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掌柜冷着脸,“不让他在眼皮子底下待着,难不成再让他去惹祸?”
“夫君,昨儿的事你还在怪希文?他往日里如何这样过?还不是因你想逼他娶个丫鬟!”
老板娘的声音压下些,已刻意不叫堂内的客人听了去,但戚寸心与小九自门口走进去,却还是隐约听见了。
小九想侧过脸去瞧瞧,却被戚寸心抓住衣袖,拽着坐在了离柜台近些的桌子前。
“要我同你说多少遍?她做了月容的义女,那便不是什么丫鬟了,月容说了会多照管她的义女,言下之意就是咱们儿子娶了她,月容自然也会跟咱们亲上加亲,再照顾咱们些。”柳掌柜拧着眉头同妻子说着。
跑堂的来了,小九拍了拍她,小声问,“请我吃碗面?”
“两碗阳春面。”
戚寸心抬头,说道。
见跑堂的走了,小九才小声说,“戚寸心,阳春面里有肉吗?”
“没有。”
“那你要阳春面做什么?”
“便宜。”
小九撇撇嘴,“守财奴。”
两碗阳春面很快端上桌,戚寸心才吃了一半,小九的碗就已经见底了,他往四周瞟了瞟,“寸心,上头都是雅座,我们也不好上去,看来今天是见不到他了。”
戚寸心吃面时一直小心注意着掌柜夫妇,楼上下来不少人,但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多余的举动,这也就说明下来的人里并没有柳希文。
“小九,我们走吧。”
面吃完了,戚寸心叹了口气,站起身。
走出门槛外时,她却听见里头老板娘喊了声:“希文,你听话!”
她回头,便见老板娘上了趟楼,下来便扶着一青年的肩膀,那青年同她站在一起,竟也只比她高出了一点儿。
他五官生得还算周正,只是肤色要暗淡些。
“他都是你惯的!”柳掌柜黑着脸,斥了声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平日里最听你话,这回哪是他不愿娶那丫头,分明是你不满意人家!”
“儿子孝顺我有什么错?”老板娘正忙着哄儿子,乍一听丈夫发难,她便也竖起眉头反驳。
眼看他们就要闹得满堂皆知,戚寸心也没再看,转过身走下了阶梯。
“长得是不难看,但是也没多好看啊,还有那身量……怎么看着还跟我差不多?”小九双手抱臂,跟在戚寸心身边走着,“我才十五,肯定还要长高的,但他还长不长就说不一定了。”
“而且这人……”
小九或是想起方才那老板娘哄他的模样,还有那柳掌柜的一番话,他不由皱起脸,“他好像什么都听他娘的诶,那要是你嫁过去了,他娘有心为难你,那他怕是也不会帮你吧?”
戚寸心耷拉着脑袋,闷闷的不说话。
“你那封信呢?方才为什么不送出去?”小九忽然想起来。
戚寸心脚下一顿,随即摸了摸衣襟,信还好好地装在里头,“我忘了。”
“那你还去吗?”小九问。
戚寸心回头望了一眼那间酒肆,她摇头,“算了。”
或是知道她心情不好,小九一路上再没说什么话,后来他买了两串糖葫芦,分给她一串,两人坐在护城河畔的树荫底下。
“那个人,你还没让他走吗?”小九忽然问。
戚寸心乍听他提起谢缈,她咬下点红红的糖衣,摇头叹气:“没有。”
“我好多次都想跟他说的,”她说起这些就有点懊恼,“但是每次我一看他,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你那是为色所迷。”小九哼了一声,拖长声音。
“……我回去了。”
戚寸心不想同他多说些什么了,她站起来转身便走,只是卖糖葫芦的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又买了一串。
今日轮休,她不用去厨房做事,但回了府里她也没急着去拱月桥后头的院子,而是去了皎霜院找戚氏。
在皎霜院外头的亭子里,戚寸心将今天的事都同戚氏说了,末了,她小心地偷看了一眼戚氏的脸,又添一句,“姑母,他长得也不是很周正……”
“你才见过几个男子?”
戚氏皱着眉,闻声抬头,摸了摸她的鬓发,“知道什么周正不周正的?他那模样虽不算出挑,但也不算差。”
明明见过的。
她已经见过最出挑最好看的人。
但戚寸心闷着脑袋憋了会儿,也没跟戚氏透露半分,更没反驳。
“那他还打小孩,还只听他娘的话。”
她小声说。
戚氏闻言,神色便也有些复杂,其实她心里清楚柳家人若答应这门亲事,怕也是想要和姨娘再亲近些,她原想着,若是这样,柳家人应该也会待戚寸心好一些。
“我原先见他时,瞧着他识文知礼的,说话也温柔,还以为他是个脾气好的,这事是姑母看错了人。”
当日她随姨娘去柳家时,那柳希文也不是这样的做派,可谁知私下里,又是变了个模样。
戚氏是真心想给戚寸心找个好人家,哪知这柳希文是个惯会由着母亲的,她不难去想戚寸心若真的嫁了过去,那明里暗里,要受多少委屈。
这事是姨娘牵的线,自是不能贸然下了姨娘的面子,可戚氏自然也不可能就这么将戚寸心送到火坑里去,她拍了拍戚寸心的手,“这件事作罢。”
“可姨娘那儿怎么办?”戚寸心望着她。
“姨娘那儿你不用担心,”戚氏朝她笑了笑,宽慰道,“我在姨娘身边好些年了,她待我自是不同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戚氏却并不想同苏姨娘直说,只是思忖着戚寸心方才说的那番话,打算从柳希文的母亲那儿着手。
“这事儿我也不听你一面之词,免得是你哄我,”她松开戚寸心的手,正了正神色,“我自个儿叫人查去,若是真的,这事便作罢,若是假的,”戚氏瞧着自家的侄女儿,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儿,“你可记着,即便没了一个柳希文,我也还是会给你相看其他男子。”
“你也别生姑母的气,”
她轻叹着说,“寸心,我这辈子都是要跟在姨娘身边的,她与我是主仆,她在这深宅里,我便要在这里,但你不一样,我不希望你留在这儿,你要有个自己的家。”
“姑母……”戚寸心呐呐地唤了声。
“好了,日头盛,你回去吧。”戚氏站起来,转身便要往亭子外头走。
“姑母!”
戚寸心却忽然叫住她。
戚氏只听她脆生生的声音传来:“我已经有想成亲的人了。”
“你说什么?”
戚氏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蓦地转身,瞧见戚寸心站在那儿,她便往回走了几步,压低声音,“戚寸心,我没听错吧?”
戚寸心不说话了,她忐忑得很,连看姑母的眼睛都不敢。
戚氏眯起眼睛打量她这副模样,“你真不是哄我?那你说,你瞧上的人是谁?住在哪儿?叫什么?”
她这好一通盘问,令戚寸心更慌张了,她支支吾吾一会儿也没说出个名字来,最终她只扔下一句,“我还没问过他,我不能说!”
说罢,她转身提起裙摆便跑了。
戚氏在后头笑了声,“就知道你这丫头是哄我。”
戚寸心没听到戚氏的话,她只顾跑,一路跑回了拱月桥后面,打开那道隔绝了荒芜废墟的木门,跑回那个荒芜的院落。
少年倚靠在栏杆上,手里握着一卷书,那是昨日戚寸心买回来给他打发时间的一本游记,他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或听到推门的声音,他随即抬头一望。
那个姑娘站在太阳底下,或因跑得太急,她白皙的脸颊添了些红晕,直到她喘着气跑上木廊来,他又看清她鼻梁的小痣似乎也更为殷红了些。
她双手扶着膝盖,弯腰喘气的当口,忽然连名带姓的唤了他一声。
少年眼睫微动,有些惊诧。
“这个给你吃。”
她把犹如琥珀般晶莹的糖葫芦递到他面前。
她拿了一路,表面的糖衣被烤得有些化了,谢缈瞥了一眼,才接过来,轻声问,“你怎么了?”
“我今天去看柳公子了。”
她扶着腰站直身体。
“我知道。”
他拿着糖葫芦,迟迟没吃。
“可是他长得也没有很好看,身量也不算高,还把小孩打进医馆了,还只听他娘的话。”
她说。
他应了一声,等她的下文。
“你说你没有家,那你还有什么别的打算吗?”她却忽然转了话题。
谢缈微顿,一双清澈的眸子望向她,“你是想我走?”
戚寸心连忙摇头,“不是不是。”
她有些踌躇,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脸颊又添了些温度,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没有别的打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成亲吗?”
“我姑母她待我很好,她总想我能早些成亲,可是我又不想就这么跟生人成亲,即便今天搅黄了个柳公子,明天也不知道还会有谁,”说出这些话她已经很不好意思,但此刻她也没什么退路了,“你不用考虑别的,不用考虑我救你的那件事,我知道成亲对一个姑娘很重要,对男子应该也很重要,所以我想问问你,你如果觉得我不好,那么就不要答应我。”
她说得很真诚,且并不希望他因为她救过他的这件事而影响了他的判断。
但她等了片刻,却迟迟没等到他开口。
周遭很安静,她变得有点懊恼,“你就当我没……”
“若你嫁给柳公子,你会死吗?”
他忽然打断她。
戚寸心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她也认真想了一下,想起那老板娘字字句句里透露的嫌弃,想起那个被柳希文揍进医馆的小孩,还有他那副唯母是从的模样……她不由郑重地点了点头,“可能会吧。”
可能会憋屈死。
她又听到他轻声问,“你觉得和我在一起,你就不会死吗?”
戚寸心摇头。
他又没有家人,当然也不可能有那些家长里短的糟心事折磨人。
可谢缈垂眼看她,一双眼睛弯起漂亮的弧度,却藏了几分耐人寻味。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碾碎入风里:
“那好啊。”


第8章
“要不你再想想吧,不用这么快做决定。”
戚寸心坐在木廊的台阶上,认真地说,“这个真的很重要的,不能草率。”
“有多重要?”
谢缈坐在她身畔,将被太阳烤得微化的糖葫芦递到她眼前。
“你不吃吗?”戚寸心看着他。
谢缈摇头,将糖葫芦塞入她手中。
“成亲不能作假,想着骗过我姑母肯定是不能的,但若是真的成亲,那就是两个人一辈子的事了,”戚寸心咬了一口糖葫芦,又偏头看他,“缈缈,一辈子是很长的,成了亲,我们就要永远在一块儿的。”
她年纪还轻,本也说不清成亲到底是多重要的事,只能仅凭着些许印象对他郑重其事地解释。
“做夫妻,就要永远在一起?”他好似半点不通人情世故的白纸,听她说这样的话也觉得有趣。
“嗯,”戚寸心点了点头,随即有些疑惑地问他,“你父亲和母亲不是这样吗?”
“他们?”
他垂下眼帘,似乎也尽力翻找了某些久远的记忆,母亲是什么模样他已经忘得干净,仅有的印象,不过是她临终前紧紧地抓着他手腕,指甲嵌进他的皮肉里,嘶哑难听的声音充满怜悯,“我这一走,也不知你还能不能活……”
“他们从来不在一起。”
他的嗓音清淡了些。
戚寸心愣了一下。
“一辈子是很长的,”他却揉捻着她说过的这句话,于这般大盛的日光里回望她,他的眸子清淩淩的,温柔又天真,“那你知不知道‘永远’是很可怕的。”
“为什么可怕?”十六岁的小姑娘不知畏惮,反问道。
他看着她,看她的眼睛,也看她鼻梁上那颗小小的红痣,他又忽然摇头,眼眉含笑,“没什么可怕。”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
不知道他是在想象日后,或许某一天,她再也不能像此刻这样天真,她会害怕,会哭得满脸是泪,然后后悔今日对他所说的一切。
那多有趣啊。
谢缈轻抬下颌,看向院子里被太阳照得凝润泛光的繁茂枝叶,疏影里的蝉鸣声渐疲,连风都带了些灼人的温度。
“他真的愿意?”
小九坐在自家的小院儿里,听了戚寸心的一番话,便被惊得目瞪口呆。
“嗯,”
戚寸心抓了一个炸果子喂进嘴里,“我和他说清楚了的,不要记着我救他的事,我不要他因为这个来还我的恩,我还特地问了好几遍,他都说好。”
“……可你怎么就找上他了呢?”小九想起那日在笼子里锁着的少年,他那张面庞上沾着些血污,但也不难看出他过分出挑的五官,“他不就是长了一副好皮相?戚寸心,你总不能看着他的脸过一辈子吧?”
“你前些天还和我说他生火差点烧了袖子,煮茶摔了茶碗,他连那些个琐事也不会,活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偏他对你笑一笑,你就不心疼你那些摔碎的物件了。”
“那是我生病了,他也是为了照顾我呀。”
戚寸心声音越来越小。
“他也不是什么都不会,他识文断字,很有学问的,字也写得很好看,我可羡慕他的字了。”
“是吗?”小九家里小孩多,他只在学堂里上过两三年的学便去外头找事做了,如今也只算认得字,并没读过多少书,乍听戚寸心这么说,他还有些意外,“他难不成还真是个家道中落的少爷?”
“不过就算是他愿意,那你姑母那儿你怎么说?他总不能还住在府里头吧?”小九说着剥了颗花生吃。
“所以……我有事请你,不,是请你们家帮忙。”戚寸心有点不好意思。
“……”
小九眉心一跳,看着桌子上已经被弟弟妹妹拿得不剩多少的炸果子,“我就知道,吃人嘴短。”
戚寸心是趁着午后厨房没事的时候出来的,也没在小九这儿多待,她匆匆赶回去便在厨房忙了一下午,直到天擦黑,府尊用过了晚饭,厨房里也都收拾干净了,才又提着一盏灯,在各处院门落锁前回到了拱月桥后头的院子。
谢缈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吃饭,偶尔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姑娘低头扒饭的模样,如果她抬头看他,那么他便会朝她笑笑。
他笑起来时眉眼生动,戚寸心有点晃神,闷头扒了几口饭,她才说,“我让小九帮你找了个院子,离他们家不远。”
“他有个举人舅舅,早年入赘了通城的沈家,沈家原先是酿酒的,虽不算大富户,但家底也还算殷实,只是前两年惹了官司,家产也被官府收了,他舅舅重病死了,剩下舅母和表哥离开了通城,和他们断了联系,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跟小九说好了,到时候就说你是他通城的表哥,来东陵投奔他们。”
“以后在外头,你就说你叫沈缈。”
“你呢?”
少年静默地听她说完,却是轻轻放下筷子,问了声。
戚寸心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你还要在这儿?”
他的眼睛剔透清澈,带着几分疑惑。
戚寸心也放下筷子,她认真地说,“我想,我们就先定亲好了,我身上的活契还有一年,我在府里做满一年多攒一些钱,然后跟你去南黎看看。”
谢缈或是未料她会这么说,他随即抬眼定定地看着她那样一张白皙的面庞,“你不是说,你姑母不许你回南黎?”
小姑娘听见他的话,有点烦恼地皱了皱鼻子,“反正是一年后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他忽然不说话了,她看了他会儿,说,“我会常去看你的。”
“每天都来吗?”
他堪堪回神,轻抬眼帘。
“……嗯,”
戚寸心忽然有点脸热,她低头没再看他,小声答应,“每天。”
他好像有点黏人。
她心想。
夜里外头下起了雨,噼里啪啦地拍打在木廊的声音不绝于耳,屋子里烛火早灭了,但戚寸心迟迟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翻来覆去。
“缈缈?”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
隔了一会儿,她听见少年轻应一声。
“明天学堂的温老先生就要考你了,你紧张吗?”
温老先生是东巷学堂的主人,日前辞了打小孩的柳希文,现今学堂正缺先生,戚寸心和谢缈说好,让他明天去试试。
“还好。”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朦胧的睡意,有点软乎乎的。
“缈缈,”
但她还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侧过身体,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到,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枕头,“你是什么时候到北魏来的?”
“十一岁。”
他简短地答。
“那你还想回南黎吗?”她好奇地问。
可他却不说想或不想,只是告诉她,“我要回去。”
他要回去,
要让一些人不高兴,要让一些人肮脏龌龊的心思落空,要去看那每一双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睛。
然后,挖了他们的眼睛。
浓浓夜色里,他唇角微弯,悄无声息。
戚寸心毫无所觉,兴冲冲地问他,“那你也会带我回南黎吗?”
少年的呼吸声清浅,她听了会儿,以为他睡着了,她才默默地转身,却听身后传来他好轻好轻的一声:
她一下又转回去,“那我们说好了。”
这夜,戚寸心满心欢喜地闭上眼睛,好像一开始出走的睡意又回来了,她不知不觉,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是茫茫长河,河畔生长着蓊郁的水菖蒲,她成了好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自己,在河面的一叶小舟上,被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
母亲哭得厉害,她也跟着母亲一起哭,木桨击打着河水,她在那样泠泠的水声中仿佛看见岸上有一个人在朝她招手。
那是父亲。
浑身是血的父亲,乱发遮了他的脸,他的身形是半透明的,像个无依的游魂,他的声音却响彻她整个梦境:“寸心,回来。”
天光既破,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
谢缈坐在榻上,在青灰暗淡的晨光里垂眼细看身边那个似乎困在了什么梦境里,哭得满脸是泪的姑娘。
她最初哭得很小声,但眼泪汹涌得很,没一会儿就湿了满枕,他颇有兴致地打量了她片刻,见她越哭越有雷雨更盛之势,他忽然伸出手指捏住了她的脸蛋。
哭声戛然而止,戚寸心睫毛抖了两下,懵懂地从梦里醒来,睁眼却被盈了满眶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只能勉强看清面前的少年离她很近。
“为什么哭?”
他松了她的脸蛋,用她的衣袖替她擦了一下眼泪。
她愣愣地望着他,过了会儿才吸吸鼻子,说,“我梦到我爹了。”
“但你是不是揪我脸了?”她反应过来。
而谢缈闻声,那双眸子里便适时流露出几分歉然,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我是见你哭得厉害,想让你醒来。”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她揉了揉脸。
“叫过了。”他一双眼瞳清澈得隐约映出她的影子。
“……是吗?”
戚寸心与他对视一瞬,她随即坐起身来,皱着眉怀疑自己,“难道是我睡得太沉了?”
当然眼下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她匆匆起来将柜子里一件崭新的衣裳取出来递给谢缈,但她洗漱完毕后,转头却见他用手指勾起那件衣裳打量着,却迟迟没穿。
“你怎么不穿啊?”
戚寸心走过去。
“蛮夷外族的衣裳,我不会。”
他望着她,满眼迷茫。
“不会?可你不是十一岁就来魏国了吗?”戚寸心惊诧地瞪大眼睛,“你在魏国的这些年,也穿的是南黎的衣裳吗?”
在魏国,除了官员的官服和常服有些借鉴了南黎的衣衫制式之外,平民百姓是一律要摒弃南黎的衣裳样式的,现今的魏国的百姓,穿的都是魏国皇族还未入中原前,在边关塞外的衣衫制式。
少年敛眸,“谁又会在乎被关着的人穿的是南黎还是北魏的衣裳。”
被关着的人?
戚寸心张了张嘴,但她望了他一眼,还是忍下了好奇心,只是抿了一下嘴唇,“那,我帮你吧。”
他却有些看不懂她,“你不问?”
“为什么要问?”
她一边将那件衣裳拿过来,一边道,“我没经历过你受的苦,我问你,也只是听了一个关于你的故事,但是你自己回想起来,就会再疼一次。”
“就像你不问我爹的事一样,我也不问你。”
她抬头,朝他笑。
谢缈眼睫微动,他或是怎样都没料到,她竟会这样答,于是他怔怔地看着她,看她鼻梁上那颗殷红的小痣,红得有点惹眼。
“伸手,缈缈。”
戚寸心展开衣裳,准备要替他穿衣。
少年站在她面前,乖乖地伸直双臂。
戚寸心才要替他穿上外衫,却见他雪白的里衣系带似乎是松了,她便伸手先替他绑衣带。
手指不小心隔着薄薄的衣料碰到了他的腰腹。
她一瞬抬头,一双杏眼圆圆的,望着他,真诚道歉:“对不起。”
少年对上她的眼睛:“没关系。”


第9章
“小公子文章写得好,字也骨肉清峻,”
戴了深色幞头的老者将写满工整字迹的宣纸搁下,清癯的面容上露出些和善的笑容,“只是你为何不去考个功名?在我这儿,倒算是屈才了。”
“功名非我所愿,”少年坐在他对面,一身竹青的衣袍质地虽有些粗糙,但穿在他身上,却也犹如清风绿叶般自有一种明净美好的气质,他适时垂下眼帘,圆窗如月,映出一庭烟雨朦胧,而那样青灰暗淡的天光落于他的侧脸,“而今家道艰难,我若身无分文,便不能同她定亲了。”
温老先生随着他侧过脸去,目光越过圆窗,瞧见了在门口撑着一柄纸伞往门内张望的小姑娘。
“原来如此……”温老先生平日里不苟言笑,此刻瞧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少年,又望了一眼在大门处踌躇着没有进院的姑娘,他竟也少有地流露出几分笑意。
他只当这个“沈缈”是个不愿出仕的,从古至今虽是向往庙堂者众,但其中也不乏一些满腹才学,却或隐山林或隐市井的清高之辈,无论哪一种,也都是各人的选择。
何况如今在大魏,汉人比不得夺了旧朝半壁江山的伊赫人,即便是出仕,也无法获得跟伊赫人同等的地位。
“看来小公子和那位姑娘情意甚笃啊。”
屋檐落下的雨声淅淅沥沥,温老先生的声音夹杂其中,不甚清晰。
谢缈自屋内出来,还立在廊上便见大门外的姑娘在用力朝她招手,他抬步才要走下阶梯,却见她又朝他摇头。
谢缈还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她已经提起裙摆朝他跑来。
庭内的油松被雨水冲洗出凝碧般的色泽,雨珠一颗颗坠在松针上,她的衣袖不经意拂过枝叶,霎时惊起犹如碎玉一般的雨珠没入她的衣摆。
她站在几级阶梯下,抬手将纸伞撑得更高些,“结束了吗?”
说着,她还往圆窗内偷瞥一眼,见温老先生在窗内看她,她便立即朝老先生行了礼。
温老先生笑了笑,也没说话,只是瞧着他们一个在廊上,一个在廊下,两两相对,那么年轻,教人艳羡。
“你其实不用来的。”
走出学堂大门,谢缈垂眼瞥见她伞檐外湿透的左肩,他伸手接过纸伞,往她那边偏了偏。
“哪知道突然又下雨,你没带伞,府里还没到忙的时候,我来接你一趟也不耽误事。”戚寸心抬头望见他的侧脸,“你怎么样?温老先生问的问题难吗?你答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