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陈玉凤爽快得说。
正好这时齐彩铃家爹进了供销社,要买烟,他居然穿了身绿军装,小丁顿时一惊:“齐大叔,您这把年纪居然给政府招安,参军了?”
“啥呀,我闺女给我买的,好看吧。”齐大叔骄傲的说。
“好看,咱小凤儿瞧着你,眼睛都直了。”小丁说。
齐大叔嘿嘿一笑:“别说她了,今天咱全镇的妇女看我,眼晴都是直的。”
可不,这绿军装是前几天齐彩铃去相亲时给齐大叔买的,今儿早晨他迫不及待的穿上,刚才一帮妇女们伸长了脖子,看着小路上一道绿色的身影越走越近,见他脸上全是褶子,还胡子拉茬的,是个形容佝偻的老头。
齐彩铃顿时噗嗤一笑,说:“这是韩超吗,弯腰驼背的,这是个老头呀。”
不但老,还佝腰偻背得呢,比张松涛窝囊不知多少倍。
所有人都屏息,心说战场真不是人呆的,韩超如今不过26岁,咋就成了个老头模样了。
可等他走近,孙大婶拍了齐彩铃一把:“彩铃,那老头子怕不是你爹”
齐彩铃定晴一看,衣着松松垮垮还有个酒糟鼻,还真是她爹。
却原来,她准备要嫁给张松涛,但她爹不给户口本,她于是在县城买了套绿军装哄老爹,她爹也真是的,不知道在箱底压几天,今天就穿出来了。
正好这时一个身材笔挺,疾步如风,容光面嫩的男人从大路走了来,帽檐压的低,看不清他的脸,忽而他一抬头,一帮妇女心顿时咯蹬一声。
那是一张格外好看的侧面,给夕阳照着,隆阔中透着一股隐隐的肃杀。
“这就是韩超吗?”齐彩铃喃喃一声念叨,说。
孙大婶定晴一看,巴掌一拍:“真是韩超,但他咋变成这样了?”
那脸,细看还是小时候的韩超,骨骼没变,但个头高了,身材结实了,曾经瘦骨嶙峋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关键是皮肤白,特别白。
他不是上战场打仗了嘛,怎么瞧着比他小时候还白?
孙大婶顿时满心欢喜,回头对齐彩铃说:“彩铃,你相的那个军官,要也是咱们韩超这样儿的,婶子支持你嫁,部队是个好地方,看看曾经那一脸青,丧门神似的韩超,如今变成啥样了?”
简单的文字怎能描摹。
韩超的眉眼,周身气质,那种冷竣感,全然不是用文字能描述出来的。
这个栩栩如生的世界,再不是齐彩铃笔下那个纸片世界了,在见到张松涛时,齐彩铃还没那种感觉,可在此刻,她终于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齐彩铃活了两世,刚刚因为拥有了儿子而欣喜雀跃,可在看到韩超的那一刻,她心中涌起了无比的酸涩,对陈玉凤,也充盈着满满的醋意。
这个男人,好看到无法用文字去描摹。
不过算了,即使男人再好看,将来再如何要居高位,在这个年代,生了两个女儿,出身农村的陈玉凤的人生,注定充满不如意,和被人瞧不起。
她还是老老实实去养儿子,当后娘吧。
那才是她的辉煌人生。
……
离家六年,陈玉凤的院子是韩超走后才起的,是新家,他不认识。
他只记得这片儿当初是块菜地,因庭前屋后花草生的好,便往篱笆院里瞥了一眼,见有个皮肤雪白的小女孩正在水井旁洗碗,因那小女孩好生可爱,他停脚看了几眼,才迈步往后走了。
韩峰正好迎上弟弟,乍一看也没认出来,直到韩超喊了声哥,也给惊了:“是你,你咋……”这真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咋细皮嫩面的,像个小白脸?
韩超迎面一声冷问:“妈的眼睛真瞎了?”
曾经的韩超是个闷性子,镇上人称他是咬狗不叫,因为他向来不吭声,但要看谁不顺眼,闷哼哼的轮拳头,上板砖,十四五岁时一个人就能单挑七八个混混,使得韩峰从小就怕这个弟弟。
本以为他从战场上回来,应该又累又疲,不成人样的。
可这一看,他非但整个人挺拔精神,而且两只眼睛明光熠熠,韩峰不由的,双腿抖起了糠。
他说:“前段时间妈突然瞎了,开始还隐隐约约能瞧见点儿,后来彻底失明,啥也瞧不见了。县医院,北京的大医院我都去过,查不出病因来。”
“我去看看。”韩超说着,长腿阔步,进了大房的院子。
这才是他的家。
他从小在这儿长大,挨打,在这院里跪,也是在这院里跟陈玉凤圆的房。
苏红正在骂儿子,只觉得身后一寒,转头一看,顿时咧开嘴笑:“这竟是老二……”
穿着军装的男人跟她擦肩而过,进了屋,独留苏红的笑还僵在脸上。
不过前后脚,看罢热闹的孙大婶迎面碰上陈玉凤,忙说:“你男人回来了,你还不赶紧去看?”
再看她手里的大蚕丝被,顿时笑的格外暖昧:“哟,新床新被窝……”后半句是脏话,不能说。
陈玉凤把蜜蜜放回自家,得追去大房。
苏红不但心思滑懒得养老娘,还喜欢告小状,她怕苏红要趁着韩超刚来,告她的小状。
说来奇怪,从小一起长大,陈玉凤打小儿见过韩超跟混混打架,也见过他从四楼跳下来,还经常见他跪在院子里给他爹拿藤条抽,倔犟的眼神比野驴的还凶。
于韩超,她可太熟悉了。
可自打从梦里知道韩超将来会是部队上的大首长之后。
陈玉凤莫名的,就觉得自己不认识韩超了。
当然,俩人足足有七年没见过面。
虽然韩超也曾寄来过几张照片,但照片上的他永远绷个脸,死人一样。
陈玉凤怎么着,都从自家男人脸上看不到他有当大领导的气质。
怎么梦里偏偏就说,他将来会是大首长?
那个梦促使着,叫陈玉凤也想早点见到韩超。
一进院门大嫂就在招呼:“凤儿,我正在给咱妈做晚饭,你今晚不用做饭了,咱一起吃。”
今天大嫂做的丰盛,腊肉在大锅里咕咕炖着白菜苔,案板上还有一条拍着尾巴的大肥鲤鱼。
但显然,韩超没理她,要不然这会儿她就在屋里,使她笑面虎的那一套了。
陈玉凤推门进屋,干净的,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屋子里,婆婆躺在床上,只留个背,床头的凳子上坐个男人,松绿色的军装,怀里抱着大檐帽。
男人看到她,腾的站了起来。
他个头高,房顶矮,头顶正好是个灯炮,他板寸齐整的脑袋,打的灯泡骨碌碌的旋着转儿。
第一眼,陈玉凤也吓一大跳:他咋还是这么白?
另一个念头是,几年不见,这男人怎么就变了,虽说他脑袋上小时候挨打留下的疤还清晰可见,但曾经两道眉毛杂的像野草,如今却干净细密,曾经那鼻孔总朝天,如今悬鼻修挺,曾经两只凶巴巴的,野狗似的眼睛,如今看上去居然多了几分温柔。
下颌尤其好看,白净光洁,跟雕出来似的。
这还是原来那个韩超,可他就跟脱胎换骨了似的。
他那张脸太过好看,让陈玉凤莫想起书里说的,说韩超帅气无比,却有个土气村俗的老婆,老婆土吧,心眼还窄,因为自己生了闺女,自觉低人一等,四处拈酸吃醋,军区大院人人都说韩超是好汉没好妻,白瞎了人品。
陈玉凤一直不愿相信这一点,毕竟她才25,在镇上还是个漂亮小媳妇,从不觉得自己比韩超差啥,这一看他那张脸和周身的气质,竟隐隐的生气了。
他咋突然就变了,还好看的让她觉得嫉妒。
嫁的时候是条没人要的野狗,七年过去了,她养娃养成了黄脸婆,他倒变得那么俊俏。
“哥,你回来啦?”陈玉凤说。从小到大,她都喊他叫哥的。
“回来了。”韩超说着,自然而然把帽子扣到头上,双脚并拢,立正,望着陈玉凤,凝神片刻,缓缓抬起颤抖的手,啪的一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我离家这些年,辛苦你了。”
陈玉凤虽不相信男人会家暴自己,但知道他脾气臭,早准备好他来了要数落她几句。
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给自己敬了个军礼。
而且天杀了的,他的嗓音也跟原来不一样的,沙哑,低沉。
陈玉凤回头看门外,就见大嫂也是一幅见了鬼的样子。
曾经的韩超,一梗脖子就要拎砖头,一生气鼻子里就呼哧呼哧,人都说他是狗长了个人样儿。
可如今他咋成这样了,咋还会敬礼了?
“我不辛苦,咱妈这是睡着了?”陈玉凤赶忙说。
既难为情又不好意思,她得把话题插开。
说起亲妈,韩超眉头轻拧。
其实王果果是醒的,但她在闹脾气,不想跟幺儿说话,所以裹着被子背着身。
男人举着手,盯着陈玉凤,她如坐针毡。
而且她觉得丈夫刚回来,跟亲妈必定也有很多话要将,遂说:“你先跟妈聊着,我回家做饭,一会儿饭熟了,差甜甜来喊你回家吃饭。”
韩超这才放下手,又是啪的一声。
不但惊的陈玉凤心又一跳,外面的苏红心也提在嗓子眼儿上,落不下去了。
韩超还是那个韩超,可他怎么就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陈玉凤刚转身,就见轱辘一下,门口多了颗扎着辫儿的小脑瓜。
再轱辘一下,又是一颗,一上一下,门缝里挤了俩圆茄瓜似的脑袋。
“妈妈。”甜甜奶兮兮的喊了一声。


第6章 玉佩
蜜蜜的嗓门要清脆一点,也喊:“妈妈。”
是娃娃亲,也是青梅竹马,陈玉凤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韩超,可在做了那个梦后,她就觉得自己不了解韩超了,梦里说没有男人不喜欢儿子,因为女儿是里儿是面,哪怕有男人说自己爱女儿,也是虚伪的作假。
儿子是男人的脸面,也是他的尊严。
男人都想要儿子,韩超亦然。
也是因此,陈玉凤将来才会拼命追生儿子的。
俩女儿的到来又叫陈玉凤忐忑起来了。
这方面,她不愿意信那个梦,她想看看韩超会怎么对待她的女儿。
“甜甜,蜜蜜,过来喊爸爸。”她说。
男人的目光中并没有陈玉凤想象中的厌恶和不耐烦,反而有点惊愕,无所适从。
不过看着俩丫头,他目光里满是温柔。
甜甜胆小,偎着妈妈,葡萄似的眼珠子盯着男人,大概是想研究,这个爸爸会不会真的吃人。
蜜蜜胆大,走到爸爸身边,跟小娃儿进庙看神像,怕,又压抑不住好奇心。
她天生好胜心强,又因为镇上的人总念叨,说她爸凶,会打她妈,拿爸爸是当成敌人的。
爸爸的皮肤很白,目光看起来特别凶,比镇上悄悄种大麻,往甘肃贩大麻的苟二麻还凶,但又不像苟二麻,看人总是恨恨的,他的目光很温柔。
“这是蜜蜜,这是甜甜。”陈玉凤指着俩丫头说。
出门时媳妇才18,再归来闺女都齐腰高了。
韩超身材本就高,头上又有个大灯泡晃来晃去,他一伸手,灯泡的影子把那只手照的像只狼爪,甜甜哇的一声:“妈妈,这个爸爸像大灰狼,要吃人。”
蜜蜜唯恐天下不乱,跳起来喊:“我不要这个爸爸,赶走他。”
跟松鼠上树似的,连蹦带窜,争先恐后,俩小丫头跑了。
外头正在削鱼鳞的苏红刀顿了一下,莞尔一笑,继续给肥鱼上着凌迟之刑。
屋里的场面就愈发尴尬了,韩超六年前他人高马大,高的吓人,这几年又长了些,结实了许多,人虽瘦,可毕竟扛了几年枪,背宽的吓人。
而在这一瞬间,他一抬头,啪一声挤歪了灯泡。
陈玉凤差点就要忍俊不禁,她自吃奶的时候认识韩超,三岁见过他打狗,四岁看过他爬树。
可从来没见他脸上有过这种神情。
他的脸仿佛给雷劈过似的。
躺在床上的王果果吼开了:“娃都给你吓跑了,还不赶紧去追,那都是我的孙女,磕了碰了,我饶不了你。”
韩超回头看老娘:“妈,你的病……”
“少管老娘的闲事,赶紧回你家去。”王果果气势汹汹:“我的眼睛瞎了有我孝顺的大儿子替我看呢,看不好,他伺候我的下半辈子,关你屁事。”
于孩子来说,最怕老人这样,脾气又臭又硬,还不听劝,转眼就该吵起来了。
韩超鼻子里嗤了一声,这是苏红最熟悉的,他要发脾气时的声响。
她总算松了口气,韩超虽变得让她胆颤心惊,但架不住婆婆更凶,蛮不讲理还张嘴赶人啊。
这俩母子还没讲话就闹掰了。
她觉得明天一早韩超就会走,也会把陈玉凤留下来,毕竟他得回去工作,虽说脾气臭,可韩超是个孝子,留下媳妇照顾老妈不天经地义
她太高兴,有点得意忘形,直到把鱼扔进油锅,才发现自己削完鱼鳞没洗,这鱼煎出来得多腥臭,好好一条肥鱼,给她毁了。
油锅噼里啪啦,一股浓腥扑面,恶心的她想吐。
看韩超俩夫妻给赶了出来,她故意说:“留下吃饭吧,有鱼,还有腊肠呢。”
可韩超一转头,苏红就哑嘴了。
这个小叔,她进门头一天就给他吓尿了裤子,多看一眼,她就想尿尿。
俩口子一起从大房回来了。
陈玉凤还想再尝试着让俩娃认认爹,但孩子已经钻被窝了,蜜蜜还在喊:“妈妈,快进来睡觉,咱们不要爸爸,赶走他。”
男人离家七年,陈玉凤当然备了晚餐,酒她都备着的,不过今天有重要的事说,就不拿酒了。
孩子是吃饱的,此时架锅做饭,俩人正好聊聊。
架起火,她备的是腊肉丁儿炒玉米粒,菜苔炖排骨,蒸腊肠,还有凉拌的油菜花,配上苞米粑,全是韩超从小到大爱吃的菜,锅架起来,翻炒几下就可以吃了。
韩超也在院子里,今儿借故从门前过的人多,都想看看曾经的混世魔王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孙大爷扛着一袋黄豆经过,说:“韩超回来啦?”
“孙大爷好。”韩超居然说。
孙大爷心中称奇,他因为勾着韩父赌博,韩超打过他,他俩是仇人,不搭话的。
现在他居然会跟他打招呼了?
刘大婶壮着胆子问:“听说你要接玉凤进城,享福去?”
奇了怪了,他居然面色温和,还沉沉的点头:“嗯。”
刘大婶于心头一声感叹,小时候她家有条狗,去咬韩超,给韩超一脚踢死了,她为此从王果果那儿搬了一袋玉米做补偿,从那以后,韩超见她就瞪眼的。
如今他咋就变得这样心平气和了?
“快吃饭吧,看玉凤给你炒的,七碟八碗。”刘大婶笑着说。
虽没七碟八碗,但有荤有素,菜很丰盛。
屋后是树,庭前是花,韩超抢着摆了碗盘,俩口子对坐。
他挟了筷子腊肠,放到了陈玉凤的碗里,说:“我这趟出门,时间长了点。”
食言了嘛,走的时候跪在她面前,指天发誓说自己顶多两年就回来,结果整整离家七年。
“打仗的事又不由你,我能理解。”陈玉凤温声说。
韩超低声说:“以后,我不会再食言了!”说好带她进城享福,这回必定做到!
虽说陈玉凤做了个梦,在梦里经历了半生,还从梦里知道韩超永远不会爱自己,只会拿她当妹妹,但梦嘛,信则有不信则无,日子还得照过。男人脾气再坏也是她娃的爹,凡事得商量着来。
她说:“哥,咱得先说说咱妈的病。”
韩超挟了一筷子排骨,吃得很斯文,再不是原来那种饿死鬼投胎的馋像。
陈玉凤又说:“大哥带咱妈到城里检查过,医生说要照艾克思,大哥没给照。”
韩超筷子顿了一下,向来身强体壮,里外操持一把手的亲妈忽而病了,他也没预料到,而大哥俩口子,他比谁都了解。
“你能多呆几天吗,带咱妈去城里照个爱克思。”陈玉凤又说。
韩超说:“明天我就去。”
是亲妈,韩超当然会答应得很爽快,但这事不难在韩超,难在婆婆不愿意让二房替自己看病。
在梦里,她因为觉得俩丫头不过赔钱货,教育不重要,又因为跟婆婆感情深,不肯上首都,自愿留在老家照顾婆婆,而王果果又不愿拖累她,最后悄悄爬河里,自杀了。
陈玉凤虽懂得不多,但看得出来,除了眼睛,婆婆别的地方没毛病。
失明嘛,只要能治好不就行了?
她又说:“哥,咱帮咱妈看病,但得提前说好,看病的钱得她自己掏。”
韩超一脸惊讶,放下了筷子:“凤儿,我津贴虽不高,但还有点钱,你不掏可以,钱我来掏。”
陈玉凤壮着胆子说:“那怎么行,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是咱们家的钱,咱妈是分给大房的,这些年都在替大房干活,生了病就该大房掏钱,大房不掏,咱掏也行,但以后妈得给我写欠条,这钱,她以后得还我。”
韩超给震惊了,望了妻子好半天,低声央求:“凤儿。”
这狗男人,眉毛既浓又密,真好看。
陈玉凤其实也是壮着胆子的,这要原来的韩超,作为孝子,听到如此大逆不到的话,肯定得拍案而起,天底下哪有个儿子给亲妈看病,还要亲妈掏钱的。
以他爱躁的脾气,闷不哼哼就要打人了。
但据梦里说,他在部队上会养成温和的性子,人变得有涵养,脾气也会变好。
果不其然,虽说他应该也很生气,但他此时尚且还心平气和的。
因为他的心平气和,陈玉凤有了底气,再补一句:“我愿意掏钱,但咱妈以后必须把钱还我,你离家这些年,大哥大嫂给我受的气可不少,咱妈是分给他们的,替他们干活替他们带娃,如今病了,凭啥让我掏钱看病?”
离家七年,妻子一个人守着家,建起了这么一院大房子,养大俩闺女,大哥大嫂又不好相处,韩超人又不傻,不用猜都能想到,平常妻子在大哥大嫂面前,肯定受了很多委屈。
农村人,分家,分老人的规矩就是,老人分在哪一房,就该哪一房负责。
陈玉凤的态度虽说于情面上过不去,但是占着理的。
默了半天,男人重重点头,沉声说:“好。”
俩口子继续吃饭。
韩超吃的特别快,吃完,还用一块苞谷粑把碗刮的干干净净,一口吃掉。
野狗性格嘛,他向来吃过饭的碗比狗啃过的骨头都干净。
忽而,墙外传来一阵低低的,簌啦簌啦的摩梭声。
正好这时韩超放下碗,陈玉凤给个眼色,示意他起身,往院墙边去。
韩超虽才刚刚归家,但毕竟跟陈玉凤青梅竹马,一个眼神就知道她的意思。
起身,走到了墙边。
隔着碗口大的南瓜花,夫妻脖子齐齐向外,就见婆婆拄个拐,于夕阳中一手摸着墙,慢腾腾的走着,一路摸到厕所后面,扶着菜田里的栏杆,一步步的回家了。
晚霞,鸡鸣,王果果瘦而寂寥的长影,被石屋的暗阴渐渐吞没。
陈玉凤回头,对着目瞪口呆的丈夫默默笑了笑,遮了碗里的剩饭,转身去喂鸡了。
她刚才那番话其实是说给婆婆听的。
婆婆故意凶,闹着不肯治病,要赶走韩超,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的病好不了。
所以她想赖着大房,给自己个发丧,不想拖累韩超,浪费他七年战场赚来的津贴。
后来她就瘫痪了,卧床后又怕拖累陈玉凤,就跳河自杀了。
但要让她知道自己的病能好,好了就能赚钱还给他们。
她不就能想通了?
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婆婆才46,茶饭手艺一绝,做的云南口味的鲜花饼一口下去能香掉人舌头,只要眼睛好了,啥好日子没有,却要自杀收场?
她糊涂,还缺个人点醒她的糊涂。
这不挺好,不费口舌,婆婆已经松动了?
陈玉凤在喂鸡,嘴里咕咕咕的撒着米,突然转身,就见韩超站在自己身后。
他特别奇怪,原来人瘦腿长,脸也因为打架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可现在看着比原来还年青点,因为太好看,叫陈玉凤怪觉得不好意思。
“你刚才那话,是说给咱妈听的。”他明知故问,嗓音里压着沙沙的激动。
陈玉凤撒着米,笑的肩膀发颤:“哥,你现在去劝咱妈,她就愿意去看病了。”
韩超深吸了一口气,又分成三截吐了出来,比谁掏钱更难的一点是让王果果愿意去看病。
据说在城里,他们这种夫妻关系,被称之为是包办婚姻,属于被新时代的,时髦人鄙视的婚姻模式,但陈玉凤觉得,打小儿就知根知底,夫妻之间好说话,这样很不错。
毕竟老娘的病更重要,韩超转身就要走,陈玉凤忙得又喊住了他:“对了哥,你直接去跟妈睡,她要赶你走,你就说咱家的被褥给韩明一把火烧没了,没地儿住。”
韩超脚步一顿,陈玉凤又说:“你就说我生气了,赶你去的。”
老人除了怕病了拖累孩子,还怕一件事,就是孩子的婚姻关系不和谐。
王果果此时应该还会犹豫,到底要不要跟韩超一起去看病。
她怕万一医不好,钱打了水漂,仍是一场空。
大嫂让韩明烧被窝可真是个巧宗儿。
陈玉凤借此把丈夫赶走,不让他上自己的床,婆婆心里能好受?
大房在二房放火烧房子,她能不生气?
不想赶紧好起来收拾大房?
王果果是个一激就爆的人,一爆,她才会老老实实的跟着韩超去看病。
韩超转身进了屋子,又出来了,语气里带着愠怒:“韩明还真烧了你的被窝,要不要我去捶他一顿?”这一句,就是曾经的野狗脾气了。
“事不大,你也别着急上火,赶紧去睡吧,有啥事,等妈的眼睛好了咱再说。”陈玉凤忙说。
韩超默默站了会儿,脚步沉沉的出了院子,过了会儿又回来了,见陈玉凤在烧水,准备洗涮,说:“我给你带了些东西,你一会儿把它收拾了。”
陈玉凤嗯了一声,韩超又说:“等给妈看完病咱就上首都。”这回,他不会再食言了。
一定带她去享福。
“好。”陈玉凤抿着唇笑应了一声。
男人于院子四周转了一圈,又到卧室门口踮脚看了眼,再看陈玉凤一眼,这才往大房去了。
陈玉凤洗涮完了进门,差点给啥东西绊了一脚,一看,屋里多了只崭新的旅行包。
拉琏半拉开,里面隐隐有个红色的东西。
拉开拉琏,最上面是一包小玩具,小气球,小头花,玻璃弹珠,还有两个胖乎乎的小女娃玩偶,摸上去是陶质的,这怕不是,他给俩闺女带的玩具?
合上拉琏进了卧室,向来总无法无天的蜜蜜团着甜甜,把姐姐团的紧紧的,俩小丫头团在一起,一黑一白,软嘟嘟的,就像两只小兔子。
忽而蜜蜜睁开眼睛,脑袋凑在陈玉凤大腿上叭叭的亲着,还在轻轻拍她:“妈妈,不要怕爸爸,我会永远保护你哒。”
“蜜蜜乖,快睡吧。”陈玉凤说。
梦里这小丫头跟她是前后脚没的,说是因为她一心追生儿子,为了腾户口,把这个天生坏种送给了一户有钱人家养,孩子早早就叛逆了,跟着小混混们出去飚摩托,摔烂了脑瓜瓤。
陈玉凤打死都不会追生儿子的,她所有的爱都要给这俩小闺女。
这夜最开心的人是苏红,甚至觉得唆使儿子烧被子是个英明的决定。
瞧瞧,韩超都来跟婆婆睡了,这证明他还是原来那个爱躁的脾气。
但愿他刚才没打玉凤吧,玉凤那么可怜,再给他捣两拳,不是更可怜啦?
可怜的玉凤呐,上的啥首都,留下伺候婆婆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呀。
鱼太腥别人不吃,苏红忍着腥往嘴里填,但她心头,美滋滋。
次日一早,天才亮,只听一声隐隐的喇叭声,向来爱睡懒觉的苏红估计是韩超要走,爬起来,带着两眶眼屎往外跑。
出门只看到一股汽车尾气,因为陈玉凤家院门大开,围的人多,遂也凑了过来,明知故问:“咋了,你们看啥呢,怕不是韩超把玉凤打的起不来了?”可怜的玉凤,别给韩超打瘫了呀。
孙大婶瞪她一眼:“打个屁,没想到韩超人闷,还挺会,瞧瞧,带的这都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