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寸心走到他身边才坐下,便忙问道。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又如何得知?”谢缈语气平淡,只是斟了一碗茶递到她手中,又蓦地笑了一声,“总不可能是真心为我打算。”
明日谢詹泽便要启程往金源去,谢敏朝特地命光禄寺在今夜备下家宴,算是为谢詹泽送行。
戚寸心匆匆梳洗打扮过后,便与谢缈往鷟光殿去,彼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宫中各处已经点上了灯,夏夜的树荫里蝉声翻沸,路上有不少宫人拿着竹竿网子去捕蝉灭声,待他们夫妻二人到鷟光殿时,谢詹泽正跪在谢敏朝面前,只听他道:
“父皇,儿臣这一去,往后便少有机会回宫来看您和母妃,以往都是儿臣不知轻重,惯会在外游山玩水,未能好好在父皇跟前尽孝,还望儿臣走后,父皇与母妃能好好保重身体。”
正是感人的一幕,谢詹泽眼眶微红,而贵妃吴氏在一旁也是绣帕掩面,尽是不舍,谢敏朝更是少有地展现出几分动容,他俯身轻拍谢詹泽的肩,满眼尽是慈爱温情:
“詹泽啊,你一向是个懂事的,纵然从前是玩心重些,可少年人嘛,这也都是人之常情,谈何错处?可以后你便是亲王了,行事千万要稳重些,在金源要时刻记着谢氏的脸面,不该沾惹的事,万不可再沾惹。”
“若是遇上什么难事,若是解决不了,你尽可让人送信到月童来交给为父,千万不要自己闷声不吭的。”
他犹如寻常人家的慈父一般,对着自己即将要远行的儿子嘱咐来嘱咐去,眉目慈和,总觉不够。
戚寸心不由仰面,去望身侧的少年。
他面容平静,只是冷眼瞧着这一幕,好像并没有什么情绪波澜。
戚寸心握紧他的手,晃了一下,铃铛声响起来,少年不由低头看她,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在谢敏朝抬眼看过来时,牵着她走进去。
“来了。”谢敏朝脸上仍挂着笑。
戚寸心同谢缈一起向谢敏朝行了礼,才坐下便有宫娥捧着金盆与干净整洁的帕子上前来,戚寸心净了手,便用一旁托盘里的帕子擦干水渍,又接过宫娥递来的一碗茶清口。
一夕之间由皇子妃变作晋王妃的赵栖雁一直安静地坐在谢詹泽身侧,贵妃吴氏面上愁云惨淡,但赵栖雁却比以往高兴些。
只因她听自己的父亲赵喜润提过,金源是个富庶之地,比之月童更有水乡风情,在金源做晋王妃,总好过在这宫里谨小慎微,每日不落的去贵妃婆婆的宫中问安。
吴氏脾气不好,赵栖雁总怕自己说错话,惹得吴氏冷脸,又让教养嬷嬷借着教她规矩来磋磨她。
赵栖雁受不得吴氏的冷待与刻意的捉弄,却又不想谢詹泽夹在她与吴氏之间难做,所以至今也没同谢詹泽提起这些事。
而此刻,她几乎是有些发怔地看着戚寸心殷红莹润的衣袖下那一截显露的白皙皓腕,不过是一条银珠手串,本没什么稀奇,但其间坠着的铃铛偶尔发出细碎声响,与太子腕上的红绳银铃铛交相辉映,他们两人今日都是一身红衣,虽无过多举动,看着却有种莫名的默契和谐。
“太子。”
谢詹泽也已经在桌前坐下来,一旁的宫娥斟满一杯酒,他便端起来,面含几分温雅的笑意,“我这一去金源,我们兄弟两个便少了诸多机会见面,今夜趁此,多饮几杯吧。”
“好啊。”
谢缈举起酒杯,一双眼睛弯起浅淡的弧度,“听说金源是个好地方,恭喜二哥了。”
他说“恭喜”,谢詹泽倒是没什么异样的神情表露,仍是笑盈盈的,慢饮了一杯酒,而吴氏的脸色却越发有些不好。
吴氏不放心地提点着谢詹泽到了金源之后有关衣食住行的点点滴滴,谢敏朝偶尔也在一旁附和一两声,谢詹泽则是面含笑意,耐心地一一应下。
戚寸心与谢缈好似两个局外人,只有谢詹泽主动端起酒杯时,谢缈才会漫不经心地端酒抿一口。
“缈缈,你吃这个。”戚寸心专心致志地剔掉了鱼刺,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将盛着鱼肉的玉碟推到他面前,凑近他小声说。
“嗯。”
谢缈应一声,用筷子夹了八宝肉到她的小碗里。
戚寸心也不像从前那样拘谨了,即便另一边坐着谢敏朝,她也敢动筷了,忽略掉桌上“父慈子孝”的戏码,她吃得倒也自得其乐。
他们夫妻两个好像真是来吃饭的,自顾自地给彼此夹菜,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也不知戚寸心在谢缈耳朵边说了什么,眉眼冷淡的少年听了,竟也抿唇笑了一下。
“太子妃胃口可真好。”
吴氏的目光蓦地落在戚寸心身上,这一句话不咸不淡。
“二哥封王是喜事,我觉得高兴,自然胃口好。”戚寸心迎上吴氏的那双眼睛,并朝她笑了一下。
吴氏皮笑肉不笑,捏着酒杯不说话了。
家宴一毕,谢敏朝与贵妃吴氏相携离开,戚寸心和谢缈正要踏出门槛,便听身后传来谢詹泽的一声唤。
“方才也没顾得上和太子多说些话,还未恭喜太子,你身边的随侍丹玉成了崇英军的统领,如今在缇阳又击退了北魏蛮夷,太子如今已是众望所归。”
谢詹泽走上前来,笑着说道。
“只怕离众望所归还差一点。”
谢缈对上他的视线,语气意味不明,“是吗二哥?”
“太子这是何意?”
谢詹泽神色未动,故作不解。
“只是醉话,”戚寸心牵起谢缈的手,忽然出声,在谢詹泽朝她看过来的时候,便朝他微微一笑,“二哥不必放在心上,你此去金源,山高路远,我夫妻二人祝二哥一路顺风,听说金源的道观名山不少,二哥去了也是正好,至少不会那么想念月童。”
这番话面上倒是听着没什么,但偏偏谢詹泽听明白了其中隐含的几分讥诮,是以他此时静默地看了这位太子妃片刻,才扯了扯唇角,温声道:“太子妃说得是。”
今夜的风不甚明晰,更添几分燥热,戚寸心牵着谢缈的手走在回东宫的路上,道路两旁的宫灯明亮,投下散碎的影子。
“娘子在想什么?”
少年的嗓音是清冽的。
“我在想,为什么你二哥说话总是让人听着不舒服。”戚寸心说着,踢走了一颗小小的碎石子。
少年闻言,不由轻笑一声。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戚寸心仰头望着他,又去看他身后夜幕之间遥远的月亮,她一边随着他的步履往前走,一边牵着他的手晃来晃去。
影子在他们脚下,怎么也踩不碎。
“缈缈,我们两个人也很好的。”戚寸心忽然说。
少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片刻后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第75章
阳春宫。
“詹泽,你父皇解了你的禁,却又封你为晋王,要你到金源去,看来他真的已经在你们兄弟二人中做好了决定。”
贵妃吴氏散了发髻,坐在梳妆台前,细长的黛眉微蹙,面上一片惨淡。
“永宁侯入了太子门下,又在壁上打了胜仗,太子随侍丹玉又成了崇英军的统领,在缇阳击退了攻城的北魏蛮夷,如今太子正是风头无两的好时候,而我将将解禁,便得封晋王,母妃,这已是父皇极大的偏爱了。”
谢詹泽立在吴氏身后,俊朗的面容不见多少异样,他平静地凝视吴氏的背影。
“詹泽,你不能去金源,你若去了金源,”吴氏回过身来,她眼眶泛红,伸手抓住谢詹泽的手腕,“我们母子两个,又还有什么机会可言?”
“母妃。”
谢詹泽摇了摇头,他的语气温和平缓,字句却暗藏玄机,“谁说我去了金源,便没有机会了?”
吴氏怔怔看他,便见他露出一个笑,又对她说,“我在月童还有母妃。”
“金源布政使江同庆是江玉祥的侄儿,江玉祥曾是父皇麾下的副将,父皇登位后他便成了龙武将军,如今江玉祥驻军苍州,稳坐三省总督之位,我此去金源,也不算祸事。”
“你是说……拉拢江同庆?”吴氏一瞬恍然,“如今太子势盛,若真能得江玉祥支持,我们母子或能解此困局。”
谢詹泽微微一笑,“母妃宽心,不论父皇心中如何打算,我自有我的一番筹谋。”
“太子。”他蓦地提起今夜于殿前用一双眼睛半露嘲讽般轻睨他的那个红衣少年,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我不在月童又如何?他也不会好过的。”
安抚过吴氏,谢詹泽出了阳春宫,由宫人提着灯笼,穿过朱红宫巷,于万般寂静中回到萍野殿。
寝殿还亮着灯,但他却没推门进去,反而去了书房。
在门前的阶上坐着,他手中抱了坛酒,黑夜掩盖下,他面上少了些笑意,多了几分阴沉的颓色。
“殿下。”
一道女声轻轻落地,犹带几分担忧。
谢詹泽抬首瞧见来人,便朝她招了招手,“冬霜,过来。”
那宫娥扶灯而来,掌中烛火照亮她柔美的面庞。
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截凝白的颈子,一根纤细的金质链子穿着一颗浑圆的珠子,是雪白的,却又不像珍珠。
谢詹泽极少表露出这样的一面,或是喝多了酒,人已有几分醺醺然,他轻抚她的面庞,“我去金源,你可还要跟着我?”
“殿下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冬霜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而值此静谧的夜,谢詹泽兀自凝视她半晌,如此浓黑的夜色,唯有她手捧的灯笼光华柔亮,他将她抱进怀里,一时无言。
冬霜始终的安静柔顺的,一手轻抚他的后背,抬眼却蓦地对上不远处廊内的一道纤瘦身影。
赵栖雁久等谢詹泽不归,屋内的灯燃了半夜,她始终无眠,乍听侍女说谢詹泽去了书房,她便披上衣裳,急匆匆地过来了。
却不料,
总是衣衫整齐,温润守礼的丈夫,此时却坐在石阶上,不在意那满阶的尘灰,不拘泥君子仪态,手捧一坛烈酒,正拥着个美貌的宫娥。
眼泪毫无预兆地跌出眼眶,赵栖雁浑身冷透,呆立在廊上。
——
翌日晋王谢詹泽携王妃赵栖雁离开皇宫时,谢敏朝免了一日的早朝特地与吴贵妃在皎龙门相送,而东宫太子夫妇却还在睡梦之中。
待到日上三竿,炽盛的阳光蒸发了清晨湿润的雾气,殿内变得燥热了些,戚寸心才挣扎着从一个被架在火炉上烤的怪梦里醒来。
哪里是什么火炉。
明明是谢缈的怀抱。
戚寸心热得不行,从他怀里钻出来,正逢少年迷茫地睁开眼睛,她拿起枕边的扇子朝他扇了扇。
迎面的凉风袭来,他似乎清醒了些,看清她那副奋力替他扇扇子的模样,他忍不住弯了一下眼睛,又从她手中顺走扇子,给她扇风送凉。
或是听到殿内有了声响,柳絮等人便敲门进来,在殿中添了冰,若有似无的凉气儿袭来,再加上谢缈替她打扇,戚寸心总算好受许多。
“殿下,太子殿下,奴才刘松,奉陛下之命,来请殿下去九璋殿。”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戚寸心一下坐起身来,又去看身侧的少年,他仍是慵懒闲适的,闻声也是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将扇子塞到她的手里,又摸了摸她的脑袋,“今日不用去九重楼,等我回来教你习字。”
但他才赤足下了床,戚寸心却一下从床上扑进他的怀里,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我跟你一起去吧。”
她仰头望着他,“你去九璋殿,我就在御花园的信渊亭等你,好吗?”
有的时候,也有点说不太清他们两个究竟谁比谁更黏人。
少年冷白的面颊有点微红,但他明显是开心的,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好。”
他将她放到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坐下,朝珠帘外唤了人进来,待柳絮奉上衣裳,他便随手接了,去屏风后换衣。
夫妻两个同处一室,各自有条不紊地洗漱换衣,整理仪容。
到了御花园信渊亭内,谢缈命人将盛满各类糕点小食的八宝盒放到信渊亭的石桌上,又见柳絮已将茶水备好,他才算满意,临走前,还嘱咐戚寸心道:“若遇见不相干的人,不必理会。”
正是花开好时节,御花园内花团锦簇,名为“蝶池”的玉砌栏杆内更是名花葳蕤,引得蝴蝶纷纷而来,而信渊亭临着水,专有一处是没有栏杆的,戚寸心坐在亭内,一只手握着鱼竿垂钓,另一只手则拿着块糕点。
小黑猫乖乖地趴在她膝上,等着她钓上来鱼给它吃。
不多时,身后的柳絮忽然道:“太子妃,吴贵妃来了。”
戚寸心应了一声,吃完糕点又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也不回头,只等着那些细碎的脚步声,说话声临近。
今日有朝廷命妇进宫与吴贵妃赏花,畅春亭内摆了百花宴,但听这些声音便知,她们这一行人是才到园子里来,还没到另一边浓荫底下的畅春亭内。
“臣妇早听闻陛下在御花园中为娘娘修了蝶池,如今一看,果然都是极品名花。”有一道含笑的女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许多声音跟着附和。
吴氏仍沉浸在谢詹泽离宫的愁绪里,听了这些命妇的甜言蜜语也不觉得开心,她敷衍地扯了扯唇,余光瞥见十几步开外的信渊亭内背对而坐的那道身影。
子意眼见她们一行人要过来,便与子茹走上前去,挡在阶前。
“贵妃娘娘请。”
子意只朝吴氏微笑颔首。
这是没有要见那些命妇的意思了,吴氏轻瞥戚寸心一眼,心中冷笑这小丫头架子大了许多,但面上却不显,由身侧的绣屏扶着上了石阶,迈入亭中。
“太子妃。”
吴氏才走过去,柳絮便命人准备了椅子来,她才坐下,便看向身旁垂钓的年轻姑娘的侧脸,“今晨妾遣了人去东宫请太子妃赴宴,太子妃不是不来么?怎么此时又坐在这儿垂钓?”
“贵妃一再遣人将消息送到子意耳朵边上,说父皇今日一定会宣召太子,果然,如你所料了。”
戚寸心放下茶碗,摸了摸膝盖上的小黑猫,才侧过脸对上吴氏的目光,“贵妃想告诉我些什么,说说看。”
吴氏轻摇团扇,鬓边的金枝步摇微微颤动,她回过头去瞧亭外在蝶池前的那些命妇与她们身边的女儿,蓦地盯住其中一名年轻女子,她唇畔添了几分笑,“太子妃,那身着绿裳的是吏部尚书谭青松之女,年方十七,恰与太子妃同岁。”
戚寸心闻言,回头瞧了一眼人群里穿着一身水绿衣裙的年轻女子,正逢吴氏在她身侧又开口道:“想来太子殿下如今应该已经在九璋殿了吧?太子妃,那谭家女儿,便是陛下为太子殿下选定的东宫侧妃。”
此话犹如平地惊雷,不但是落在戚寸心的耳畔,便连柳絮,子意等人也听见了。
子茹的眉头皱起,却被身侧的子意拉了拉衣袖。
戚寸心霎时看向吴氏。
吴氏这几日愁容满面,也是到了此时,她面上才浮出一个笑来,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戚寸心的面容,“妾是瞧着太子妃年纪轻,便想先与你说说此事,至少你心中也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
戚寸心也不过只是刹那的闪神,她定定地看着吴氏,“贵妃今日不但要送儿子离开皇宫,还要忙着准备百花宴,竟还有闲心来提点我?”
吴氏一怔,或是没想到此前还有些怯生生的这个姑娘,如今同她说起话来,竟也不够客气了。
“太子妃与妾都身在皇家,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吴氏清冷的眉目间带有几分浅显的柔和,语气却添一丝凉意。
戚寸心的声音收敛许多,此时她也是背对着那一众命妇女客的,众人并看不清她的神情,唯有与她坐得相近的吴氏能听到她的声音:“难为贵妃偏要在今日办什么百花宴了……我细想之下,贵妃的确是见惯了这样的事,不然怎么有这样的闲情幸灾乐祸?”
吴氏的面色微变。
却是此时,戚寸心察觉渔线动了,便往上一拽,鲤鱼破水而出,水花带着些鱼腥味迎面袭来,溅湿了吴氏的半边鬓发。
吴氏一下站起身来,绣屏忙上前去扶,“娘娘!”
而吴氏一双妙目则紧盯着地面多出来的那条奋力摇晃尾巴的鲤鱼,若有似无的鱼腥味近在咫尺,她一下挥开绣屏替她擦拭鬓边水渍的手,似乎已经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意。
戚寸心膝上的小黑猫已经跑下去逗鱼玩了,而她抬首对上吴氏的目光,微微一笑,“这鱼突然就咬钩了,贵妃没事吧?”
或见亭子外的那些命妇们始终注意着这里,戚寸心将鱼竿交给一旁的子茹,随即站起身走到吴氏的面前,低声道,“东宫不是后宫,贵妃也不是国母,有些事,还是不劳贵妃操心了。”
这一句话犹如尖锐的针一般刺痛吴氏的血肉,她的脸色越发不好,但她仍没忘记亭外那一众人的存在,她再一次审视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姑娘,半晌目光落在她腕骨的银铃铛,蓦地笑了一声,那双眼睛却是冷的,“太子如此待你,你竟也自得其乐。”
吴氏还是离开了,带着那一众命陆陆续续去了另一边的畅春亭中。
戚寸心也不钓鱼了,她好像听不到畅春亭中的热闹似的,就那么呆坐着,子意等人立在一旁,也不敢多打扰。
隔了会儿,子意忽见戚寸心站起来,又听她说,“去九璋殿。”
年轻的姑娘抱着猫一路跑到长长的阶梯底下,她的前额有了细密的汗珠,抬头去望高阶上巍峨的宫殿。
紫衣少年才从殿内出来,便看见阶梯底下的她。
夏日的风都是燥热的,吹着她的裙摆,银线凤纹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她怀里抱着那只黑乎乎的小猫,或瞧见了他,便停在几级阶梯下不动了。
“不是说在信渊亭等我?”
谢缈走下去,顺势牵住她的一只手,而小黑猫一见他,便喵喵喵地叫了几声,顺着他的手臂爬到了他的肩上。
明明戚寸心是有话要问他的,可是此刻被他牵着手往阶梯下走,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会儿,又抿紧嘴唇。
“有话要说?”谢缈接了柳絮递来的帕子,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父皇找你做什么?”
她望着他,还是问出了口,“是要给你立个侧妃吗?是那个谭家的女儿吗?”
“是有这么一回事。”
少年有些漫不经心。
但他话音落下,却久久等不到戚寸心开口了,他垂眼去看她,便见她抿着唇,忽然间,她松开他的手,停下来。
“不可以的,缈缈。”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我知道。”
谢缈静默地看她片刻,重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入宫巷里,彼时阳光盛大,新一日的蝉鸣在耳畔翻沸。
少年的嗓音清冽沉静,“戚寸心,你不要怕。”
“除了你,我这一生不会再要任何人做我的妻子。”
他在这样炽盛的阳光里,牵紧她的手,垂下眼帘望着她,“就像你说的,我们两个人就很好。”
他的眸子仍然那样漂亮,纯澈又天真: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一直陪着我,永远也不要食言。”


第76章
午后日头正盛,强烈的光线倾落于庭内琉璃瓦檐上折射出片片金鳞般的光泽,莲塘内荷花簇蔟,偶有破水的红鲤摆尾一扫,带出簌簌水珠沾落花瓣荷叶之上,犹如一颗颗透明的冰珠。
临窗坐在桌案前的戚寸心蓦地搁下笔,回头去望站在她身后的少年,“刘松还给你看她的小像了?”
“嗯。”
他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才饮一口茶,瞧见她盯着他,抿起嘴唇不说话,他将茶碗放到一旁,忽然微弯眼睛。
“你笑什么?”她气不打一处来。
少年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静默地去看洒金白宣上她越发像他的字迹,纤长的睫羽半遮漆黑的眼瞳,他的嗓音轻缓沉静:“若非是流落东陵被娘子买下,我原本并不打算娶妻。”
“你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什么。”
他的语气多添几分意味。
什么情爱,什么姻缘。
他没兴趣添一个枕边人,再如自己的母亲裴柔康与父亲谢敏朝那般相看两厌,无趣又难堪。
“那你在东陵时,为什么答应和我成亲?”戚寸心仰面望着他。
少年闻言,那一双眼睛再度看向她,他唇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看起来温柔又干净,“救命之恩,不得不报。”
随着他这样一句话落入她的耳畔的,是她脑海里浮现的“以身相许”四字,她的脸有点红,却扬着下巴问,“你很勉强吗?”
“不勉强。”
他摇头,眼底仍压着清淡的笑意,“父皇其人,其他事或许难由我定,但娶妻是家事,他总说于我有愧,我姑且借来他这几分不值钱的愧意做做文章,他若还要他为人父的脸面,便不会再找说辞强求于我。”
戚寸心听了,一瞬恍然,“原来是这样。”
“但是娘子,只怕我们再过两日便要启程去永淮了。”他忽然说。
“去永淮?做什么?”
戚寸心面露惊诧。
“当年大黎南迁,昌宗原要定都永淮,将大黎的九龙国柱送至永淮,但因永淮时年多雨,朝中臣子多有反对,所以才又选了月童。”谢缈平淡陈述道,“昌宗笃信玄风,还都永淮之心至死未消,所以九龙国柱也就一直留在永淮,没有运回月童。”
九龙国柱是谢氏皇族开国时所铸的撑天石柱,对大黎皇朝有着非凡意义,它象征着南黎的国本。
“所以他是想让你去永淮,把九龙国柱带回来?”戚寸心一下明白过来。
“嗯。”
谢缈颔首。
“先是封二皇子做晋王,让他到金源去,现在又要你去接九龙国柱,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戚寸心皱起眉,怎么也想不明白谢敏朝这么做的缘由。
“总不可能真像外头传的那样,他是在为你打算,所以才打发二皇子到金源去。”
自二皇子封王之后,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市井里都满是这样的传言,许多人都以为,延光帝谢敏朝此举,是为太子扫清障碍。
“从月童到永淮是千里路遥,娘子以为,你我此去到底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谢缈扯唇,神情淡漠。
“难道真要你死了,他才称心吗?”戚寸心沉默片刻,嗓音多添几丝干涩。
虎毒不食子的道理似乎在皇家并不适用,她越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宫廷深巷之寒,冷得彻骨,教人无望。
“可你觉得我会让他称心吗?”谢缈却问她。
他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鬓发,“若他真与我念起情分来,便做不得这南黎的帝王了,他从未后悔将我送去北魏,而我也并不需要他施舍我什么可怜的情分。”
不同于晋王谢詹泽往金源的路上的风平浪静,这一刻戚寸心知道,她要和眼前的少年终要踏上一条不平之路。
帝王旨意,无可转圜。
谢缈可以拒娶吏部尚书谭青松之女,却无法拒绝他作为谢氏子孙,南黎太子去迎回南黎国宝——九龙国柱。
若谢缈能迎回九龙国柱,他便是天命所授的南黎储君,便是谢敏朝也不能轻易废位,可谢詹泽不会死心,吴贵妃及其党羽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有太多人期盼着他死在路上。
戚寸心忽然转过头,去看窗棂外被高檐裹在四方宫苑里的天幕,“缈缈,我们偏要活着,好好地活着,不能让那些阴沟里的臭老鼠得逞。”
她有点气鼓鼓的。
就好像方才她听闻刘松送了谭氏女的小像来时的那副模样似的,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谢缈垂眼看她,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脸颊。
“娘子。”
他忽然唤她。
戚寸心侧过脸来,却被他握住手,当他捏着她的手指,用她的指腹轻轻摩挲过纸上的字痕,她听见他的声音:“你的字要像我。”
他就在她的身后,好像已经将她抱在怀里一样,这样近的距离,她鼻间满嗅皆是冷沁淡香,他身上的香味,他的嗓音,都勾着她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