即四足点地肌肉紧绷,那两匹高头大马一跃而起,宛如一节突然加速的列车,轰隆隆一阵拖着身后车厢朝这方向撒蹄疾奔过来。
见状我匆忙抓住碧落的手腕用力扯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