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没毛病,谢渺当初确实宁愿褪去一身毛刺,也要嫁入崔府,成为崔慕礼的妻子。
“可那日我看到你对夕珺,对二哥,再不是往常那副模样。”崔夕宁道:“你似乎重新长出翅膀,不在乎旁人眼光,下一刻又能飞往高处。”
“所以?”
“所以我在想,若与你待久点,我是否也能……也能勇敢些,挣脱桎梏,逃离牢笼。”
不,你不能。谢渺在心底回答。
前世的崔夕宁鼓足勇气反抗崔士仁,但崔士仁固拗成病,以李氏要挟崔夕宁,逼她嫁给自己选中的官家子弟。崔夕宁不依,他便找人挑断那名秀才的手筋,令他此生都无法握笔。崔夕宁被迫应许婚事,却在成亲当日,身着红色嫁衣,自缢于梁。
崔夕宁死后,李氏大病一场,反观崔士仁仍毫无悔意。随后几年,被挑断手筋的那名秀才辗转投入瑞王麾下,成其得力臂膀,处处与崔府为敌,不知给崔慕礼设下多少绊子。然而另一方面,秀才不婚不娶,对外声称妻子早亡,其名为宁。
宁者,崔夕宁也。
本是天作良缘,却因崔士仁的一意孤行,致使二人阴阳两隔,情碎心裂。
“谢渺,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前世她与崔夕宁并无来往,而今重生,崔夕宁主动要与她成为朋友,已是一种改变。
如此下去,是否她们的将来,她们的命运,她们的悲剧,都会随之改变?
“我在想,与你做朋友,都有哪些好处。”
*
闲话先搁到一旁。
十月二十日,崔老夫人的六十寿诞如期而至。当日崔府内悬灯结彩,宾客如云,高朋满座。
崔老夫人身着深檀色交领复襦,头戴刺绣镶珍珠抹额,慈眉善目,面色红润地坐在主座,接受各方来客恭贺。
来宾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络绎不绝,卑辞厚礼。其中不乏奇珍异品,什么半人高的南阳红珊瑚、大漆嵌贝开光寿山屏风、紫铜景泰蓝双耳对瓶……
与这些相比,小辈们的寿礼自是贵在礼轻情意重,其中以谢渺抄的百遍《无量寿经》最引人叹喟。
那厚厚一箱子佛经,不知抄了多少个日夜才抄成。这位名不经传的表小姐,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
至于为何下功夫?哪怕众人心中有数,在这样的好日子,也无人会议论在乎。
人蠢嘴闲要会挑时候。
谢渺在众多女客间未见到定远侯夫人,不过见了又能如何?她不能再像清心庵时那般贸然求见,过于刻意的提醒反倒使人警惕。
也罢,继续等着吧。
男眷们恭贺完便回到前厅,女眷们则留在后厅,聚在崔老夫人旁边说热闹话。年纪稍长些的夫人们聊内院闲事,年幼的小姐们嬉闹玩乐,众人皆是意兴盎然。
待到晚间,宴席开场,谢氏提了整整几个月的心才稍稍放下。
“前厅可都还好?”她小声地问丫鬟嫣紫。
嫣紫附耳回道:“夫人放心,一切都好。”
谢氏安心地坐下,刚喝了口茶润喉,便察觉背后似有一道灼热目光。回身望去,见谢渺正盯着她看,看了会还不够,直接起身向她走来。
“阿渺……”
谢氏身子微晃,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失去意识之际,只见谢渺冲上来,眉梢不见慌张,只有满满欣喜。
*
崔老夫人六十大寿这日,崔府出了件大喜事。主持寿宴的崔二夫人在宴席上昏倒了!喊来大夫一诊脉,她有喜了!
消息如风般刮遍崔府各角,不消多时,本在宴会上饮酒待客的崔士硕跌跌撞撞地返回蒹葭苑。
行径途中,所有人都面带笑意,朝他贺喜。他脚步虚浮,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屋,见一群女眷围在床前,崔老夫人坐在床畔,牵着谢氏的手,喜形于色地叮嘱着:“你今后莫要再操劳,手里的事情都放放,养好腹中胎儿最重要。”
谢氏羞赧道:“母亲,我没有那般娇弱。”
崔老夫人假意不悦,“我既说有,那便是有。你怀得是头胎,切不可粗心大意。”
听到这里,崔士硕再把持不住,冲到崔老夫人身旁,失声问道:“芊儿,你、你当真有了?”
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唤她小名!
谢氏投去半嗔半怪的一眼,但对上他泛红的眼眶时,鼻间忽地一酸,哽咽着道:“嗯。”
崔士硕速即找回理智,牵起她的手,并不言语,单用掌心温度传递欣喜。
崔老夫人见状打趣道:“瞧瞧你们,竟似刚成婚一般,旁若无人到这般程度。”
吴氏连忙挽住她,“二哥与二嫂情深意笃,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自然是情至深处,情浓溢出,眼里再容不得闲杂人等。”
众人听罢大笑,谢渺亦然。
与前世一样,谢氏有孕,崔老夫人与姑父都欢欣不已。等弟弟出生后,更会成为崔府二房的心肝宝贝,无人不喜,无人不爱。
只除去一人。
谢渺侧首,在人群中找见崔夕珺。她正咬紧牙关,下颚紧绷,眼神是愤怒到极致后的隐忍。
崔夕珺死死瞪着交握双手的那两人。
谢氏怀孕,父亲又要有孩子了。一个与娘亲无关,他与其他女人血肉交融的孩子。
她和二哥不再是父亲的唯二,父亲,就要被抢走了。


第17章
谢氏有孕的喜讯,稍稍冲淡张贤宗升任左相给崔士硕带来的阴霾。他干脆告假在府里陪谢氏,直到谢氏受不住唠叨后才悻悻然返回吏部。
谢氏嫁进崔府多年才有孕,崔老夫人自是将她护作掌心宝。一会免去她早晚请安,一会又要她分摊出手中内务——对,是分摊,而不是全部交出。
寿宴结束后,谢氏本就闲暇许多,如今分摊出一部分内务,每日便有大部分时光都在休憩。成日忙惯的人陡然闲下来,颇有几分不适应,谢渺便常去院中陪她聊天说话,倒也打发得时间。
过了五六日,谢渺暗戳戳地将话题引向了方芝若。
彼时谢渺正在看谢氏做弟弟的小衣,一手支颚,状似无意地闲聊,“姑母,您可听说过书香造纸坊?”
谢氏沿着描线剪开布料,动作不停,道:“书香造纸坊?不曾。”
那就意味着书香造纸坊还未发达,嗯嗯,这是个好消息。
谢渺欣喜在心,又道:“我倒是听说过,这家造纸坊的掌柜是个女儿家,名叫方芝若。”
谢氏闻言放下手中剪子,讶然道:“女儿家?造纸?”
不怪谢氏惊讶,大齐虽男女大防松懈,仍鲜少有女儿家抛头露面做生意。即便有也多是胭脂水粉、衣裳首饰这类。本朝未设女学,读书做官都是男儿的事情,因此造纸弄墨这类行当,几乎没有女子涉足。
见鱼儿上钩,谢渺语带钦佩道:“是呢,听说是个十分厉害的女子,继承父亲衣钵,造纸成书,有一身好本事。”
她替谢氏倒了杯热茶,谢氏接过,慢悠悠地用茶盖撇浮沫,“她没有弟弟吗?”
“……应当没有。”谢渺补充道:“她父亲将本事都传给了她,她会造纸,亲手造那种,还能研制新纸,半点都不比男儿差。”
“总归是可惜。”
谢渺:?
“为何可惜?”
“她早晚要嫁人,嫁人之后,又怎能继续造纸?”
“为何不能?”
谢氏捻起一颗蜜饯,咬下一块,抿入唇后继续道:“她夫家不会允许。”
“也不一定吧?”
“嫁个商人倒是有可能,嫁入官家,那便没得商量。”
呃。
谢渺深深怀疑谢氏是在敲打自己,但她没有证据。
她只好道:“那便不嫁,无论商贾或官家,不嫁便能继续造纸,不嫁便能经营纸坊,不嫁便能日入千金,成为名动京城的第一女商!”
谢渺双手握拳,越说越激昂,引得谢氏冷眸以对。
“阿渺,说吧,你到底想试探什么?”谢氏“温柔”地开口。
又是这副好和蔼可亲又好恐怖的表情。
谢渺不由咽了咽口水,想避开目光接触,又忍住心虚,强抬起脸。
“姑母。”她眨巴眨巴眼,双手交叠在膝上,既真挚又乖巧,“我想经商。”
谢氏捧茶盏的手一歪,茶水差点泼湿裙摆。谢渺眼疾手快地扶住,将茶盏端正放回桌面。
“茶水烫,姑母小心。”她赔笑道。
真是个体贴知微的好侄女啊。
谢氏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再吸了口气,才堪堪压住怒意,耐着性子道:“你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空气凝滞半瞬,谢渺脆声道:“姑母,我想经商。”
经商?
谢氏冷笑一声,“阿渺,你在同我开玩笑。”
她已然说得明白,若要嫁入官家,女子万不可经商。而事实是,但凡念过书的人家都对商贾不屑一顾,更何况崔家几代清贵,在朝中根基已深,岂会容纳经商女子入门?
电光火石间,谢氏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阿渺她……
“姑母,我没有开玩笑,我在认真与你商量此事。”谢渺敛容正色,道:“我知晓崔家是簪缨世家,乌衣门第,但我与崔家并无干系,只是暂住在府中。”
“那我们谢家呢?”谢氏沉声问:“你曾曾曾祖父被封为子伯,你父亲亦是正经的官身,如今你不顾谢家气节,要以女子之身去经商?”
谢渺静了半晌,苦笑一声,“姑母,谢家的爵位早已被收回,父亲也去世多年,我身为女子,无法读书入仕,谈什么守住谢家气节,未免可笑。”
谢氏的胸口急促起伏几下,道:“你是不能读书入仕,但你能嫁入官家……”
“像您一样吗?”谢渺仰起脸,眸光清明,静如湖面,“可姑母,崔家有一个谢氏便够了。”
谢氏心中咯噔一声响,心道果然,她提起经商,便是打了不嫁崔慕礼的主意。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谢氏满腹疑惑,明明过去的三年里,阿渺与她目标一致,铁了心要嫁进二房,当崔慕礼的妻子。
谢渺看出她的不解,叹了口气道:“姑母,以往是我们太一厢情愿,无视表哥及其他人的意愿。这么多年下来,我已幡然醒悟,与其在婚事上浪费精力,倒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
“你所谓的正事,便是学方芝茹那般,抛头露面,染上一身铜臭?”
“是方芝若。”谢渺细心纠正,换了个话题,“姑母,我前几日与夕宁一起去了宝樗阁,又去了知味楼。”
谢氏对此有所耳闻,虽仍在生气,也露出满意之色,“你能与她变得亲近,便能慢慢与其他几位姐妹处好关系,甚好。”
你放错重点了喂姑母。
谢渺扶着额头,无奈道:“宝樗阁与知味楼,都是我平日不曾出入的地方,又或者说,我根本出入不起。随便一枚玩件、一顿饭菜便要几百两银子。但我若能挣银子,一切便都不成问题。”
谢氏道:“你若缺银子,告诉我一声就是,何须自己去挣?”说罢便唤嫣紫,“嫣紫,去拿五百两银票——”
谢渺连忙制止,“姑母,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氏略显不悦,“你何时同我开始生分了?难道是因为……”她左手抚上小腹,蹙眉道:“因为姑母有孕,你心里有气,便要与我划清界限?”
谢渺一时哭笑不得,“姑母,您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当然不是。”
她看向谢氏的腹部,小心翼翼地覆上,“您肚子里是我聪明伶俐的小表弟,我岂会与他置气?疼他都来不及。”
谢氏见她表情不似作伪,胸口的郁结疏散几分,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是弟弟,而不是妹妹?”
谢渺摇头晃脑,故作高深,“我自是知道,姑母怀得是个弟弟,不信等着瞧。”又问:“姑母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谢氏毫不犹豫地道。
“为何?”
谢氏垂下眼睑,神色怅惘,“因这世道,总是厚待男儿。”
她又何尝不知阿渺那番话背后的深意,论地位,她虽是二房夫人,手握崔府中馈,但二房子女均是已故的何氏所出,哪怕她生下腹中孩儿,也与他们年岁相差巨大,绝不会越过他们去。
崔老夫人信她疼她,只建立在她将崔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前提下,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有些事情经不起推敲。
下人们贯来见风使舵,她行事有度,雷厉风行,近几年倒也服众。但阿渺呢?她是自己带来的外戚,没有雄厚背景,年岁尚小,为了不叫她这个姑母难做人,常常受了委屈都往肚子里咽。而她已是崔家妇,亦不能毫无顾忌地护着她。
倘若阿渺是男子,便能读书习学,考取功名,谋得一官半职,也算对过世的兄嫂有个交代。但她是女儿身,谢氏千思万虑,替她选中相对简单又一步登天的路:与崔慕礼培养感情,嫁进崔府,所有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万万没想到,谢渺改变主意,不愿意嫁崔慕礼。
谢氏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阿渺,听姑母一句话,你我身为女子,本就比男子艰辛许多,私底下笑闹没事,明面上言行举止要恪守礼制,否则引人非议,不得安宁。”
潜台词是:女儿家家的跑出去经商,引旁人闲话,不好嫁人。
话又绕回来,谢渺不见退缩,反倒愈加无畏,“世道待女子苛刻,我们便该服从吗?世道要女子在家从父,我们便该在家从父?世道要女子出嫁从夫,我们便该出嫁从夫?世道说女子不能经商,我们便该拘于内宅,度此一生吗?”
谢氏道:“世道如此……”
谢渺语调平静,却又斩钉截铁,“那我便不遵这世道。”
开玩笑,都重活一世了,她还管什么世道不世道?自是怎么开心怎么来。
谢氏头疼不已,只觉得向来乖顺的侄女这会逆反得吓人,“阿渺,你冷静些。”
“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谢渺道:“姑母,我只有一条路能走吗?跟在崔慕礼身后求他施舍点感情,运气好便嫁进崔府,与他相敬如宾的过日子,所有的荣华地位都依附与他,若离了他,我便毫无价值,兴许死在山脚都无人来寻。而过不了多久,崔慕礼会迎新人进门——”
谢氏听出不对,忙道:“慕礼不是这种人。”
“他是哪种人,与我有何干?”谢渺轻笑一声,难掩讽意,“我只知道,将一生都寄托在旁人身上,连可悲可恨都是活该。”
谢氏见她眼尾浮现一抹殷红,瞧着竟有些凄厉怨愤,当下愣住。
阿渺这是……这是……
谢渺的失态转瞬即逝,掷地有声地道:“姑母,我不愿做谁的附属品,我就想做谢渺。”
言辞凿凿,目光坚定,竟没有回旋余地。
谢氏定定望着她,许久后才移开眼,赌气道:“你既已决定,又何来多余问我?”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谢渺顿时失去气势,垂下头,讪讪地道:“我想着,或许,可能,大概,姑母能先借我点银子?”
谢氏:“……”


第18章
谢渺的话犹如晴日空雷,在谢氏心口劈出一道印记。她虽不赞同谢渺的想法,灵魂深处却冒出一个念头:便让她试试又何妨?
但谢氏毕竟是长辈,被小侄女一堆噼里啪啦的话砸晕后仍稳得住,稳得住。
嗯哼,银子哪里是那么好借的!
任心里动摇,谢氏也不轻易松口,谢渺日日来磨,磨了五六日仍不见效。
一磨便磨到左相张贤宗升迁宴这日。
*
新任左相张贤宗设宴款待朝中诸官,崔慕礼与上峰朱启亮并几位同僚去往张府,刚下马车,便有奴仆殷勤上前,接过拜帖与贺礼,弯腰恭声道:“原来是刑部的几位大人,请跟小的来。”
一行人走进张府,入眼是朱门铜环,高墙厚瓦。亭台楼宇,尺树寸泓。石板路宽阔平坦,两侧青松郁郁,众人走在其间,无不心生激荡,慨叹于张府气派,又隐生澎湃向往。
若是将来他们亦能……便好了……
唯有崔慕礼面色安定。
奴仆领着他们进入宴厅,夜色初显,四周已点上明灯,墙壁上嵌着拳头大的夜荧珠,照得大殿灯火通亮。
笙曲起,轻歌燕舞,美婢环绕,人醺酒绿。
众人进小案入座,唯有崔慕礼被奴仆挡了挡,笑道:“崔大人的位置在别处,请随小的来。”
崔慕礼朝朱启亮拱手,朱启亮知晓他今日兼替崔郎中与崔太傅之任,摆摆手道:“且去且去。”
崔慕礼被安排在主座下,与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左都御史几人坐在一处。
官职悬殊巨大,好在几人均是朝中老臣,与崔府多少有些交情,一口一个贤侄便将尴尬化于无形。
崔慕礼向几人恭声问候,又起身向主座上的左相张贤宗敬酒,笑道:“慕礼今日替父亲与祖父,恭贺丞相英才得展,鸿途即明,步步高升。”
他年纪尚轻,与浸沉官场几十载的老官僚相比自显稚嫩,但他不卑不亢,风采卓然,叫人不禁刮目相看。
此子必成大器,只不知,能否为他所用……
张贤宗隐去眼中精光,笑道:“借贤侄贵言,希望本相今后能一展宏愿。”
他年约四十出头,身形微胖,面白留须,看着一团和气,近日因喜事临门更显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宴厅气氛火热,恭贺之词不绝于耳。
“幸得圣上赏识,本相才有机会为大齐献绵薄之力,”张贤宗两手握杯往空中一推,眉眼间尽是动容,“这杯酒便敬圣上,我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豪气万丈,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便也跟着虚敬一杯,饮空美酒,“敬圣上!”
户部尚书曲子澹已然微醺,一手将斟酒的美婢揽入怀中,贴面戏弄一番后,对张贤宗道:“左相如今可谓称心快意,四皇子贤仁宽厚,才德兼备,深得圣上器重。而左相您……嗝,您更是廉洁奉公,一心为民!我大齐有张家,当真是幸也,幸也!”
“诶,子澹,休要胡言,我瞧你是醉了。”张贤宗笑意不变,“来人,扶曲大人下去休息。”
正合心意!
曲子澹搂着美婢离开,不少官员结伴上前向张贤宗敬酒。崔慕礼得空休息了会,便听一旁的左都御史秦风宇道:“你父亲倒是用你用得顺手,什么场合都派你来。”
崔慕礼笑道:“父亲的确身有不适。”
秦风宇哼道:“你父亲不适的时候太多,我已然忘记他无恙时的模样。”
心里却骂道:老狐狸仗有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头发都没白几根,便次次以各种不适来推脱同僚聚会,既那么不屑与朝官为伍,干脆摘了那顶乌纱帽,告老还乡,种田养鹅去啊!
又是惋惜哀叹:资质普通的老家伙怎么就得了崔慕礼这样一个儿子,更不提这把年纪,竟然还能老蚌生珠,再得个孩子来!想想自家的蠢货儿子,天天只知道与定远侯家的三小子混在一起走狗斗鸡,要当爹了都还没个正经差事。再看看崔慕礼,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已有扛起崔家的势头……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
秦风宇越想越生气,当即痛饮十杯酒,决定回府后揍顿臭小子出气。
崔慕礼左侧响起兵部尚书王永奇的声音。
他身高八尺,轩昂魁梧,神色却有几分阴郁,“贤侄在刑部任职,感觉如何?”
崔慕礼道:“晚辈资历浅雹,自是处处虚心求教。”
王永奇似是被他的态度取悦,笑了一声,眼中寒光未减。
“你倒是谦虚。”他盘腿而坐,把玩着手中酒杯,似是而非地道:“听说罗必禹那老家对你多有刁难。”
罗必禹便是刑部老大,刑部尚书是也。他出生贫寒,性格极其古怪,痛恨豪门勋贵官官相护,反倒对寒门子弟多有照顾,为人极难相与,是朝中出了名难啃的一块硬骨头,外号……朝堂搅屎棍。
而所谓的刁难,是他厌恶崔慕礼出身清贵又少年成名,疑他借了家门之光,找着机会便“验证”罢了。
崔慕礼笑笑,三两拨千金地道:“罗尚书行事峻厉,有他鞭驽策蹇,乃我之幸也。”
“哦?贤侄当真是胸襟开阔。”王永奇挑眉,不以为然道:“我却以为,罗必禹老眼昏花,若因此埋没了贤侄这块美玉,岂不叫人叹憾?”
崔慕礼忙道:“慕礼初初入仕,当不起世伯如此夸赞,心有愧也。”
王永奇摸了把髯须,意味深长地道:“贤侄无须自谦,以你之天分,若能再识大体些,很快便能身居高位,替某而代之。”
替的是谁,不言而喻。
崔慕礼的瞳孔似因惊讶而微缩,须臾又努力冷静下来,举杯道:“慕礼敬世伯一杯。”
王永奇饮了这杯酒,笑意悬于眼底,慢悠悠地道:“弃暗而投康庄大道,贤侄可要牢记方向,莫要学那茅坑里的臭石头,最终落个万人践踏的下场。”
威逼利诱,敲打并褒,崔慕礼面不改色,尽数受下。
一旁侍酒的美婢已观察他许久,这满殿的男儿里,唯有他年轻俊美,风姿清雅,叫人忍不住想要沾染玷污,将他拖进红尘醉浪里翻滚。
她生得极美,樱口琼鼻,身段婀娜,坦口领露出胸前白花花、嫩软软的细肉,微俯下身便展现傲人沟壑。纤指涂着红色丹蔻,握着玉白的酒杯,艳如勾魂夺魄的妖精。
“大人。”她声若莺啼,柔弱无骨地歪倒,“奴家月照……”
馥郁的香气飘袭,崔慕礼身形微动,躲了开来。
关月照并不气馁,正人君子她见得多了,再道貌岸然又如何?食色性也,温香软玉在怀,圣僧且能化为指间柔,何况这本就风流蕴藉的公子哥。
“良辰美酒,一晌贪欢,大人何不与我共赴极乐,享人间至趣……”她吐气如兰,不依不饶地引诱。
她轻抬手臂,衣带旖落,露出半边香肩,眼看要缠上崔慕礼的腰,却见他眼睫未抬,淡声响起。
“哪只手碰了本官,待会便剁下哪只手跟本官回去。”
关照月不由愣住,待望进他眼底,寻不着旖旎迷离,唯有清明与一片冷沉。
他没有在开玩笑,他真会剁了她的手。
*
酒酣人醉,忽然有人高喊:“四皇子驾到!”
不等众人反应,身着紫蟒铺金边长袍的年轻男子行进宴厅。他头戴宝石金冠,腰佩玉环,脚踏皂靴,相貌只得端正二字,但气度尊贵,一双黑眸威中带凛,未将殿内其他人放进眼,独对上张贤宗才稍有松动。
众人已反应过来,连忙齐齐跪下,高喊:“臣拜见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轻抬左手,“免礼,孤为恭贺左相而来,诸位尽情行酒,无须拘板。”
咳咳,这当然是客套话,四皇子来了,殿内众人立马收敛醉态。
张贤宗引着四皇子往上走,喜讶皆有,笑问:“殿下已派人恭贺过了,怎还亲自跑一趟?”
奴仆已在主座旁添案,二人掀袍就座。
四皇子道:“舅舅升迁是大喜事,孤自要来亲口道贺。”
身后侍从献上丰厚贺礼,张贤宗冁然而笑,道:“殿下有心了。”
舅甥寒暄一番,四皇子看向下方几人,“王尚书,秦御史。”视线飘向崔慕礼,敛了笑,倨傲地喊:“崔慕礼。”
与张贤宗这只笑面虎不同,四皇子自诩出身尊贵,对外姿态一向甚高。不说他向来看崔太傅那个老不死的碍眼,只说这崔慕礼,家里当了几代官,考了个状元而已,如何值得他父皇夸赞有加?再厉害的狗仍旧是狗,一条终生为皇家卖命,匍匐皇家脚下,汪汪直叫的狗。
他眼中的轻蔑堂而皇之,崔慕礼仿若未见,笑着行礼,“殿下。”
“孤听说,你只在刑部当了个六品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