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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少归与妻子闵氏膝下只得一子孟远棠,对粉雕玉琢的小谢渺极为稀罕,孟远棠对这位表妹亦是疼爱有加,小谢渺着实过了段开心日子。
后来平江大旱,孟家的田地颗粒无收,粮铺大败亏轮,孟家几乎要卖宅还债之时,闵氏将主意打到了小谢渺身上。
小谢渺手里握着已故父母留给她的丰厚嫁妆,田地、商铺、庄子、金器……
闵氏与孟少归达成共识后,便换着法子在小谢渺面前诉苦。十岁的谢渺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见舅舅、舅母有难,二话不说便慷慨解囊。然人性本就贪婪,越是轻易得到,便越是所求无度,此后,但凡孟家出了问题,孟少归与闵氏便伸手朝小谢渺拿钱,等小谢渺意识到不妥时,手里的嫁妆已去了不少。
当小谢渺不肯再依,孟少归与闵氏的态度大变,不仅处处克扣用度,连平日与她说话都阴阳怪气。
好在,孟远棠待小谢渺依旧宽和,小谢渺一度将他当做亲生兄长,直到那日他借着酒意,伺机闯进她的卧房,用力摁着她,撕扯她的衣裳——
他说,小阿渺,你已满十二岁,到该长大的时候了。
他说,小阿渺,我喜欢你,做我的女人好不好。
他说,小阿渺,你出生时,姑母便开玩笑说将你许给我。
小阿渺,小阿渺,小阿渺——
令人作呕的气息似卷土重来,阴魂不散的叫声犹在耳边回荡,谢渺却已神色不惊。
对于十二岁的谢渺来说,他是徘徊在梦魇里的恶鬼。
对于十六岁的谢渺来说,他是随时都能摧毁幸福的刽子手。
对于十九岁的谢渺来说,他是阴魂不散、一步步将她逼近悬崖的豺狼。
她惶恐、无助、畏怯,害怕梦寐以求的美好被摧毁,于是妥协退让,然而此举并没有换来对方的仁慈,而是变本加厉的欲壑难填——
直到崔慕礼当着她的面杀了他,温热的鲜血喷溅到她脸上,她在恐惧之余又觉得如释重负。
没有人能再威胁她,她解脱了。
而今,对于重活一世的谢渺来说,孟远棠着实不值得一提。
既然崔慕礼能杀他一次,那她谢渺为何不能杀他第二次?
这一世,她要亲自斩断人生最后的隐患,安安心心地出家当姑子。
反正,他是个死不足惜的畜生啊。
第84章
过了几日, 深更半夜时,拂绿在外间小声地问:“小姐,您睡了吗?”
谢渺翻了个身, 迷迷糊糊地应:“嗯?还没。”
拂绿道:“奴婢也没睡。”
谢渺的意识徐徐回笼,心知她失常的原因,提议道:“来跟我一起睡?”
窸窣的穿衣声响起,拂绿摸着黑, 轻手轻脚进了内室, 谢渺往床里边靠,她便熄灯躺在了外侧。
“小姐。”漆黑中, 她瞪圆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帐顶,“奴婢睡不着。”
谢渺侧卧在枕头上,“嗯,你害怕吗?”
拂绿的手死死攥着被面, “……嗯。”
她已经失眠数夜,一闭上眼,脑子里便冒出一团团污糟错杂的颜色。红色是火焰吞噬帘帐, 藏青是表少爷惊慌失措,杏红是小姐压抑低泣,深褐与缃色是舅老爷与舅夫人呼天喊地的叫骂……
一只手攀上薄被, 准确无误地覆上她的手背。
“不要怕。”寂静的夜里, 谢渺的音色柔软而朦胧,“拂绿,有我在。”
拂绿忽然便泣不成声。
她七岁时被父母卖进谢家, 与揽霞同时成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她比小姐和揽霞都要大, 一直以来都稳妥细致, 自诩是三人中最成熟的那个。揽霞虽忠心护主,却总口无遮拦,她便跟在后头叮嘱唠叨。小姐因丧父丧父,早慧懂事,受亲人刁难后总是隐忍,她便在小姐难过时默默陪伴,给予力所能及的些许安慰。
四年前的那天夜里,揽霞因探亲外出,她一时大意,被人支了出去,回来时院子里已七慌八乱,小姐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角落,眼里映着火光与哀恐,除了啜泣还是啜泣。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姐总是睡着睡着便被噩梦惊醒,抱着被子发抖呜咽。她既心疼又自责,能做的却只有抱着小姐,告诉小姐,她会一直陪着她。
那段糟糕透顶的回忆中,唯一的慰藉便是二夫人的来信。二夫人说,新嫁的丈夫对她很好,继女虽懵懂顽劣,好在继子深明大义,不仅没有排斥她这位新母亲,反倒对她恭敬有加,处处帮她融入崔府……
于小姐而言,彼时的二公子像一道光,照耀进她暗无天地的生活中,她向往二公子,便如渴望光明。
可一切都变了。
小姐不再追逐二公子,亦不再害怕过往。曾经孱弱无助的小女孩,逐渐成长为独立坚忍的大姑娘。小姐不再需要她安慰的怀抱,反倒是她,思及表少爷兴许会掀起的风浪后便栗栗危惧,若是表少爷课语讹言,污蔑小姐清白该怎么办……若是崔府众人、二公子听信表少爷的一面之词该怎么办……若是小姐的未来被毁了该怎么办……
“小姐。”她哽咽着问:“您不怕吗?”
谢渺道:“不怕。”
“真的不怕?”
谢渺无声笑了笑,“嗯,真的不怕。”
她是活了两世的人,有过貌合神离的婚事,见过簪缨世族的覆灭,经历过被人追杀落崖的生死。
在前世的二十五年里,二十岁之前的她尚且稚嫩,会害怕,会惊慌,会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但在后面日子里,她逐渐意识到,所谓的勇气,不该向他人索取,而是由内滋生。
唯有破开茧蛹,才能救赎被困住的自己。
她不再怕孟远棠,他不过是人世间的万千渣滓之一,恐惧是滋生他歹意的养分,唯有坚定无畏地反抗,才能撕裂他伪善的面具,击碎他卑劣而贪婪的欲望。
她将拂绿揽进怀里,轻缓说道:“拂绿,相信我,他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无所不能,而我们,也远比自以为的要强大。”
窗外,曙光冲破黑暗桎梏,成为黎明登场前的美妙序章。所有痛苦最终都会化为勇气,成为茫夜里的灯,深海中的塔,远航时的牵星板。
要坚信,往前走,一直走,必定会找到出路。
*
翌日,谢渺一反常态,打扮得光鲜亮丽,只带着拂绿出了门。
按照前世轨迹,孟远棠会在崔府门口蹲守数日,见到王大驾车出去,便一路尾随他们到了香粉铺。
随后,他装作客人,进铺与她“偶遇”。时隔多年,她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见到他,惊慌失措过后,唯一的反应便是逃。
逃离他的视线,逃回崔府,逃到姑母身边!
万万没料到,孟远棠会厚着脸皮找到崔府,求见谢氏,称到京城做生意顺便探望谢渺,而谢氏不知当年隐情,竟还留他在崔府小住做客。
孟远棠料定谢渺不敢将往事诉之于口,更以此为把柄,处处要挟谢渺,满足他的各种要求。
孟远棠此番不求色,只求钱财。
三年前,他被损友带进了沟,迷上赌钱买码,很快便将孟家产业败个精光,随后,他忽然记起谢渺的姑母嫁进京城官宦人家,想必谢渺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千辛万苦地进京,轻易便打听出谢渺姑母嫁进的人家——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官家!
太好了。
他喜不自胜,胆大包天,在谢氏的眼皮子底下用往事拿捏谢渺,而谢渺——前世仅有十六,梦想着嫁给崔慕礼,梦想能融入崔府的谢渺,迫于无奈,选择了委曲求全。
回顾往昔,谢渺想送自己两个字:真蠢。
蠢在由孟远棠牵着走,蠢在惧怕清白被污蔑,蠢在一退再退,被人威胁数年。
今生,谢渺不打算避开与孟远棠的会面,只不过,早已预知后事的她牢牢占住主动权,该害怕的人是孟远棠。
“小姐。”拂绿放下车帘,紧张地道:“后头的确跟着一辆马车,您说,会,会是他吗?”
谢渺竟还有闲心剥了颗橘子,清新的橘皮香气散开,叫人不由精神一震。
“是他。”
拂绿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浑身僵硬地道:“待会,待会我们将他引到——”
“引到无人巷子里,趁着我与他说话的空档,你与王大叫人从后头砸晕他,将他五花大绑后搬上马车,带到南郊荒宅里即可。”
拂绿深吸口气,“好,奴婢带人打晕他,一定会打晕他。”
谢渺尝了片橘子,轻轻咽下后,面不改色地分给她一半,“来,吃片橘子压压惊。”
揽霞乖乖接过,心不在焉地塞了两片进嘴,下一刻,脸皱巴的跟八十岁老太无几——
好、好酸的橘子!!!!!!!!!!!!
见她成功被酸到,谢渺方才露出痛苦表情,舔了舔牙道:“呐,你我主仆一场,有酸同当,有福同享。”
闹了闹,拂绿的心情反倒有所缓解。
马车到了香粉铺,谢渺由拂绿搀扶下地,特意扶了扶鬓间金灿灿的步摇。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有人掀起车帘偷望,差点被她的满身富贵闪瞎了眼。
谢渺与拂绿进了香粉铺,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摇着紫竹兰团扇,不紧不慢的在铺子里转悠。
拂绿时不时提点意见,谢渺三心二意地挑选着胭脂水粉,左肩忽被人轻轻一拍。
她不悦地蹙眉,睇向来人,“谁——”
来人是名二十出头,檀衫俊面的青年,仔细看,相貌竟与谢渺有几分相似。
“小阿渺。”孟远棠浅笑清吟,拱手道:“许久未见,你可还记得为兄?”
刹那间,谢渺似被鸟雀叼走舌头,惊慌失措地望着他。身边的拂绿神情与她如出一辙,皆是张口结舌,手足发麻。
青年十分满意她们的反应,故作潇洒地摇了摇折扇,凑过身,促狭道:“当年小阿渺留下书信后不告而别,为兄甚是惦念,这不,便来京城寻你了。”
谢渺陡然清醒,连忙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盈漾水光的眼,“你——”
“嘘。”青年抬起食指,轻碰嘴唇,“先别说话。”
他目光肆意,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少女仙姿佚貌,靡颜腻理,一袭秋香色绣海棠花式衫裙精致昳丽,润白的手腕处戴着一枚晶莹通透的玉镯,细耳坠着金环镶东珠耳饰,发间是半荷嵌绿碧玺金步摇,穗子正惊魂未定地来回晃动。
孟远棠眸中闪过贪婪之色,笑道:“啧啧啧,这一身的打扮,没有小千两银子下不来吧?看来小阿渺跟着谢姑母在崔府过得极为滋润。”
谢渺捏紧扇柄,声音由于忐忑而发颤,“你,你,你想干嘛?”
孟远棠缓步朝她逼近,“你说呢?小阿渺,我不远千里来京城寻你,自是想重温——”
拂绿横身挡到中间,压低声音骂道:“孟远棠,你不要脸!”
“哦?”孟远棠左右一顾,笑问:“你们难道希望我在此,好好与你们回忆回忆旧日?毕竟,我们也曾兄友妹恭,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你住嘴!”谢渺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与你,我与你去外面说。”
说罢不敢看他,转身小跑出门。拂绿见状狠狠瞪了他一眼,赶忙追上,“小姐,您等等奴婢!”
孟远棠双手负在身后,心情甚好地跟了上去。
谢渺跑到隔壁的巷子里,面朝墙壁,肩膀不住轻耸。
孟远棠见她如此惧怕,心里愈发得意。
“拂绿,你退下,我,我有话要与他说。”谢渺带着细碎哭腔地道。
拂绿不甘不愿地退到巷子口,孟远棠见状,猴急地上前,装模作样地道:“小阿渺,你无需害怕,为兄不过是来探望你而已。”
谢渺用袖子揉红眼睛,侧首道:“孟远棠,别假惺惺了,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孟远棠抖了抖宽袖,又抬起靴面,示意谢渺看自己的一身打扮,“表妹你瞧,与你满身的珠光宝气相比,为兄实在是寒酸透顶。”
谢渺一愣,会过意来,难以置信地问:“我从前给了孟家那样多的银子,如今你,你又想想要银子?”
孟远棠却道:“小阿渺此言差矣,从前你在孟家好吃好喝,帮扶孟家是理所应当。如今你表兄我囊中羞涩,你身为表妹,雪中送炭更是义不容辞。”
谢渺拧死细眉,倔强地道:“若我不肯呢?”
孟远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佻笑道:“小阿渺,崔府是京中盛官,家风极为严苛,你是二房夫人的表侄,若让人知晓你行为不端,小小年纪便勾引男子……”
谢渺羞愤地打断他,“我没有,明明是你——是你——”
孟远棠摸了摸下巴,好整以暇地道:“谁在乎真相如何?只要我大肆宣扬是你主动勾引我,坏了你的名声,到时候你便是过街老鼠,人人喊骂,毕竟我可是知晓,你锁骨下长着一颗——”
见谢渺脸色巨变,孟远棠适可而止,哄骗道:“小阿渺,为兄只求钱财,无意刁难你。”
谢渺一手扶住墙壁,怆然咬唇,余光却瞥到拂绿朝她比了个手势。
打手们已就位。
谢渺佯装动摇,“孟远棠,你说话可作数?”
孟远棠信誓旦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算个棍的君子。
谢渺心中冷笑,面上犹犹豫豫,故意拖延时间,“不行,你,你再容我想想。”
巷口人影晃动,眼看打手们正要冲进来时,外头忽然响起拂绿刻意拔高的声音。
“三小姐,苏小姐,真巧,你们也来这里买东西?”
第85章
说来也巧, 崔夕珺今日原本没打算出门,架不住苏盼雁想为崔慕礼挑缎子绣香囊,这才被拖着去往长乐坊。
她们从街头逛到街尾,从旺铺逛到生意疏落的小铺子, 仍是两手空空。
“盼雁, 逛了那么久, 你就没一样看中的吗?”她问。
苏盼雁道:“总觉得颜色俗气, 配不上崔二哥的气度。”
崔夕珺倒也干脆,横竖她是为了讨二哥欢喜,“行, 那咱们换个地方再逛。”
二人往外走,苏盼雁还在随意四望,目光划过某处偏僻角落时,瞧见了一张似熟非熟的脸。
“夕珺。”苏盼雁轻扯崔夕珺的袖子, 示意她看向某处, “那可是谢渺的丫鬟?”
崔夕珺眯着眼睛看, 见几丈外,拂绿侧身站在一处巷口, 周遭游荡着几名粗布打扮, 身强体健的男子, 看起来似乎遇上了麻烦。
崔夕珺不禁皱眉, “她在这里干吗?谢渺呢?”
她一直往巷子探头, 难道是谢渺在里头?
“以防万一……”苏盼雁也浮想联翩, 迟疑问道:“我们带人去看看?”
崔夕珺犹豫一瞬,叫上护卫往拂绿而去。
且说拂绿见万事俱备, 正欲引人进巷, 冷不丁地瞥见崔夕珺与苏盼雁走近, 当下惊得魂飞魄散,暗叫一声倒霉!
怎就那么凑巧?!
不行,她得拦住她们,不能让人见到孟远棠!
拂绿用力掐着手心,急忙朝打手们猛使眼色。打手们也注意到有人靠近,见状立刻如鸟兽散。
拂绿再迅速往前一迎,挡住两位小姐探究的目光,道:“三小姐,苏小姐,真巧,你们也来这里买东西?”
崔夕珺问:“方才那几人……”
“谁?”拂绿装傻充愣,“没人啊,三小姐。”
苏盼雁道:“方才明明有几人……”
拂绿笑道:“哦,定是过路人。”
崔夕珺见她神色自若,不像被人围堵,然而她形迹可疑,仿佛在掩饰什么……
“拂绿。”崔夕珺问:“你家小姐人呢?”
拂绿恭敬垂首,“奴婢只身出来办事,小姐在府里呢。”
苏盼雁冲崔夕珺摇摇头,她看到巷里有影子,分明是有人在里头。
“是吗?”崔夕珺挑着眉问:“那你让开,我要进去瞧瞧。”
拂绿心跳如雷,偏要强作镇定,“巷子乌糟,地上湿滑,奴婢怕脏了三小姐的鞋。”
崔夕珺拍手称赞,“真是个一心为主的好丫鬟,若你改天不想再待谢渺身边,倒是可以来我屋里。”
言罢,脸色一变,吩咐护卫道:“去,将她架开,本小姐偏要去巷子里看个究竟。”
拂绿挣扎无用,被两名护卫架到旁边,无可奈何下,转而向苏盼雁求救,“苏小姐,您劝劝三小姐!”
苏盼雁不予理会,反倒跟着进巷,她也好奇,谢渺偷躲在里面干嘛。
巷子狭窄昏暗,不过再暗,都遮不住一高一矮的两抹身影。
崔夕珺眨眨眼,再眨眨眼——
她看到了什么?谢渺盛装打扮,跟一名年轻男子在此幽会?
苏盼雁亦是意外,除去崔慕礼与周念南,谢渺竟然还跟人有牵扯?
两人很快便反应过来,默契对视后,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孤男寡女私下会面,他们二人定有猫腻!
“咳咳咳。”崔夕珺清了清嗓子,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们,“谢表姐,劳烦介绍介绍,这位公子是谁?”
谢渺意识到计划生变,本想带着孟远棠往巷尾跑,但孟远棠哪会如她的意。
孟远棠不傻,相反,他十分聪慧。他光听称呼便猜出来人身份,又见她们妍丽富贵,转念便拨起另一副算盘。
京城崔家世代为官,清贵显赫,若能登门入府,做上几天客人……
他已有了主意,便惺惺作态地看向谢渺,无辜又好奇地问:“表妹,这两位是?”
……
谢渺还未说话,崔夕珺便抢着开口:“表妹?你是谢渺的表哥?”
孟远棠有礼回道:“正是。”
崔夕珺问:“有血缘关系还是半路认来的那种?”
孟远棠道:“自是货真价实的血亲表兄妹。”
崔夕珺仔细端详谢渺,见她用团扇遮着下半张脸,杏眸泛红,楚楚可怜。
听到孟远棠的回答,她言简意赅,只说了一个字,“对。”
孟远棠殷勤地解释:“自平江一别,我与阿渺表妹多年未见,不曾想竟在此处偶遇,于是便小话几句。”
仅仅小话几句,便能让向来气定神闲的谢渺泫然欲泣?看来这对表兄妹的感情非同一般啊。
崔夕珺灵光乍现,笑容可掬地道:“谢表姐,既然是你的亲表哥,在此地叙旧未免太失礼,应该请他到崔府,让母亲好好招待一番。”
谢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搞事。
她道:“我与表哥刚见面,正在了解近况,待我今日回去禀告姑母,再发帖子……”
“都是正经亲戚,何须这般繁琐?直接领回去就行。”崔夕珺道:“表姐放心,我与你一道回去,无人敢说闲话。”
谢渺自是推脱,“表哥还有其他要事——”
“等去完崔府再办也不迟。”孟远棠从善如流,情真意切地道:“身为小辈,我理当第一时间拜访谢姑母。”
事已至此,谢渺只能应下,若再拒绝,恐会更加惹人怀疑。
出巷子前,孟远棠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对谢渺低声道:“小阿渺放心,我去崔府开开眼界,绝不会胡乱说话。”
*
回程路上,拂绿泪水涟涟,自责不已,“小姐,是奴婢没用,挡不住三小姐和苏小姐……”
唉。
谢渺道:“与你无关。”
真要说,也是天意难违,即便她做足准备,仍未破坏孟远棠进崔府的轨迹。
无碍,比计划中麻烦些而已。
她背靠车壁,随手抽过迎枕抱在怀中,指腹摩挲着绣面纹路,懒洋洋地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拂绿问:“什么话?”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她道:“别怕,你家小姐稳得住。”
心无所念,自然无所畏忌。
孟远棠胸有成竹,以为稳稳拿捏住她,殊不知她正扮猪吃虎,要将他消抹得干净。
好戏才要开场。
*
孟远棠以客人身份,大摇大摆地进了崔府。
崔夕珺引他在前厅等候,又派丫鬟去禀告谢氏有远亲来访。
趁着等待空档,孟远棠手捧着茶盏,状似饮茶,实则不动声色地观察周遭。
厅堂敞亮明净,舒适雅致。全套的杞梓木镂雕家具,中堂挂着顾恺之的真迹《湖亭清夏图》,茶具是整套光润如脂的汝窑天青瓷,看着素净,实际上价值不菲。
再说入府后,那令人目不暇接的层楼叠榭,湖亭水色,峥嵘山石,虽称不上富丽堂皇,却处处彰显世家大族在岁月长河中的沉淀。
便连路上打扫的奴仆们,也尽是相貌端正,衣着讲究,行止恭敬。
孟远棠暗暗咋舌。
早听说谢渺的姑母嫁进京城官宦人家,不曾想,竟是这样的名门大户……
这趟没白来。
他暗暗勾唇,兴跃转瞬即逝,又恢复稳静容德的模样。
谢渺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崔夕珺却粗心大意,只关心想关心的,“母亲何时能来?”
话音刚落,雍容华贵的妇人现身门外。
孟远棠眼睛倏亮,连忙起身,朝她深深作揖,“谢姑母,晚辈孟远棠,不知您可还有印象?”
孟?
谢氏对上一张与谢渺有些相像的脸,愣怔后,惊喜地道:“你是嫂嫂的侄子,阿渺的表兄孟远棠?”
“正是侄儿。”孟远棠见她表情,心中愈发得意,不出所料,小阿渺根本不敢泄露丁点往事。
谢氏的确一无所知。
当初她远嫁京城,前途未明,便将小谢渺托付给了孟府。三年后,姑侄重聚,谢渺因种种原因选择吞下委屈,将往事瞒天过海,一口咬定孟家待她极好。
谢氏信以为真,对孟家心存感怀,此时见到孟远棠,难免言语亲近,“竟是远棠,怎么不事先来信通知,我好叫人去接你。”
孟远棠搬出临时想好的说辞,“我刚到京城,还未来得及打探姑母住所,便偶然跟表妹碰面,仓促之下上门拜访,还请姑母见谅。”
谢氏望向谢渺,谢渺点头,“我今日去长乐坊,意外撞见了表哥。”
崔夕珺插嘴,“当时我也在。”
孟远棠打趣道:“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是无巧不成书。”
他相貌堂堂,措辞有度,曾在平江当地小有名气,外人极容易被他蒙蔽,谢氏亦然。
他有心活跃气氛,谢渺怕谢氏看出端倪,“迫于无奈”地配合,姑侄三人相谈甚欢。
崔夕珺见状,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径直去往明岚苑,向崔慕礼绘声绘色地描述起经过。
“谢渺的丫鬟守在巷子口,像是在替她放哨……”
“她故意挡着我们,还骗我们谢渺在家,但我和盼雁进去一瞧,你猜怎么着?谢渺竟然跟个年轻男子一起!”
“那男子自称是谢渺的亲表哥,与她在长乐坊偶然撞见,便躲进巷子叙旧。”
“人已经进了崔府,母亲和谢渺正在招待他,三个人聊得可开心了。对了,我才知道,谢渺曾在这位表哥家寄住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呢!”
崔夕珺说得口干舌燥,崔慕礼却充耳不闻,手掌稳劲,细致地临摹着《江南百景图》。笔尖浓墨轻触,一个个神态迥异的人物跃然纸上,市集繁闹,贩夫忙碌,孩童嬉闹,女子们织布绣锦……
崔夕珺恼声道:“二哥,我说了这么久,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崔慕礼撂笔,淡道:“我累了。”
这便是赶客的意思。
崔夕珺见好就收,改问:“盼雁给你送了半个月的鸡汤,你何时才能许她进院探望?”
崔慕礼道:“与你无关。”
崔夕珺不死心,搬出大山来,“连祖母都觉得盼雁甚好,对此事乐见其成呢!”
“你若真那么喜欢苏盼雁,何不自己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