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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大人称他作什么?”
戚寸心面色仍是苍白的,额头甚至还有些细密的汗珠,“称他是北魏蛮夷的狗,想来在北魏被伊赫人强征服役的汉人军在各位大人眼中,也都是该死的狗?因为他们宁愿苟活,也不愿意以死来明大黎汉人之志?”
“凭什么诸位大人偏安一隅,却偏要求在北魏水深火热的汉人百姓去死?”她眼眶里蓄起水雾,却始终未能掉下泪来,“他们曾经就不是大黎的百姓吗?各位大人好清正啊,太子奔忙多日追查北魏枢密院的密探时也不见诸位大人这般激愤,如今你们质问我,是要我告诉你们什么?”
“说我幼时颠沛,也曾在东陵,在蛮夷手底下生活,说我不该有这样一个旧友,说我戚家纵是满门忠烈,也终究低贱如尘泥,不似诸位高门大户,没有资格做天家的儿媳?”
这位太子妃年纪如此之轻,如今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话却惊得他们满头是汗,那一直未曾开口的窦海芳当即上前行礼,“太子妃恕罪,臣等绝无此意。”
“诸位纵是不将戚家两父子和玉真夫人放在眼里,周靖丰那也不是个摆设,昌宗皇帝亲自去请来的人,太子妃到底还是他的学生。”
裴寄清坐在椅子上,适时开口。
“太子妃,臣等只是想知道这个贺久与太子妃之间的关系,绝没有其他的意思。”窦海芳拱手。
戚寸心却只是冷眼看他,随即朝龙座上的谢敏朝“扑通”一声跪下去,“父皇,请父皇明鉴,贺久在我离开东陵后不久,便被强征去了绥离的战场被迫与南黎汉人军为敌,儿臣绝无机会与他来往,但今日无论各位大人如何质问,儿臣也绝不后悔为他收葬,为他刻碑,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不只是他的事,更是在北魏的汉人百姓所经受的万千苦难中的一种。”
戚寸心侧过脸,再度看向那几名官员,“他曾是儿臣的朋友,也该是大黎曾经的子民,儿臣只希望这些大人们能够睁开眼睛看看南黎以外的世道,不要不问缘由,只究恶果。”
她这一跪,又如此哽咽地求谢敏朝做主,仿佛万般委屈,声泪俱下,倒令那几个平日里最擅嘴皮子功夫谏言的官员一脸讪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这太子妃一哭起来,他们总不能也哭着去再论一番高低吧?更何况她这一遭以小见大,牵扯出如今北魏汉人百姓的归属问题,还有绥离之战,他们便更不敢擅自插嘴了。
“诸位爱卿,戚家父子是我大黎的忠臣,只是当时宦党张友和清渠党的李氏兄弟害了他们,是朝廷有愧于他们父子,再说那玉真夫人戚明贞,也是我大黎唯一的女国士,他们皆是我大黎的好臣子,太子妃身为戚家之后,又是与太子几经逆境才回到南黎的患难夫妻,说她与那贺久早有来往,这实在难以取信。”
谢敏朝垂眼看了会儿她乌黑的发髻,面上仍挂着几分淡笑,“太子妃说得不错,北魏的汉人,也是汉家同胞,也曾是我大黎的子民,北魏蛮夷欺辱我汉人百姓,以此彰显他伊赫人的高贵,这原也是我大黎未能守住北边的恶果。”
他唇畔的笑意逐渐收敛了些,看向窦海芳等人的目光变得锐利许多,“诸位爱卿为朕之臣子,为国为民,的确也该睁开眼睛,瞧瞧外头是个什么模样了。”
“臣惶恐……”
几名官员全然没了方才理直气壮的气势,连忙跪下,齐声道。
“谢父皇。”
戚寸心垂首,可眼皮却好似更重了些,她身形有些不稳,一下便倒在地上。
“太子妃!”
裴寄清吓了一跳,忙拄着拐杖起身到她身边,唤了几声也不应,他抬头去看谢敏朝,“陛下,还请陛下快遣人传御医!”
“刘松!”
谢敏朝似乎也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走下阶梯。
刘松才进门,却见原本等在外头的太子忽然抬步进来,他才要去拦,却撞见少年那双阴郁漆黑的眼。
他一颤,随即便被谢缈一脚踢倒。
“殿下……”刘松的漆纱笼冠掉在地上,他颤颤巍巍地唤了声,却见那紫衣少年头也不回地进了内殿。
他忙站起来,匆匆跑进去。
谢缈才进内殿,便瞧见裴寄清扶着昏迷不醒的戚寸心,而她满脸是泪,脸色苍白,看起来那样可怜。
他上前去将她抱起来,接着抬眼,一一扫过窦海芳以及他身侧那几名官员的脸,他一张漂亮的面庞透着几分阴沉。
窦海芳几乎不敢对上这位太子殿下的那双眼睛,他低下头去,而他身边的那几名官员早因太子冷不丁的这一眼,而汗湿了脊背,缩着脖子躬下身,大气也不敢出。
“繁青,先叫御医来给寸心瞧瞧。”谢敏朝见他抱起戚寸心要走,便道。
“不打扰父皇。”
谢缈轻轻颔首,语气是冷的,根本不做停留,转身便抱着戚寸心走出去。
少年衣袂带风,谢敏朝抬眼只来得及瞧见他紫色的衣摆,随即便再瞧不见人影。
谢缈抱着戚寸心从九璋殿出来,柳絮和子意,子茹等人便立即迎上去,子茹瞧见戚寸心好似昏迷了似的,便着了急,“姑娘这是怎么了?”
子意按下她的手,撑着纸伞遮挡在谢缈与戚寸心的上方,一路往长阶下去。
走入长长的朱红宫巷内,耳畔的雨声仿佛大了一点。
少年下颌绷紧,只顾往前走,却不知他怀里的姑娘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在看他。
雨丝落在他的乌发,他的肩头,在这样雾气朦胧的雨天里,他的面庞是比雨雾还要更明净漂亮的存在。
“缈缈。”
她开口唤他。
这一瞬,他脚下一顿,垂下眼帘。
他也许是反应了一会儿,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她的脸,在淅沥的雨声里,他的嗓音有点轻:“你骗人?”
“跟你学的。”
雨滴落在她的眼皮,眼睫颤了一下。
第70章
“他们怎么说也是耍了半辈子嘴皮子功夫的人,我要是不晕过去,等他们回过神,我未必还辩得过他们。”
长长的宫巷内,年轻的姑娘被一个紫衣少年背着,她靠在他的肩背上,声音虚弱得几乎只有他能听得到。
“娘子聪慧。”
少年稍稍侧过脸,朦胧雨雾里,他的声线仿佛也裹了些潮湿的凉意,但他看向她的目光分明是温柔的。
“太子妃在九璋殿受惊,身体不适,遣人告诉光禄寺,将鷟光殿的宴席撤了。”他唤来柳絮,淡声嘱咐。
“是。”
柳絮领了命,当即便去使唤跟在后头的宫娥太监。
冷雨滴答滴答地拍打在伞檐,子意小心地撑着伞,尽量避免雨水落在太子与太子妃两人的身上。
宫巷里除却众人踩水的跫音,还有离她这样近的少年清浅的呼吸声,还有满耳不绝的雨滴声之外,戚寸心再听不到什么,事实上,她的神思已经变得有些混沌,连他的呼吸都好像离她有点远。
“缈缈,我好困。”
她的声音裹满疲惫的睡意,有点软,或因昨夜受了寒,鼻音也有些重。
他忽然停下来,再度侧过脸去看她,她绛紫的衣袖覆在他肩上被风吹得微荡,朱红的宫巷是这烟雨朦胧的一片凄凉景中唯一的亮色,他望着她,嗓音极轻:
“睡吧。”
好像脑内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因为他这样温柔的一句话而松懈下来,戚寸心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肩头,不知他背着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这长长宫巷多久才有尽头,她的思绪都停滞了,梦里什么也没有,只余一片混沌的黑。
窦海芳等人在九璋殿中不敬太子元妃,致使元妃急火攻心,不省人事,太子怒而下令,命他们几人在皎龙门前受仗刑二十。
“你们做什么?我要见陛下,我要去见陛下!”在九璋殿中最先逼问戚寸心的那名官员挣扎着挥开那些要上前来将他按在长凳上的东宫侍卫的手,要往九璋殿的方向去。
但他哪里真能躲得开这些身强力壮的习武之人,三两下便被人轻轻松松地逮回来重重地按在了长凳上。
“窦大人……”另一名官员趴在长凳上,满面惊惶地去看身侧的窦海芳,以往德宗皇帝和荣禄小皇帝在位时,他也曾同人一起谏言,也撞过九璋殿里的柱子,但受这仗刑,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没由来地教人心里打颤。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妃的确是因我们几个而晕倒的,如今太子要罚我们,陛下自然不可能拦着。”
窦海芳还算平静,他一边脸压在长凳上,瞧了一眼侍卫手中的红木板子,“我们就受着吧。”
太子妃被太子殿下抱出九璋殿的情形许多人都瞧见了,太子妃在殿中那一番慷慨陈词明显是专说给延光帝谢敏朝听的。
扯上北魏的汉人百姓和绥离之战,便是正中谢敏朝的下怀,窦海芳心里是清楚的,这位新皇还是齐王时便数次领兵出征抗击北魏大军,若非是他与永宁侯徐天吉这两人先后用兵抵挡住北魏的挞伐,再加上当初周靖丰成功刺杀了当时的北魏皇帝呼延平度,只怕北魏也不会答应与南黎签订停战书。
时年德宗皇帝只有荣禄小皇帝这么一个子嗣,自然不可能送荣禄小皇帝去北魏为质,于是北魏的目光便盯准了战功卓著的齐王谢敏朝。
指名点姓的,要他的嫡子入北魏为质。
当年死于谢敏朝之手的北魏名将并不在少数,他的儿子到了群狼环伺的北魏,必然不会好过。
但他还是毅然送出了嫡次子谢繁青。
自那之后,德宗皇帝因听信掌印太监张友谗言,对谢敏朝逐渐有了忌惮之心,卸了他的兵权,转而培植永宁侯徐天吉。
窦海芳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谢敏朝应该没了年轻时那一番激进好战的心思,却不曾想今日于太子妃这一番陈词之间,倒令他隐约察觉出这位新帝的几分想法。
自绥离战败后,朝中主和派心思更为保守,甫一觉察出点什么风吹草动,便会纷纷上书言绥离之战已损耗南黎诸多元气,短时间内不该再起刀兵。
但今日太子妃戚寸心的一番话,却是给了谢敏朝一个好机会,他自然不会管太子是否仗刑窦海芳等人,反而能借着这仗刑警告朝中的主和派。
窦海芳不必深想,便也能猜得出,明日的早朝该是何等景象。
“太子妃是女流,又是天家的儿媳,她在天家面前可以委屈辩驳,可以哭得不成样子,还说晕就晕,可咱们怎么能行?”
板子才打下来一下,一名官员便疼得厉害,他紧紧地抓着长凳的边角,一张老脸都憋红了,“咱们这回是真栽了个跟头……哎哟!”
窦海芳咬着牙受刑,一声也不吭,但剧烈的疼痛已经令他满头冷汗,他想起今日九璋殿中那太子妃年轻苍白的面容。
到底是周靖丰的学生,竟还能想出这样混不吝的招数,以往还是他小瞧她了。
往后再想用那个北魏汉人贺久来做文章,怕是不能了。
皎龙门正打着板子,东宫紫央殿内戚寸心则被外头隐约的说话声,以及耳畔小黑猫的呼噜声吵醒。
“那些个老家伙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今日当着陛下还给咱们姑娘气受,如今却在皎龙门被打得嗷嗷叫呢!”
外头是子茹不知收敛,得意的笑声,“打板子的个个是咱们东宫侍卫府的人,姐你是没瞧见他们被打的样子,可好笑了,一个个的跟老乌龟似的。”
“子茹你小声些,别吵着姑娘,她生着病呢。”
子意的声音隐约压低了些。
几声喵喵叫,毛茸茸的小猫脑袋蹭过来,戚寸心才清醒了许多,她伸手将贴着她脖颈蹭来蹭去的小黑猫从枕头上抓下来,又摸了摸它的脑袋。
忽有推门声响,雨天的光影暗淡,散入殿中也不过只令室内稍亮几分,柳絮掀开珠帘进来,她身后跟着端了药碗的宫娥。
柳絮抬首瞧见床榻上的戚寸心睁着眼,便忙走近,“太子妃是何时醒的?怎么不唤奴婢一声?”
戚寸心嗓子有些泛干,不大想说话,柳絮扶着她坐起身来,又唤人添了一碗水来,递到她眼前。
喝了些水润了润嗓,戚寸心人却还是困倦的,勉强撑着喝了柳絮递来的汤药,她才躺下,便见谢缈掀了珠帘进来。
他似乎是才沐浴过,湿润的乌发披散着,身上也换了件宽松些的常服,行走间衣袂柔亮润泽,暗纹生动。
“殿下。”
柳絮与几名宫娥忙行了礼,随即便掀了帘子出去。
他在床沿坐下时,便捻了颗糖到她嘴边,或见她吃了,他便掀了被子将她抱起来往里挪了挪,随后自己也躺上去。
她含着糖,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模模糊糊的,不自觉闭起眼睛,直到他冰凉的指腹戳了一下她的脸颊,她才一下又睁开眼睛。
“今日是你的生辰。”
他的嗓音犹如涧泉一般清泠,沉静地提醒她。
光禄寺筹备鷟光殿的生辰宴就筹备了好些日,戚寸心哪会记不得这天是什么日子,可她抿了一下唇,隔了会儿便一下下挪过来,伸手抱住他的腰,就跟小猫似的,缩在他的怀里。
小九的死仍旧狠狠地压在她的心头,令她眼眶泛酸,“也没什么好过的。”
谢缈垂眼,手指轻轻地按压她薄薄的眼皮,在她抬眼看他的刹那,她听见他说:
“可我送你的生辰礼,你不能不要。”
他支起身,带着她也坐起来,随后指了指在她尚在睡梦中时便被人搬进来的一个箱笼。
戚寸心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箱笼开着,她只一眼便瞧见里头堆满了各色封皮的书籍。
虽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书,但戚寸心猜也猜得出,大概是从各处搜罗来的话本传记游记之类。
除却那些,还有几个箱笼里尽是崭新的绫罗衣裙,钗环首饰。
他忽然将一枚玉佩塞入她的手里,玉佩的料子极好,只是相比于箱笼里那些精美繁复的首饰它便显得要简朴得多,上头只刻了一朵忍冬花,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它纹饰。
或见她垂着头发呆似的盯着手里的玉佩看,他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微抿了一下唇,轻声道:“不好看吗?”
戚寸心摇了摇头,捏着玉质微凉柔润的玉佩,说,“好看。”
简短两字,落在他耳畔便是极好的夸赞,他一双漆黑的眼瞳明亮许多,不由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两个人裹着被子向窗而坐,推开窗后,雨珠点滴打在窗棂,但因风声不盛,雨水也没飘入室内来。
“缈缈,你说神明真的能在这一日听见我的心愿吗?”她失神地盯着落在翠竹叶片上的雨珠,鼻间满是湿润的草木清香。
“与其祈求神明,你倒不如指望我。”少年的嗓音平淡。
戚寸心偏过头,看向身侧的少年,他的面庞便是在此间暗淡的,潮湿的天光下,也仍然惊艳动人。
他的手指拂开她耳畔的浅发,一双眼睛纯澈认真,“戚寸心,试试看。”
她盯着他好一会儿,耳畔的雨声都不甚清晰了。
“我想你活得长久一些,一定要比我更长久,这样也可以吗?”
她出声了。
谢缈闻言,便是一怔。
“我的身边发生了太多我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我曾经以为我可以陪着姑母很久,我以为我和小九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他能像他的名字那样活得长久,可是他们都死了。”
她望着他,“我想你活得长久,你不认你的命,我也不认我的,我们就这样一起走一条路。”
“做一辈子夫妻,岁岁常相见。”
第71章
夜里添灯,雨声清脆。
少年双眸如星,在案前端坐,手握一支毛笔许久,墨色自笔端坠落,在白宣上留下漆黑的一点。
“做一辈子夫妻,岁岁常相见。”
她的声音柔软却坚定,青灰暗淡的天光里,她侧过脸来看他的模样,是那样苍白又可怜。
“殿下?”
丹玉立在一旁,眼睁睁瞧见宣纸上落了一点浓墨,而太子殿下却毫无反应,便不由小心地唤了一声。
“嗯?”
少年迷茫抬眼。
“您是怎么了?可是困倦了?要不然您还是早些休息吧?”丹玉有些担忧,这两日殿下几乎没怎么安眠过。
谢缈轻轻摇头,或闻脚步声,抬眼便见徐允嘉匆匆进殿来。
“殿下。”
徐允嘉他一身衣衫沾了雨水,满携潮湿水气,走上前来,垂首行礼,气息还有些急促,“羽真奇咬舌了。”
谢缈一顿,搁下了笔。
“人死了没有?”丹玉急匆匆地问。
“咬舌死不了,话却是说不清楚了。”
徐允嘉说道。
丹玉眉头皱得死紧,“也不知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审问一事不交给殿下,反倒交给二皇子,如今倒好了,羽真奇不死,也是个没用的玩意了。”
“吾鲁图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撬得开嘴?”
谢缈慢饮一口热茶,“正如我舅舅的涤神乡,若是嘴不紧,志不坚的人,也就去不得北魏,做不了归乡人了。”
即便羽真奇不咬舌,无论是大理寺的人,还是二皇子,又或是涤神乡的程寺云,只怕都很难从他嘴里知道点什么。
“既是个没用的东西,那用他走最后一步死棋也是好的。”少年眉眼微扬,眼底却是幽冷阴沉的,“如今最着急的,非是你我,而是我二哥。”
吴氏以为向谢敏朝吹吹枕边风,将审问羽真奇的这件事揽到谢詹泽身上,便能借此抢功,哪知她原是捡了个烫手的山芋。
“怪不得今晨陛下将这件事交给二皇子时殿下您也不着急,”丹玉霎时松了口气,便露出个笑来,“这么看来,二皇子这下是被他的母妃坑惨了。”
“还有什么事?”
谢缈轻瞥徐允嘉。
徐允嘉当即垂首,恭敬道:“禀殿下,大理寺已经查清,羽真奇是跟着西域商队混进月童城的。”
“羽真奇的五官轮廓与中原人有别,但北魏枢密院出来的人有颇多办法作掩饰面容,再混在西域商队里也就没有那么惹人注目。”
“谁的商队?”谢缈语气疏淡。
“西域女商——枯夏。”徐允嘉神情凝重,抬眼看向书案后的太子。
此话一出,丹玉瞬间瞪起眼睛,“怎么会是枯夏?
也不知是为什么,一股子凉意顺着后脊骨爬上来,丹玉突然发觉,他们剥开了一层迷雾,却好像又走入了另一重迷雾之中。
“她在这件事里,究竟是知情者,是帮凶,还是……单纯地被利用?”
丹玉一时分辨不清。
“商队可还在城中?”
谢缈倒是没多少情绪表露,兀自端起茶碗轻抿一口。
“商队前夜就已经离城了,臣已命人去追,若是回西域,他们必经之处臣也命人快马加鞭送了信给地方官,让他们拦下商队。”徐允嘉说道。
从南黎到西域这路途遥远难量,只要商队未出南黎,便还有追上的可能。
“羽真奇蛰伏月童,不可能只是用一个贺久离间我与我娘子,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谢缈的神情微冷,“绝不能让枯夏离开南黎,找到她,带回来。”
“是。”
丹玉与徐允嘉齐声应道。
夜愈深,灯芯已被宫娥进殿剪过一遭,徐允嘉与丹玉离开时,外头的雨势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一种绵密的沙沙声。
谢缈掀了珠帘进内殿,灯笼柱中散出的昏黄光色照着床榻上的姑娘纤薄的背影,一团毛茸茸的小黑球趴在她的枕边,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他在床沿坐下,宽袖后褪了些,露出一截白皙的腕骨,铃铛声极轻,他伸手捏住小黑猫的脖颈,小猫顿时蜷缩起来,用一双圆圆的眼睛懵懂望他。
它张嘴要喵喵叫,却被少年的手指捂住嘴巴,它顺势舔了舔他的手指,他皱了一下眉,照例将它扔到一旁的软榻上。
戚寸心在睡梦中毫无所觉,身侧的人躺下来将她抱进怀里她也不知道,也许是晚间的那一碗汤药有安神之效,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都不曾做梦。
晦暗灯影里,少年细细凝视她的脸,指腹忽然轻触了一下她鼻梁上的那颗小小的红痣。
腕骨的铃铛不小心轻碰她的鼻尖,大约是温度有点冰凉,她眼皮微动,皱了皱鼻子,他看着,不知为何,眼睛忽然弯了弯。
他的手探入被子里一点点分开她在睡梦中不自觉蜷缩的手指,牵紧她的手,又是那样小心,那样轻地稍稍往前,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如此相近的距离,窗外沙沙作响的雨声都不如此刻的心跳潮湿,他眼睫微动,闭起眼睛。
春雨细碎的夜,值夜的宫娥在廊前添灯,她们的动静极轻,东宫内寂寂无声,但彼时后宫里却并不够安宁。
谢敏朝今夜宿在九璋殿,阳春宫中的贵妃吴氏等了半夜,才将自己的儿子谢詹泽等来。
宫娥绣屏正命人收拾一地的碎瓷片,谢詹泽走进殿来,他的面色并不算好,却也礼数十分周全地向吴氏行了礼,温声唤:“母妃。”
“詹泽,羽真奇怎么就能咬了舌头?你的人怎么就看不住他?”吴氏满肚子的话,在一见到他时便按压不住,“他如今说话都说不清楚,你还要如何审他?”
“母妃真以为儿子能从羽真奇嘴里问出什么吗?”
只听吴氏提起此人,谢詹泽那一双眼睛便透出几分无奈之色,“母妃,儿子不是同您说过了吗?这些事你不必管。”
“你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是嫌我这个母亲碍你手脚了?”吴氏原本就憋着气,此时一双清冷的妙目一横,语气也十分不好。
“母妃……”谢詹泽皱了皱眉,抬眼看向一旁的绣屏。
绣屏当即明白过了,连忙向吴氏行礼道:“奴婢先告退。”
待绣屏走出去并将殿门合上,谢詹泽才又出声道:“母妃原想用贺久一事大做文章,令父皇疑心太子妃通敌,可母妃有没有想过,太子妃是周靖丰的学生,而周靖丰背后有什么?”
“他有南疆军啊母妃。”
谢詹泽轻叹一声,“父皇即便忌惮周靖丰,也不可能在此时将太子妃怎么样,如今太子妃就是周靖丰的脸面,她的行止便是九重天的行止,她声名坏了固然是好事,可偏偏今晨她在九璋殿中那一番声泪俱下,为国为民的辩驳坦荡漂亮,她那一晕倒,反成了窦侍郎等人的罪过。”
他莫名笑了一声,眸色却深了几分,“母妃,您错算了父皇的好战之心,太子妃却算准了。”
“周靖丰可真没白教她……”吴氏今晨得了窦海芳等人在皎龙门受刑的消息时,便已经气得不轻。
原是想给那个小丫头一些苦头吃,却不曾想反倒令吴氏自己栽了个跟头。
“母妃以为揽下审问羽真奇的差事是在帮我,可母妃想过没有?北魏枢密院是什么地方?南有涤神乡,北有枢密院,人少了舌头,还有手可以写字,可枢密院来的密探,即便用尽手段,也休想从他那儿知道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詹泽仍然是一副温雅守礼的模样,即便他这般骑虎难下的局面实则是面前的母亲一手促成,他面上也不见多少怒色。
“竟……真是本宫想错了?”到了此时,吴氏才终于恍然,一时间,她看向谢詹泽的目光有几分凝滞,或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她忽然道:“彩戏园的事,你是不是还有参与?你面上卖了彩戏园,实际那园子仍是你的,对吗?”
“因为太子查出柯嗣是羽真奇的人,所以你才不敢插手这件事?”
面对吴氏的质问,谢詹泽却不说是与不是,檐外雨声沙沙,他抬眼对上吴氏的眼睛,“此前是儿子想错了,儿子日后要做些什么,不会再瞒着母妃,但请母妃也不要再自顾自地为儿子决定任何事。”
“若按常理,太子昨夜抓住羽真奇的消息本不该如此之快地传至母妃耳中,他利用母妃您将我推至此般境地,足见太子智计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