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渺想婉拒,妙容却将东西往她怀里一塞,二话不说地走了。
她忍不住环视四周,感叹道:不愧是百年庵堂,受佛光普照,弟子们也都心善非常。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
过了两日,谢渺又尝试到溪边浣洗衣裳。
……你问冻疮怎么办?
莫非府里的丫鬟手生了冻疮,便能不用干活?庵里的尼姑长了冻疮,便能躲开轮班,安心在殿里诵经?
从离开崔府,正式进入清心庵时,谢渺便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时辰尚早,雾在林间弥漫,白茫茫的一片,好似天地睡意朦胧,还未清明地睁开眼。
谢渺吃力地端着木盆来到溪边,选了块大石头,蹲着身子挑拣衣裳。
将衣裳分门别类地拣好后,她先从小件开始洗,用皂角在盆里搓出沫,再放到木搓板上揉搓。
她洗得很慢且很仔细,侧脸精巧,长睫低落,唇角轻轻上扬,干着苦累的活,却显得乐在其中。
这一切落到周念南的眼中,则化为无数细针,深深扎进眼眸。
护卫来报,称她学着干活,不仅劳累,手上更长出了冻疮。
他紧紧握过她的手,纤细白嫩,柔弱无骨,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一双本该被呵护珍爱的手。
如她的人一般,该锦衣玉食,该珠翠环绕,做他的侯府夫人,做他的掌上明珠。
而非在寒冬时候,到这山间溪边,顶着彻骨的冰冷,洗那一堆不知谁穿过的、破破烂烂的衣裳!
周念南的手紧握成拳,俊容半隐在树后,眸中满是疼惜。
“她每日都在干活?”他问。
妙如站在他身后,恭敬地低首,“回公子,按清心庵的规矩,谢小姐每次轮值两日,休息一日后又继续。”
是吗?
周念南难以想象,伶牙俐齿的谢渺,生动鲜活的谢渺,娇俏可人的谢渺……在这无尽平淡艰苦的岁月中,蹉跎成沧桑而静若死水的尼姑。
他周身蓦地散发出蓬勃怒意。
他不许,他绝对不许,不许她肆意烂漫地闯进来,又不管不顾地抛弃他。
他那样喜欢她,那样的……爱她。
是啊,他爱她,从四年前的第一眼,从狼袭时拥抱时的那一瞬,从斗嘴被她堵得无话可说的每一刻。
他的人生看似华美,却唯有拥抱住她,才能得到圆满。
再等几日便好。
他强迫自己转身,扔下一句,“这几日,好好照顾她。”


第116章
谢渺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妙如比之前更为频繁地出现在她周围, 依旧没有过多的交谈,但谢渺不傻,从细微处察觉到她与普通尼姑们的区别。
不提最基本的相貌身高, 只说她步伐轻快,动作敏捷,且手心铺着一层厚厚的茧——那不像是寻常干活留下的薄茧,倒像经年累月, 干体力活或练武留下的厚茧。
纵观清心庵, 大家干得都是些清扫洗衣的活,虽辛劳,却与繁重没有关系。
谢渺甚至无意间见到妙如在踩滑一脚,即将跌倒时,仍能扭转身躯, 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后, 稳稳地落回地面。
……
谢渺很难说服自己,妙如只是个普通的姑子, 即便她向清心庵的弟子们打听过一圈, 都没找出任何蹊跷。
她思来想去, 还是决定试探试探妙如。
每一所正规的庵庙都设有藏经阁,清心庵亦不例外。最早谢渺要求干活时, 慧觉师太提议让她去藏经阁整理书籍, 被谢渺一口回绝。
整理书籍这种文雅的活,怎能算是吃苦修行?
如今谢渺改了主意, 主动提出要去藏经阁, 慧觉师太受了好几人的嘱托, 自是满口答应。
比起寻常的屋子, 藏经阁要更为深阔。它有三层阁楼, 每层近一丈高,沉木书柜直接砌在墙里头,密集而规整的格间塞满了新旧不一的经书。
谢渺要做的是将弟子们归还的经书放回原位,并取出后日师太们讲经所需的书籍。
相较于打扫洗衣等体力活,谢渺整理书籍称得上是手到擒来。
她向管理藏经阁的师姐了解个大概后,便开始整理书籍。因书柜过高,阁里备着梯子,方便随时取放高处的书籍。
谢渺环视了一圈,将梯子搬到书柜中间架好,又悄悄在角落里塞上两个软垫。
接下来便是守株待兔,看妙如是否会接招。
安排好后,谢渺反倒静下心,专心地整理起经书。
到午膳的点时,藏经阁的师姐请谢渺一道去用膳,谢渺本想答应,忽然又改口:“我还不饿,师姐先行去吧。”
师姐并未坚持,叮嘱她注意安全后便离开。
谢渺瞄了眼外头的天光,正当午,大家应当都在用膳,若妙如真有问题,注意到她缺席后,便会借机来此与她一起干活。
希望她……
谢渺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移回书籍,重新投入到其中。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谢渺敛眸,连呼吸都慢了半拍。她努力遏制着转身的冲动,在心底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
“谢小姐。”
略微耳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却并非妙如,而是妙容。
谢渺轻快地回首,“妙容,你怎么来了?”
妙容双手合十,面容维持贯来的平静无波,“我要找本经书。”
谢渺问:“你要找哪本?我来帮你。”
妙容摇摇头,“你不用管。”
谢渺与她相处了一段时间,知晓她行事果断且沉默寡言,便没有多劝,由她自己去了。
妙容慢条斯理地找起经书,期间还帮谢渺指明了还书的位置。渐渐地,谢渺心底浮现一丝异样。
出现的虽不是妙如,而是妙容,但她们俩……
谢渺安静片刻,拿起一本书走向梯子。
妙容看似在找书,实则暗暗注意谢渺,见她走到梯子前,提着裙摆,似乎要攀梯而上时,忍不住喊道:“谢小姐。”
“嗯?”谢渺若无其事地望向她,“怎么?”
妙容道:“你爬过梯子吗?”
谢渺道:“未曾。”
妙容走近她,伸出手道:“我来。”
换做往常,谢渺兴许会接受她的帮忙,此刻却不然。
她浅笑道:“无碍,爬个梯子而已,我小心即可。”
妙容见她不肯退让,便主动扶住梯子,“你上去吧。”
谢渺道了声谢,扶着梯子一格格地往上爬。待爬到高处,她用余光瞄了眼软垫的位置,接着便轻踮起脚,伸长手臂去够旁边的位置。
够着够着,她的右脚不小心踩空,整个人立刻失去平衡。伴随着惊呼声,她手中的书被扔飞,满脸惧怕地往下坠落——
一抹灰色身影凌空而起,轻松地跃高接住谢渺,随即足尖在书架上轻轻一踏,借力缓冲后,舒徐而稳当地落回地面。
方才的一切发生在转瞬间,妙容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保护动作,待她意识到不妙时,事情已成定局。
谢渺:……
妙容:……
妙容率先松开手,面色僵硬,哑口无言。
谢渺同样没说话,先理好了衣裳,才冷静地问:“谁派你来的?”
既已露馅,妙容也不再伪装,干脆利落地道:“我是周三公子的人。”
此时此刻,藏经阁门外,恰好赶到并听到这句话的妙如,差点爆出一连串的粗话:……他娘的!崔二公子的人怎地如此阴险!明明身份暴露了,却拉她家主子出来当替死鬼!
啊啊啊啊啊啊啊,要不是场合不对,真想跟崔家的护卫干一架,反正主子们变成情敌,护卫间也不用客气!
妙如摩拳擦掌间,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谢渺道:“所以你主子所谓的放下都是假话。”
周三公子说了什么话,妙容当然不知晓,但她点头表示默认。
门外的妙如死死扒住门框:忍住,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渺心如明镜,问:“也是他叮嘱慧觉师太,编出什么三月一剃度的说法来搪塞我?”
妙容再度默认。
门外的妙如气得直掐大腿,无声地骂骂咧咧:好你个崔家护卫,明明是两家主子共同使坏,你却都推到我家主子身上,无耻,狡诈,坏透了!
谢渺话语一转,又道:“你是周念南的人,想必妙如便是崔慕礼的人。”
妙容:……
门外的妙如:……
“他们阻得了我一时,莫非还能阻得了我一世?”谢渺不怒反笑,带着股决然地道:“没人能改变我出家的主意。”
妙容稳了稳神,道:“谢小姐,公子只是担心您在庵中过得不好,所以才……”
谢渺打断她,“去回禀你家公子,我在这里住得很好。”
妙容道:“您本是官家的小姐,在庵里却要洗衣清扫,手上都长满了冻疮,莫说公子,便连属下都觉得……”替她心疼。
谢渺反问:“清心庵上上下下,共有一百六十七名出家人,又有谁是安闲自在?”
妙容道:“她们怎能与谢小姐比?您是公子的心上人,公子恨不得将最好的东西都奉给您,何况是眼睁睁见您吃苦?”
“你们觉得是吃苦,我却认为是修行。”谢渺道:“我很满意眼下的生活,你回去吧,叫他别再白费功夫。”
妙容垂首,纹丝不动地站着。
谢渺懒得多费口舌,径直绕过她往外走。
妙容想跟上去,却听她冷声问:“怎么,你还要随身监视我吗?”
妙容无奈地停下脚步。
门外的妙如连忙找地方躲了起来,待谢渺的背影消失,她忙从角落里跳出,指着妙容道:“崔家妙容,你,你也太不讲仁义了!”
妙容毫无愧色,“兵不厌诈。”
妙如撸起袖子,想要与她决个高下,“话不投机半句多,来,咱们用武功说话!”
妙容看傻子似的看她,“周三公子没教过你,事有轻重缓急,择其重者先为之的道理?”
“……”周家满门武将,护卫们自然书读得也少,妙如竟无言以对。
妙容道:“你也看到了,谢小姐心性坚韧,要出家绝非戏言。此番知晓是两位公子在从中作梗,你猜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妙如有种不好的预感,结结巴巴地问:“谢小姐,她,她该不会是……”去找慧觉师太了吧?
妙容道:“不出意外,是。”
妙如瞪圆了眼,脑中立即浮现两个字:完了。
谢小姐要是真绞了头发做姑子,公子肯定会弄死她!
妙如再无算账的心情,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而妙容也到外面召唤了信鸽。
*
两名女护卫分别传信给自家主子,崔、周二人几乎同时收到了消息。
崔慕礼听完沉杨的汇报,眸光沉沉,只片刻的渊思寂虑,便道:“备马车。”
沉杨自以为会意,抱拳道:“属下这就叫人备车去清心庵。”
“不。”崔慕礼道:“去宫里。”
沉杨愣住:去宫里?不该是去清心庵阻止表小姐吗?
“公子。”他道:“若晚了,兴许便木已成舟,再难挽回。”
崔慕礼问:“周家护卫可传送出了消息?”
沉杨道:“据江容所言,是。”
崔慕礼起身,双手抄袖,淡声道:“派人去盯着念南,确保他能及时赶到清心庵。”
这话的意思是?
沉杨了然,公子分明是吃透周三公子的性格,算准他会第一时间赶去阻止表小姐,既然如此,公子再去也是多余,倒不如去宫里求见圣上……
一时间,沉杨不知是佩服公子的神机妙算,亦或是可怜周三公子。
唉!
沉杨撇去多余的惋叹,恭敬道:“属下这就去准备马车。”
*
另一头,周念南也的确如崔慕礼所言,收到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清心庵。
近日因圣体有恙,羽林卫异常清闲,周念南得空许多。定远侯夫人本想带他去国寺上香,他却兴致缺缺。
比起求神拜佛,他更相信人定胜天。他想要的东西,自会去竭力争取,岂会寄希望于神佛?
更何况,便是神佛在跟他抢谢渺。
周念南内心充满嗤然,正思忖该如何突破尤和硕的防线时,信鸽带回了左如的消息。
谢渺她竟然——
他几乎捏碎纸条,星眸凛冽,从牙缝间挤出话。
“谢渺,你休想!”


第117章
自离开藏经阁, 谢渺便沉着脸越走越急。
她知道,她就知道!崔慕礼也好, 周念南也罢,他们均随心所欲惯了,看上某样东西便不择手段地想要得到——
但她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思想、有意愿,更有权利去选择想要的生活。
无论在外人眼里,出家当姑子多可笑荒谬, 于她而言却是报答佛祖给予新生的最好方式。她不稀罕当劳什子的侯府夫人或崔家主母,今生她所求的, 不过是一盏青灯常伴古佛。
但是他们却不懂,不仅不懂, 还非要强求。
此时的谢渺陷入了偏激而浓烈的情绪中,她满心想着, 既然无法改变他们的执念,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头发绞光了先,他们再有通天的本事, 难不成还能将她的头发变回来?
谢渺向过路的女尼打听, 得知慧觉师太午膳后在前殿讲经, 便二话不说地冲了过去。
殿内传来师太讲经的声音,轻缓而耐心, 柔和中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她透过缝隙往里瞧,殿内弟子围坐, 每张脸上都写满虔诚。
谢渺的理智逐渐归位。
她没有进殿, 便站在门外静静听完一场经。
一轮讲经结束, 弟子们陆续离开大殿,慧觉师太正准备下场的课业时,只见一道影子进入殿内。
“师太。”
慧觉师太抬头,见谢渺站在不远处,身形纤瘦,背却挺得笔直。
慧觉师太笑道:“谢小姐。”
“我在此住了半月,大家仍称呼我为谢小姐,未免显得太生疏。”谢渺神色自若,道:“我想请师太替我起个法号,喊着也顺口些。”
慧觉师太婉言推脱:“此事不急,待我回去后翻阅经书,替你细思慢想。”
谢渺道:“我倒有个想法,苦当自乐,无有代者……便叫我为妙乐,师太以为如何?”
慧觉师太默念一遍,夸道:“甚好,甚好。”
谢渺忽然跪下,道:“师太,我心意已决,便请你替我落发,重启新生吧。”
慧觉师太刚要回绝,不知想到什么,怔怔地问:“你都知道了?”
有些话并不用说得太明白。
“是。”谢渺道:“我理解师太定有苦衷,但师太亦不妨看看我,仔细地看看我。”
慧觉师太忍不住端详起她。
她言辞恳切,神色坦荡,如一泓浅水,向往更深奥的海域,渴望投入更宁和的境界。
慧觉师太长长叹出口气。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谢小姐既已决意,旁人又有何立场阻挠?
*
大殿庄严,檀香烟煴。
谢渺跪在佛前,慧觉师太立在不远处,身侧的桌案上摆着一枚淡釉净瓶,一铜盆清水,一把剪子,以及一把戒刀。
慧觉师太轻捻着手中佛珠,问:“谢小姐,你当真要阪依佛门吗?”
谢渺道:“当真。”
慧觉师太微微颔首,一旁的女尼会意,上前取掉谢渺的帽子。
乌润的青丝散落肩头,谢渺双手合十,道:“师太,请开始吧。”
慧觉师太拿起净瓶,取出其中的柳枝,朝谢渺的头顶轻洒甘露,一次,两次,三次,边吟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①
殿内在吟唱,殿外的妙如急得团团转。
吟唱完便是剪发,剪发后便是剃度,若谢小姐真剃成个大光头……啊啊啊啊,公子怎么还没赶到?
她瞪向不远处的妙容,故意挑衅,“听说崔二公子极为心悦谢小姐,若谢小姐真出了家,想必会重罚你吧?”
妙容目不转睛地望着殿内,分神回道:“咱们彼此彼此。”
妙如见她一脸沉着,竟也找回几分镇静。罢了,若公子赶不及时,只能由她上前去打断剃度,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能顺了谢小姐的意。
忆起半月内与谢渺的相处,妙如有些许的愧疚,随即又被使命感给强行摁下。
她是公子的人,自然要全心为公子着想!
殿内,慧觉师太已吟唱完毕,放下净瓶,改拿起剪子。她从谢渺耳畔挑出一绺发丝,念道:“第一剪,断除一切恶——”
谢渺合上双眸。
门外的妙如与妙容脚步一动,正待冲过去时,一抹靛青色比她们更为迅捷地闯入大殿。
“师太,且慢!”
来人俊美非凡,气宇轩昂,不是周念南又是谁?
慧觉师太动作一滞,低头望去,只见谢渺眉间结霜,道:“师太,无需理会闲杂人等。”
周念南脸色极差,对慧觉师太道:“师太,劳您白费功夫了,谢渺不能出家。”
谢渺却坚持:“师太请继续。”
周念南紧跟着道:“师太,请收起剪子,以免误伤到他人。”
慧觉师太夹在他们中间,顿时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阿弥陀佛。”她往后退了一步,对他们道:“两位不如借此机会,将心结好好说开。”
她将剪子放回桌上,转身离开了大殿。
殿中独剩周念南与谢渺,他迫不期待地上前,想要拉谢渺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却改变了主意,选择跪倒在她面前。
他扶住她的肩膀,认真地道:“谢渺,不要出家。”
谢渺平静地回视,“周三公子,你执念太重,或许该学学我,从佛经中参悟人生。”
“为何要参悟?”他反驳:“你我本是红尘中人,该爱嗔痴恨,该为情所困。”
谢渺道:“周三公子,你是侯府公子,拥荣华权贵,享鲜衣美食,眼前的情爱无非是一时昏头,待冷静下来便知——”
“能冷静我早已冷静!”他低喊出声,在苦笑中自嘲,“你以为我不想吗?忘掉你,去喜欢其他女子,都好过向你摇尾乞怜,奢望你回头看我一眼。”
如她所言,他生来便尊贵,恣心所欲,直到遇上了她。
“谢渺,是你的错,明明是你的错。”他道:“是你从平江来京城,选在四年前的那日入城门。是你的马车太旧,吸引了我的注意。是你碾了我的银票,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害得我输掉三千五百两白银。是你以崔二表妹的身份出现,刻意伪装性格,激起了我的好胜之心……”
“是你又莫名其妙恢复本性,尖牙利嘴地回击崔夕珺。是你在遇狼时不听话地睁眼,勇敢地救了我一命。是你叫我入宫保护姑母,也是你告诉我,要带着念西的份去建功立业……”
他声声控诉,偏又蕴着无尽情愫,曾经桀骜不羁的青年褪去满身矜傲,只为得到她大发善心的垂怜。
谢渺恍了神。
原来他们有那样多的共同回忆吗?从年少时的第一面起,两世的岁月,她与他,她与他……
他注意到此,面上划过喜色,脱口而出道:“谢渺,我爱你。”
温热从掌心传递,触动指节上的冻疮,细密的疼流进谢渺心底。
她感到喉头凝滞。
不再是前世成熟冷漠的宣平侯,不再是初见时毒舌飞扬的纨绔,周念南在不知不觉中,已成长为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人。
他将自己的情意摊开,毫不保留地呈现,想要以此留住她。
可怎么留呢?
她茫然地想:他活在今生,而她的情全留在了前世。贫瘠的土地培育不出稻谷,好比她,即便有所触动,也无法给予他要的感情。
她艰难地启唇,“周,周念南……”
话未说完,他便冷了眸,回身取了桌案上的剪子,又扯开发间玉冠。
同她一样,披头散发,仪容不整。
“你非要出家,行,那我便与你一起。你当姑子,我便做和尚,你念经,我便讼佛,你洗衣清扫,我便劈柴烧火。”
他捉起一大把头发,动作利索地往下剪。谢渺被吓到,连忙去抢剪子,被他偏身躲了开来。
谢渺失声骂道:“周念南,你疯了吗!”
周念南斜唇一笑,满不在乎地道:“是,我是疯了,我要与你一起疯。”
说着竟真剪下了小绺头发!
“你!”谢渺气到哆嗦,指着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肆意乱来,有没有想过定远侯夫人!”
周念道却道:“我父母有我兄长,有我长姐,便连佛祖都有信徒茫茫……而我却满心只有你。”
谢渺难以招架他的直白,狼狈地别开了眼。
周念南环视四周,一座座佛像雄伟,慈悲肃穆,似乎在怜悯他,又似乎在劝他放下。
放下?
不可能,此生都不可能。
周念南道:“我不信佛,却愿意为你阪依佛门,有情堕入无情门,我倒要看看,是佛祖渡人厉害,还是我情能撼动天地。”
他掷地有声地说出最后一个字,再想剪发时,谢渺扯住了他的袖子。
即便是袖子,也是她第一次主动牵住他。
他眼中逐渐亮起神采,猛地抱住了她。
“谢渺,谢渺,你嫁给我,你嫁给我……”
谢渺挣扎了下,周念南反倒搂得更紧。她深怕他继续发疯,便干脆不再动作,由他抱着的同时,思索该怎么稳住他。
时间静谧地流淌,不知过去多久,谢渺轻推他,“周念南。”
周念南不愿松开,他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拥抱,“嗯?”
谢渺道:“我不剃度了,你先松手。”
周念南狐疑,“你当真?”
……当然是假!
谢渺忍着心虚,和颜悦色地道:“对,我想通了。”
周念南勉强离开些,仍环着她的腰,“想通什么了?”
谢渺不动声色地道:“寺庙苦寒,清修磨人,我得重新想一想,到底该何去何从。”
这话甚和周念南的意,但他何尝不知谢渺的狡猾?三言两语搪塞住他,待他走后,说不定回屋便绞了头发。
“骗子。”周念南凑近她,盯着她的红唇,“谢渺,你休想骗我。”
谢渺立即变脸后退,而他收拢手臂,她便轻易撞回他的怀里。
他捻起她的下巴,在她明净的瞳中找到自己,如鹰隼瞄准猎物,俯首便要吻下去——
“念南。”
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周念南有片瞬停滞,与此同时,谢渺借机推开了他。
她翻身滚到角落,强作镇定,望向门口。
他徐徐收手,戒备万分,同样望向门口。
崔慕礼背光而立,面容辨不清喜怒,唯有语气不容置喙。
他道:“阿渺是我的妻子。”


第118章
妻子?
谢渺呆在原地, 而周念南则嗤笑出声。
他拨开衣袍上的落发,懒洋洋地道:“崔二,你……”
周念南本想嘲笑崔二的姗姗来迟, 冷不丁瞥见他身侧的那抹人影, 笑容顷刻收敛干净。
那人年约四十,面容和气, 未留胡须, 穿着深蓝色的内侍服, 手持黄色的卷轴,身姿端正无比。
此人名叫元齐, 乃承宣帝身边的心腹内侍。
元齐亦看到了他, 恭声喊道:“周三公子。”
周念南死死盯着他手中的卷轴, “元公公。”
他看看元齐,再看看崔慕礼, 一时间竟觉得浑身冰凉。
“崔二,你……”他强挤出笑容, “你不会的, 对吗?”
崔慕礼垂眸,没有说话。
周念南晃悠悠地起身, 道:“你知晓我有多喜欢谢渺,喜欢到愿意去跟姑母做斗争, 喜欢到此生非她不娶……你我亲如手足, 你不会这样对我, 对吗?”
崔慕礼轻动手指, 无法回答。
周念南喃喃自语, “姑母已经答应我了, 等圣上病愈, 便会为我去求赐婚圣旨。”又转向谢渺,笑着道:“谢渺,我等到了的,姑母妥协,愿意许我娶你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