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艾丽希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说了一声:“好巧啊!”
伊阿古老脸一红,这句话原本是他的台词,他打算在盛放账册的库房被焚毁之后,用来评价这一事件的巧合性的。
谁知艾丽希继续往下说:“过来帮忙救火的,不止王宫的卫队,住在司库周边的平民,还有各诺姆的官员,和等待运粮回去的人手……”
书记官们一听全傻了。
各个诺姆的人竟然都在?
近年来下埃及各个诺姆都有传言,说是孟菲斯王都的人克扣了能够分发给各诺姆的粮食。甚至各诺姆上缴的税金,都有一部分落入了王都官员的口袋。
今天这件事,正撞在各个诺姆的人手里。
这些人若是得知他们这些书记官为了毁掉贪污的证据,竟然甘愿放一把火烧掉司库的账册——那些民风彪悍地方来的,岂不是马上就会对他们饱以老拳。
这才是真正的太巧,巧合到让人忍不住要猜想一切都是眼前这位美艳动人的第一王妃预先安排的。
可明明大神官大人一向告诉他们,第一王妃是个长得漂亮的草包,从来看不到三天以后的事,远见与谋略什么的,都是没有的。
正在惧怕与疑惑之间摇摆的书记官们,便都见到这位王妃冲他们微微一笑。
“是现在就把你们直接扔给各诺姆来人,还是留在这里继续当书记官,你们选哪一个?”
书记官们一听,顿时全都喜出望外——
这还用选吗?


第55章
面对书记官们,艾丽希笑得愈发欢畅:“想要留在这里继续当书记官,就要承诺在一年之内填补上以前从账上挪走的财物!”
人人心头一惊:竟然还要补?
可听说了是一年之内,伊阿古们又都将心往回放了一点儿。
书记官们大多是拥有知识和生活智慧的贵族,知道贪财不能贪死财,弄到手的钱应当用来钱生钱。
因此经过他们各自的经营,多半孳生了不少额外的财富,将财物填补回皇家司库,并不是做不到。一年之内还清,时间也算宽松。
“另外还有一件事——”
艾丽希继续笑着说:“今天晚上的这件事,我要你们书面确认。”
艾丽希所说的书面确认,是在一张书写有今晚书记官们所犯罪行的莎草纸上按上手印进行确认。
当伊阿古见到第一王妃的贴身侍女乌拉尼娅拿出一叠事先写好了文字的莎草纸时,他终于完全明白了王妃说那句好巧——
人家设好了圈套,让他们这些书记官们认认真真地跳进来。
说好的漂亮无脑草包花瓶王妃呢?
与此同时,艾丽希也见到了伊阿古眼神里的揣度。
她免不了在心里冷笑一声:烧账册这种事,古今中外人们都玩过千百遍了,实在是算不上新鲜。
然而事实上,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皇家司库的交接,没有真的想要让自己手下的侍从、匠人和民伕从书记官们手中接过皇家司库的管理和账目记录工作。
她很清楚,司库管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她手下的人看似数算厉害,能够飞快地加总账目上的数字,但这其实是他们唯一会的事。
如果真的替换书记官们,司库铁定乱套,这毋庸置疑。
因此艾丽希的目的完全不在于将这样重要的岗位替换,而在于让这些世故的狡狯的书记官们,能够听她的话,受她的控制——等到将来时机成熟了,再考虑替换与惩戒这批人也不迟。
当下书记官们都拿到了让他们按手印确认的莎草纸。
一瞥眼之下,伊阿古惊讶得张大了嘴,背后的冷汗再度滚滚而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和他的同僚们全部笔挺跪下,双手捧着莎草纸,高举在头顶。
“小臣们不知道这来自法老陛下!”人人都这么说。
艾丽希神情平淡,回了一句:“不然呢?”
她似乎在向书记官们暗示:这是她在按照法老的命令行事。
造成这种误解的原因来自于那人手一份的莎草纸。纸上绘制的是人人都认不得的象形文字。
伊阿古等资格较老的书记官是能够识别僧侣体象形文字的,见到眼前精致而繁复的一个个象形符号,书记官们只觉得似是而非。
而世上也只有一种文字能让他们产生如此感觉——圣书体象形文字,只有拥有法老血脉的人才能阅读的文字。
一时间所有的书记官都将艾丽希看成是了法老的代理人,在这份圣书体莎草纸上按手印,就等于是向法老承认自己的行为不妥。
但同时,法老也以言出必践闻名。
以圣书体书写的文字相当于神圣契约,其约定的内容不可更改,这就意味着今天他们按完手印之后,就只要安安心心地归还挪用的财物与粮食,填补账目,而不用担心日后还有别的惩罚了。
一时间人人都舒出一口气,纷纷借来墨水,涂在手上,并且在莎草纸上摁下手印。
艾丽希嘴角含笑,因为她想起了早先和南娜、乌拉尼娅这两个姑娘一起伪造圣书体文书的过程——
这是她从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地下王陵内,那些假的象形文字上得到的启发——
既然除了法老提洛斯和大祭司森穆特之外,没有其他人认得。
而这两位又都不在王都孟菲斯,那她干嘛不自己创造圣书体所书写的文书?反正没人能认得。
等眼前这些书记官把圣书体保证书都签了,文书就会回到她手里,成为时不时用来约束书记官们,敦促他们履行承诺的工具。
没人能懂有没人能懂的好处,至少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只不过当时的伪造过程略有些痛苦——
“牛粪,这究竟是什么歪歪扭扭的蝌蚪?”
南娜对艾丽希从宫中各处搜集而来又拼凑在一起的象形文字头疼不已。
乌拉尼娅却很耐心地将一张近乎半透明的薄莎草纸蒙在另一张已经绘制完毕的纸张上,细细地将透过纸面的图样描下来,一看就是女工做惯了的样子。
而现在,见到她们这几个女人一起联手,描出的文书被认定为是法老的手笔,艾丽希心中别提多得意了——她很想对法老提洛斯说一声:提洛斯你该谢谢我,约束司库,对全国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由一个严重腐败的官僚机构控制整个王国的财富分配,那才是真正不靠谱的。
等到所有的书记官都在莎草纸上按了手印儿,南娜依次把这些文书收齐,清点一遍,都交给了乌拉尼娅。
围观的书记官们见到这位侍女长清点数目也毫不费力,心头不免再次发怵——他们哪里想得到这种能力竟是靠打牌打出来的?
完成之后,艾丽希伸手打了一个呵欠,命塔巴克告诉外面各个诺姆的官员,他们该得的粮食和财物会一粒不少、一件不少地送到各诺姆去,外头的人闻言放心,渐渐散去。
皇家司库里,乌拉尼娅收回了所有摁上了手印的圣书体文书,而南娜手里还剩一张空白的。
很快,南娜就从伊阿古口中问出,今晚聚在这里的书记官还缺了一位,是白天参加竞赛的五个人之一,名叫布鲁林。
艾丽希对那个脸色阴郁的小眼睛男人稍许有点印象,还记得他看了塔巴克用白垩在地面上画的数字之后,那副惶恐而失措的表情。
这个布鲁林,难道竟是个清廉的好人?因此没有参与其他书记官们加班放火的行动?
艾丽希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虽然她的腰身还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她已经事实上进入嗜睡期,这么晚了还在夜风里守着实在是太敬业了。
但临行时,艾丽希还是打算为眼前的书记官们送上一份大礼。
她将伊阿古和另外两个被人指证为亲自点火放火的书记官召唤到面前,使用相似律无声无息地召唤出三件东西,分别戴在三人的手上。
伊阿古和他的同僚只觉得手腕先是一凉,然后一沉,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他们手腕上戴着一套刑具,将他们的手腕牢牢铐住,这套刑具坚硬、冰冷、难以挣脱,材质几乎是完全透明的,在场无人见过。
但是伊阿古在法老的监牢里见过这种东西,晓得上锁之后如果没有钥匙打开,他这双手便不能自由活动。
年纪最长的书记官哪里受到过这种约束与羞辱,手腕上传递来的刺骨凉意让他和他身边的同僚同时开口,向第一王妃哀声乞求。
“小惩大诫……”艾丽希眼皮已经快要合上了,声音轻柔地说,“你们既然胆敢带人加班放火,就应当受到相应的惩处。吃一夜的苦头之后,自然会给你解开。”
她其实是用相似律具现出了冰制的手铐。
虽然手铐在这个古代埃及世界里还不存在。但是孟菲斯王宫的监牢里确实存在类似的物品,用木头或者青铜制成——因此艾丽希的尝试才能成功。
因此艾丽希打算将这种咒法命名为枷锁,而不是真的叫手铐。
这些冰制的枷锁会将人铐住一整夜。至于伊阿古等人是否聪明到能将这手铐送到火堆旁慢慢烤化,就要看他们的智商了。
艾丽希对他们的期望不高,认为这些书记官绝不可能像森穆特那样,是智商之神的眷者。
她困倦不已,甚至坐在轿辇上就直接睡了过去,任由乌拉尼娅为她盖上了一条挡风御寒的山羊毛毛毯。这种毛毯只有在赫梯以北的山区出产,在埃及很是精贵。
甚至睡梦中,艾丽希都在想:今晚碧欧拉没有祈祷,看样子法老和哥哥索兰真的没有再骚扰碧欧拉,为她争取了宝贵的休息时间。
可就在艾丽希的轿辇进入孟菲斯王宫的那一刻,艾丽希的直觉被触动,她猛地惊醒。
艾丽希相信阿苏特的直觉不会骗她。当即命令抬着轿辇的轿夫将她放下。然后和其他侍从侍女们一道迅速离开。
她甚至连乌拉尼娅也一道打发走了,只留下南娜在身边。前者一边走远一边回头望着艾丽希与南娜,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等到确认身边再无普通人了,艾丽希才和完全做好战斗准备的南娜一起,打开了属于她的卧室。
即便是深夜,这座卧室也被插在墙壁上孔洞内的松枝火把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艾丽希马上就见到了异常来自哪里——
那只曾莫名出现在她的寝殿跟前的猫咪木乃伊,不在她晚间出门之前将其放置的位置上。
相反,一只活生生的猫,正迈着与兽中之王一模一样的步伐,带着兽中之王的气度,一步一步向艾丽希走来。
这只猫通体纯黄,遍布虎斑花纹,一对三角形的尖耳立在头顶,双眼呈现琥珀色,瞳仁仿佛满月。
它的皮毛与花纹颜色都与当初那只猫木乃伊一模一样。但那是木乃伊,而眼前这只,是一只活的,会走、会叫的猫咪。
南娜惊呆了,甚至忘记了手中的弓箭。
再说,就算是她真的张弓搭箭,也没办法将拥有净化能力的黄金箭簇射向冲她昂着头的小猫。
“阿苏特的预感果然帮到了你们。”
卧室内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声音纯净而浑厚,无法辨别是男声还是女声。
而且与类似尖细之类与猫的叫声能搭上关系的形容词毫无瓜葛。
艾丽希瞪大了眼睛:自从进入这个世界,她的世界观就一次又一次地被刷新。
以前遇见兽首人身的神之使者就觉得非常了不得了,现在她曾经把玩过的木乃伊变成了活生生的动物,而且会说人话……
“两位阿苏特女士,如果你们放任普通人进入这件寝室,他们见到我现在的形态,就会当场瞎掉双眼,听见我的声音,就会完全变聋,如果他们有幸能够在变聋之前能听懂我所说的……他们将彻底变疯。”
“所以您刚开始时选择了以木乃伊形态接近我,保全了我身边的人,对此我非常感激。”
艾丽希躬身行礼。
南娜原本在一旁发呆,此刻当的一声,甩下了手中的弓箭,赶紧来搀扶艾丽希,同时跟着一起行礼。
在这种事上,南娜的反应没有艾丽希快。而她也心甘情愿地听从艾丽希的示意与指挥,以保持两人行动一致。
两位女士的举动显然令那只猫猫很满意。
“请问您是哪一位神祇?”艾丽希低着头问。
加上她心里的预感,以及刚才那番对话,艾丽希已经完全能够确认:对方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也不是猫木乃伊上附带的灵魂,这是一位神。
她隐约判断这位猫神也许不是在孟菲斯拥有重要影响力的神明。因为她完全不记得在孟菲斯有以猫为神像的神庙。
当然,据她在后世对埃及神明的了解:古代埃及人曾经经历过一段动物崇拜的时期,人们曾将各种动物奉作神明,猫、狗、牛、羊、河马、眼镜蛇……都曾一度成为神祇。
只不过在漫长的岁月里,一部分动物神的影响力衰退了而已。
果然,猫猫开口回应:“我是猫神巴斯特,是一位从神。”
从神顾名思义,是从属于其祂神祇的神明。
“您进入孟菲斯王宫的用意是——”
艾丽希还是那副脾气,明人不说暗话,既有事想问就别拐弯抹角。
“是来提醒你——”
“你将遇到极大的危险。”
“战神眷者保护不了你。”
艾丽希不动声色,而她身边的南娜已经脸色刷白。
“你在皇家司库玩的这一手挺漂亮!”
猫神那一对华丽而明亮的眼睛在它说话的时候不断地闪着光。
“可是也为你预先埋下了不小的隐患。”
“您愿意保护我吗?”艾丽希老实不客气地问。
否则她就实在想不通,这位猫神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时间陪在她身边,还装成一只木乃伊,甚至被她像一只真猫那样抱在怀里把玩。
“我愿意,但我不能。”
猫回答……
艾丽希沉默。
这个答案也算是在情理之中,否则猫神是没有必要来当面提醒她的。
“面临危险,我要自己想办法寻找庇护?”
猫神巴斯特摆出一副相当傲娇的姿态,点了一下猫猫头。
“对,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将陪伴在你身边——袖手旁观。”
艾丽希心中顿时生出一个问号:那感情您是专门来吃瓜吗?
“以您之前的形态?”
她问……
猫猫又点了一下头,表示将以猫木乃伊的形态在她身边出现。
“明白了,感谢您的提醒。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艾丽希见对方没有多说的打算,当即打算直接结束对话。
她需要思考……和睡眠……
而对方对她速战速决、没有废话的态度也很满意,当即回答道:“不要再摸头!”
艾丽希差点喉头哽住,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早先这位猫神巴斯特变幻成为木乃伊,一再出现在她眼前,强迫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时候,艾丽希有时会伸手摸摸这枚木乃伊,就当它是一枚填充玩偶。
谁知道人家现在提出抗议了——不许摸头!
这还不是最令她无语的,因为这位猫神又补充了一句:“挠下巴可以!”
艾丽希:……
她表面极其尊重地躬身答应,内心却哭笑不得。
您都已经是从神了,竟然还保留了猫猫的喜好,愿意让人体会一把撸猫的快感——
虽然木乃伊猫猫的手感和您现在的手感肯定不一样,但我会尽量满足您的。
猫神顿时满意了。
艾丽希的寝殿内顿时一阵冷风刮过,风过处,地面上平躺着一只木乃伊猫猫,两只圆溜溜的猫眼仿佛满月。
得到猫神巴斯特的示警之后,战神眷者南娜异常紧张,并数次向孟图神祈祷,希望获得这位战神的帮助。
但艾丽希却并不那么在意。
她重新将猫神的木乃伊放置妥当之后,回归榻上——她极度需要休息了。
但是在临睡之前,艾丽希没有忘记询问神符尤米尔。这家伙拒绝和艾丽希一道前往司库,但是对其它事它一概愿意帮忙。
“尤米尔,你说的那样东西,真的能成功吗?”
尤米尔反问:“当然,但您真的打算那样做吗?”
它补充说:“它的效力不是问题,但使用的时机会是个问题。”
艾丽希点点头,安心睡去,并且强制南娜也在寝殿一角的坐榻上坐下来休息、小睡。
正当皇家司库的书记官们在加班放火的时候,布鲁林带着满身的疲惫与满心的疑惑,回到了他其中一房妻妾的家中。
此前他匆匆赶去奥西里斯神的神庙,想要向神明祈祷,求神解惑,没曾想却被神庙的僧侣拉去帮忙,准备明日丰收节庆典。
因为庆典的关系,神庙内供奉奥西里斯神像的神殿封闭,布鲁林无法祈祷。甚至连和那位特别的神官搭上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回到家中,布鲁林的妻子十分惊喜:“您提前回来啦!”
布鲁林这才意识到,他搞错家了——按照预定计划,他应该去的是另一房妻妾那里。


第56章
回错了家的布鲁林面对正妻,只能扯个谎:“嗯,为了明天丰收节的庆典,才提前赶回来的。”
妻子体贴,马上为布鲁林收拾卧室,供他休息,同时却又唠唠叨叨地说起家中的用度与安排——
这次大河泛滥淹没了农庄的所有土地,料想来年的收成一定会好,但要缴的税金会很高。
她叨叨着要布鲁林一定记住给农庄里多雇几个平民长工,同时又提起邻居家里所有的孩子都穿上了漂亮染料扎染的亚麻布衣裳,吃上了腓尼基小贩千里迢迢贩运来的珍奇水果,听说邻居的长子还要去拉神的神庙学做低阶祭司。
她抱怨家用不够,抱怨布鲁林的子女们穿不上鲜亮的衣裳,见识又短浅,见到域外奇珍也不认识——
更糟糕的是,眼下也找不到机会让孩子们接受教育,想进神庙,却总是没有门路。
布鲁林沉默地听完妻子唠叨,始终没有发作。
但突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上亚麻袍子,一面向外走一面说:“我突然忘了司库里还有事没忙完,现在去一下。明天你自己带孩子们去奥西里斯神的丰收节庆典。”
布鲁林的妻子目瞪口呆,但也只能点头应下。
事实上,布鲁林去了孟菲斯城的另一头,他的妾室那里——
那位妾从来都以为自己是布鲁林的正妻,原本布鲁林约好了今日到家,这位妾室早已等的不耐烦。
好不容易等到布鲁林回来,这位妾室顿时像倒豌豆一样,把家中各种烦难一口气全说了出来。甚至还和城那头的富户头对头脚对脚地比较了一番。
布鲁林:……
没过多久,这位皇家司库的书记官又找了个借口,从这个家中离开。
面对凌晨的孟菲斯,空空荡荡的街道,布鲁林双眼迷茫,内心惶恐。
他只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书记官职位与俸禄,再也没有机会从那来来往往的财货物中抽得好处,他已经无法同时供养两个家——
然而,真正像一块巨石般死死压在心头的,是对未来的恐惧。
变革即将发生,新神降临,旧神陨落,跟不上时代的人将被神明抛弃——
这种在古老传说中才发生过的故事似乎有可能成真;而他,很有可能就是被抛弃的人之一。
不能这样……
布鲁林心想:不能这样下去。
他随手从家门口抽了一枚松枝火把,举在手中,分辨清楚道路与方向,迅速向孟菲斯城中的奥西里斯神庙赶过去。
距离丰收节的庆典开始还有一两个钟点,忙碌操办庆典的人们这时必然在休息,他会有机会进入奥西里斯神的神殿,亲口向神明祈祷——
从严格意义上讲,孟菲斯并不是奥西里斯神的崇拜中心。因此这座城市里的奥西里斯神庙不及太阳神拉的神庙那么宏大雄伟。甚至也不及伊西斯女神的神庙那样香火繁盛、信众络绎不绝。
但作为掌管整个死后世界的神明,奥西里斯在每个埃及人心中都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毕竟每个人都不可能避免死亡,就连法老都不能。
人们总有一天会求上奥西里斯神的面前。
另外,奥西里斯神也掌管着丰收这一权柄。以田地为生的平民与农人,以及拥有广阔田地和农庄的贵族、富人们,只要他们依赖土地,就必须对奥西里斯神保持虔诚。
终于,布鲁林赶到奥西里斯神庙跟前。他缓缓踏上阶梯,向神庙中望去。
奥西里斯的神庙遵循埃及绝大多数神庙的统一规制:前面是露天的庭院,庭院中有能够打出清甜泉水的水井,中间是多柱大厅,最后则是供奉有神像的神殿①。
从庭院走向神殿的过程,通常来说都是一个从光明洒遍的空旷地带走向黑暗与神秘的过程。奥西里斯神庙也不例外。
进入神殿的人需要一点一点地习惯眼前幽暗的环境。
但是今天不一样,在布鲁林面前,无论是庭院还是神殿,一概都笼罩在沉沉的夜色中,四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暗沉。
布鲁林高举手中的松枝火把,独自一人穿过庭院,进入多柱大厅,火把明亮的光线在厅外拉出一枚又一枚黑黢黢的长影。
他伸手推动神殿高大的青铜大门,吱呀一声,沉重的青铜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祭司和神官们都去休息了,再也无人拦阻布鲁林进入已经封闭的神殿。
布鲁林拉上大门,将手中的松枝火把放进墙壁上专门预设的石槽里,然后迈步走向神殿最中心。
那里供奉着奥西里斯的神像——一座皮肤呈绿色的木乃伊,头戴王冠,手持权杖和连枷,端坐在王座上,眼神悲悯,望着进入神殿的每一位信徒。
布鲁林虔诚地在神像面前跪倒,将昨天白天在皇家司库中的经历和他心中的疑惑全都说出来。
彻底倾吐令布鲁林得到了片刻的放松,他满怀崇敬,举头望向面前的神像。
神像一动不动,两枚黑色宝石制的眼睛似乎正望着布鲁林,细看之下,这对眼睛木然而无光,对于布鲁林的倾吐,这尊神像没有任何回应。
是啊,即便是神像,也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而已。
不知被何等情绪驱动,布鲁林突然起身站起,大声质问眼前的神像:“这么重要的事,这么可怕的预兆……您为什么不回应,为什么不回应!”
“枉我每三天一次向您奉献祭品,枉我心中一有疑惑就立即赶来向您祈祷——”
“您为什么不回应,为什么不回应!”
他的声音在神殿四壁来回撞击,成为回声,重叠而反复。
神像却依旧在布鲁林面前沉默着,面对布鲁林的质问,它没有任何反馈——它只是一座神像而已。
布鲁林的叫喊宣泄了他心中的郁闷,可郁闷一旦宣泄,人马上变得惶恐。
布鲁林立即跪下来,面对神像苦苦哀求:“伟大的奥西里斯神,亡者世界的士宰,公正无私的死亡判官,愿给大地带来丰饶的神明……卑微的布鲁林真的不是有心冒犯……”
据说,在大动荡之前,神明还偶尔会对信众的祈祷有所回应。但时至今日,已经极少有人类再有那个荣幸,得到神明的响应了。
他又是什么大人物,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座安静的神殿里叫嚣?
渐渐地,回音散尽,整个神殿恢复之前的一片死寂。
布鲁林的惶恐与恐惧渐去,失望与沮丧渐渐又填满心头——
既然这些神明从不回应人们的祈求,那么他凭什么又要对祂们如此虔信?
终于,布鲁林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环视这座神殿。
他眼神一跳,忽然发现了什么——
大约是为了庆祝丰收节的缘故,原本终年悬挂在神殿四壁的幔帐已然揭起,露出了墙壁上绘制的巨幅壁画。
这些壁画颜色饱满而鲜明,颜料似乎从墙壁上微微凸出,不知是不是专门为了庆典而重新绘制的。
布鲁林随意扫过去,这是奥西里斯的故事——这位神祇同时是丰饶之神与冥界之神,并曾背负着神明之中最坎坷最悲情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