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阵开启瞬间,哪怕是高境修士,也会被阵法抽干周身灵力,于修者来说,有经脉撕裂的风险。
可见二位长老因为宴春的出走,已经急到了何种程度。
荆阳羽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尹玉宸,或者说尹玉宸根本无法入他的眼。
他甚至像不在意宴春和尹玉宸刚才在做什么一样,只冷着脸做一副担忧模样,对着宴春说:“跟我回涤灵池。”
宴春这才侧头看向荆阳羽,一张素日青白虚弱的脸上,竟然因为兴奋有了几分血色。
她恶劣地叹道:“哎呀……被大师兄发现了。”
“大师兄,你一定不会在乎的对不对?虽然我们约定了要结为道侣,但……这小师弟实在生得太好,还有些像你,我没忍住。”
宴春刺激荆阳羽,说:“和你整天对着像我的莫秋露抱来抱去的,算是一回事对吧?”
宴春竟然撒娇一样,抱住了荆阳羽的手臂,贴过去说:“你不会怪我的吧,毕竟……我疯了,对不对?哈哈哈哈哈哈……”
宴春说完之后,就笑得前仰后合,看上去竟像是真的疯了一般。
荆阳羽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但是他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还呆愣站着的尹玉宸。
他们一个生得雪塑冰雕,一个生得艳如桃李,从模样到气质半点没有相像之处。
荆阳羽袍袖之中的手攥紧了,再开口,声音低低地说:“师妹,不要闹了。”
他知道宴春是故意气他,气他不肯信她说的话,不肯放她出涤灵池,不肯……放她灵府崩散自生自灭。
宴春知道荆阳羽生气了,这么多年她一双眼睛只看着荆阳羽,太知道他生气和开心时候的细微神情。
哪怕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宴春却是搭一眼便一清二楚他的情绪。
但也正因如此,宴春才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他日复一日,对另一个人的动容。
对那个和她越来越像,再发展下去,说不定能够彻底代替她的莫秋露动容。
一开始荆阳羽瞒着她,连宴春的父母也瞒着她莫秋露的存在,可是宴春揭穿之后,他们虽然不再瞒着她,却依旧不肯听她的停止这个荒谬的共用灵府的计划。
她有一段时间无法接受和一个人神魂相合共用灵府,一心求死,他们却全都当她当年被魔窟的魔气侵染了神魂,魔障了。
这世间折磨人的,不仅仅是得到之后又失去,而是你眼睁睁看着一切不断流逝,你却根本连痛苦都是在“胡闹”。
宴春真在想怎么能气得荆阳羽失控的时候,荆阳羽却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开始以灵力探查她的灵府。
察觉到她下山一次,灵府又开裂一些,甚至身体还有外伤的时候,表情终于沉下来了,看着宴春说:“你受伤了,现在便跟我回去,双尊还在等着你。”
“我不回去又怎样?”
宴春看着荆阳羽,看着他在此刻昏暗天光之下也依然俊美无俦,让她晃神的眉目,讥讽一笑,说:“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只喜欢我是个活人。”
“或者你现在就已经爱上了那个已经和我有八分像的莫秋露,让我活着是为了让她彻底变成我?”
宴春越说言辞越激烈:“还是你希望她也变成我的样子,你两个都要?哈,那样我们虽然不是双生子,却能让你享个齐人之福是吗?”
“我不过只是想干干净净的去……”
“师妹!”
去死罢了。
但是竟然连这都成了奢望。
宴春甩开荆阳羽的手,又要去抓尹玉宸,还笑着说:“玉宸小师弟,我是衡珏双尊之女,我们修为相当,结为道侣好不好呀?”
不过这一次宴春还是没能抓到尹玉宸,因为荆阳羽终于怒气外放,他不舍得伤宴春,却很舍得伤尹玉宸这样的小杂鱼。
尹玉宸几乎是瞬间便被无形的威压扫的飞了出去——
“呃……”
“噗通!”
尹玉宸直接掉进了水中,虽然很快扶起来趴在了池边,却呛了水,被荆阳羽的威压伤到,咳出来的水里掺着红。
“咳咳咳……”他咳着,却还抬起头,执着看向了宴春的方向。
宴春脸上的表情瞬间便没了。
咬着牙看着尹玉宸,眼神郁气弥漫。
荆阳羽是故意的。
他最是知道宴春的弱点,便是太过心软。她绝不肯让无辜的人替她受难,否则她当年又怎么会为了救个孩子就搞到灵府碎裂?
宴春果然消停了,荆阳羽已经放开了她,她也没有去扶尹玉宸,只是沉着一张脸,面上之前那点鲜活也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沉默了半晌之后,看着尹玉宸爬上岸按着胸口几次尝试都站不起来,终于开口说:“我错了,大师兄。”
宴春抬起头,眼中含着一抹泪光,盛着碎裂的星光一般,清亮极了。
“大师兄,我知道错了,我……”
宴春声音故作哽咽,走到荆阳羽身边,乖乖抱住了他的腰,窝进了他怀里。
“我再也不闹了……刚才是我故意的,是我疯了,不关他的事。他是个好弟子,他还救了一对开智生灵……”
宴春毫无预兆的妥协,变脸比翻书都快,荆阳羽却一脸麻木,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宴春的喜怒无常。
“他被你伤到了,你帮帮他吧。”宴春抱着荆阳羽,不再看尹玉宸一眼。
把阴阳鱼是开智生灵的事情,一五一十和荆阳羽说了。
宴春恢复“正常”状态,很快抚平了荆阳羽的怒意,他其实是对宴春生不起气的。
听说了阴阳鱼的事情,荆阳羽再次看向尹玉宸。
尹玉宸已经勉力站了起来,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也湿漉漉的,狼狈极了。但是因为生得实在太好,称一句面若好女不为过。
这般狼狈模样,也像水中艳鬼上岸一般,湿贴的衣衫衬出他纤长柔韧的少年身形,还未脱尽青涩,这让他带着些许难言的意味。
荆阳羽心里不由得想,师妹不会真的喜欢这样的吧。
他抬手一挥,灵光从袍袖之中冲出,犹如活蛇卷在了尹玉宸身上,绕着他转了一圈,钻入了他的身体。
尹玉宸身上水珠顿时滚落,衣衫瞬间干燥柔顺,连之前被威压伤到的伤也被这灵光抚平。
尹玉宸胸口一松,挺直了脊背抬起头来。
但是荆阳羽的视线停留在他左眼的时候,尹玉宸还是瞬间就浑身紧绷。
同时尹玉宸也看到了宴春在荆阳羽怀里温顺的样子,看着他们之间多年相处毫不作假的亲密,心口如同被一把长剑活生生豁开一样难受。
他觉得自己像个路边的流浪野狗,无论怎么对着宴春撒娇卖乖,就算她为了某种目的抱起了自己赌气要带回家了,这一切也不过是一场比泡沫还要易碎的空梦。
他终究是个无法名正言顺跟在她身边的卑贱东西,连被利用都显得不顺手。
白布之下的双眸无声泛起红,尤其天生铺满红斑的左眼,更是赤红如含了一汪血泪。
好在尹玉宸惯常善于隐藏自己的一切人欲,只要他想,他可以像伪装出来的一样纯良愚蠢。
若非如此,他也绝不可能在尹荷宗那一群险恶之人手下活到成年,还成功摆脱,拜入了衡珏派做外门弟子。
尹玉宸知道,宴春自小爱慕门中大师兄荆阳羽,荆阳羽亦对她有意,两个人之前只差一层窗户纸,等的是宴春修为更近一层,就结为道侣。
本是又一段修真界的眷侣佳话,衡珏双尊之女,若是和掌门继承人成婚,衡珏派内门,至少千年内的稳固是不必担心了。
可偏偏十一年前,衡珏派整个宗门都宠溺非常的小师妹宴春,在外出历练的时候遭遇了魔窟在凡间现世。
当时那村中几乎所有凡人都被卷入了魔窟之中,魔窟只要现世,便如水中漩涡,能将一切周边的东西卷入摧毁。
要平复魔窟,必得是生人血祭。
当时历练的弟子个个修为稀松,大师兄荆阳羽去了旁边的城镇收妖,没人想到会遇见魔窟现世,法器勉强自保已经是极限了,根本救不下那些被卷入魔窟的凡人。
但当时的宴春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更不自量力,她在那魔气冲天山峦震颤的当口,为了抓住一个侥幸被甩到他们保命法器面前的孩子,半个身体被拖入了魔窟。
裹挟着魔气的罡风直冲体内,眨眼之间便搅裂了宴春灵府,虽然当时荆阳羽循着冲天魔气及时赶到,将宴春救下,但是灵府破碎的修士,正如凡人五劳七伤俱全。
她因灵府破碎,被压在涤灵池底整整十一年,到如今修为流失殆尽,要靠着同为水灵府的一个门中师姐,才能苟延残喘地吊着命。
内门盛传她是个得了失心疯的废人,可纵使如此,宴春也不是尹玉宸这等人能够亲近的。
尹玉宸压抑心绪龟缩欲望,垂头将自己站成了一个隐形人。
荆阳羽见宴春肯听话了,直接便要带她回涤灵池。
不过宴春松开荆阳羽的腰,又连忙说:“等等!”
她指着不远处水潭里面还在欢腾游动的阴阳鱼说:“这个是我的,把它们带上。”
“你的?”荆阳羽低头看了一眼水潭。
宴春说:“嗯,是这位玉宸小师弟送与我的,我很喜欢。”
荆阳羽沉默片刻,知道宴春不可能喜欢这种蠢物,只是逼他管这阴阳鱼的事情,好让这个外门弟子不被惩罚。
这倒也附和宴春的性子,她总是过于心善,还爱管闲事。
荆阳羽又低头看了看池中开了智也像是智障的阴阳鱼,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
宴春总算松了一口气,今天连累这个小师弟,如此倒也算是帮他了。
话说到这里,识相的便应该开口谢人了。
尹玉宸这等修为地位,得了代掌门的承诺,本该当场跪下,外门弟子跪内门大师兄,还是代掌门,本也天经地义。
尹玉宸一直都十分擅长藏拙谄媚,他一个人能把尹荷宗那些老畜生们哄得团团转。荆阳羽修为再怎么高,和那些满脑子男盗女娼的老畜生比,总也算是单纯的,要在他面前装无害,骗过他太容易了。
可是尹玉宸这会儿偏偏就犯倔,这世间的男子总是喜欢犯同样的倔,那便是不肯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表现得软弱。
他之前被扫到水中,宛如一个落水狗,现在还如何肯示弱低头,更何况荆阳羽处处胜过尹玉宸,还是宴春倾慕之人。
于是尹玉宸脊背笔挺,只是抿唇僵立着,不肯弯折脊背,更遑论屈膝下跪。
若不是死死咬住牙关,怕是连表情都要扭曲。
宴春可没忘了之前他在自己面前轻易便被哄得开口说“好师姐,求求你。”
现在见他竟然不肯对荆阳羽低头,顿时又笑出声。
她看着尹玉宸,今天所有真心实意的笑都是为了尹玉宸。
“玉宸小师弟,你真有趣儿,”宴春尾音带卷儿,恶劣毕现。
很显然是刚哄了荆阳羽答应了管阴阳鱼的事情,目的达到,就又开始气他。
宴春一双柳叶眼,弯得像月牙:“玉宸小师弟,我……”
她才说一半,荆阳羽不想再听她说浑话,立刻抬起手,在宴春的后颈一捏。灵光闪过,宴春登时失去了意识,身子一软,便倒在了荆阳羽怀中。
尹玉宸神色一凛,下意识上前一步,却正对上荆阳羽冰冷如刀的视线。
威压重重碾下,尹玉宸被迫弯折膝盖跪地,霎时嘴角溢出血来。


第5章 入妄五 啊啊啊啊!
尹玉宸顶着脱凡境修者的威压抬起头,荆阳羽却再没看他一眼,抬起袍袖卷走了阴阳鱼,便带着宴春消失在了原地。
倒也不是荆阳羽故意要欺负人,只是宴春今日一番胡言乱语,又做了……那样的事儿,为了气他亲吻了这个外门弟子,未了防止他痴心妄想,荆阳羽自然要吓唬他。
而且荆阳羽很难不怀疑这个外门弟子是明知宴春的身份,故意攀附。
这阴阳鱼虽然在内门不稀奇,在外门弟子之中,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他即救下了,便是善缘,为何要送与宴春?
况且荆阳羽了解宴春性子,虽说她从前活泼心善,同别人相处起来也格外容易,可是她却鲜少有交好的男修,纵使为了惹怒他,也不会随便抓个人便如此。
仅仅一天而已,小师妹是如何同这外门弟子如此相熟的?若不是对方有意攀附……难不成真是涤灵池憋得太久了?。
荆阳羽带着宴春消失之后,尹玉宸喉结慢慢滚动了一下,咽下喉间涌上来的些许腥甜。
尹玉宸知道,他面上这片白布,在荆阳羽眼中便是无物。只不过他并不害怕,他不认为这眼高于顶的代掌门,会记得他是谁。
他左眼不能暴露,只是针对宴春罢了。
宴春离开之后,尹玉宸跪在那里,看着宴春站过的地方,只余空荡荡的凉夜,水潭之中水波还未平息,尹玉宸动了动嘴唇,低低叫了一声:“姐姐……”
尹玉宸最后在空无一人的山林之中站了许久,等到夜风将所有属于宴春的气息都带走了,他这才慢吞吞地去了后山他平日修炼的山洞。
山洞周围有一个聚灵阵,还有一些隐匿和引诱灵兽的叠阵,尹玉宸走进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便如同被一个蛰伏在山中的巨兽的大口吞没了一般。
自半空洒下的清辉,最后只映照出他手上攥着一方白色手帕,在洞口一晃。
这一场美轮美奂,如同蜃魔编织的梦境一般的偶遇,随着荆阳羽的到来残酷终结,再见面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尹玉宸必须进入内门,他逼着自己入定修炼。
而此刻被荆阳羽带回涤灵池边的宴春,一落地,就遭受到了父亲母亲的怒视。
宴春的母亲伏天岚乃是衡珏天衍殿长老,生得美艳,性情也骄横,但这么多年对于宴春性情的转变,已经心力交瘁疲于应付。
此次见宴春一回来,便立刻上前来。
父亲宴高寒是个剑修,掌侍剑院,也是长老。他眉目威严,可眉宇间的憔悴,也无不在昭示着他被宴春折腾的有多么疲累。
这两位长老都是散修投奔衡珏仙山,在衡珏山相识相爱,加起来一千多岁了,就生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可是偏偏这宝贝疙瘩自小被他们给保护得太好了,也娇惯得没人样,修为稀松性情单纯,没和母亲学会推衍之术,也没能领略父亲的剑意,长成了个二傻子,干什么什么不成,只有作死第一名。
跟着一群弟子下山修炼,也能作得灵府开裂。罡风腥雨的魔窟前面也敢不知死活伸手拉人,没被冲天魔气弄得神魂俱裂,算她命大。
这么多年了,夫妻二人修炼搁置,到处寻找修补灵府的办法,狠心将这宝贝疙瘩压在涤灵池下十一年,到如今总算是寻到了一种能够让她恢复的办法。
可她偏偏不肯配合,发疯一样想要去死,满口胡话谎话,经年累月更是性情大变,到如今惹得连亲生父母都已经没话同她说了。
他们索性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不再询问宴春。
例如今天就要彻底将她灵府神魂同另一个人“共生”,以此来修复灵府延续寿命的事情,也根本没有告诉她,只让荆阳羽将她抓了回来。
二位长老见到宴春是昏迷着回来的,竟然全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宴春清醒着,绝不肯主动进入涤灵池,更不肯同另一个同为水灵府的人扣上共生颈环。
而那个按着宴春的灵府生长十几年,现如今总算能够彻底和宴春相合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宴春之前为了气荆阳羽,提起的莫秋露。
莫秋露现在也在涤灵池边上等着,见荆阳羽把宴春带回来了,立刻上前说:“水云没事吧?大师兄,她怎么会昏过去了?”
莫秋露本是内门一个修为不济,勉强挤入内门,却没有内门长老肯收的弟子。不尴不尬的在内门,只能去医阁帮忙,几年修为没有寸进。
宴春历练出事之后,隔了不久,她便因为是水灵府,和宴春神魂又有些相似,被衡珏双尊找到,说明了这“共生”之法。
许诺为她提供修行的各种资源,甚至随便她选择要拜入内门哪个长老门下,只要她肯同宴春“共生”,以“共生”之力,修复宴春灵府。
但共生怎是轻易能够达到的事情?两个人若要共生,需得灵府和神魂极其相合相像,才能成事。
因此这些年,她一直被双尊养在身边,以特殊的术法,雕刻她的灵府和神魂,神魂决定外貌,这导致她与宴春越来越像。
这当然是两厢情愿的,因此莫秋露一直都表现得很感激,配合,就连此刻关心宴春,都显得十分情真意切。
“只是受了一点点伤。”荆阳羽看了一眼莫秋露,她的模样已经和宴春足有八分相像。
而且不是像现在病骨支离性情大变的宴春,是像从前单纯俏皮,美好的仿若一个梦的那个宴春。
荆阳羽每每看到她,都会忍不住恍惚。
“那今天……就不要戴颈环了吧。”莫秋露说:“等到水云醒了再问问她吧,我怕她因此更讨厌我。”
她亲昵的叫着宴春的字,眼角眉梢的担忧看上去毫不作伪。
这么多年了,莫秋露一直都非常听话,性情模样也越来越像昔日宴春。连荆阳羽都会恍惚,伏天岚和宴高寒这对父母,又如何不会恍惚?
他们把莫秋露养在身边雕琢灵府神魂,十一年了,看着她一点点和自己的女儿越来越像,他们对于莫秋露的感情复杂到他们自己都理不清楚。
“秋露,”伏天岚拉住莫秋露的手,抬手又别了下莫秋露额间散落的碎发,看着她鲜嫩如桃花般的脸蛋,温声说:“你放心吧,水云是个很好的孩子,她只是……太痛苦了。”
“等她好了,她一定不会怪你。”伏天岚不知道是在安慰莫秋露,还是在安慰她自己,说:“也不会怪我们的。”
荆阳羽扶着宴春到池边,轻柔将她放下涤灵池。
荆阳羽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神思不属,他其实……始终不能认同用这种方式修补宴春灵府。
但这么多年,他们真的尝试了太多种方法,二位长老更是修为不进反退。
如若宴春再耽搁下去,涤灵池亦不能为她续命,若有一天灵府崩散,宴春寿竭而死,怕是一个宴春,要成了三个人的心魔。
荆阳羽看着宴春长大,看着她年少懵懂天真无邪,也由着她对自己情窦初开,自然是喜她爱她。
要说宴春是因为两位长老的娇惯让她肆意行事,那肆意行事的后果,便一直都是荆阳羽兜着。
他们都以为,能够让宴春无忧一生,纵使修为不济,三个人还护不住一个人吗?
可世事多变,如今爱她还是怪她不自量力,都没意义。
能够救她的办法有违正道,荆阳羽劝过二位长老两次,二位长老执拗不改。而荆阳羽……又何尝真的决绝拒绝过?
他没法看着小师妹灵府崩散,寿竭而死。他只能……以后尽力去弥补。
而二位长老何尝又不是想尽一切办法,但最终也只有这一种办法。否则怎会将莫秋露养在身边十几年,才在宴春即将寿竭之时,决定用共生之法。
一切准备做好,伏天岚宴高寒夫妇一起下了涤灵池。
宴春无知无觉地漂浮在池水之中,她不知道她抗争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再一次要按照那命魂镜之中的可怖未来,同她人共用灵府神魂了。
夫妻二人看着近乎骨瘦嶙峋的宴春,面上露出不忍,但是这一时片刻的心疼,总好过看着自己的宝贝疙瘩灵府崩散寿竭而死。
他们一左一右抓住了宴春双臂,荆阳羽和莫秋露也都盘膝坐在了池边,相对抬手抓在一起。
莫秋露的脖子上,已经戴好了共生颈环,只等共生阵开启。
灵气顺着经脉被二位长老压入宴春内府,宴春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但是她眼中迷茫涣散,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也没力气四外环顾。
宴春很快又闭上了眼睛,脑中嗡嗡作响,耳边更是嗡鸣不休,她在涤灵池中呆了太久了,灵气一入体,少部分神魂立刻被拉入了灵雾之中。
她很快明白了父亲母亲这是要做什么,闭着眼睛流下了眼泪,她没有再拒绝的力气。
她曾经也觉得,她不能不识好歹,父母已经为了她做了太多了,宴春曾经告诫自己要忍耐。
可这一切真的不能再继续了,再继续下去,她死了事小,她又怎么忍心,让她的父母因她而死?
谁来杀了我?
宴春现在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但她很快连想法都不能成型,宴春此刻浮在池中,一双手臂分别被伏天岚和宴高寒抓着,任由父母引着涤灵池的灵气穿过她的经脉内府,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喊不出一句疼。
这样的修复在这些年之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宴春自窥经脉内府,只见被父母控制成潺潺细流的精纯灵气,所过之处经脉滋润完好,内府裂痕闭合。
但是很快,在灵力走向其他地方的时候,那修复完好的经脉又开始撕裂,内府裂痕寸寸蛛网一般扩散……这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摔裂的瓷器就算粘合起来,就算粘合得毫无痕迹,也必定再也经不住半点磕碰,甚至摆着摆着就会裂,这是一样的道理。
宴春咬住下唇,口中血腥弥漫,每修复一次,她便要重新承受一次灵府破碎之痛。若非她经历的次数过多,懒得喊了,这会儿早已经哭爹喊娘了。
宴春疼得呼吸都犹如刀割。
她其实不止一次和父母说,不行就算了,人各有命,阎王叫她三更死,她偏活到五更,那不是耍无赖吗?
而且就她那命格,早在命魂镜中映得明明白白,天煞孤星注定孤苦,身边人深受其累个个没好下场,何必强求?
可是宴春窥见命魂镜的这件事,没有人信她。
她又不忍心看着父母露出痛苦哀伤的模样,甚至被母亲威胁如果敢寻死,就和她一起去。
宴春到最后不敢再说,只能生熬着,祈求着自己死的快些,寿竭的早些。
她以为熬的久了,父母亲就会放弃,她甚至有两年对莫秋露的存在很开心,因为她死了,有了莫秋露这样一个人,或许她的父母亲甚至是疼她爱她的大师兄,都能好受一点,聊以寄托。
可他们不肯放过她,宴春只能忍着,但灵府开裂之痛,这么多年抗争的努力将崩盘的痛苦,如何是忍得住的?
“呃……啊——”宴春脑中混乱不堪,终究还是挨不过痛苦,叫出了声。
她嘴角血迹因为她张口淌下来,不知何时,她竟是已经生生将舌尖咬烂,可见如何强忍痛苦。
伏天岚是做母亲的,看到自己的孩子这般痛苦,恨不得以身代之,她见了宴春嘴角潺潺落下的血迹,便心神一晃,险些松手。
“晴眉!”宴高寒裹挟着醒神威压的声音响彻池边,瞬间将伏天岚震得回神,现下正在关键时刻,决不能晃神,否则一着不慎,极易功亏一篑!
伏天岚立刻凝神,再度引灵气去反复冲刷宴春撕裂经脉,偏过头不忍心去看宴春。
啊!
啊——
啊啊啊啊!
“放过我吧!”
“放过我吧,我求求你们……”
宴春声泪俱下。
不是为了怕这裂魂一般的痛苦,而是她感觉到了自己即将不再是她自己。
这种失去自我一样的慌张,没有人能够理解。
宴春不断哀求着,可是没有人理会她。
这一生最爱她的人,在摧毁着她。
会什么会这样?宴春恍惚想起了她在命魂镜之中窥见的命。
她终将失去一切吗?
全身经脉被撕裂,内府被反反复复修复崩裂的痛苦,让宴春痛不欲生。
她疯狂流泪,可一向疼她的父母,这一次死活也不肯放过她了,宴春双眸渐渐赤红如血,因为灵气不断修复崩裂灵府,她连昏死过去都做不到。
“母亲……”宴春满眼都是哀求。
“父亲……”宴春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伏天岚双唇颤抖,宴高寒眉心拧出了竖纹,“晴眉,就是现在!”
伏天岚一只手抓着宴春,另一手直接自怀中掏出了一个颈环,以灵力催动,扣在了宴春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