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说起当年那桩事依然心有余悸,最开始他们家只是呕吐、恶心,看起来像是普通吃坏了肚子,但又过了五六天,忽然浑身抽搐而死,连叫郎中都来不及。因为死状骇人,这件事在他们那一带流传甚广,大家都警告家里人,不能采野外的蘑菇。
简筠由此得知白毒伞的存在,合情合理。
陆珩确定简筠没有说谎后,这才敢相信简筠的话。陆珩一边命人整理散落的纸稿,一页页排序,一边提审简筠、季涣,询问武定侯写这本书的真正意图。
他们交稿之后,郭勋是否满意,授意他们怎么改,这些细节无异于一面镜子,一五一十映射出郭勋的内心。这都是珍贵的把柄,陆珩可能永远用不上,然一旦发生意外,这些就是扳倒郭勋最有力的武器。
季、韩两家都是市井平民,除了建安巷的邻居,没人发现他们不见了。而左邻右舍见季家韩家不开门,八卦一段时间,也渐渐忘记了这件事。至于武定侯府,更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位写书的书生许久没有登门了。
日子继续往前走,眨眼进了十月。后宫杜康嫔生下皇三子朱载坖,皇帝大喜,晋封杜氏为康妃,陆珩也整理好《英烈传》、《水浒传》全部资料,进宫去找皇帝复命。
陆珩把郭勋如何指使季涣写书、季涣如何找简筠代笔,之后郭勋又为何要刊印《水浒传》的经过精简凝缩,一一告诉皇帝。当然,交换偷情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没必要耽误皇帝时间了,陆珩禀报完后,皇帝已差不多掌握了郭勋的想法。
皇帝暗叹,身边有陆珩实在太舒服了,他聪明,有能力,又不会被无谓的道德绊住脚,无论皇帝想做什么,交给陆珩都能超额完成。
有些话皇帝不会对内阁、武将说,甚至不会对太监说,却在陆珩面前直言无忌。皇帝点点头,道:“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禁书一事朕自有成算,接下来,你就不用跟了。”
陆珩拱手,皇帝说停手,陆珩立刻就抛开,不会有丝毫留恋。两人说完朝事,皇帝想起他后宫新添的儿女,不由和陆珩闲话几句家常:“朕记得下个月你就出孝了吧。你一直不成婚,朝内朝外已经有许多人问过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谢陛下关心。”陆珩眼神和缓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严肃,“臣已有安排,等除孝之后,很快就能完婚了。”
皇帝日理万机,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听到这里,他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两句:“是傅霆州的养妹?”
陆珩此人心黑手黑,不知廉耻为何物,然而面对知根知底的皇帝,他多少还有些尴尬:“是。”
皇帝抬眉,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更多的话没有再说。
皇帝明面上不插手臣子私事,但如果两个权臣联姻,皇帝就要管一管了。皇帝原本还担心过陆珩照这样发展下去,会不会一家独大,在朝中再无牵制。不过,陆珩要娶王言卿,那这个隐患就不存在了。
王言卿没有任何背景,祖上是为国捐躯的军户,在上位者面前是很做好的身份。而陆珩娶王言卿,那就相当于永远和傅霆州结仇了,陆珩和郭勋一党相互挟制,对皇帝而言是好事。
朝堂博弈,就在于制衡。
陆珩厚着脸皮站在乾清宫中,就当没发现皇帝的视线。后面皇帝没再说话,陆珩就知道皇帝同意了。
陆珩早有预料,但真的成功,心中还是松了口气。他的婚姻早就不再是私事了,旁人要遵从父母之命,而陆珩,要过皇帝这一关。
现在,他过往两年小心铺垫的暗线生效,他又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陆珩得偿所愿,含着笑从乾清宫退出来,眼角眉梢是掩饰不住的飞扬。司礼监的太监看到他,稀奇地上来问好:“陆大人好。陆大人今日听到了什么喜事,怎么心情这么好?”
陆珩眼中的笑敛了敛,才知道他竟然表现得这么明显。陆珩和近侍太监一直维持着良好关系,对此,他也没一口回绝,而是点到即止道:“有些私事,现在还不方便说,等来日请公公喝酒。”
能在皇帝跟前活下来的都是人精,司礼监太监一下子听懂了,笑着拱手:“原来如此,那杂家就提前恭贺陆大人了。”
陆珩官场得意,情场丰收,一时看见谁都顺眼三分。然而他意气风发没多久,十一月时,他突然接到宫里的消息。
怀孕的卢靖嫔生产,喜得皇子。这是皇帝第三个活着的儿子了,皇帝十分高兴,越发宠幸献上生子丹药的陶仲文。郭勋趁皇帝心情好,再次提起给祖先郭英加封的事。
皇帝不知道怎么想的,同意了,开恩允郭英与徐达、常遇春等六王并列配享太庙的殊荣,并进封郭勋为翊国公,加太师。
郭勋一时煊赫非常,军中再无人能匹敌他的位置,武定侯府门口每日车水马龙,尊荣无比。
陆珩对此倒并不在意,郭勋的调查报告是陆珩亲手交上去的,陆珩早就有预料。某种意义上,郭勋能加封是因为陆珩,皇帝需要一个人来平衡陆珩,郭勋就是最合适的人选。真正对陆珩有影响的,是另一件事。
傅霆州这一年镇守大同有功,屡次击退蒙古人,郭勋在圣前给傅霆州请功,皇帝龙心大悦,大笔一挥,将傅霆州调回京城。
大同是边防中最重要的一关,历来是武将的跳板,可想而知,傅霆州这次回京,必然要升官了。
陆珩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眼前一黑。他甚至怀疑皇帝和他有仇。
陆珩不久前办了除服仪式,正式出孝。他一边筹备婚礼,一边给各府发请柬,婚期定在明年正月。
只剩下两个月了,傅霆州忽然回来了。皇帝就不能让他省点心吗?


第97章 婚帖
十二月,一场碎雪笼罩京城,早晨是凌乱的玉屑,到了中午风停了,雪变成一团团的鹅毛,从天空沉甸甸压下来。
傅霆州赶在雪最大的时分回来,管家听到传信,慌忙从镇远侯府里跑出来。他一出来就瞧见一院子的马,这些马各个膘壮高大,此刻正不耐烦地甩鬃毛抖雪。大雪纷纷扬扬,阻碍了视线,根本看不清雪后人影。
但管家还是一眼认出了傅霆州。他站在一匹黑色骏马边,交待马倌喂马事项后,就将缰绳交给小厮。
管家看到,不顾外面大雪,赶紧跑下台阶:“侯爷,您回来了!您今日到京,怎么都不提前传个信,奴等也好去城门迎接您。”
傅霆州披着厚重的大氅,大步走上廊庑。这件黑色大氅由动物皮毛制成,油光水滑,细密严实,随着傅霆州的动作,上面的落雪窸窸窣窣掉下来,几乎和外面的风雪融为一体。
傅霆州穿过镇远侯府曲折繁复的回廊,心想京城和边关果然是两个世界,在大同府,怎么会有这种无用又浪费的建筑?难怪祖父从前线退下来后,一直不习惯北京的生活,总是惦念着打仗的岁月。
他才在前线待了一年,心态就已截然不同。勋贵中公认傅钺对傅霆州的教养非常严苛,傅霆州自己也觉得他习武练功十分勤勉,从未松懈过。但真正去生死场走了一遭后他才明白,原来的他只是个花架子。
在边关打仗一年,这种程度的大雪对傅霆州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淡淡道:“赶路忌泄露风声,是我不让他们报信的。”
管家需小跑着才能跟上傅霆州,他双手拢在袖子中,嗫嗫应是,不敢质疑分毫。管家暗暗觉得心惊,曾经侯爷就是冷硬严肃的性子,但管家好歹还敢和侯爷说几句话,如今傅霆州站在他面前,管家一句都不敢劝了。
若说之前的侯爷是精心打磨的佩剑,上面镶嵌着宝石金箔,虽然剑锋凌厉,但更像一柄贵气的装饰品。如今,这柄剑开了锋,淬了血,真正成了杀人之器。
包括侯爷的行事作风,和以往也大不相同。他身边的随从几乎都换了,这些人看似沉默,但各个眼神犀利,神情凶悍,一看就是杀过人的军匪。
管家不由在心里叹息,大同府那个地方真是民风剽悍,骨子里流着善战的血。大同的驻兵似军又似匪,周围百姓听见蒙古人来了不怕,但听到大同军来了,赶紧收拾家私就跑。就连王言卿一个看似文弱的女儿家,学起武功来也事半功倍。
管家想到这里赶紧打住,他怎么想起她了?京城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他可不能让侯爷想起那位来。
因为大同府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生存环境,那个地方人均战斗狂魔,京城空降的将军没点能耐,根本收服不了底下的兵。也正是因此,每一位顺利从大同退下的武将,之后都会仕途通畅,大展拳脚。傅钺是如此,傅霆州在大同只待了一年,如今也完全脱胎换骨了。
傅霆州自己就深刻感受到区别。他曾经觉得他是超品侯,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他们都出生在同样的军官世家,生长经历相似,除了陆珩运气好一点,两人没什么区别。如今真正在铁马冰河中历练了一通,傅霆州才明白有实权和没实权、有人手和没人手,差别究竟有多大。
陆珩从十二岁起就进入锦衣卫,开始培植自己的人手,而傅霆州直到二十二岁,才真正接触到基层士兵。他越深入就越感受到他和陆珩的差距,他不得不承认,陆珩强于他的,远不止运气。
但迎难而上才是军人的风格,傅霆州如今回来,就是想再试一试陆珩的刀。
傅霆州十一月接到京城的调令,但大同是边关重镇,兵权交割不容马虎。傅霆州将交接事宜都安排好了,才带亲信回京。等他再次踏上顺天府地界,已到寒冬腊月。
傅霆州回家,第一件事是去见长辈。女眷们接到消息,此刻都聚在太夫人屋里。陈氏紧张地握着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行礼声,陈氏惊喜交加,失控地站起来:“侯爷!”
随着陈氏的声音,门帘被掀开,寒风碎雪席卷着冲入屋内,一个高大肃杀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女眷纷纷站起来,握着帕子问好,连太夫人都带着泪意,颤巍巍道:“好,好,人回来了就好。”
陈氏看到气质大变的儿子,忍不住落泪。众人又是安慰又是陪哭,女人们哭成一团,好半晌才安顿下来。
傅霆州等陈氏情绪稳定、再次落座后,才依次给长辈行礼:“不孝子给祖母、母亲请安。”
傅霆州是突然回来的,傅昌正好不在府中,现在屋里只有太夫人、陈氏和傅家的几个嫡女庶女。傅霆州可是太夫人和陈氏眼中的宝,她们哪舍得让傅霆州行礼,赶紧招呼傅霆州坐下。
丫鬟们上前奉茶,陈氏仔细打量儿子,边关一年,傅霆州变黑了些许,似乎瘦了,脸上线条瘦削深刻,却比以往更有男人气概。陈氏看着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叹到:“你这一年受苦了。幸好没受伤,你好好在京城休息几天,等过几天完了婚,身边有女人照顾着,慢慢就恢复了。”
傅霆州正要喝茶,听到这话,他皱眉,立刻将茶盏放回桌面:“什么完婚?”
陈氏和太夫人对视,难得有些心虚:“你和洪三姑娘的婚事啊。皇上亲自给你们赐婚,这是多体面的事情,趁你调回京城,赶紧把婚事办了吧。”
傅霆州听明白了,陈氏趁他不在家,私自给他定了婚期!傅霆州忍着怒,问:“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再定夺吗,为什么你们自作主张?”
“这……”陈氏语塞,眼珠子四处乱瞟,“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今年都二十二了,寻常人家这个年纪连儿子都生出来了,你还没成婚,这叫什么事?”
傅霆州轻嗤,不屑道:“陆珩不也没成婚么。”
陆珩不婚是京城里的一桩公案,每次提起大家都要揣测许久,但这次他说完,屋里许久没人接话。
傅霆州感觉到不对,皱眉问:“怎么了?”
管家欲言又止,傅家几个嫡女庶女低头看鞋,最后是太夫人慢悠悠开口道:“陆大人要娶妻了,婚礼就在下个月。你母亲就是羡慕别人正月里成婚,才赶紧给你定了婚期。可惜终究太赶了,最快也只能定在二月。”
傅霆州突然觉得喉咙艰涩,他缓了一下,才问出来:“和谁?”
屋里陷入沉默,众人心照不宣低着头,只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最终,是管家上前,递上来一封装裱精致的请帖:“侯爷,这是陆大人的婚柬。”
傅霆州打开那封婚帖,立刻被上面“王氏”两个字刺痛。傅霆州看着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并排出现,过了很久,才哑着声音问:“王氏是谁?”
女子闺名是秘密,不能轻易宣之外男,陆珩将未婚妻的名字写成王氏很正常。天底下有那么多姓王的女子,他要娶的究竟是哪个?
傅家众人默然,傅霆州无疑在自欺欺人,然而他们明知道结果,却没人敢戳破。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陈氏开口了:“这个女子很是神秘,陆大人将人藏得紧,京中没人见过她的真容。无论这个女子是何方神圣,看陆大人的态度,显而易见对她很在意。我们作为外人,还能追究陆大人看上的女人?客客气气去吃顿喜酒就算了。”
傅家嫡小姐听到母亲的话,面露紧张。她悄悄去看二哥,二哥看着还算冷静,但是他的手不断用力,已经将陆府的婚柬捏皱了。
她暗暗叹气,其实陆珩的请帖刚送到镇远侯府的时候,她们也疑惑过,这里面的王氏究竟是谁。虽然没明说,但傅家女眷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姓王的女子就是王言卿。
傅小姐叹气,她不知道王言卿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勾的男人一个个为她着迷,连陆珩都愿意给她名分。最开始王言卿失踪的时候,她们都以为陆珩将人掳走是为了膈应傅霆州,顺便玩玩她。
毕竟王言卿的容貌确实得天独厚,鲜少有男人忍得住。
然而,这张请帖却将傅家女眷隐约的优越感击得粉碎,陆珩并不是随便玩玩,他竟然当真要以三媒六聘之礼迎娶王言卿。傅家人一直没把王言卿当回事,不过一个寄居侯府的玩意而已,谁会真把王言卿当自家人呢?
然而现在,王言卿摇身一变成了陆珩的正妻,非但和她们平起平坐,甚至她们以后还要巴结王言卿。陆珩的夫人,京城中谁敢给她脸色看?
傅家小姐及陈氏这些天都在暗暗别扭,然而这还没完,更糟糕的是,傅家的顶梁柱傅霆州竟然还对王言卿念念不忘。只是一张帖子,就能轻而易举让傅霆州失态。
傅霆州经历生死磨练,已经比从前沉稳许多。他用力掐住自己掌心,勉力维持着冷静之态,问:“他什么时候送来的?”
傅家人面面相觑,不敢隐瞒,说:“十一月初就送来了。不光是镇远侯府,京城数得上名号的人家都有。”
竟然那么早,傅霆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落空了。发请帖的日期在傅霆州接到调令之前,也就是说,陆珩并不是为了刺激傅霆州才故意和王言卿成婚,他是真的想娶她。
傅霆州心脏像麻木了一样,完全感受不到痛觉:“你们怎么想起给我和洪晚情定婚期?”
陈氏被问得愣住了,支吾了一下才说道:“圣上都赐婚了,请期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傅霆州心里更透亮了,是陆珩搞了小动作,诱导陈氏和洪家趁他没回京时将婚礼定下。而陈氏和洪家甚至没察觉到,这是别人引导她们这样做的。
很符合陆珩的风格,先下手为强,不给对方任何还手机会。傅霆州只是意外,陆珩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傅霆州想,因为锦衣卫和旁人不同,锦衣卫不能结党,所以陆珩需要娶一个无权无势的妻子;陆珩许多年孤身一人,可能是他懒得挑,随便找人替他演戏……
傅霆州想了这么多理由,唯独不愿意承认,是陆珩比他更有勇气。陆珩敢抛开一切娶她,大方领着她走到人前,而傅霆州瞻前顾后,心里有太多不得已。
曾经傅霆州坚信是陆珩为了报复他,故意欺骗王言卿,陆珩所有行为都存了利用意味。所以傅霆州才敢抢王言卿,他有把握王言卿得知真相后,会跟着他回来。
但如果,陆珩也动了真心,王言卿会怎么选?
傅霆州不敢想。
傅霆州在众多视线中坦然地坐着,他看似平静镇定,其实完全没听到陈氏她们在说什么。终于,傅霆州觉得给长辈请安的时间够了,他起身,说道:“我刚回京,还有许多事需要打点。我先行告退,祖母、母亲见谅。”
太夫人、陈氏点头,她们嘴上说着让傅霆州去做正事,其实心里清楚,他是为了王言卿。
陈氏叹气,心里不无后悔。早知今日,当初何不如让他们成婚?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陈氏只希望等洪晚情过门后,傅霆州能慢慢走出来。
傅霆州走在镇远侯府,身后风雪席卷,不留任何情面。傅霆州漫无目的走了一会,无奈地意识到,他在绕着她曾经的院子兜圈。
不敢见,却又离不开。
傅霆州在雪中站了许久,直到肩膀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他终于说服自己,再试一次。
或许是最后一次。
哪怕她要走向另一个男人,傅霆州希望,至少是她完全清醒时做出的决定。


第98章 婚礼
如今京城最大的事,大概就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陆珩的婚礼了。贵族无论郎君还是小姐成婚都早,而陆珩拖延到二十多岁,身边连一个叫得上名的女人都没有,哪怕有为父守孝这一层因素在,朝堂底下还是流传着不少闲话。
本来大家都要默认陆珩身体有问题了,谁想陆珩出孝后突然公布了婚讯,京城叫得上名字的人物都收到了请帖。
陆珩这一招十分突兀,各方势力都在猜测他的妻子是何来路,接下来会对局势产生什么影响。众人忙着揣测那位神秘的准陆夫人,而关于陆珩不举、不喜女人等流言,不攻自破。
王言卿并不知道外界对她的臆测,她正在专心准备婚礼。女子应当从娘家出嫁,王言卿父母俱亡,为了婚礼好看,陆珩用她的名义在京城买了一处宅院,婚礼前三天,王言卿从陆府搬到了别院。婚礼当天她就从这里出嫁,迎亲后便可名正言顺搬入陆府。
因为是临时过渡的宅院,王言卿并没有上心,宅子中的事情完全放权给陆珩的人手管。虽然这是一个只住三天的私宅,但陆珩对这处房产的用心都快胜过自家府邸了。
原因无他,还是拜傅霆州所赐。
陆珩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傅霆州想干什么,婚礼在即,陆府无法渗透,王言卿暂时搬出来的这三天就是最好的动手机会。陆珩对宅院的人手筛了又筛,来往全部用熟面孔,一个生人都不能放进来,宅院外也安排了重重守卫。
陆珩将王言卿保护得密不透风,在他的严防死守下,这三天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眨眼,到了婚礼正日子。
王言卿刚闭眼没多久就被叫起来,侍女们伺候她沐浴更衣,换上白色内衬,然后五六个人围着她,给她折腾妆容。陆珩从外面请了父母健在、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的全福人来给王言卿梳头,全福太太握着犀角梳,从王言卿瀑布般的长发中穿过,嘴中絮絮唱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王言卿端坐在镜前,她看着铜镜中螓首蛾眉、星眸点漆、华如桃李的女子,竟然生出种陌生感。妆容一层层敷上来,她的眉毛、眼睛被细细勾画,虽然较以往更加明灿夺目,但也掩住了她的特点,像是戴上了一层华丽的面具,美则美矣,王言卿看着总觉得不真实。
包括不远处盛大华美的嫁衣,人来人往的新房,甚至即将成为新娘的她自己,都让王言卿觉得不真实。她在镜子前像木偶一样被众人摆弄了许久,终于,丫鬟们说道:“可以了,快扶着姑娘更衣。”
王言卿头上顶着繁琐沉重的发冠,根本不敢大动,只能展开手臂,任由丫鬟们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依次给她穿上鲜艳繁琐的嫁衣。
侍女们展开织金马面裙,交换系带,一圈圈绕紧,仔细地将马面裙系在王言卿腰上。然后是红色交领袄,侍女们半跪在地上,将衣服边缘拉平,轻声退开。两个侍女举着长长的大衫补上空位,正红色大衫长及地面,胸前用三枚镶金珍珠扣固定,袖子外缘缀着青色绣金缘边,长长压在裙裾上,端庄又隆重。大袖衫之外还压着青色霞帔,霞帔垂在膝盖上方,一簇珍珠流苏缀在霞帔下端,随着风细细晃动。
里外好几层衣服压下来,新娘就算是个活泼性子也得慢慢走路。王言卿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在丫鬟们的扶持下坐在喜床上,等待迎亲队伍。
红衣绯艳如火,王言卿坐在床上,裙裾整整齐齐垂在脚边,脚踏上只露出一对缀着明珠的云鞋尖。她肤白胜雪,明眸皓齿,哪怕浓艳的新娘妆都盖不住她眉目间的沉静。她这样安静坐着,宛如浓墨重彩的画卷上,最清淡最精妙的一抹留白。
全福太太和喜娘见了,都暗暗称赞此女美貌,平生仅见。怪不得身为平民女子却能被陆大人看上,这样的容貌,抵得上万贯家财。
众人感慨之余,见这位即将新晋陆夫人的女子在这么盛大的场合中都不急不躁,脸上没有得意也没有胆怯,不由都高看她一眼。然而事实上,王言卿没有多余表情,纯属饿得没力气。
婚礼仪式要进行一整天,为了防止新娘在礼仪中途想更衣,往往前一天晚上就不让新娘吃东西了。王言卿从醒来至今只喝了几口水,被她们折腾了半天,又要顶着沉重的发冠和霞帔,哪还有力气想东想西。
王言卿在京城里没有亲眷,喜娘见没有娘家姐妹来添妆,不断在她身边说讨巧话,生怕冷场。其实王言卿并不在意,无人送嫁,她倒也省了应酬的功夫呢。
她等了一会,渐渐吉时到了,她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吹打声,丫鬟端来盖头,喜娘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扬手一抛,王言卿的视线里荡悠悠落下一片火红。
盖头遮挡了视线,只能看到自己纤白的指尖交握放在膝上,衣袖对称堆叠在身侧,中间是一条庄重华贵的青色蔽膝。喜乐声越来越响亮,王言卿仿佛只是一晃神,耳边就响起喜娘欢欢喜喜的叫嚷声,同时,丫鬟扶着她的胳膊,搀着她往屋外走去。
绣鞋落在外面坚硬冰冷的地砖上,王言卿被冷风一激,终于生出些真实感。她要成婚了,二哥就在不远处。她期盼了许多年的事情,今日终于要实现了。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一点都没有放松,反而很害怕?
王言卿在人群簇拥下走出新房,前往正厅拜别高堂。王言卿的父母祖辈都已过世,今日她辞别的是王骢、沈兰的牌位。牌位是陆珩去大同府迁回来的,此后就供奉在这个宅子,算作王言卿的娘家。
王言卿再次恍神,这一切都是陆珩安排的。虽然名义上是他们两人的婚礼,但王言卿除了试嫁衣,其余什么事情都没操心,不知不觉间陆珩就都安排好了。王言卿心里稍微安稳了些,这是多年来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哥哥,他真心对她好,如果父母、祖父母泉下有知,也会赞同这门婚事的吧。
王言卿莲步轻移,而裙摆纹丝不动,款款走向正堂。陆珩一身红衣候在堂前,他惯常穿红衣,飞鱼服更是极尽奢华嚣张之能事,但今日这身衣服,却让他觉得格外隆重。
红色云锦上绣着暗纹,花犀带将绯衣高高束起,勾勒出一段利落修长的腰线。他站在廊檐下,外界风声呼啸,碎琼飞舞,而她盖着大红盖头,在人群簇拥下一步步朝他走来。
陆珩提了半年的心终于落下,他防备的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一切都是最顺利的模样。她乖巧等在原地,期待热忱地等着他来娶她,如今他已经顺利接到亲,接下来一路,不可能再出波折了。
王言卿眼前通红一片,根本看不清自己走到了哪里。喜娘示意她行礼,王言卿就端正行万福,她站好后,还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个方向走,手忽然被一阵温暖包裹。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修长有力,指腹、掌心有细微的薄茧,王言卿马上意识到这是谁。王言卿有些纳闷,昨日听喜娘说流程时,没记得有新人牵手这一环,是她忘了吗?
王言卿见四周没人反对,就以为是自己记岔了。其实并非她记错了,而是陆珩自作主张改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