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语双关,相信她定能听懂。
方芝若神色怅惘,似陷入回忆,“我父母膝下只得我一女,我自小跟随父亲左右,他痴迷于造纸术,我也便耳濡目染,成日待在纸坊。”
谢渺真心实意地道:“女承父业,单特孑立。”
“何来单特孑立?”方芝若道:“我父亲费劲一生,仍庸庸碌碌,毫无所为。守着那逼仄破落的造纸坊,连最常见的麻宣绵竹都造不好,却异想天开,妄图造出新纸,开辟新纪元……谢小姐,你说可不可笑?”
她音容过于平静,如一口了无生机的古井,深往里探,才能品出波澜不惊下的死气沉沉。
谢渺摇摇头,反驳道:“人有一念,方可追逐,你父亲痴迷于造纸,并不可笑,更不是错。”
方芝若不为所动,“但他到死,都只是个失败者。”
谢渺沉吟半晌,道:“方姑娘可去过北疆?”
方芝若摇头,“不曾。”
“我也不曾,但我知道如今的北疆防线,是由数以百万计的英魂守卫堆垒而成。”谢渺声轻,却又重若千钧,“他们未拨云见日便死在一场场战事中,此为失败。但他们不畏死亡,不惧失败,为心中所念,为家国百姓,奔赴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方姑娘,你觉得他们如何?”
“魂魄托日月,肝胆映河山。”方芝若苦笑着道:“他又怎能与英烈相比。”
茶水已凉,这次换谢渺替她重新斟茶,换掉陈冷的那杯。
她道:“万物苍生,皆有己任。佛祖渡人,黄泉渡魂。公孙王侯事天下,却也离不开平头百姓的汲汲营生。方姑娘,你不该妄自菲薄,更不该怯步前程。”
怯步前程。
方芝若的瞳孔一震,嘴唇动了又动,最后吐出几个字,“你竟懂我。”
她心中留恋纸坊,却以斩筋断骨的姿态,趁着热孝嫁人,逼迫自己放弃。她足足见证父亲三十年来的失败,从踌躇满志到浑浑噩噩,直至临终时的声声血泣。
芝若,替我完成遗愿。芝若,我不行,你一定可以。
芝若,若纸。
她身为女子,怎么扛得起父亲遗志?她惶惶不安,止步不前,铁心要走另一条路,然而事与愿违,在登岸之际,她被浪潮无情地拍回大海,溺水戚戚,呼救无门。
似乎她只能随淘浮沉,飘无定向。
她再难维持平静,面具显露一丝裂纹,双手捂紧脸庞,泪水从指缝渗出,“我与他青梅竹马,可成亲当日,他抛下我,与一名伎人私奔了。”
谢渺发出微不可闻地叹息。
女娲造人时分出男女,赋予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男子往往薄情冷意,女子则多情细腻,受困于情,她是,她们亦是。
她心中一阵酸楚,不知是为她们,还是为曾经的自己。
“方姑娘,内宅之小,只窥夫君孩儿。”谢渺起身,一把推开窗户,冬辉倏然闯进,敲碎满室沉郁。
她倚在窗边,指着碧空道:“可你看,这天空之阔,能揽星辰日月。这土地之广,可盛山河江水。这四季轮转,蕴万物苍生。”
她面容隐隐发光,抑扬顿挫地道:“难道你不想去看,去听,去触碰吗?”
方芝若抬起头,忘记擦泪水,怔怔地看着她。
谢渺朝她伸出手,坚定地道:“我愿祝你一臂之力。”
微白的日光中,少女容颜似雪,微笑如风,唯有眼里那抹坚定熠熠生辉,如固不可摧的堡垒,又如引人深陷的漩涡。
方芝若被蛊惑似地伸出手,牢牢捉住她。
谢渺用力地回握,促狭地眨眨眼,“方姑娘,等你挣许多许多的银子,到时候别说青梅竹马,就是要天上的仙人,我都能给你抓上一打回来。”
*
方芝若解开心结,很快便整理好心情,与谢渺详谈起重振书香造纸坊的事宜。她想改迁地址,将纸坊迁到枳北街。以往的工人们手艺不精,懒散混日,要全部都进行撤换。造纸的器具有些已老化,要恰当更替。她在父亲那里学的技艺不精,如果有机会,她希望能去大师门下学习……
所有要求,谢渺通通点头应是,笑道:“按你说的办,需要多少银子,你跟我说就是。”
方芝若惊讶于她的干脆,冷静下来后,道:“谢姑娘,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为何你会找到我,这样费尽心思帮我?”
谢渺想也不想便道:“因为我知道,你将来肯定会成功。”
她语气笃定,竟看不出半分作伪。
方芝若不禁愣住,这是除去父亲,第一次有人坚定地告诉她,她肯定会成功。
能吗?她真的能做到吗?
她的心情忽然轻盈,展颜笑道:“希望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也不会辜负父亲的。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谢渺道。
“请讲。”
“若我没有找上门,你遇上此番挫折,可会拾起造纸坊经营?”
方芝若陷入长久的沉默,随后点下头,“会。”既是命运所推,她无法躲避,倒不如迎难而上。
“那银钱上……”
“哪怕变卖祖宅家产,亦要放手拼命一搏。”
短短半个时辰,方芝若已脱离颓像,显露难言坚韧。谢渺感叹,此等心智,难怪会在将来以女子之身,在造纸行业干出一番事业。
*
日落西山,残阳似血。
刑部侧门停驻一辆华贵马车,车壁印有四皇子府的金漆徽印。一名身着囚服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牢狱出来,身后跟着三两仆从。
他回身看着待了两月余的刑部大牢,神色嚣张,口出诳语,“哼,我郭阳弄死一个贱女人而已,你们能耐我何?抓我进牢,还不是得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到时间了,又得乖乖送小爷走!”
一只柔嫩的手掌掀开车帘,娇滴滴的女声唤道:“阳弟,走了。”
郭阳面上一喜,爬上马车之际,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哈哈大笑,“状元郎算个什么东西!到四殿下面前,只能当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巷中阴暗角落,樊乐康在无声窥探,额际青筋尽显,双手死死握成拳状。
他想起蓝琪儿,那个热情如火的少女,她是何等美好善良,明知他身负血海深仇,仍交付满腔情意,在遭受拒绝后仍固执地等候,等他改变心意的一天。
可她再也等不到了,等不到春风和煦,夏光明艳,等不到他放下仇恨,愿归秋香,与她围炉煮酒的那天。
她死在人渣的手里,死时那样的悲惨,清澈的眼眸久阖不上。
杀妻之仇,何以为偿?
血债,唯有以血来偿。


第25章 (加更)
上元佳节, 望日张灯,京城不夜。
按照往年惯例,崔府的公子小姐们用完元宵后,便结伴出府, 游街赏灯。
天色已暗, 主城内却灯火辉灿, 万民群集通衢,气氛热闹非凡。
崔府马车停在最热闹阔气的京街口, 抬头便可见百枝灯树, 再往里去,沿街灯彩高悬, 光明甚夺月色。
丫鬟侍从们跟紧自家主子, 一群人左顾右盼地往里街走。小摊贩们已绵延铺展, 一眼望去竟没有尽头。
卖灯猜谜, 投壶捞鱼,百戏杂耍,发簪佩环,元宵甜露……吆喝声此起彼伏,从玩到吃, 琳琅满目, 应有尽有。
那卖灯货郎出售各色花灯, 鱿灯巧夺天工, 珠子灯绚丽夺人,羊皮灯镂鏃精巧。旁边便挨有灯谜社,檐下挂一排走马灯, 剪纸为轮, 以烛嘘之, 则车驰马骤,团团不休。①
灯谜社管事手提一盏玉兔走马灯,高声喊:“上元佳节猜灯谜,才气千里冲云霄!”
他身前已围了好些人,喊道:“莫要废话,快公布谜面!”
“不急,不急。”管事从玉兔走马灯上取下谜条,朗声念道:“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打一字。”②
人群里有位书生抢答:“是‘林’字,是‘林’字!”
“是也,正是‘林’字。”管事将玉兔走马灯递于答题者,“恭喜这位公子答对,玉兔走马灯送给您。”
他取下另一盏西施采莲灯,抬高手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打七言古诗一句。”③
人群静默半晌,倒是崔慕文先答出来,“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位小公子厉害!”管事夸赞道,将西施采莲走马灯递给他。
崔慕文接过西施采莲走马灯,想也不想便送给崔夕宁,“姐姐,你拿着玩。”崔慕良陪着妻儿到别处逛去了,崔慕文自觉要担起照顾宠爱姐姐的责任。
崔夕宁高高兴兴地接过。
崔夕珺见状,扯了扯崔慕礼的袖子,指着其中最精致的一盏鱼戏莲叶灯,“二哥,我要那盏。”
崔慕礼请管事取下谜面,管事笑道:“公子好眼光,这盏灯王,谜面是上下联,各猜一字。”
他念道:“上联: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彷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故意停顿了下,又道:“下联是: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为短品,也是妙文。”④
念罢,笑吟吟地等待眼前这位清贵俊美的公子哥出丑,谁知他只略一思忖,便道:“上联为‘猜’,下联为‘谜’,合起来是‘猜谜’。”
管事登时哑口无言,人群爆发出一阵赞叹,只道这位公子才貌无双,岂不知此人是去年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灯王到手,崔夕珺连日的苦闷被冲淡些许,兴致不由高涨。三房的崔夕蓉、崔夕彤和崔慕程年纪还小,便也拉着崔慕礼与崔慕文,要他们帮忙猜几盏灯来。
他们猜灯谜猜得热闹,谢渺却嫌人多,偷偷与崔夕宁道:“我去前面逛逛。”
崔夕宁问:“可要二哥帮你赢盏灯?”
谢渺摇头,崔夕宁见她毫无拧捏留恋,暗叹:真是不知,她怎么能放弃得如此干净彻底。
*
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⑤
谢渺带着揽霞与拂绿走到河边,那里正聚着好些人放花灯,莲花灯与河水斜晖交映,倒影澄鲜。
揽霞本就是贪玩的性子,跃跃欲试地道:“小姐,我们买几盏花灯来玩。”
花灯摊就在一旁,揽霞与拂绿挑了两盏花灯,谢渺却选了三盏往生灯。揽霞与拂绿对看一眼,她们自然知道其中两盏是点给过世的夫人与老爷的,可剩下一盏呢?
谢渺走到河边,微俯下身,仔细地将往生灯推入河中,一盏又一盏,等到最后一盏,动作明显慢下,仿佛显露几分不舍。
天边传来一阵梵音,其律和雅,深远难辨。
谢渺目送三盏往生灯顺水流而下,久久未动,竟是看得痴了。
*
崔慕礼又猜中三盏灯,灯谜社管事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
这位公子才高八斗,什么谜都猜得出,有他在,其余人还玩什么?
他强颜欢笑问道:“公子还要猜?”
崔慕礼回头看了一眼,几位弟弟妹妹手里均有收获,独有一人不见踪影。
“不了。”他朝沉杨投去一眼。
待他们走远,沉杨趁灯谜社管事不注意,往桌子上扔下一锭碎银。
沿街的热闹太多,崔府的几房小姐公子很快便分散开,玩的玩,吃的吃。崔夕珺遥遥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对崔慕礼道:“二哥,我好像看到盼雁了,待会再来找你。”
崔慕礼对热闹一向不感兴趣,负着手,慢条斯理地朝人少的地方走。
行人来来去去,见有如此俊美的公子,不少女子春心萌动,状似无意地靠上来。崔慕礼身形不动,一旁的沉杨和沉桦已熟门熟路的将人隔开。
沉杨顶着一如既往的面瘫脸,沉桦倒是摸摸鼻子,没正经地取笑道:“公子真是一如既往地招桃花。”
长桥卧波,灯河璀璨。
空中忽然绽放朵朵烟花,比灯河更为靓丽绚烂。众人皆抬头欣赏,崔慕礼却注意到,独有河边站着的一抹身影低头,仿佛与世人格格不入。
漫天粲焕刹那消失,余下的,只有她瓷白的侧脸,缥缈空淡的眼神,以及周身萦绕,那叫人无法忽视的寂然。
崔慕礼没见过这样的谢渺。
三年前她带着丫鬟投奔到崔府,第一眼见到他时,眸中便迸发出灼灼亮光,似含着万般欢喜。
类似的眼神,崔慕礼从小到大收到过太多太多,早已习惯,也早已无视。在他眼里,这位远方到来的谢氏表妹,着实没有地方值得他多加关注,哪怕后来谢氏极力将她与自己凑到一块,他也从未上心。
他不是由人摆弄的性子。
任她毫不遮掩地讨好自己,任她人前一套,对着周念南又一套……她殷勤献好,锲而不舍,而他总归不在意。
然而她忽然变了,毫无理由又彻彻底底地变了。他原本也该满不在乎,但在这一刻,他心中生出了疑问。
为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往她而去,身后的沉杨和沉桦却往两旁避开,一只玉白纤细的手伸来,不顾礼节地抓住他的长袖。
“崔二哥。”苏盼雁两颊泛红,呼吸略显急促,秋水明眸难掩情愫,“我捉到你了。”
崔慕礼不动声色地抽出袖子,“苏小姐。”
苏盼雁仰着头,笑容不变,眼中却掠过一抹黯然,“崔二哥,我与丫鬟走散了,可否请你送我回去?”
难得没有外人在场,她不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抛却顾忌,刻意褪去拘谨,声音微扬,亲昵又随意,一如往昔他们相处时的语调。
她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道:“你知道的,我总是认不清路。”
“于理不合。”崔慕礼道。
苏盼雁急急道:“从前在扬州,你也送过——”
“昔年旧事,时过境迁。”崔慕礼半抬长眸,疏离道:“苏小姐也忘掉吧。”
也?他的意思是,他已经放下了?
苏盼雁眸中浮起一层薄薄水光,轻咬着丰润的红唇,委屈不已地待说话,却见崔慕礼吩咐道:“沉杨,你在此陪苏小姐等家仆。”
说罢头也不转地离开,只是环顾四周,哪里还找得到那抹熟悉身影。
*
放过花灯,走了三桥,谢渺几人寻了处小食摊,打算坐下休息一阵。刚坐落,便听一旁有人惊喜地喊:“渺姐姐!”
竟然是巧姑。
谢渺赶紧喊她坐下,“巧姑,你一个人来的吗?”
“哥哥今日休息,特意带我来赏花灯。”巧姑将手里的花灯给她们看,欢喜道:“瞧,这是我哥哥给我买的。”
揽霞伸手摸了摸,羡慕地道:“真漂亮!小姐,奴婢也想要!”
拂绿没见她身后跟着人,“你哥哥呢?”
“哥哥有点事情,叫我在这里等他。”
她们点了四碗甜汤,拂绿正要付钱,被巧姑一把拦下。
“等等,我来付钱!”巧姑拿出腰间荷包,晃动出声响,“我绣得帕子卖出去了,足足五十文呢!”
拂绿待说话,被谢渺一个眼神止住。
“那就谢谢你了。”她笑眯眯地道。
喝碗甜汤,谢渺用帕子沾沾嘴,开口道:“巧姑,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巧姑挠挠头,一脸莫名,“为何要与我商量?”
“你的事,自然要与你商量。”谢渺抽出新帕子,替她擦拭嘴边,“昨日我已与方姑娘谈妥,一起重开纸坊,到时候纸坊要招人。我想问,你可有兴趣去做学徒?”
巧姑呆住。
渺姐姐说什么?让她去纸坊做学徒,学习做纸吗?
谢渺还在说:“你放心,做学徒也有月钱,等你以后出师,聘你做师傅,挣得肯定还要多。”
巧姑的手指逐渐发麻,结结巴巴地道:“渺、渺姐姐,我、我真的能去学做纸?”
“当然能,除非你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巧姑才只八岁,却早已尝尽生活艰苦。她想学手艺,旁人要么嫌她是个女娃,要么欺她年幼,这么多年来只能找些零碎事情做。如果能去纸坊当学徒……那可是纸坊,纸坊啊!
巧姑的眼瞬间红透,猛地扎进她怀中,呜咽着道:“渺姐姐,谢谢你,谢谢你们。”
谢渺轻轻抚着她的背,再看拂绿与揽霞,竟也感动地抱作一团。
呜呜呜,她们家小姐想得真是太周到了!
*
时候不早,谢渺原本要陪巧姑等哥哥,巧姑怎么好再麻烦她,只道小食摊摊主是熟人,叫她们安心离开。
街上行人渐少,灯树仍千光照。借着光,七纵八横的弄堂也隐约可见人影。
揽霞举目四望,哪怕手里已经拿着一盏花灯、一串糖葫芦,还有一盒九连环,仍饶有兴致地搜罗新鲜玩意儿。
她冷不丁地刹住脚步,迟疑地道:“小姐,那边巷子里的可是二小姐?”
谢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两人对面站立,一高一矮,从侧影看,分明是一男一女。
那女子的裙摆披露一角,赪霞色缀花鸟枝纹的图案,精致昳丽,如崔夕宁今日装扮一致。
三人甚为默契地同时噤声。
巷子里的二人不知说到什么,男子递了样东西过去,女子推拒一番便收进袖笼,仰头凝视男子,很是亲密依恋的模样。
谢渺猜到了男子的身份,恐怕就是与崔夕宁相恋的那名秀才。她不欲多事,正打算悄悄离开,肩膀被人在身后猛地一拍。
“谢渺。”周念南疏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轻不重地往四周蔓延,“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当望灯石吗?”


第26章
长街明明嘈杂纷扰, 周念南的这一声却异常贯耳。巷中女子身形慌乱,与男子齐齐退进阴影深处。
谢渺适时地回身,往旁边挪了挪, 挡住巷口风景, “周三公子。”
周念南手提一盏琉璃珠子灯, 上绘仙女幔舞, 姿态蹁跹, 宛若惊鸿。琉璃珠折射出七彩光耀,恰好投到谢渺的脸上。
谢渺被晃花了眼,正待抬手去遮, 周念南已将灯移开放低。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崔二呢?”他问。
这人当真是,一天不问崔慕礼就闲得慌。
谢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假笑道:“崔表哥要是知道周三公子如此‘关心’他, 想必会受宠若惊呢。只可惜我不是崔表哥的贴身小厮, 不然定会将他的衣食住行一一记录下来, 详细禀告给你。”
周念南听出她话里揶揄, 意外的没有生气, “问顺嘴了而已……你要回去了?”
谢渺点头。
周念南见她身边就带着两个丫鬟, 取笑道:“你倒是胆子大得很,这样人多的地方,连个护卫都不带。”
谢渺觑他一眼,他身后照例跟着左青左蓝,暗处肯定只多不少。
“周三公子说笑了。”她平静道:“我是什么身份,如何能跟你比?”
说完不等他回话, 转身便走。
周念南被她堵得一噎, 类似的话他往常说过不少, 但从她口中复述,怎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呢?
他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闷燥撇到一边,不着痕迹的往巷子瞟了瞟,提步追上谢渺,“喂,谢渺,既然遇上了,我就发发善心,护卫你的安全……”
不多时便到了京街口,崔府马车并排停驻,几抹熟悉的身影正往马车聚拢。
周念南没瞧见崔慕礼,便不打算上前寒暄,正想转回自家马车,眼神又在一丛丛的人影里溜过,滑到谢渺空荡荡的双手上。
他不客气地问:“你今年怎么混得这么差,连盏花灯都没捞上?”
往年的花灯,都是她沾崔府小姐们的光,从崔慕礼那里求来的。今年嘛……不求,自然什么都没有。
谢渺不打算跟他细说,轻哼道:“大齐哪条律例规定,上元节必须要人手一盏花灯才行?”
周念南问:“别人都有,独你没有,你不觉得丢脸?”
她满不在乎地道:“小孩子的脸皮才一戳就破。”像她这种活了两世的大人,如何能为这点小事而感到丢脸?
周念南越听越稀奇,见她小脸玉莹莹地仰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我来瞧瞧,你脸皮到底有多厚。”
两指在她左脸颊轻轻掐了把,指尖顿时触及凝脂,冰凉细腻,滑嫩的像是一块豆腐。
谢渺没料到他有如此动作,愣了半瞬后才回过神,想也不想就狠狠拍落他的手掌。
周念南敏捷地缩回手,识相地退后几步,偏嘴里还不怕死地挑衅,“嗯……确实比旁人的脸皮要厚上不少。”
少女的肌肤本就细嫩,饶是他控制力道,白净的脸颊仍被掐出一抹红痕。谢渺不自知,反复用袖子擦拭,冷着脸瞪他,“周三公子,你念得四书五经都喂狗肚子里去了吗?!”
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周念南装作没看见她的愤怒,慢悠悠地道:“我们周家是武将世家,书念得少,不拘小节。”
谢渺被他的无耻气倒,懒得跟他再多话,扭过头便要走,袖子却被人一扯,接着手里被塞进一柄琉璃珠子灯。
“喏,灯送你了。”
谢渺反手便要塞回去,但周念南跃身掠出好几丈远,眨眼已不见踪影。
珠子灯沉甸甸地坠在手心,谢渺想赌气扔掉,又有些迟疑。
无他,这盏灯太漂亮了。
正苦恼灯的去留,拂绿和揽霞忽然恭敬喊了一声,“二公子。”
崔慕礼自暗处徐徐而出,月牙白的衣裳被灯辉染上煦色。他右手执羊皮纸灯,笑容浅显,暖意却未达眼底,“表妹逛得可尽兴?”
“嗯,还行。”谢渺敷衍了事,“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的确。”崔慕礼朝她走近,每动一步,羊皮纸灯的同心结流苏便跟着晃一下。待走到谢渺身边,他递出手,“拿着。”
谢渺:???
崔慕礼道:“其他人都有。”
谢渺连忙拒绝:“我就不用了。”
崔慕礼的目光停在她被掐红的左颊,“所以,收了念南的灯,便不要我的了?”
语调平静如斯,偏又暗藏指控,隐隐散发危险气息。
谢渺熟悉他的脾性,知晓他此刻定是心有不悦,按理说她应该识相,顺着他的毛摸便是,但她偏偏生出反骨,想跟他对着干。
于是认真地点头,“凡事有先来后到,灯,一盏足矣。”
是吗。
他淡淡扫过那盏华丽的琉璃灯,未几,抛却平日里的守礼,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将羊皮灯塞进她的手心。
“我要送,你便必须得收。”
*
谢渺做了个梦。
梦里她坐在一张圆桌前,周念南哼哧哼哧地搬来一头烤乳猪,得意洋洋地道:“谢渺,你家里那么穷,肯定没有吃饱过。来来来,我大发慈悲,请你吃一顿烤乳猪,保准你吃得满嘴流油,唇齿留香。”
谢渺不想吃,拧着身子要跑,被他恶狠狠地按着肩膀坐下。
“快吃!吃完了才能走!”
谢渺抵抗不过,含泪吃下两大碗猪肉,正腻得慌时,崔慕礼又领人扛来一头烤全羊。
“谢表妹,你吃了念南的烤乳猪,便不能厚此薄彼,也要吃我的烤全羊。”
谢渺哭着摇头,崔慕礼视若无睹,撕下一只羊腿,亲自送到她嘴边,彬彬有礼又强势地道:“我要你吃,你便必须得吃。”
……
谢渺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两手捂着耳朵摇头,嘴里不断嗫嚅着:“我不吃,我吃不下了,我不要吃!”
外间的拂绿听到声音,急忙进来,“小姐,您梦魇了吗?”
可不是吗。
谢渺摸了摸满头大汗,有气无力地道:“我要沐浴。”
一抬眼却看到摆在柜子上的两盏灯,立马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嚷嚷,“将那两盏灯都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拂绿有些迟疑,“小姐,真要扔?”那可是周三公子和二公子送得,精巧别致,该要不少银子呢。
“扔!”谢渺磨了磨后槽牙,恨恨道:“再也不要让我瞧见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