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崔大夫人没有昏头,按着规矩跟孙家祖母商量,将婚期定在了当年九月, 也就是下个月。
苦苦熬了两年,崔夕宁与孙慎元终于能修成正果,其中喜悦非旁人所能体会。尤其七月初, 孙慎元已前往翰林院任职,崔夕宁一嫁过去,便是正经的官家夫人。
崔夕宁在喜极而泣后,便积极主动地准备起婚事, 而谢渺也感叹这两人的不易, 里里外外地帮着忙活。
三楼雅间, 崔夕宁在挑东西的空档跟她闲聊, “阿渺,夕珺那边来信了吗?可有说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崔夕珺自去年八月回荥阳探亲后,便一直留在了外祖家,只有时不时的信件传回京城。她在信里多次提及想回京城,均被崔慕礼拒绝,连崔夕宁大婚都不肯松口。
谢渺能理解崔慕礼的想法,但凡张家一日不倒,以崔夕珺冒失冲动的性格,都可能为崔家惹上麻烦,倒不如先留在荥阳。
“我听崔慕礼说,外祖母恰逢身体不适,夕珺正在身边侍疾尽孝,恐怕赶不回来了。”谢渺拣起一堆水滴形金嵌红玛瑙耳坠,放在她耳边比划,“这对不错,适合大婚时戴。”
崔夕宁接过耳坠,欢喜它的精致,又遗憾姐妹的缺席,“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只可惜她不能为我送嫁。”
“人生哪能处处圆满?”谢渺道:“多想想开心的事情吧。”
崔夕宁点头,扫了眼满桌的珠宝,对一旁侯立的小六道:“这些都包起来。”
谢渺打趣,“果然是官家夫人,出手阔绰的很。”
崔夕宁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的意思,希望我风风光光嫁进孙家,今后不被人欺负。”
“你能嫁给孙慎元,是他两世修来的福气,莫说欺负你,疼你都来不及呢。”
崔夕宁红着脸道:“能遇上慎郎,亦是我两世修来的福气。”
谢渺佯装不悦,“行了行了,知晓你们二人情深义重,赶紧成亲嫁去孙府,少在我面前晃悠。”
崔夕宁嬉笑着扑进她怀里,“那可不行,我会经常约你出来玩,你这辈子都甩不开我。”
过了会,她想起个人来,“阿渺,芝若最近很忙吗?许久未见她了。”
因谢渺与巧姑的关系,崔夕宁与方芝若也成了朋友,偶尔会一同约出来玩。
“她忙着研造新纸呢,好不容易有了进展,成天关在纸坊废寝忘食。”
“你得提醒她,千万别忘了我成亲的日子。”
“放心,忘不了。”
“对了。”崔夕宁好奇:“芝若今年也不小了,还没有成亲的打算吗?”
“目前没有,不过嘛……”
谢渺附在崔夕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崔夕宁瞪眼,“什么,那蔡又畅追到了京城?”
“嗯,正以丢了银钱为由,请芝若收留他在纸坊做工。”
“阿渺,你觉得他们能不能成?”
“那得看芝若,她喜欢就成,不喜欢就不成。”
“依你之见,芝若是什么意思?”
“她啊,榆木脑袋一个,满心钻在造纸上,我看蔡又畅还有的磨。”
“也好,看看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姐妹叙话间,小六将东西打包好,交给了崔家奴仆。见她们说笑着往外走,小六迟疑了片刻,轻喊:“崔二少夫人,请您留步,小的有话想跟您说。”
谢渺回头,疑惑地望着他。
小六鼓足勇气地道:“您还记得我的兄弟,小七吗?”
谢渺想了下,是那名在门口犯癫痫,被邹夫人救了的少年。
“记得,他还好吗?”
“您有所不知,当初小七犯病后,便被亲人带回了老家,因怕他犯病吓到旁人,只能成天关在屋里,连日光都见不到,病情更是越来越重。”
谢渺问:“可是需要我帮忙?”
小六连连摆手,“不,您误会了,您已经帮了小七天大的忙。”
谢渺与崔夕宁对看一眼,均不明所以。
小六道:“去年的时候,崔二公子曾问过小的关于小七的事,小的照实说了,崔二公子便给了小的一笔银子,叫小的送小七去看大夫,如今小七已恢复的七七八八,在老家学做木工。”
谢渺道:“既是如此,你该向我夫君道谢。”
“小的谢了,但崔二公子说之所以帮助小七,是因为您对小七有恻隐之心,所以您才是小七的救命恩人。”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木雕,是枚栩栩如生的虎仔,正应了虎年的好兆头,“这是小七亲手雕得虎仔,嘱咐小的一定要转交给您,您若是不嫌弃……”
面对小六殷切的目光,谢渺说不出拒绝,亲手接下了礼物。
小六眼眸发亮,深深向她鞠躬,“崔二夫人,小的替兄弟谢谢您!”
插曲过后,谢渺与崔夕宁缓缓下楼,后者忍不住道:“阿渺,二哥待你真的极好,我看着都羡慕呢。”
外人或许不知,崔夕宁却对谢渺的夫妻关系了若指掌。早在去年,夫妻二人便分了房睡,无论二哥怎么努力,阿渺都无动于衷,不肯给他进一步的机会。
唉,二哥这苦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头。
谢渺听闻这话,神色闪过无奈。原以为分房后,崔慕礼能幡然醒悟,适可而止,哪知他一头钻进了牛角尖,犟到死都不肯回头。
真是冥顽不灵的家伙!
她脑中在胡思乱想,没留意楼梯残留水渍,鞋底陡然一滑,整个人往下摔落——
“阿渺!”
“夫人!”
众人惊呼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空出现,牢牢扶住了她。
待谢渺站稳,惊魂未定地抬眸时,却当场愣在原地。
不仅是她,连崔夕宁与拂绿都大吃一惊,盖因来人俊美非凡,竟是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周念南。
他他他,他还扶着谢渺的手呢!
拂绿不假思索地冲上前,正要隔开二人,却见他更快一步地松手,规矩喊道:“崔二少夫人,好久不见。”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她站得稍高,微垂长睫,带些许茫然地低望。
而他轻仰脖颈,星眸深沉,眼中唯容纳得下一人。
从前他喊她谢渺,或喜或怒,或悲或祈求。而今他称呼她为崔二少夫人,如他巨变的性格,稳重而内敛。
长大了呢。
谢渺微不可见地笑了笑,礼貌地回:“周三公子,好久不见。”
*
崔夕宁在旁看得胆战心惊,明明他们只是客套寒暄,她却能读出平静下的波涛汹涌。周三公子喜欢阿渺,过去很喜欢,至于现在……
她挤出笑容,扶着脑袋道:“阿渺,我有些头疼,想快些回去休息。”
谢渺道:“好。”
擦肩而过时,她的裙摆碰到他的衣袍,淡橘色撞上墨色,转瞬即逝。
脚步声渐行渐远,周念南捏紧藏在袖中的拳,行若无事地道:“回吧。”
两拨人都离开后,二楼雅间里走出一名俊朗男子,对着门口若有所思。
“去查查,崔二少夫人和周念南私下有无来往。”
*
回程路上,拂绿暗暗观察谢渺,见她一切如常后才放下心。
她不知道的是,谢渺进书房后并没有抄经书,而是坐在桌前出神,随后打开抽屉,拨开上头的物件,在底下拿出一个小木盒。
盒里躺着一枚泥人娃娃,五官精致,微翘的唇角透着狡黠灵动,神态与她极为相似。
它没有融化在雨夜窗台,而是被她收拣好,放到了角落里存放。
为什么会留下它?
谢渺想,许是因为留不住烟火的绚烂,也尝不到文字描绘的美味,所以当亲眼见到惟妙惟肖的泥人时,她动摇了。
那是一份真挚浓烈的欢喜,即使得不到回应,也不该被大雨侵蚀。
她用食指摩挲着泥人,动作很轻,轻得像是思绪,短瞬间便穿越回了六年前——
“阿渺。”门外响起崔慕礼的声音,“该用饭了。”
谢渺陡然回神,“嗯,我待会就来。”
崔慕礼并未先行离开,而是站在门口等待。书房的窗户没关严实,他路过时往里看了一眼,见她正凝视手中的泥人,眉眼皆是怅然。
他猜得到,念南离开宝樗阁后定去见了阿渺,但他没有阻止。他清楚他们的为人,相信他们不会有任何逾常行为。
话虽如此,他仍不可避免地感到妒忌,阿渺待念南终究是不同的,这份不同兴许是隐隐约约的好感,夹杂着同情与不忍,成为心底难以磨灭的惦念……
但有他崔慕礼在,惦念掀不起风浪,永生只能是惦念。
谢渺出门时,他已收起晦暗的眼神,温和笑道:“走吧。”
每晚夫妻一起用膳,这是崔慕礼答应分房的条件。这半年多来,不管刮风下雨或酷暑严寒,崔慕礼都会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时间,赶回崔府与妻子共用晚膳。
同僚们艳羡崔大人与妻子如胶似漆,崔慕礼均是笑而不语。
明岚苑中,膳食向来以女主人的口味为先,变着花样做几道色香味俱全的素菜,再搭个男主人的药膳,餐餐都是如此。
咳咳,下人们可都门儿清,只有夫人高兴了,大伙才有好日子过呢!
但今晚谢渺明显心不在焉,勉强吃了几口便停筷。
崔慕礼猜到她有话要说,佯装不经意地闲聊:“阿渺听说了吗,关于定远侯的事?”
谢渺不由坐直身子,“嗯,略有耳闻,定远侯忠肝义胆,骁勇善战,此番引退实在是令人惋惜。”
“侯爷久居高位,功绩显赫,早已惹来无数妒忌,那黄有才便是最现成的一个例子。与其再惹祸端,倒不妨急流勇退,给皇后与九皇子留点念想。”
“你的意思是……”
“圣上正在拟旨,欲立九皇子为储君。”
谢渺乍闻此言,忙左右一探,确定没人后追问:“那张家能善罢甘休?定远侯没了兵权,九皇子岂不是很危险?”
崔慕礼道:“唯有螳螂先捕蝉,黄雀才有可趁之机。”
谢渺了然,想必是他们已设好了局,正等着张家人钻进来。横竖前世定远侯府的劫难已化解,后续的事她帮不上,更无须白费心思。
她不再多问,道:“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你们。
崔慕礼低眸笑笑,岔开话题,“再有半月便是千秋节,届时宫中会举千秋宴,圣上发了话,要我带你一同参宴。”
谢渺有些愣怔,关于这位承宣帝,她了解的并不多。前世定远侯府覆灭,皇后与九皇子也相继过逝后,承宣帝便立了四皇子李泓业为储君,然而没过两年,崔慕礼便披露了李泓业与张贤宗在禹州疫情中的所作所为。承宣帝勃然大怒,逮捕了张家满门,贬李泓业为庶民,去往盘山永生看守皇陵。
接连失去两名看重的儿子,承宣帝自此一蹶不振,不过半年便病入膏肓,临死前将皇位传给了忠厚老实的三皇子。但三皇子只当了八个月的皇帝便因“意外过世”,而皇位也落到了他的次子李肖哲身上。
彼时,右相崔慕礼与摄政王周念南一文一武,辅佐年仅七岁的李肖哲为帝,朝堂获得了短暂安宁。但与此同时,久居西境的瑞王蠢蠢欲动,试图发动兵变,篡位夺权……
“我知晓了。”她按了按额角,习惯性地问了句,“今日的药膳味道怎样?”
崔慕礼道:“老样子,尝不出味。”
他面不改色地舀起一勺汤,送进嘴里品尝,舌尖尝到轻微咸味,但他咬定尝不出味。
因生病的关系,阿渺待他尚有几分怜悯,而怜悯是她唯一肯施舍给他的情感。
铢积寸累下,焉知怜不能生爱?
用过膳后,崔慕礼本打算返回刑部,岂料明岚苑来了一位小小客人。
小慕晟在嫣紫的陪伴下,蹬着小短腿,张开双臂奔向谢渺。
“二嫂,二嫂,要抱抱!”
谢渺露出笑容,动作熟练地抱起他,用手刮着他的小鼻子,“吃好饭了?”
小慕晟奶声奶气地道:“吃过了,娘给我煮了肉圆子,我吃了整整三个呢。”
“咦?今日吃饭这么乖?”
“二嫂,你之前说过,若我吃饭乖巧,便奖励我吃水晶糖……”
此话一出,大家都忍俊不禁,谢渺更是乐不可支。
水晶糖是番邦送来的稀奇玩意儿,崔慕礼想法子替谢渺弄了些,小慕晟自打吃过一回,便天天连做梦都惦记着呢!
“好啊,原来找我就是为了水晶糖。”谢渺用下巴点着崔慕礼,“那是你二哥弄来的东西,你去问他要。”
小慕晟却振振有词,“我虽小,人却不傻,二哥说话才不顶用呢!”
崔慕礼摇头失笑,眸光却陡然一黯。
慕晟灵巧可爱,是整个崔府的开心果。而他的笙苼,憾而无缘的笙苼呢,几时能够回来?


第144章
千秋节当日, 普天同庆,天下大赦。
这是承宣帝登基后的第二十五个生辰,本该喜气洋洋的日子, 他却显得郁郁寡欢,盖因他的幼子小九忽然得了重病, 已经连续烧了三天三夜。
半月前他写好了立储诏书, 打算在千秋节公布立小九为储的喜讯, 岂料遭逢此祸, 按太医的意思, 小九或是凶多吉少……
他虽爱子心切, 但身为帝王,必须将江山社稷放到首位,立储之事只得静观其变。
千秋节前一日, 承宣帝与皇后便身着盛装, 前往国寺上香。了空大师领众僧念诵万寿经, 为帝后祈愿求福, 又为九皇子画了平安符, 祝愿他早日康复。
回宫后, 恰逢北狄使者带着大批珠宝、美人进京求和, 承宣帝的心情才有所缓解, 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笑容。
次日, 百官入宫上寿,华悦宮举行盛宴,共庆圣上万福。
千秋节晚宴有明文规定,三品以上的官员可携女眷入宫。近日大理寺卿朱启亮外出公干, 崔慕礼便自然而然地顶上, 代表大理寺来参宴恭贺。
从辰时起, 大批华丽气派的马车便整齐有序地侯在宫门外,她们是朝廷命官的亲眷,借着千秋节的机会,方能进宫面见帝后圣容。
谢氏并非头次入宫,对接下来的流程烂熟于心,望着对面的谢渺道:“阿渺,宫中是有许多规矩,但你无需害怕,待会跟着我就好。”
谢渺故意歪解她的意思,恭敬地道:“是,母亲,我定会谨言慎行,努力不给崔府惹来麻烦。”
谢氏横她一眼,嗔道:“都十八了,怎还这般顽皮,比慕晟没好多少。”
谢渺问:“那您是更喜欢我懂事些咯?”
谢氏摇摇头,爱怜地握住她的手,“这样就很好。”
起初阿渺嫁给慕礼时,她生怕阿渺会想不开,作出一些过激行为,好在阿渺深明大义,在人前做得无可挑剔。至于慕礼,她也曾担心他会情绪失控,对阿渺蛮来生作。但成亲以来,他放下轻傲,给予了阿渺无比的尊重与理解。
谢氏不再想着去干涉侄女的决定,她愿意接受慕礼,那自是尽如人意,她不愿接受慕礼,那自己便为她遮风挡雨。
外头响起一道温声细语,“周侍卫,原来您在这里,皇后娘娘正到处找您呢。”
谢氏掀帘偷望,见宫门前站着一名宽肩窄腰,身姿如松的年轻男子。他穿着黑金绣过肩麒麟纹麒麟服,右手搭在腰间刀鞘,星眸锐利,器宇轩昂。
他随意地道:“知晓了,我随后就去。”
宫女红着脸离开,旁边的侍卫小声打趣,“瞧瞧,瑾霜姑娘的眼珠子都快掉你身上了,念南啊,你真是艳福不浅。”
周念南似笑非笑地道:“给你要不要?”
侍卫讪笑,“我倒是想,但瑾霜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瞧不上我这等凡夫俗子。”
宫里头谁不知道周侍卫是皇后的亲侄子,莫说侍卫们抢着结交,便连宫女们都有意无意地往他眼前凑,当不成正头夫人,哪怕当个妾也成啊!
可惜周侍卫是个不解风情的大傻子,拒绝接受美人恩。
旁人可惜,周念南却不以为然,道:“赶紧做正事。”
他的目光划过一辆辆马车,中途略有停顿,随即迈步往宫内走。
*
凤仪宫内,皇后着华冠丽服,仪态雍容,端坐在紫檀云纹椅上,正等着接受女眷们的拜见。
瑾霜替她奉茶,道:“娘娘,周侍卫说马上便来。”
话音刚落,便见周念南入殿,抱拳喊道:“卑职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淡淡一瞥周遭,宫女们便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宫殿。
皇后朝念南招手,“南儿,快来。”
周念南走近,笑问:“姑母找我有何事?”
皇后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本宫今早收到了你母亲的来信。”
周念南接过信件仔细浏览,母亲在信中报了平安,又絮叨与父亲在江南的趣闻趣事,字里行间俱是轻快。
他眸中染上笑意,道:“母亲很开心。”
“是。”皇后道:“兄长常年镇守北疆,三四年才回京城一趟,嫂嫂与你留守京城,这些年里吃了太多苦。”
“锦衣玉食,谈何吃苦?”周念南道:“但母亲牵挂父亲与兄长,心中的确不好受。”
皇后道:“如今兄长辞去军中职务,带嫂嫂到大江南北游玩,也算是对她这么多年来的弥补。”
聊完此事,周念南问:“殿下情况如何?”
皇后道:“外人道小九病入膏肓,意识不清,实际上他能吃能睡,在屋子里憋得发慌。明日本宫会向圣上请旨,带小九前往行宫治病休养。”
九皇子生病是让张家放松警惕的一步棋,有多方里应外合,九皇子的卖力表演,张贵妃对此并未起疑,反倒沾沾自喜,认为这是天助她也。
呵呵。
皇后看在眼里,冷笑在心。张家已是秋后的蚂蚱,再蹦跶不了多长时候,且让他们再开心几日。
她拍拍周念南的肩,语重心长地道:“本宫离开的这些日子,一切便靠你了。”
周念南道:“娘娘放心,我定不负期望。”
皇后端详着眼前气质愈发沉稳的青年,内心感慨万千。过去她当念南是纨绔小儿,想摆布他的婚事来谋求利益,岂料小儿执拗,在政事及婚事上都自有主张。诚然,后续的一系列发展都证明了念南有勇有谋,今后必将是泰山可倚,但在婚事上面……
她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着茶沫,问道:“你觉得本宫身边的瑾霜如何?”
周念南道:“娘娘身边的人,必须是秀外慧中,百伶百俐。”
皇后顺水推舟地道:“你既觉得她不错,等宴会结束便带回去。”
周念南挑起剑眉,“姑母,我每个月才二十两的俸禄,除去吃酒玩耍,可余不下银子养闲人。”
皇后瞪他,就差将话掰开来明说:“瑾霜懂琴棋书画,还能伺候你的起居生活,怎么能算是闲人?再者了,你缺银子,本宫补给你便是,要多少有多少。”
周念南微扬唇角,语气却隐含不耐,“姑母。”
皇后轻哼一声,“行,本宫不多事,倒要看你痴情到何时。”
打发走周念南,又歇了两刻钟,命妇们在宫人接引下陆续进殿,齐齐跪倒,恭敬喊道:“民妇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高坐在上,俯视着面前众人,“诸位夫人无须多礼,都起吧。”
命妇们起身后,又依次上前觐见,轮到谢氏与谢渺时,皇后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位便是崔少卿的妻子?”
谢氏代为答道:“回娘娘,正是。”
“抬起头来看看。”
谢渺依言照做,眸光明澈,笑容微微,从神态到举止皆无可挑剔。
但皇后感到深深不喜,便是因为这名女子,南儿三番五次地顶撞自己,更死活不肯接受其他贵女。眼看二十多的人了,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她理所当然将错都怪到谢渺身上,正想刁难对方几句,忽又恢复冷静。
且不说事后念南会怎么发火,只说那崔家慕礼,听闻他极为宠爱妻子,若因她而引起两家间隙,岂非得不偿失?
什么都比不上小九的皇位重要。
瞬息的功夫,皇后已调整好情绪,夸道:“真是难得一见的可人儿,难怪崔大人要特意求旨赐婚。”
跟着又慰问几句崔老夫人,便赐了两人入座。
谢氏坐了片刻,悄声道:“这会御殿正在朝贺上贡,晚宴要等未时才开始,你若有哪里不适就告诉我。”
谢氏是担心她年纪轻,定力不够,况且那什么,人有三急……
谢渺理解她的话中话,啼笑皆非地道:“母亲放心,我在清心庵中诵经念佛,一坐也要许久。”
*
话分两头,且再说说御殿上的情景。
王公百官及番邦使臣们进贡寿礼,多为如意、插屏、漆器、织绣等精美的工艺品,内容以福寿为题,样样珍稀奇巧,寓意吉祥。
此次献寿还多了位新面孔——北狄使臣瓦剌苏,带着一大批的金银财宝与美女,奔赴大齐求和。
作为北狄投降的头号功臣,定远侯虽未出席,仍引来一片交口赞誉。承宣帝更当场宣召周家次子周念南,赐他坐席,命他晚宴与众同乐。
因周念南与崔慕礼交好,座位便赐在了崔慕礼的隔壁。二人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只坐在那里,便吸引了许多注目。
其中也包括了瓦剌苏,他微眯着眼,总觉得这位周家公子颇为眼熟。紧跟着脑中灵光一现,张着嘴差点叫出声来。
他分明是珠可沁身边的那名汉人军师!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周念南端着酒杯凑到唇边,视线准确地锁住瓦剌苏。
隔着遥遥距离,瓦剌苏都能感受那如星般明亮闪烁的眼眸中,透露出的冰冷与警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蝉,慌张地低下头,一时心乱如麻。
珠可沁真是糊涂,竟然轻信一个奸细,亲手断送北狄的大好前程。哼,汉人果然狡诈,阴险,不择手段……
他正暗自腹诽的厉害,头顶忽被阴影笼罩,一阵香气飘进鼻间。原是貌美宫女见他杯中空虚,弯腰来添酒。
他愁眉稍展,却听宫女压低声音,用极流利的北狄话说道:“大人若想见到明日的太阳,便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该永生烂在肚里。”
瓦剌苏猛地睁大眼睛,再度看向周念南——只见他举高酒杯,无声说了句话。
敬沐浴在朝阳中的塔拉。
瓦剌苏面前浮现一副画面,塔拉长老的头颅被挂在城门口,随风一摇一摆,在日晒雨淋中腐朽溃烂……
瓦剌苏顿时胆战心惊,紧紧闭上了嘴。
“有问题吗?”是崔慕礼在问。
周念南道:“不足为患。”
二人轻碰酒杯,谈笑风生,端的是谦谦君子,相交甚笃。
不远处,张明奴罕见地出现在张贤宗身侧。他前些日子见义勇为,在湍急的河流中救下五名幼童,圣上知晓此事后,赞他“智勇双全,堪为表率”,特意命父亲在千秋节时带他一同赴宴。
这是他初次光明正大,跟着父亲出席重要的场合。
他是个通房生的孩子,被主母不喜,受下人欺凌,在逆境中学会尔虞我诈,机关算尽才能谋得所求。
不像崔慕礼和周念南,他们出生便是天之骄子,动动手指就有人为他们奉上所有,从小更是强强联合,相视莫逆。
不过嘛……
想到探子回报的消息,张明奴意味不明地笑了。
尽管崔、周身边的人嘴巴严实,他未查出明显的异样,但经过不懈努力,他仍打探到,在崔二少夫人嫁给崔慕礼之前,周念南曾在莒裳阁中喧哗,声称要娶她过门。
总归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周念南跟崔二少夫人曾有暧昧不清,否则怎会用那样深情却隐忍的眼神凝视对方?
婚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换成婚后,崔家二少夫人与周三公子被人撞破偷情……
崔慕礼在颜面扫地后,还能心无芥蒂,坚定站在周家阵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