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寨主只当我等皆是受灵使所指,来这人间一遭,只为除去邪祟的转世凡胎。”面具遮挡了他的面容,而此时他居高临下,在一片淋漓的雨幕中,他的嗓音却比水声还要清泠动听。
“一派胡言!”
关浮波忍受不了这样的愚弄,她更无法多看一眼被荣老等人扶到檐下的关天璧的尸身,她施展轻功往楼上去,手中峨眉刺飞速旋转,昏黄的灯火照在峨眉刺尖锐的棱角也尽化凛冽的冷光。
子茹,子意与徐山霁赶来时,正瞧见这打得不可开交的混乱场面,子茹匆匆回头,对徐山霁道,“二公子你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千万不要露头,我得去保护姑娘!”
徐山霁点头如捣蒜,随后他往四周张望了一下,瞧见不远处的墙根儿底下堆积了不少杂物,他便跑过去,藏到杂物堆里。
谢缈的钩霜抽出,剑刃精准地击打在关浮波的手背,带出一条血痕,他趁此机会带着戚寸心踩着栏杆一跃而起,旋身踢在关浮波的左肩。
关浮波拧眉吃痛,迅速稳住下坠的身体,轻飘飘落在雨地里,她一抬头,便见那手握一柄纤细长剑的白衣身影带着另一人也已稳稳地落在地面。
“关寨主不是孟婆的血脉吗?今夜灵使叩门,关寨主怎么也不好好恭迎?如今我等遵灵使指引而杀了寄居于这□□凡胎的邪祟,关寨主还不跪地诚谢灵使大恩?”
他剑刃沾染的血液不过顷刻之间便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冷冽的剑锋指向檐下的死尸,字字看似认真,却又隐含几分讥讽似的笑意。
关浮波身材原本就矮小似个十二三的稚嫩少女,但那张脸却已染上些风霜痕迹,此时因愤怒而变得有些狰狞,她知道,此人是不会好好答她的。
“都给我听着,杀光今夜寨中所有的外人!”
关浮波浸了雨水的声音更显嘶哑阴冷。
很显然,她并不担心自己这么做会引来什么麻烦,因为如今的新络知府早已经与他们关家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有的是办法将这些贱民的命债,扣到这些杀了她侄儿的人的头上。
此言一出,那些在后头躲着,也不知事情真相的香客们都慌了神,瞧见那些寨民手中的刀剑,他们连忙转身就跑。
关浮波的峨眉刺再度脱手飞出去,谢缈收放丝绦,敏捷地使自己与戚寸心躲避开旋转而来的峨眉刺两端尖锐的棱角,再将戚寸心往身后一带,他手腕一转,剑刃几经来往,分毫不肯给关浮波近身的机会。
雨幕之下,戚寸心并不能将那两根峨眉刺看得清晰,关浮波的动作太快了,那东西在她手中转动起来,也只能瞧见几道寒光闪烁。
谢缈的招式也迅疾多变,不论关浮波如何动作,他倒也始终从容应对,剑锋几挑她手中的短刺,极为精准地勾破她的手指。
峨眉刺擦着剑身发出尖锐的声响,乍现的火星子顷刻又被雨水湮灭,此间晦暗冷极的光影交错下,几方打斗之声不绝于耳。
雨水顺着关浮波的下巴滑落,她浑身早已经被雨水浸湿,在朝谢缈掷出两根峨眉刺的刹那,她的一双眼睛却蓦地盯住谢缈身后的戚寸心,她一个旋身,衣袂激荡水花,迅速摸出腰间的一枚暗器。
戚寸心几乎来不及后退,幸而谢缈反应敏锐,及时借助丝绦将她往自己身侧一带,同时一柄匕首也忽然飞来,击打在暗器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致使暗器偏了些方向,尖锐的棱角只堪堪划过她的脖颈,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戚寸心下意识地偏头,便见那匕首嵌入檐下的柱子上,刀柄是晶莹剔透的琉璃。
莫宴雪?
“秋染,你这是做什么?”
关浮波的声音在湿润的雨幕里响起。
戚寸心一回头,见到的便是那一名身着杏红衣裙的女子,她撑着一柄纸伞,腰间悬挂的,正是那柄匕首的琉璃刀鞘。
那明明是她从先生那儿求来给宴雪师哥的,怎么如今却在这女子的身上?
而此时谢缈转身瞧见戚寸心脖颈间的那道血痕,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仿佛在顷刻间添了几分变化,雨珠滴答滴答地拍打在他的面具上,他根本不给关浮波再次质问那名女子的机会,持剑往前,招招狠戾。
关浮波匆忙应对,却经不住因他诡秘凌厉的剑招踉跄后退。
“救命啊!!!”
徐山霁才探出一只手去要将躲无可躲的一名普通香客拉过来,却见两名寨民已经回身发现了他,他带着那香客缩到墙角,瞧见那两个寨民举起来的刀,他便吓得朝他们使劲扔东西。
但可以轻松拿起来的物件并不多,他抄起个扫帚就往那两人脸上抡,其中一人轻轻松松砍断了扫帚,那刀刃眼看就要落到徐山霁的脖颈上。
一把银蛇弯钩忽然而至,勾住刀刃的刹那,徐山霁只瞧见那一道纤瘦的身影落至他的身前,随即弯钩见血,那两个寨民的脖颈已经是血肉模糊。
“没事吧?”少女回头,她脸上的面具早已丢了,雨珠顺着她鬓边的浅发一颗颗滑落。
徐山霁望着她在朦胧水雾里的一张脸,愣愣地摇头。
而此时,那名唤关秋染的年轻女子带来的一帮人也加入眼前的乱局里,却是与关浮波手底下的人打斗起来。
黑发白衣的青年掠风而来,手中一柄长剑落地再收回,顷刻间便连杀三人,他轻踏房檐,或听见铃铛细碎的声响,他一眼望见正与关浮波打斗的白衣人身后那名身形纤瘦的女子腕骨间隐约可见的银铃铛,于是他高唤一声,“三百九十六妹!”
戚寸心回头,正见檐上的俊朗青年足尖一点,朝她而来。
与此同时,谢缈回眸瞥见他,沾了雨水的长剑于半空一挥,铮然声响的同时,他斩断了他与她之间所系的丝绦,在那青年落地的瞬间,便将戚寸心推到他面前去,“保护好她。”
戚寸心被青年扶住手臂的刹那,抬头便见谢缈已再度提剑朝关浮波而去,此时再没了顾忌,他的身影穿梭雨幕,犹如鬼魅一般。
强劲的内力凭借剑刃击碎滴落的雨珠,他的剑锋抵上关浮波的峨眉刺,剑气震荡出清晰的声响,令关浮波几乎握不紧手中的武器。
或听杂乱的雨声里夹杂了些逐渐临近的脚步声,关浮波闪身躲开时,回头又瞧见一群带着刀剑匆匆赶来的人。
来人所提的灯笼里光影闪烁不定,却能教人看清灯笼上的一个“苏”字,而领头的,正是苏家的三爷苏明安。
关家寨几百号人,如今却有一小半听从关秋染的命令,这苏家忽然来的这么一群人也有两三百之数,大多是他们苏家请的护院,还有裴湘从裴府带到新络的护卫。
关浮波到此时才终于明白,方才那升空的焰火,便是为的通知苏家这些人,所以,这些人混在香客里,杀她的侄儿关天璧,是为……裴湘?
她来不及再思索更多,因为那白玉纤柳般的长剑已将她逼得力竭,只是这么一慌神的功夫,她便生生受了一掌。
胸口气血上涌,关浮波吐了一口血,踉跄后退的刹那,那白衣身影已飞身掠至她身前,她瞳孔微缩,下意识地用尽力气将尖刺对准他压下去。
锋利的剑刃刺穿她的胸口,这一霎,她手中的峨眉刺也震碎了眼前狰狞的鬼面。
面具落地,冰凉的雨水顺着他鬓边浅浅的两缕龙须发滑下,他那一双眼瞳是漆黑的,映着一片阴沉郁冷。
“寨主!”
荣老回头瞧见这一幕,下一瞬,他却被莫宴雪从背后刺穿腰腹。
而关浮波大睁双目,紧紧地盯着眼前这少年冷白的面容,她嘴唇颤抖,发出声音的同时嘴里不断涌出殷红的血液:
“太,太子……”


第86章
关浮波并未见过当朝太子真容,她也仅是见过他的一幅画像,依照晋王谢詹泽的打算,她赶回新络为的便是截杀太子,却不曾想,她要找的太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到了她眼皮底下。
纤薄的剑刃抽出,血珠溅在少年的侧脸却又很快被雨水冲刷不见,关浮波双膝跪地,激荡起几层水花,她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他。
忽的,她下垂的手臂竭力一动,一道寒光乍现,却在还没来得及袭向谢缈时便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斗笠给挡了一下,那峨眉刺受力后移,反在顷刻间刺入关浮波的咽喉。
关浮波后仰倒地,她一双眼睛大睁着,却渐渐没了神光,雨水击打在她惨白的面颊,此间晦暗的光影之下,她咽喉处的峨眉刺尖端坠着水珠,凛冽生寒。
谢缈面无表情,偏过头看向院门处一片阴暗的影,直至一人从中走出来,露出来不修边幅的一张沧桑面容。
是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者。
“三小姐小心!”
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传来,竟是那身形魁梧的姜凡,他手中弯刀一挥,便将靠近关秋染的一道棕绿身影抹了脖子。
早在关秋染出现的那时候,姜凡便不再与徐允嘉缠斗,转而对付起关浮波的人。
此时他弯刀染血,才回过头去看关秋染,却蓦地瞳孔一缩,雨幕之中,他迟钝地去看自己血淋淋的腹部。
关秋染手中的长剑在他转身的一刹便猝不及防地刺穿他的身体。
“三、三小姐……”
姜凡咬着牙,满脸不敢置信。
关秋染却是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她毫不犹豫地抽出剑来,带出一片淋漓血迹,又冷眼看着姜凡倒在雨地里,随即朗声道:“关家寨的人听着!关浮波已死,谁要是想跟着她去,大可以继续顽抗!”
此话一出,果然许多寨民开始犹豫起来,不过是这片刻的功夫,他们便被苏家和关秋染的人制服。
唯有那些身着棕绿衣裳的男人抵死相抗,尽数死于徐允嘉等人之手。
莫宴雪才松了戚寸心的手臂,便见她立刻跑到了那少年的面前去,他不由撇撇嘴。
“缈缈,你没事吧?”
戚寸心匆忙打量着他,见他衣袖边缘有大片殷红的血迹,便去抓他提剑的那只手,但衣袖往后褪了些,她却并没有在他手臂上看到任何伤口。
“她的。”
谢缈微扬下颌,轻瞥一眼地上已经断了气的关浮波。
戚寸心松了一口气,面前的少年却伸出另一只手,解下她脑后的系带,摘了她的面具,随手扔在了血腥浑浊的雨地里。
“民女关秋染,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忽的,这样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戚寸心与谢缈双双回头,便见那被雨水血污浸湿杏红衣裙的年轻女子已经朝他们跪了下来。
此时庭内已经没有什么香客,在关秋染与苏家人的保护下,那些香客都已经逃出去了,于是院中只剩他们这些人。
“草民苏明安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那苏明安也连忙上前跪下。
一时关家寨与苏家人都跪倒一片,齐乎千岁。
关天璧是关浮波大哥的儿子,而关秋染则是她三弟的女儿,多年前关浮波从她兄长手里接过关家寨寨主的位子后,便开始借由孟婆山的传闻将关家寨的人传扬为孟婆血脉,并以此来收敛钱财。
关秋染的父亲并不赞成关浮波做这些装神弄鬼祸害乡民的事情,却终究左右不了关浮波的打算。
“姑母行装神弄鬼之事敛财还不够,竟还卷入了皇家的争斗里,成为晋王鹰犬,父亲与我都深知她这么做,终将让我关家寨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父亲体弱,卧病在床,寨中多数人又都对姑母惟命是从,我们父女两个实在势单力薄。”
窗外风雨势盛,关秋染临着灯火,说道,“有许多事,我们是无权插手的。”
“所以三小姐才要借太子之势肃清关家寨?”
戚寸心才用帕子擦过头发,衣衫也已经换过一身,她一下站起来,满怀期盼,“裴湘在哪儿?她没有死,对不对?”
那姜凡明明是关天璧的护卫,徐允嘉言其武功高深,但今夜戚寸心见他与徐允嘉过招时出招却不见霸道,反是躲闪颇多,像是故意不用全力。
甚至于在关秋染出现后,他更是直接反水,与关浮波手底下的那些人打斗起来。
如果姜凡是关秋染的人,而那关天璧又声称他让姜凡杀了裴湘,也就是说,关天璧并未真的亲眼看见姜凡杀了裴湘。
如果姜凡没有杀裴湘,而关秋染又扣着裴湘不放,任由事态扩大,直至这消息传至她与谢缈的耳边,那么事情也就说得通了。
关秋染这么做,便是想借谢缈之手,除掉关浮波。
但有一点戚寸心此时尚不确定,如果姜凡是关秋染的人,那么她方才又为什么要杀了他?
“太子妃容禀。”
关秋染一撩衣摆跪下磕了一个头,“民女深知裴湘小姐若是死在关家寨,必将牵连整个寨子的数百条性命,所以无论如何民女都不能看着关天璧铸下此等大错,裴湘小姐正在我院中,只是姜凡给她喂了十日醉,只怕还要几日才能清醒过来。”
“三小姐好算计。”
谢缈靠在椅背上,语气清淡。
“太子殿下天资聪慧,民女这点手段在殿下这里怕是不够看的,”关秋染恭敬垂首,将姿态放得极低,“若非殿下有心成全,民女今夜也不能成事。”
“你早就知道?”
戚寸心闻声便回头看向他。
“没有很早。”
他瞧见她皱着眉,便伸手去抓住她的手腕,语气也不自觉放得柔和了点,带了几分讨好,“因为只是猜测,怕你失望,所以才不想告诉你。”
谢缈从来不是个毫无准备便迎头直上的人,关浮波与她三弟之间不和,乃至关秋染不受关浮波重用之事,他都已查得清清楚楚。
只有关家寨内部有鬼,裴湘才有命活,但若他猜错关秋染这一步棋,他提前告知戚寸心,也不过是给她希望,又令她失望。
“三百九十六妹,那姜凡是个狠角色,当初苏明瑞夫妇设局引裴湘去报恩寺,便是这姜凡带着人将裴湘掳来关家寨的。”
莫宴雪忽然出声,待戚寸心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时,他颇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她身边有从裴府带来的二十多名护卫,我瞧着他们个个身手都好,就……离开了一阵子,没想到被那姜凡钻了空子。”
“可是姜凡既是三小姐的人,那么你方才为什么要杀他?”戚寸心不由看向关秋染。
“他不是我的人,不过是个有所图的鼠辈。”关秋染跪得端正,谈及姜凡,她的眸子都是冷的。
“他图什么啊?”徐山霁捧着热茶,忍不住插了句嘴。
“图她啊,还能图什么。”
莫宴雪靠在柱子上,双手抱臂,睨着关秋染的侧脸,懒懒地说道,“关三小姐不过顺水推舟,假意与他私定终生,骗得那傻大个团团转。”
他吊儿郎当的,语气里却莫名透着一丝酸味。
关秋染却只静默地瞥他一眼,随即再度朝戚寸心与谢缈拱手,“姜凡此人心狠手辣,更是油盐不进,民女只得出此下策。”
若非是姜凡方才顾着救她,也不会被她抓住机会给他一刀。
“殿下,民女斗胆,请殿下饶恕除巫医以外的寨民,民女保证,我关家寨往后绝不再借孟婆之名,行祸乱人心之事。”
关秋染说着便又俯身叩首。
这一夜雨声烦乱,直至东方既白,雨势才总算削减,有逃跑的香客在知府衙门击了鼓,一大早新络知府便遣了官差不顾泥泞上孟婆山查探情况。
“你不露面,官府那儿怎么办?”戚寸心在裴湘的床前端详了片刻她的面容,又听见徐允嘉在门外的禀报,便问谢缈。
“那就是关三小姐的事了。”
谢缈神情极淡,“关浮波死了,可她这么多年给新络知府的好处并不少,关秋染是关家寨的新寨主,她自有办法解决此事。”
“可是,”
戚寸心回头去看仍未醒来的裴湘,“我们只怕等不到湘湘醒来再走了。”
“莫宴雪既会留在这里,想来她也不会再出什么事,她若醒了,便将她送回月童去。”谢缈轻瞥一眼昏迷不醒的裴湘,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袖的褶皱,随即牵起她的手走出去。
“公子。”
等在庭内的苏家三爷苏明安谨慎地唤了一声,他甚至不敢抬头直视谢缈。
“苏家有你苏明安也算万幸。”
谢缈语气轻缓,却令苏明安一时后背冒冷汗,他再将身体伏低些,恭敬地说道,“是殿下……不,是公子给了我三房活命的机会。”
苏明瑞夫妇脑子拎不清,苏明安却是还算清楚的,所以昨夜见了徐允嘉之后,他便知道,此时若不听太子令,苏明瑞夫妇所为之事必定连累整个苏家,到时他们三房也逃不脱杀头的罪名。
“守好裴湘,她再出事,你苏三爷就没那么好运了。”
谢缈看也不看他,牵着戚寸心的手步下阶梯,朝院门走去。
待出苏府后门,戚寸心抬眼便瞧见马车旁的人赫然是徐山岚,她愣了一下,“世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是刚到。”
徐山岚眼下一片青黑,风尘仆仆的,他笑了一下,站直身体,但见谢缈率先上了马车要拉戚寸心上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唤了声,“夫人。”
“她……还好吗?”他还是问出了口。
“她被喂了药,要过两日才能清醒。”戚寸心松开谢缈的手,回过头来,“世子,你要去看看她吗?”
徐山岚犹豫了一下,他回身又瞧了一眼已经关闭的苏家大门,还是摇了摇头,“她没事就行。”
明明他是这样在乎裴湘,不分昼夜命也不要地去搬救兵,可如今真得了裴湘无碍的消息,他却偏偏望而却步。
戚寸心并不理解徐山岚。
如今太子车驾以及崇光军已经进城了,而昨夜的乱局因关秋染与苏家的插手都已平息,并未用到崇光军,他们这一行人如今自然也免于暴露踪迹,自可继续西行。
“徐允嘉,去将人请来。”
戚寸心才随谢缈在车内坐下,便见谢缈掀帘说了一句。
她正不明所以,不一会儿却见车帘被人掀起,一张陌生沧桑的面孔映入眼帘。
谢缈正襟危坐,语气轻盈:
“从亭江县到新络,宋宪将军跟了一路,怎么如今还打算跟下去?”


第87章
原来昨夜在关家寨中,扔出那斗笠挡下关浮波最后一击的老者,便是宋宪。
“宋宪早已是声名烂透的逃战将军,却偏有人借罪臣之名来引太子与太子妃夫妇上钩,”马车辘辘声响,宋宪双手撑着根木棍坐在车内,他的面颊大半被胡须掩盖,掺杂银丝的头发也是乱蓬蓬地披散着,此时他蓦地一抬眼,看向坐在太子身侧的年轻姑娘,“若非是戚永熙戚明恪父子上书作保,当年缇阳从罪臣手中丢掉时,罪臣便已经死过一回了。”
“此番是有心之人算准了太子妃作为戚家的女儿,必会如其祖父与父亲一般,竭力挽救罪臣的性命。”
“所以破庙里的那个小乞丐,是将军您刻意安排的?”戚寸心几乎是一下便反应过来。
那幕后之人计划周密,本不该露出破庙里的这一丝纰漏,戚寸心之前想不通,姑且也只能算作是那人百密一疏,但如今见了这位宋宪将军,她才发觉这所谓的“纰漏”,也许是宋宪的刻意安排。
“的确。”
宋宪凝视她的面庞片刻,随后轻轻点头,又垂下眼帘,“还望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莫怪罪臣当时不便露面,也仅能凭此来提醒您二位警觉些。”
“既然亭江县的事已了,那剩下的事本也与你无关,不知将军因何一路尾随至新络?”谢缈的语气慢慢悠悠。
“殿下与太子妃这一路不好走,罪臣只不过想再送一段。”宋宪戎马半生,也是见惯风霜之人,但此时面对这身居太子之位的少年郎,他却看不透他分毫,“出了城,罪臣便会离开,但若殿下有心治罪,罪臣……也甘愿服罪。”
他所说的治罪,便是他当初在班师回朝的路上的逃离之罪。
而谢缈闻言,平淡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看来将军三番两次解我危局,皆已抱着必死之心。”
要么死在这乱局里,要么,死在他手里。
宋宪垂首,并不多言。
马车在城门外停稳,外头已有侍卫来掀车帘,谢缈不再看他,只是扯唇,“德宗皇帝在位时的通缉已过时限,此事也与我无干,宋将军的这条命,我要来也是无用。”
宋宪抬首看向他,片刻后他屈膝在车内跪下,一时心内诸多复杂情绪翻涌,但他嘴唇微动,却只道了一声:“殿下……保重。”
当宋宪下了马车拄着棍子往前走了几步时,戚寸心才发觉他的左脚像是出了些问题,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已然是个跛脚的老头。
在他那些沾满血泪的传闻里,他的形象永远是钢筋铁骨,顶天立地的将军,纵然后来他的通缉令遍布南黎,南黎大多数的百姓也仍未忘了他为家为国,驰骋疆场,失去血亲孤单零落的那些年。
可如今单看他稍显佝偻的背影,谁又还能认得出他便是当年的铁血将军?
“缈缈,一个消失了那么多年的人忽然出现,你说,他是为了什么?”
戚寸心忽然出声。
谢缈看了她一眼,又随着她的目光去看帘外那道身影,随即他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轻声道:“去吧。”
很显然,他已经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戚寸心闻声偏头望他,随即又一下子站起来下了马车,一边朝那道单薄身影跑,一边喊,“宋伯伯!”
宋宪乍听身后这样一道清澈的女声,他脚下一顿,回过身时,正瞧见那身着水绿棉布裙的小姑娘正朝他而来。
“宋伯伯,您就这么走了吗?”戚寸心小跑着到他面前,轻喘着气问。
“亭江县的事情已了,我早该走的。”
宋宪微微一笑,满蓄的胡须颤动着,他看向眼前这姑娘的目光,总不自禁流露几分慈和。
“亭江县的事情了了,那么您的夙愿呢?”
她却道。
夙愿?
宋宪一顿,随即不由又笑了一下,“太子妃这是何意?我一个跛脚老头子,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过一天算一天,哪还有什么夙愿未了?”
“我不相信。”
戚寸心定定地望着他,“宋伯伯顾念我祖父与父亲当年上书保你的情分,不愿我因您而落入圈套,所以才在亭江县暗中助我与殿下,若您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您根本不会跟着我们到新络,早在我们离开亭江县时,您就走了。”
宋宪面上的笑意因她这一番话而逐渐收敛,他的手不自觉地摸着手中的棍子,一双眼睛盯着她半晌,才出声,“依你之见,我是为了什么?”
“宋伯伯看到它了。”
戚寸心伸手一指。
而宋宪不由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此时清晨的薄雾未销,昨夜的一场雨遗留的浓云仍未被轻易拨散,此时也仅能在层云之后瞧见几分淡金色的痕迹,那几乎是这稍显暗淡的天地间,唯一显眼的亮色。
“它?”
宋宪仰面,在这晨间一片湿润干净的雾气里,他不修边幅的模样却好像是最为潦草的那一笔,“它是谁?”
“也许是我和殿下的舅舅。”
还未彻底挣脱云层的日光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刺眼,她就那么望着,“也许是殿下,是我,也是宋伯伯。”
她说着,又去看他,“只要目的一致,也可以是很多人。”
而宋宪握着木棍的手不由一紧,他静默地抿起嘴唇,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拥有一双清亮的眼睛,她如此朝气蓬勃,如此满怀希望,可宋宪望着她这样一双眼睛,却迟迟不能回以“天真”二字作为她这个人的注解。
即便他早在战火与皇权的倾轧下深陷绝望,他也始终不能忍心在此时击碎她的理想。
因为那曾经,也是他的理想。
“你可有怀念过从前的平静日子?如今被迫卷入这些争斗里来,你就没有害怕过?”他忽然问她。
“若能过平静的日子,我当然愿意选择去过那样的日子。”戚寸心几乎是没有多加思考,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早在小九离世的时候她便已经想得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