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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味着她要用这条命去拼他的所愿,也意味着,一旦她有朝一日真的达他所愿,她便要将他彻底放下。
“奴婢相信有陛下和娘娘在,南黎一定可以收复失地,令天下归于完璧。”
冬霜躬身行礼,掩去眼底微泛的泪意。
“冬霜。”
戚寸心一时心内颇多感触,她站起身来,走到冬霜的面前,定定地望着她,说,“希望你离开这里之后,能一生安乐顺遂。”
这个女子,已经用了她最大的努力去挣脱枷锁束缚。
她成功了。
“娘娘千岁,千千岁。”
冬霜面露笑意,还是双膝跪地,行了大礼。
殿门大开着,雾气散去些许,天光落入殿内,戚寸心看见那个一向习惯了做奴婢时卑躬屈膝的女子此时迎着光往殿外去,她的脊背犹如翠竹一般直挺。
檐外雨丝飘飞,冬霜取了柳絮递来的纸伞撑开来,朝她含笑道谢,便一手略提裙袂,走下石阶。
烟雨朦胧之间,她忽见迎面而来的一行人。
由一名婢女搀扶着朝阳宸殿来的赵栖雁才用手帕轻捂着嘴咳嗽几声,抬眼时便猝不及防地在迎面的伞檐下望见那张她憎恨了好久的一张脸。
偌大的一片汉白玉石铺就的空地上,这两个曾因一个男人而针锋相对的女子狭路相逢,却是各有各的形容消瘦,清癯病骨。
“你竟连他的孩子也不留。”
赵栖雁的目光停在她平坦的腹部,声音有些虚浮无力。
“一个从来不爱你的男人,你还要为他鸣不平吗?”
冬霜弯起眼睛,语气平静。
“他倒是爱你,可你将他弃若敝履。”
赵栖雁说着,苍白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个自嘲似的笑容,“他这样擅长伪装欺骗的人,最终却被你骗得彻底。”
她忽而收敛笑意,“这是他该得的报应。”
可怜她一颗真心错付,自以为嫁给了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子,却不想他从来都是虚情假意,为着权力而玩弄她的感情。
时至如今,赵栖雁终于恍悟,一切都是冬霜的故意为之,故意要赵栖雁发现谢詹泽与她的私情,故意要赵栖雁一次又一次地识破谢詹泽虚假的深情。
要她妒,要她恨。
要她对谢詹泽这个男人彻底失望,要她认清谢詹泽若登皇位,她赵栖雁也未必能够做她的皇后的事实。
“我该谢你。”
赵栖雁望着她,忽然说。
一个虚情假意的男人,远没有她自己的性命,她家族的前途重要,在与父亲交底的那日,在九璋殿燃起熊熊烈火的那日,她便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午后雨势减弱,绥离收复的喜悦笼罩于整个南黎宫廷,新朝初立,南黎便得此大快人心的好消息,月童城内的百姓更是喜气洋洋,那是久渴的人,终于得见甘霖。
谢缈在早朝重新任命宋宪为招远大将军,与崇英军统领丹玉一同渡仙翁江至缇阳,抗击北魏的另一路夷兵。
之前岑琦松带来月童城的五万南疆军如今也已经远赴绥离,与他的儿子岑乌珺汇合。
徐天吉与岑琦松父子在绥离,宋宪与丹玉在缇阳,两路大军共抗北魏,此战,势要乘胜追击。
朝野上下,莫敢不从。
“陛下,这是涤神乡送来的消息,北魏已派遣闻汀为大将军吐奚浑的副将,”已经升任濯灵卫统领的徐允嘉将信件奉上,又道,“据在北魏的归乡人所得的消息,这闻汀是早年投降北魏的那批文官的后代,他的祖母是南疆人,他应该对南疆的蛊虫有所了解,北魏派遣他去吐奚浑的军中,只怕便是为了克制南疆军。”
“他们肯用汉人了?”
戚寸心听见了,凑过来看了一眼谢缈手里的信件,不由惊诧地问。
“北魏丞相乌落宗德向来主张给予汉人与伊赫人同等的地位,这闻汀是他举荐的?”谢缈随意地将信件搁到御案上,语气冷淡。
“是。”徐允嘉低首应声。
这一瞬,戚寸心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在山野的风声里,那个叫做殷碎玉的少年曾同她说,他的义父会给汉人与伊赫人同等的地位。
只要他和他的哥哥能够在北魏的朝堂里站稳脚跟,汉人从北魏的贱奴变成子民,就是有希望的。
原来乌落宗德,真的有此抱负。
“呼延平措是被朕气得狠了。”
谢缈轻笑一声,眉眼之间笑意微澜,神情却是冷的。
徐允嘉告退后,阳宸殿内寂静下来,偶尔可闻殿外点滴的雨声,戚寸心再将案上的信件拾起来看了看,她转头对身边批奏折的少年帝王道:“缈缈,这消息须得送到绥离去,让岑琦松他们防备着这个闻汀。”
“嗯。”
谢缈轻应一声,朱笔批奏折的间隙,他还腾出另一只手来摸了一下她探过来的脑袋,“徐允嘉会遣人去送。”
雨声沙沙的。
她在旁边没有了动静,少年笔尖一顿,侧过脸时,却正好对上她那一双清亮的杏眼。
她一手撑着下巴,安静地在看他。
他的目光落在她鼻梁上的那颗小痣,红得犹如他笔尖沾染的朱砂一般。
忽的,
戚寸心见他搁了笔。
“怎么……”
她有点疑惑,可还没问出口的话被他俯身的亲吻给淹没于喉咙,银铃声细碎轻响,他修长的指节攥着她的手腕,将她压在御榻上。
“今日是娘子的生辰。”
他的气息这样近,清冽微甘,迎面拂来。
那一双犹如琥珀一般剔透漂亮的眼睛轻轻弯起来,他亲了一下她的鼻梁,撒娇似的,“我不要批折子了。”
他的语气轻盈,眉眼间尽是少年气。
作者有话要说:
寸心:?我过生辰你放什么假?
缈缈:要和娘子午睡(*/ω\*)
第116章
明明是午后,但檐外烟雨朦胧,天光始终是晦暗的。
殿门紧闭着,内室里烛影昏暗,淅淅沥沥的雨声拍打着窗棂,又敲击着戚寸心的一颗心脏,令她不由在这少年清冽冷沁的气息里大脑翻沸混乱。
有一瞬,
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那晚。
在撷云崖下的农家院,那时她的视线是模糊的,看不太清他的脸,可是那夜窗外滴答的雨声以及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都是那样清晰地刺激着她的感官。
那夜她拥抱他,接受他,又害怕往后再也见不到他,她忍着不哭,却先感受到他湿润的泪意落在她的肩颈。
此刻的雨,与那夜何其相似。
可他的手是暖的,吻是温柔的,望着她的一双眼睛也是弯弯的,像月亮一样,那么剔透漂亮。
案上的朱笔被他的衣袖拂过摔落在地上,灯笼柱里的火光灼烧跳跃,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映出模糊的两道影子,他的呼吸那样近,手指轻触她潮红的面颊,他的喉结微动,垂首亲吻她的眼睛,又撒娇似的用脸颊轻蹭她的脖颈。
在一片烛火未能照尽的阴影里,他望向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好似满是潮湿雾霭,又那么羞怯。
戚寸心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了他一下。
他那么开心。
纤长的睫毛眨啊眨,抿唇笑了一下,又轻轻地啄吻她的脸颊。
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
最终,戚寸心趴在他的怀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亲吻使人神思混沌,她没一会儿大脑又变得空白一片,可是,她忽然察觉到他顿了一下,连气息都变得十分克制。
她紧闭的眼皮动了动,睁开眼睛时却见少年已经直起身坐在她的身侧,一身紫棠色的龙袍散了几颗玉扣,微敞的衣襟露出半边白皙精致的锁骨。
他微垂着眼睫,隔了一会儿,恍惚抬眼对上她的目光,他忽然伸出手轻轻贴在她的腹部。
衣料隔绝了他手掌的温度,她坐起身来,裙袂在灯影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样,”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会有小孩的。”
那一双眼睛褪去沉沦情欲,甚至于变得有些过分清冷沉静,他望着她,认真地问,“戚寸心,那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戚寸心愣愣地回望他,她的脸颊烧红了,起初还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可是看着他,她又逐渐察觉出他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
“缈缈不喜欢小孩吗?”
她与他对坐着,问他。
他却抿着唇,一言不发。
倒不是他不愿说,戚寸心看他微拧的眉头便知,他也许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向她表达他别扭的心思。
门窗紧闭的殿内有些憋闷,戚寸心侧过身去,将床榻里侧正对着的那扇窗推开些,点滴雨水趁势落在她的手背,一片噼啪的雨声连带着料峭的春风迎面拂来。
她抱着双膝和身侧的少年坐在窗前观雨。
在这样暗淡的天色里,他的侧脸透着一种稍显苍白的冷感,嗓音清泠如涧泉,“戚寸心,我怕你疼。”
戚寸心闻言,偏过头看向他,少年的面容在此间湿润青灰的天色里,格外有种谪仙似的明净之色,教人移不开眼。
“只是因为这个?”
她问。
“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他却反问。
少年眼底压着几分迷茫,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他是这样认真地凝望她的面庞。
戚寸心沉默片刻,盯着窗外那片雨幕,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说:“现在我们两个人就很好。”
她的手肘抵在湿润的窗棂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但要是以后我们真的收复了失地,我们就可以去游记上的每一个地方,带上芝麻,到那个时候要是有一个小孩,我们也带着他去。”
从未领略过父子温情的人,本能地抵触起自己成为父亲的可能,他是茫然无措的,也许是谢氏父与子之间的恶果,令他有种那就是血脉传承的错觉。
戚寸心知道他不单单只是怕她疼,他或许是将那些恶语当了真,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疯子。
少年不知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只见她走神,便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脸颊。
“你好像很喜欢小孩。”
他忽然说。
“……”
戚寸心的脸颊忽然有点发烫,她一下撇过脸,“是你忽然要说这个的。”
明明那看起来,好像还是有点遥远的一件事。
他仍有心结未解,她也还没做好准备。
谢缈不言,片刻后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她的脸扳过来,起初他似乎还有点挣扎,可是他看着她好一会儿,到底还是一个占有欲十足的吻落下,纠缠着她的唇齿,几欲夺走她的呼吸。
他终究心甘情愿地沉溺,耗空他的理智,瓦解他的心神。
冷雨拍窗,烛影空照。
淅淅沥沥的春雨掩去满室银铃的轻响。
料峭春寒因小半日大开的窗棂而入了骨,翌日早朝时,一众朝臣发觉那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帝王会时不时地轻咳几声,于是不少臣子连忙俯首恭敬劝慰起少年天子千万保重龙体。
天子神情恹恹,忽而抬手将一本奏折扔下阶去,随后淡声令濯灵卫统领徐允嘉将那上奏充盈后宫的官员给拖出去打板子。
殿内的朝臣们听着外头那人的惨叫,无不是眼观鼻鼻观心,生怕火燎到自己身上。
“社稷,”天子轻声嗤笑,眉眼清冷,“被蛮夷占据的半壁江山才是尔等该夙兴夜寐,为之忧心的社稷,而非朕的后宫。”
“既谏言之风不死,朕也不好充耳不闻,但诸位还须谨记,朕要听的是国策,而非家法,否则,”他的语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其间的压迫感却令朝臣一时噤声屏息,不敢动弹,“这天敬殿的柱子便留给诸位爱卿死谏。”
不少朝臣冷汗涔涔,所有人垂首齐声应,“谨遵陛下圣谕。”
新朝的天子非是仁慈之君,他尚在东宫做太子时,朝中便已有不少人或听闻,或领教过他的狠厉手段。
只是打了一人板子,未取其性命,这已很是出人意料了。
散了早朝,谢缈也未坐銮驾,只是迈着轻缓的步履走在朱红宫巷里,徐允嘉等人跟在他的身后,只听得天子偶尔轻咳几声,也未有人敢抬首。
“陛下,董大人的意思是如今北魏朝堂之中对于汉人的抵触仍然很大,虽有汉人为官,但都不是什么要职,可如果这闻汀能助吐奚浑扭转战局,从长远来看,一旦北魏皇帝开始重用汉人,或可使北魏的汉人百姓因此而对其朝廷心生期望。”
徐允嘉口中的“董大人”,便是当初去东陵接谢缈回南黎的董成禄,他是谢敏朝的家臣,自谢敏朝登基为帝之后,便奉命入北魏麟都,成了管束潜伏于麟都的归乡人的少使。
春风吹着谢缈紫棠色的衣袂,日光照在衣袂边缘的金丝龙纹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泽,他咳嗽了一声,扯了扯唇,“蛮夷用了三十几载将北魏的汉人百姓置于贱奴之身份,如今要他们放弃伊赫血脉最为尊贵的论调,与汉人平起平坐,这远非一日之功。”
在北魏,汉人杀伊赫人,须以命偿命。
而伊赫人杀汉人,则只要赔款一只毛驴的价钱便能免于牢狱之灾,更可以免于一死。
这已是北魏推行了三四十年的律法。
受此律法所困的北魏汉人百姓不知凡几。
少年天子蓦地停下步履,明净的眉眼在此间天光里透着几分凛冽霜寒,“这个乌落宗德不能留。”
回到阳宸殿时,殿门仍是紧闭的。
谢缈推门而入,殿内光线晦暗,只燃着几盏灯,窗棂尽合,寂静无声。
但细碎轻盈的银铃声忽而响了一下。
谢缈掀了帘子走入内殿里去,隔着幔帐隐约望见床榻上鼓起的一团小山丘,她咳嗽了几声,在里头动了两下,也许是听见动静了,她转过头来,隔着纤薄的幔帐看见他。
“你打人板子了?”
或因伤寒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闷,还有点气弱。
“若非是你,我该杀他。”
走上前在她的床沿坐下,少年的语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小黑猫从被子里冒出个脑袋,一见他就喵喵叫着,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跳到他的怀里。
戚寸心窝在被子里,望着他说,“又不是贪墨害命之类的大罪,只是给你上个折子而已,你不听就是了,犯不着治人死罪。”
他不应声,只是拎着猫的脖颈儿将它放到榻上,然后俯身要去将她抱起来。
戚寸心却躲开他的手,裹着被子翻身到了床榻里侧,她回过头来瞪着他,很显然还在生他的气。
两个人一时就这么对峙着。
“窗是你开的。”
他看着她片刻,随即冷静地陈述。
“你就不能记得关吗?”
戚寸心红着脸,隔了一会儿才想到反驳的话。
她都不敢多回想今晨柳絮来送汤药时的那副神情。
实在是……太丢脸了。
“好。”
他轻轻颔首,伸手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抱进怀里,双臂锁着她,认真地说,“下次,我会记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寸心:又一起感冒了!!!好丢脸!!!
缈缈:︿( ̄︶ ̄)︿可是我很开心耶……
第117章
盛夏时节,在缇阳的大将军宋宪大败北魏敌军,北魏将领殷长岁领着残部狼狈逃至沃安境内,却收到北魏丞相乌落宗德死于涂州的消息。
殷长岁悲愤之下,引颈而亡。
两月前,南疆军首领岑琦松化解了北魏大将军吐奚浑身边的副将闻汀的灭蛊之法,闻汀几战失利,而吐奚浑不顾闻汀劝阻,强令北魏汉人军在松云城一战中打头阵,这种将汉人推出去自相残杀的行为,令南黎永宁侯徐天吉抓住了机会。
当年大黎被迫南迁时,有不少跟随谢氏皇族南迁的将士和百姓与这些北魏汉人军来自同一片故土。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少北魏汉人军都是被强征来的,他们从未得到公正的对待,彼时一听乡音,一忆故土旧朝,便有不少人丢盔卸甲,失了斗志。
几万汉人军归降南黎,这消息送到北魏便令皇帝呼延平措大为震怒,时逢北魏丞相乌落宗德正奉命镇压丰城由流民聚集而成的汉人起义军,枢密院院使吾鲁图等人向呼延平措进了谗言,言乌落宗德以权谋私,他一生无子,要汉人与伊赫人拥有同等地位,实则是为了他的义子殷长岁铺路,要殷长岁在朝堂站稳脚跟。
呼延平措盛怒之下,罢免乌落宗德,将其贬至涂州,并令在边关的吐奚浑将闻汀处决。
六月初三,乌落宗德于涂州服毒自杀。
近来南黎几战告捷,士气大增,无论是朝堂之上的臣子们亦或是南黎的百姓们,无不为之欢欣。
他们看到这位年轻的帝王正肩负着南黎收复失地的希望。
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晨却落了些小雨,不知是不是戚寸心,谢缈与周靖丰等人去裴家墓园祭拜裴寄清的缘故。
柔软雨丝拂面,像是久别的魂灵在无声地问候。
徐允嘉朗声将最近几战的捷报逐字逐句地读给死去的人听,裴湘与尤氏相扶着立在一旁,眼眶都有些泛酸。
“裴公,你可听到了?”
周靖丰看着墓碑上深深镌刻的字痕,“长此以往,何愁北魏蛮夷不能为我南黎所逐啊?”
裴寄清半生都在渴求以战止戈,但他至死都未见过几回南黎如今这般扬眉吐气的强硬之姿。
周靖丰不由叹了口气,“你啊,若是那夜肯随我离开,如今应当已与我在你府中手谈喝酒了吧?”
裴寄清死的当夜,其实不只是谢敏朝的濯灵卫去见过他,周靖丰也不顾当年“绝不插手谢氏皇族之事”的诺言,想要搭救这个半生为政,垂垂老矣的旧友。
他要救这旧友,可旧友却铁了心,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埋葬凤尾坡的真相。
他是亲眼看着裴寄清服毒的。
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
一时间,周靖丰的眼眶有些微热,但他瞧了一眼挽起衣袖,正在后头除杂草的戚寸心以及乖乖站在她身侧,时不时伸手也掠下几片草叶的少年天子,片刻后他又展露一个笑容来。
“今日是给你送好消息来的,我这把老骨头,也懒得哭哭啼啼的。”说着,周靖丰将挂在腰间的酒葫芦摘下来,微风吹得他月白的衣袖微荡,他拔了壶塞,仰头灌了自己半壶酒。
花白的胡须沾了些许酒液,也许是雨珠,他喟叹一声“好酒”,随即笑着将剩下的半壶酒尽数洒在旧友的墓前。
葫芦空了,他随手一扔,潇洒落拓。
坟墓周遭的杂草都除尽了,只余下顶端一朵被雨水拍打得摇摇晃晃的小花,它看起来精神抖擞,以柔软的花瓣仰望着这片烟雨天光。
明亮暖黄的颜色,好似天生具有最为隽永的生命。
“缈缈,舅舅一定在看着我们呢。”戚寸心牵起身边少年的手,望着那朵随着雨珠微风而晃荡的小花,“你做得这么好,他一定很开心。”
少年是沉默的,但听她的声音,他的目光落在那颜色明亮绚丽的花朵之间,嫩绿的根茎草叶向他展露着鲜活的生机。
他微抿起唇,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回宫的路上,马车路过永宁侯府,戚寸心特地命徐允嘉停车,待子茹红着脸向她谢了恩,转头跑下马车时,戚寸心掀了帘子,一手撑着下巴往外瞧。
徐山霁就立在侯府大门前,时不时地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张望着。
他终于看见子茹了,那双眼睛亮起来,随即便露出灿烂的笑脸。
戚寸心放下帘子来,和子意相视一笑。
谢缈近来政务繁重,常在御书房见朝臣商议要事,南黎如今也算打了几个大胜仗,而北魏最有机会令伊赫人与汉人共融相亲,巩固民心的丞相乌落宗德已死,这接下去的仗要怎么打,要如何布局,这都是重中之重。
只是坐马车回宫的这么一会儿,他便靠在戚寸心肩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路,马车入了宫门,在玉昆门停下之后,谢缈便要去御书房见朝臣,继续商议战事。
戚寸心被他抱在怀里,她有点不太好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声地说,“缈缈,很多人。”
柳絮与一众宦官宫娥都已等在不远处,一旁还守着一队禁军。
“晚膳前我就会回来的。”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还是有点依依不舍,“你要等我。”
“知道了。”
戚寸心也摸摸他的后脑勺。
雨丝点滴落在人的脸颊,凉沁沁的,缭绕的雾气将这满宫高檐减淡几分颜色,戚寸心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年天子挺拔清瘦的背影。
可是他忽然停下来了。
已经不算近的距离,她在烟雨朦胧间隐约见他转过身来,玄黑的衣袂在风中微荡着。
戚寸心弯起眼睛,朝他招了招手。
大半日的时间过去,阳宸殿传晚膳时,谢缈果然准时回来了,雨没停,他也未让人撑伞,衣带雨露,披星而归。
他修长的指节屈起,轻解玉珠衣扣,手背薄薄的筋骨紧绷起来,显露漂亮流畅的线条,才将一身湿润的外袍脱下,戚寸心便拿了一件干净的来递给他。
他也不接,而是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肩上,也不说话,唇角却是微弯的。
像是无声的撒娇。
“你好像很开心?”
戚寸心有点摸不着头脑,心里越来越觉得有点怪怪的,“子意和柳絮也是,她们今天总也看着我笑。”
他并不说话,闻言也只是轻笑了一声。
晚膳过后,两人洗漱完毕,戚寸心兴冲冲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来,翻身窝进他的怀里,“缈缈,这个是子茹给我的,说是徐二公子找来的,他说这是最吓人的鬼怪话本了,他看过之后都不敢夜里出门,我有点害怕,但是又还是很想看,你陪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手中才翻开的话本被少年白皙修长的双指给抽走了。
“你干嘛?”
她眨了眨眼睛,面露疑惑。
“娘子,我们早点睡觉。”
谢缈将话本扔去了对面软榻上,正在榻上洗爪子的小黑猫被吓了一跳,黑乎乎的毛炸起来,隔了会儿又歪着脑袋,试探着用爪子去碰了碰。
“你最近是很辛苦,那你早点睡吧,我再找一本别的看看。”戚寸心翻过身又要去摸枕头底下。
可他却扣着她的肩,将她扳了回来。
“你不早睡,明日就会赖床。”少年认真地说。
“明日先生放我假,我不必去楼里,再说,我只是看一会儿,现在时辰还早。”
戚寸心说道。
少年抿着唇,伸手揽着她的肩将她按进自己怀里,轻声道,“就是想你和我一起睡。”
他有点不讲理。
戚寸心伸手去捏他的脸,“明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嗯。”
他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遮掩了剔透眼瞳里的神情,落了片影子在眼睑下方,衬得他更有种令人一时移不开眼的风情。
“……好吧。”
她看了他一会儿,妥协似的,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伸手抱住他,可她的眼睛却还睁着。
直到他忽然低头来吻住她的嘴唇,掠夺她的呼吸,戚寸心的脸颊烧红发烫,耳侧添了他细微克制的喘息声,他的手忽然捂住她的眼睛,令她堪堪回神时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睡觉。”
他沾了几分欲色的嗓音离她这样近。
戚寸心被他捂着眼睛看不见,就试探着伸手触摸到他的脸,也将他的眼睛捂起来。
听见他的轻笑,她也弯起嘴唇。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戚寸心鼻间满是他身上冷沁微甘的淡香,好像在半梦半醒间,她都仍能隐约嗅到这样的香味。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
翌日天还未亮,戚寸心便被柳絮与子意从睡梦中唤醒,她茫然地睁着眼,没在身旁看到谢缈,被她们二人从薄被里捉出来的时候,她还有点发懵,“做什么?”
子意与柳絮皆是捂嘴一笑,却也不答,只是扶着戚寸心走到屏风前。
屏风旁的小几上有一个托盘,其中是迭放整齐的,殷红的衣裙。
金线凤凰的尾羽在裙袂上闪烁生辉,几乎要晃了人的眼睛。
戚寸心愣愣地看着那件颜色浓烈得犹如火焰一般的漂亮衣裙,所有的睡意都在此刻散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