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曾用铜镜与清水看过,原主的长相就偏柔美娇媚那一挂,再加上原主性子柔弱,连带着气质也显得娇柔,于是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有些楚楚可怜。巧的是,尽管赵太后如今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却也能从她优越的五官与气质中看出,她与原主确实是同一类美人。
都是看一眼,就能让人对其生出保护欲的外表。
至于林陌说现在不怎么像就更正常了——
她性格与原主不说天壤之别,也称得上是南辕北辙,人的芯子都换了,气质自然有所改变。就算相貌仍旧相似,却不会再给人同样“柔弱可怜”的感觉了。
许是林阡观察太久,引来了赵太后的注意。
她转头看了过来,对上林阡视线后,竟勾唇笑了笑,眼里也浮现出几分神采来:“你就是政儿喜欢的林少使吧?快过来给哀家瞧瞧。”
林阡心中觉得奇怪,却还是起身乖乖走到了赵太后面前跪坐下来。
赵太后笑着端详片刻,眼底闪过一抹暗色,而后转头看了眼华阳太后:“说起来,在林少使出现之前,我还未听说过政儿对哪一位后妃另眼相看呢。之前我还担心政儿一直沉迷政事,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在难免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如今好了,有林少使日日相伴,我也不用担心政儿为忙政务而耽搁了一日三餐。”
华阳太后冷冷扫了赵太后一眼,根本没搭碴儿。
林阡疑惑地看了赵太后一眼,她这话听着,还真像是关心儿子的慈母。
可是……
【嬴政当初不但杀了她的情郎,可是连她两个孩子都杀了,难道赵太后就一点儿也不记恨?这对母子之间难道没有一点龃龉?】
嬴政刚走到大殿,便听到林阡心音,原本还算高兴的心情也瞬间跌落谷底。
他顿了顿,抬脚走入了殿门。
林阡正观察赵太后与华阳太后表情,却突然发现二人脸上笑容突然凝滞,殿内气氛也瞬间变得冰冷僵硬起来。
她抬头看去,果然见到了嬴政。
【破案了,赵太后果然只是在和华阳太后别矛头!】
【真关心儿子的母亲看到儿子过来,不笑着迎上去就算矜持了,怎么可能害怕?】
等发现赵太后眼神又恢复了之前一潭死水的模样,林阡愈发确定:这对母子的关系果然差到了极点!
【不过也对,这对母子之间不但隔着三条人命,嬴政也差点儿被赵太后给害死,关系差才是理所当然,关系好才是见了鬼了。】
嬴政听了林阡想法,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他走上前,依次对华阳太后与赵太后行礼后,便走到最中间跪坐下来:“林少使,你怎么在这儿?”
林阡看向赵太后,却见她一言不发,似乎并不想和嬴政说话一般,只能自己开口:“回陛下,赵太后许是不曾见过妾身,方才召妾身前来认认人。”
嬴政点头:“既然已经见过,你且退下吧。”
林阡巴不得呢,立刻起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就在她回去不久,外面就响起了一阵奇异的乐声。林阡听不出是什么乐器吹奏,只觉得庄重神圣,又见屋内众人纷纷冲着门口翘首以盼,便猜测是新人来了。
果然没多久,一对新人便相携而至。
男方是林阡曾见过的扶苏,即便身着以黑色为主色调、纹有红色玄鸟图案的婚服也盖不住他满身温柔,女方则容貌出众,眼神坚毅,身穿以红色为主色调、辅以大片黑色玄鸟图案的婚服站在扶苏旁边,竟让人生出几分佳偶天成之感。
二人在奉常引导下一步步走完婚礼步骤,最后给几位长辈磕了头,这才离开大殿回了扶苏的住处。
新人都离开了,大殿里的人自然也要散了。
嬴政最后一个来,却第一个走。他几乎是在新人刚踏出大殿的门槛,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之后便是两位太后。
华阳太后还好,可能是担心又在林阡手上吃亏,所以从头到尾都没多看她一眼。
那赵太后却有些奇怪,她落在最后,偏偏不急着走,等其他两个人离开后才慢悠悠来到林阡面前,端详片刻后笑道:“方才在华阳太后面前不好说,如今嘱咐你一句,政儿当秦王多年,性子早养得唯我独尊,他又惯来喜怒无常,你如今荣宠最盛正该多学学示弱才好,若一味逞强,只怕过不久就要被他厌弃了。”
说完,赵太后便施施然离开了大殿。
林阡一头雾水。
她大概能猜到赵太后居心不良,但是……
她什么时候得宠过了?
==·贵族·==
林阡身处后宫,扶苏这场婚礼能见到的场面有限,倒不如宫外的百姓见到的场面宏大:那赫赫扬扬的热闹景象惹得街边百姓驻足观望,家中小儿更是光着屁股也要跑出来看个热闹,扶苏的聘礼与王家的嫁妆被士兵抬着绕咸阳城转了足足一圈儿还多,扶苏才迎着新娘踏入了咸阳宫的大门。
可即便这般景象,落入韩国贵族眼底,也不过得了句:“一国公子之婚礼竟这般寒酸,与寻常公侯也多有不如,委实失礼至极!”
旁边的张良皱眉扫了他一眼,那人本想顶嘴,却听一声刀剑出鞘的铮鸣,转头看去,就见门口站着的两队士兵齐刷刷回头对他怒目而视,眼底火苗蹭蹭蹭地燃烧,大有他再敢多说一句就要他好看的意思。
今日能够出门望风,本也是张良好言好语和这些看守的士兵讲条件才换来的,自己不过蹭了光而已,担心被继续赶回去关着,他立刻闭嘴缩到了角落。
领头的士兵哼了一声,这才让手下收回武器。
张良回头继续看着扶苏迎亲。
他也不说话,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等迎亲队伍都看不见了,这才与门口士兵说了声,转身回了住处。
之前开口那人凑上来:“张良,你可否看出了什么?”
张良不答,回到屋内坐下后,才幽幽开口:“不过一个不知得宠与否的公子婚礼,能看出什么?排场倒确实配不上诸侯公子的身份,但秦国本就是偏远之地,能期待他们懂什么礼仪?”
那人一听,也是,遂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见张良说完这话就陷入了思索之中,那人又忍不住撩闲:“张良你在想什么?想怎么逃出去?亦或者想去救韩王?我劝你还是别想太多,无论如何,韩王也曾是诸侯王,秦王就算将人俘虏也不会对他太差。你真要担心,不妨多担心担心自己。”
“逃跑呢,我劝你也别多想了。秦国戒备森严,出门处处受限,你真要侥幸逃出了这个宅子,怕是反倒活不下去,若再被抓住,只怕连命都没了。”
张良看了他一眼:“区区性命,纵然丢了又何妨?”
那人愣住,突然想起张良是曾做出过在亲弟死后,即便身负百万家财也连个葬礼都不愿给弟弟办的狠人。若非秦国后来突然改变主意,直接派兵将所有贵族的私产抄没充公,以张良手中钱财,指不定真能按他想法资助一些反秦势力,亦或者干脆收买几个武艺高强的剑客去……
刺杀秦王。
这人说不在意性命,那是真不在意。
这般想着,那人只得讪讪开口:“你这人怎么回事,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都不懂?”
张良都懒得搭理他。
那人又气又恼,很想拂袖而去。可这处宅院就关了他们两个人,除此外就只剩下门外看守的士兵,连个帮忙打扫做饭的奴隶都没有,就算他现在气怒离开,等会儿也只能灰溜溜地找张良服软讨饶。
他可受不了一个人。
张良没搭理他,脑子里还盘旋着自己被押解到咸阳时的所见所闻,以及方才惊鸿一瞥,所见到的……街边百姓为一个寻常的秦国公子成婚,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这样的画面,张良从未见过。
张良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因父亲去世之时不过垂髫之龄而无法凭借父荫入朝为官,等到年纪大了又早已人走茶凉,即便有心入仕,张良也只能在韩国做个微末小官,再不能如祖父与父亲般延续“五世相韩”的传奇。
但他并不甘心,为了传扬名声也曾四处游历。
可就算富庶强盛如齐楚,能人辈出如魏国,骁勇善战如赵国,民风彪悍如燕国……
也似乎与韩国没什么差别。
贵族的生活是一样的奢靡无度,官员的生活是一样的醉生梦死,百姓的生活也是一般的朝不保夕。
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百姓别说是为王族成婚感到高兴了,看到了不暗自唾骂几句都是好的。
他几乎要以为,七国都是如此了。
却没想到,张良在年纪太小的时候自觉本事不济——因为秦国常年压着其他国家打,又地处蛮荒之地,所以在各国的名声一直不太好——不敢贸然进入的秦国的,反倒给了他与其他六国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一直被人称作律法严苛的秦国,其君主、乃至其子嗣,竟然很受底层百姓的爱戴?
张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他不懂,为什么在非一般严苛的秦律治理下,还会有那么多爱戴君王的百姓,反倒是律法宽容的六国,只能受到百姓的畏惧与背后辱骂。
张良坐在原地思考了一整晚,想得脑袋都要炸了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却不想,次日他竟从那个一贯不学无术的“舍友”口中知道了答案:“你为何会纠结这般可笑的问题?我父亲时常赞你比旁人聪慧,可你竟从未想过,你张家被秦国抄没前那富可敌国的家财到底是从何而来?”
张良皱眉:“自是祖父与父亲多年为官的俸禄、多年积攒下来的陛下赏赐,以及张家持续多年购置、增加之田地的积年粮食产出。”
“那你祖父与父亲所获得俸禄,陛下的赏赐与张家的田产又从何而来?”
张良语气略有些迟疑:“自是……百姓每年的税收。”
“你看,这不就有一部分答案了吗?”
“一部分?”
“对啊。”那人一脸的理所当然,“除秦国每年从百姓手中征收的赋税比六国更低外,秦国贵族犯法后与庶民同罪,我们可否一样?秦国贵族打死了百姓要杀头赔命,六国律法可敢效仿?秦国贵族强抢百姓田地会触犯秦律,六国贵族一样?秦国百姓可以花钱读书当官封侯,六国贵族愿意?秦国……”
“你都知道?”
“你不知道?”
“你知道,为何不试着劝陛下变法?若韩国变法,国家势必变得强大,何至于被秦国轻而易举吞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韩国不被吞并,我们才不会沦为亡国遗民,不会沦为阶下囚,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张良,我以为你继承了令祖父与令尊之聪明,却原来……你连我都不如?”那人扯了扯嘴角,“你以为只有我知道秦国为何强大?我只是个略读了几本书的纨绔子而已,连入朝为官都会被人笑话没本事,朝中比我更清楚秦国为何强大的人多了去了,你看他们想过变法了吗?”
张良不信:“怎么可能……”
“远的不说,令祖父、令尊就不可能不懂秦国为何强盛!”
“那为什么……”
“为什么?”那人突然想到了关键,“也是,令尊离世之时,你也不过将将启蒙,张家除了令祖父与令尊也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令尊去后,你这许多年既无人教导,也无法接触朝中大事,不知这些也理所当然。”
他意识到自己竟也有一样比张良更强,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你问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等都是贵族!秦国百姓自然比韩国百姓过得好,但你看秦国的贵族,哪有韩国乃至其他国家的贵族逍遥自在?能过上之前奢靡无度的生活,谁会愿意过得跟秦国贵族一样?你愿意?”
张良愣住,大脑一片空白。
==·车裂·==
张良此后沉寂了许多天,就在他舍友忍不住担心,拜托门外守卫士兵想请他们去外面找一个大夫给张良看看的时候,林阡终于知道了张良已经被押解到咸阳的消息。
林阡觉得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呢?明明在秦国灭亡之前,就没有张良来过咸阳的记载啊?】
【何况还是和犯人一样被押解到咸阳。】
【他在秦国统一后差点儿成功刺杀嬴政,惹得嬴政勃然大怒,全国发通缉令都没抓到人,怎么可能现在就被抓了?】
她忍不住看向嬴政:【又是我带来的蝴蝶效应?】
嬴政面不改色,只当没听见林阡心音。
虽然张良刺杀自己,还差点儿就成功这件事,让他险些破防,但还好……他习惯了,所以没露出破绽。
林阡觉得无趣。
“……事情就是这样。”蒙恬跪坐在嬴政面前,“张良家中长辈虽然有过不俗经历,但毕竟曾试图以钱财贿赂卢温,左右我大秦朝政,卑职并不建议为张良延医问药。”
【病死了也是好事儿!】
嬴政顿了顿,转头看向林阡:“夫人觉得,寡人应当如何处置张良?”
【嗯?】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林阡瞄了嬴政一眼,小心回答:“妾身不懂朝政,为免造成不好后果,陛下还是自己决定为好。”
【要我说?我当然觉得将张良留下来比较好啦,毕竟张良可是汉初三杰之一,其本事不言而喻。但问题是,这个时候的张良应该还是个毛头小子,还没有遇到黄石公,不曾受其教导,也没学到《太公兵法》,只能算是个可造之材……】
嬴政皱了下眉。
《太公兵法》又称《六韬》、《太公六韬》,是黄老道家的著名典籍《太公》的《兵》篇章,因此前有不少名人从中习得本事,在各国也算有名。
这书不算广为流传,但在贵族中也不少见,只是能从中学习成才的是极少数。
可问题是……
秦国不缺武将。
秦国缺的,从来都是能辅佐君王打江山、治理江山的谋臣、能臣。
如果张良是武将,那嬴政完全没必要留下他。
他敛眸,道:“张良祖上既出了“五世相韩”的奇事,他自己应当也有异于常人之处,那些士兵看守的这段时间,可曾发现什么?”
蒙恬愣了下:“只听说张良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发呆,偶尔也会试图找士兵借几本书来看,但更多的就……对了,听说公子扶苏成婚的次日,张良与同住之人起了争执,二人似乎吵得厉害,甚至差点儿打起来。”
“也是那次吵过之后,张良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整个人木呆呆地躲在自己房间,一次也没出来过。”
嬴政好奇:“吵什么了?”
蒙恬认真回忆片刻:“看守的士兵没听清,只依稀分辨出了什么百姓、贵族、秦国、六国、令尊、聪明、变法、亡国之类的字眼。张良似乎很激动愤慨,其同住之人反倒语气颇为无赖,似乎不以为然。”
百姓贵族?秦国六国?变法亡国?
啧啧……
这可不像是武将会考虑的东西。
嬴政忍不住看向林阡,没想到这还真是个可造之材。
但怎么培养与用人,又成了问题。
毕竟那张良似乎对自己颇为仇视,对秦国也没什么好感,想要用他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张良毕竟还年轻,可以慢慢图谋……
嬴政一开始是这样想的,但架不住那群韩国贵族喜欢给他当助力啊!
就在此事发生后过去没多少天,颍川郡(韩国)那边便送来了一桩需要让嬴政亲自判定的案子——
因为其中一方,是以前的韩国旧贵族。
虽然韩国以前的贵族在失去私人武装、大量奴隶与钱财后,大多日子过得连寻常百姓都不如,但千百年来养成的观念与习惯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就比如,仍有不少旧贵族自恃身份,不将以前的奴隶与百姓当人看。
在这期间难免发生冲突,进而发展为刑事案件。
这桩呈到嬴政面前的案子,就是因此而来:某位旧贵族在失去爵位与财产后,仍旧不愿放下身段参与劳作,甚至仍旧花钱大手大脚,连妻子最后藏起来的些许首饰都被他偷走变卖后花费一空。然后,他便第一次品尝到了饥饿的滋味儿。
可这人饿肚子后不是想着赚钱买粮食,而是想着……抢劫。
当然,他自己并不认为是抢劫。
因为他抢的人,是他家以前的奴隶。
在奴隶没有得到平民身份前,个人不能拥有私产,他赚取的所有钱财乃至于他本身,都是主人的财产。
所以那位旧贵族抢劫抢得理直气壮。
可对方自然不愿意啊,他如今又不再是奴隶身份,那些钱财也都是他自己卖力气赚回来的。而且,他还有妻儿老小要养呢,怎么可能让以前对他动辄打骂的前主人抢走?
好在对方力气足,没有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旧贵族抢劫成功。
但同样的,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也觉得自己以前虽然受了不少苦,却也真的吃了旧贵族不少粮食,所以一番纠结后,到底没有去报官。
然而男人顾念着旧贵族仅有的一丝“好”,旧贵族却反倒怀恨在心。
旧贵族很快拿出所有积蓄买了包毒、药,花钱哄骗了一个小乞儿说那药只会让人腹泻,让他偷偷钻进那人家中,给他们家中饮用水下了毒。
等到小乞儿察觉不对再次进去查看,一家七口人早就七窍流血而亡。
小乞儿吓得惊恐大叫,惊动了男人的邻居报了案。
按照秦律,这位唆使未成年杀人的旧贵族只有车裂一个结局,但因为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是从以前的韩国贵族阶层提拔起来的人——
这年头知识被垄断在贵族阶层,普通百姓很难获得识字的机会。
处理政务,总不能大字不识吧?
这人看过秦律,但因为本身是贵族阶层,并不觉得旧贵族的所做所为有什么不对,再加上韩国的贵族以前不是没犯下过比这更严重的案子,但最后犯事儿的贵族仍旧什么事儿也没有,所以那位负责此案的官员一番纠结后,便将案子送到了咸阳。
案子最后层层上递,来到了嬴政面前。
犯人,也送到了咸阳牢狱关着。
此案的处理结果,极可能会影响到其他官员对那些前韩国旧贵族犯案后的判案结果,甚至可能影响到日后打下其他国家后,对那些旧贵族的态度。
嬴政能如何处理?
他秦国贵族犯下如此大罪,也只能被车裂,难道一个区区亡国之奴还能获得特权?
嬴政根本没犹豫,直接判了车裂。
为了杀鸡儆猴,他甚至让人将咸阳城内的所有前韩国旧贵族们全都带到了行刑现场——包括韩王安,以及张良——亲眼目睹那位旧贵族,是如何被处刑的。
一开始,张良看完行刑现场后,只觉得秦律严苛。
但很快,他得到了一个消息——
被毒死的一家七口人其实并非所有受害人,他留在新郑的家人,在此事后和其他旧贵族一起被群情激奋的老百姓包围了起来,不少人甚至蠢蠢欲动地想要将他们这些旧贵族弄死偿命。
直到嬴政的判决传回韩国,激动的百姓才终于散去。
但凡结果不如意,张良那些手无寸铁的亲人们怕是只能落得惨死下场。
回过神来,张良全身冷汗。


第31章 037~040
==·困境·==
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人是不知道疼的。
张良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自己的家人其实也有可能遇到危险,甚至被人害去性命。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张家地位超然,即便家中没有顶梁柱,靠着往日荣光也无人敢惹的时候。
这件事就如一记重击,彻底将他从过去的美梦中打醒了过来。
张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的贵族,而成了往日从来不屑于关注的无权无势的老百姓。
意识到身份转变之后,即便张良仍旧痛恨害他张家至此的嬴政与秦国,他却也已经可以用相对冷静的态度来审视秦律的优缺点。
毫无疑问,秦律是严苛的。
不仅仅是因为秦律出现了无数的酷刑,也因为秦律一直对犯罪秉持着零容忍的态度,连最轻微的偷盗,都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
比如偷盗的人数达到以及超过了五个人,这在秦律中便会被视作有组织犯罪,即便这些人只偷盗了一钱的财物,所有涉案人员也会被砍掉左脚,脸上刺字,还要被发配去修补城墙;
不满五个人,但偷盗钱财超过了六百六十钱,涉案人员除了不会被砍掉左脚而是割掉鼻子外,其他惩罚与超过五人的同等;
二百二十钱以上,而六百六十钱以下,涉案人员刺青发配修城墙;
一钱以上而二百钱以下,流放……
这还仅仅只是偷盗而已。
可乱世用重典,在这个游侠儿习惯于“侠以武犯禁”,为胸中义气而视律法于无物的时代,秦律的出现很好地遏制了这些人的出现与犯罪。
再者,秦律也不仅仅只有这等骇人听闻的刑罚,也有不少保护见义勇为者、保护弱势如未成年人、女性、老人等群体的法律。
如家暴伤人者会被剃掉胡子,在胡子长出来之前,家暴者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比如唆使未成年人犯罪,唆使者全责;比如儿女不孝,只要父母上报官府,官员调查后发现确有其事,严重的甚至会处死儿女……
张良毕竟是个聪明人,而且有着足够的大局观。
所以当他脱离贵族身份去看秦律后,便立刻看出了秦律出现的必然性与优越之处。
张良甚至生出了想要认真研究秦律,吸取其中优点以便……
以便什么呢?
张良有些茫然,他如今不过是个阶下囚,就算将秦律研究透彻,并能学以致用又有什么用呢?韩国已亡,他即便学得治国之才,又该为谁效力?

  嬴政并不知道张良已经改变了想法,他也没工夫去关注一个尚未长成的张良。
他只是突然从这桩案子上发现了一件事,若是在攻打下其他国家后继续任用六国贵族为官,不但会大大降低各郡县判案的效率,还极可能影响到秦律的推行。
而无法推行秦律,就会影响到秦国对六国遗民的统治。
这是涉及国之根本的大事儿。
嬴政将王绾、尉缭、李斯三人请到宫里商议此事。
王绾很理解嬴政的忧虑,却略有些疑惑:“陛下,秦国不是一直设有学室吗?一般而言,大秦的百姓只要不曾犯罪,又认识一些文字即可报名入内学习秦律,若达到要求即可成为秦吏,做得不错也有升迁机会。”
难道,这还不够?
来秦国为嬴政效力之前,在故国楚国也只是个小吏的李斯更明白嬴政的意思:“陛下的意思应当是,从学室出来的小吏除了断案之外,似乎并不具备处理更复杂事务的能力,于官场中上升的可能有限。”
也即是,从学室出来的小吏大部分都不具备治国的才能。
秦国武将频出,却似乎并不具备培养出治世能臣的条件:历代秦王身边出名的能臣,基本全是从其他国家投奔而来。如张仪,魏国人;范睢,魏国人;吕不韦,卫国人;尉缭,魏国人;李斯,楚国人……
但要让李斯来说的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并非学室的教育真有多大的弊端,也不是秦国的贵族、百姓真就没有其他国家的人聪明。
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原因,其实是秦国的军功制度。
他见嬴政认真看着自己,开口道:“诚然,学室出来的小吏极少有脱离小吏身份,进入官场,成为县尉、县丞等正式官员的人,这也许和小吏只学习秦律有关,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即便学室的学生学成出师,可以到官府担任小吏,可一旦发生战争,小吏也与寻常百姓一般必须穿上甲胄去前线打仗。”
战场是个绞肉机。
李斯也许不知道这个比喻,却也明白:“从学室走出的小吏走上战场后,往往因为其身体素质不如其他时常劳作、训练的秦人好,在战场上的死亡率往往更高。”
很多有潜质的小吏,往往去过战场后就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