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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炉?
谢缈随即在廊椅坐下,隔着栏杆间的缝隙,看到底下那个沾着泥土的风炉。
样子有点丑,黑乎乎的。
戚寸心再抬头看他。
他看起来好像跟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脱了漆老旧不堪的廊椅栏杆,带着些潮湿霉味的简陋屋子,还有……她捡来的这个风炉。
“可能有点丑,你别介意。”
她垂着脑袋,用帕子仔细擦拭风炉。
“不会,已经很好了。”
忽听他的声音,她又抬起头望他。
他的一双眼睛看起来清凌凌的,那样认真的神情似乎做不得假。
“你别看它黑乎乎的,我再往上面画点花样就好看了,画几只兔子!”她弯起眼睛来,有点开心。
寡言的少年常像一副不会动的画,但此刻却眉目生动,朝她轻轻颔首,耐心再应一声。
随即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那双清澈温和的眸子底下藏着些冷冷淡淡的晦暗疏影。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府尊已经用过晚饭,厨房里的人大都已经习惯戚寸心饭量陡增这件事,莫氏甚至还事先帮她留好了饭。
“寸心,你还回屋吃啊?”莫氏满脸笑容,伸手递上戚寸心的小食盒。
戚寸心点了点头,“我自己来就好,莫大娘。”
“你方才不是忙着别的活儿么?我顺手的事。”莫氏殷勤地将食盒塞到她手里,“明儿还要早起,快回吧,厨房也要落锁了。”
戚寸心才转身出门,那身形臃肿的林氏才将灶台擦拭干净,她轻抬一双吊梢眼,阴阳怪气,“巴结个丫头,也不嫌臊得慌。”
戚寸心一走,莫氏一改那副笑盈盈的模样,斜眼对上那林氏,“人家的姑母,那是苏姨娘跟前儿的红人,她即便是进府里来做工的,那也比我们强啊。”
正夫人前年就去世了,如今府里只有一位苏姨娘,颇为受宠,谁也说不准她什么时候或被抬为正室,这府里想巴结苏姨娘身边人的不在少数。
这厨房里头也多是看人下菜碟儿的,知道戚寸心和那戚氏的关系,她们自当是要对戚寸心面热些。
戚寸心却只装不知她们的心思,也从不收她们的东西,谨慎得很,这便令厨房里那些个厨娘心气儿不顺,不知道怎么使力才好。
院里已经点上了灯,各处守门的轻敲梆子,提醒府中家仆院门将要逐一落锁,戚寸心匆匆忙忙跑过月洞门,却听有人唤:“寸心。”
她停下来,抬头瞧见不远处提着一盏灯笼的妇人,她身后还跟了两个小丫鬟。
“姑母。”
戚寸心提起裙摆,忙跑过去。
戚氏将灯笼递给身后的丫鬟,随即掏出来一方手帕,向来严肃的眉眼里流露几分温和的笑意,她替戚寸心擦了擦满头的汗,“每晚下值都跑得这样急,可怪我将你安排到厨房去?”
戚寸心忙摇头,“在厨房挺好的,姑母。”
戚氏替她擦过汗,又替她拂开鬓边的浅发,“寸心,你只在厨房做个烧火的丫头,无论是这府里前后哪儿的火都轻易烧不到你身上去,但外头的事,你是再做不得了。”
一听她说“外头的事”,戚寸心怔了一瞬,随即她抿起唇,片刻才小声问,“您知道了?”
“姑母对不起,我……”
“我给你那角门的钥匙,不是让你去外头胡来的。”她的话被戚氏打断。
即便戚氏此时的语气比平日待旁人时温和得多,但也仍令戚寸心颇感压力,她耷拉下脑袋,有点不太敢开口说话了。
“寸心,姑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想多赚些钱,回南边的澧阳去,是不是?”戚氏轻叹了口气,抬手抚摸她的发顶,“可是寸心,如今朝廷时不时的就要跟南边的旧朝打仗,眼下兵荒马乱的,便是这东陵都不太平,一时半会儿,你是回不去的。”
戚氏想起那些沾满血泪的往事,却仍十分平静,“再说了,回去又能如何?”
戚寸心垂着头不说话,握着食盒的手指却紧了又紧。
“你一个还未出阁的清白姑娘,怎么能出入花楼,给那些烟花女子洗衣裳?”戚氏探身低声耳语,随即又轻拍她的手,“这府里人多口杂,你若被发现,难免落人口实。”
“知道了,姑母。”
戚寸心终于出声,她没抬头看戚氏,只轻声说,“我不会了。”
“好孩子,去吧。”
戚氏听到满意的回答,便颔首,再将身后人递来的一盒酥饼塞入戚寸心手里。
因戚氏的吩咐,往北院的几道门迟了些时候,还未落锁,守门的家仆见戚寸心出来才将门锁上。
世道乱,而当今东陵的葛府尊家财万贯,不但买了个知府的官,连昔日大黎旧朝受封在此处的齐王的旧王府,也被他买下,做了自己的府邸。
但当初魏国皇室带兵入中原,曾在这东陵有过一仗,齐王府内以南拱月桥尽头的水榭亭台都被一把火烧得差不多了,齐王府的兵士与魏国的兵士更是在那儿血战过,谁也不知道那底下埋了多少尸骨,才能夜夜燃起磷火,犹如死士亡魂般经久不散。
即便知晓这里埋了不少人,葛府尊也仍是一掷千金,将其买下,只是拱月桥以南残损的亭台院落却未再修缮,干脆就弃置不用。
因而这旧朝王府也只有一半的宅院可用,而府中奴仆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之数,他们大多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人数有严格的控制,如戚寸心这般外来做短工的并不多,她本不应住在府里,但因着戚氏的这层关系,便也住了下来。只是到她这儿下人房便不够住了,原也有长工在拱月桥那边的荒院里短住过,但都是些男人,平日里府里的丫头们是没一个敢去拱月桥那边的,戚寸心不想再麻烦戚氏替她行方便,她也图一个人住着清净,也就大着胆子去住了。
戚寸心紧赶慢赶回了荒院,塌了的半边院墙下头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死了,尸骨埋在那底下,才有磷火偶尔燃烧,夜里看起来是有些吓人。
唯一能住的那间房里亮着灯,戚寸心踩上木廊,失修的木板咯吱作响,她推门进去,便见那少年靠坐在榻上,借着一旁的烛火在看一卷书。
……书?
戚寸心还没放下食盒,那少年已侧过脸来看她,她忙上前将那本书夺了过来藏到身后。
“你……怎么看这个呀?”她的脸有点红,藏在身后的手快把书捏成了卷儿。
那是之前小九送她的,写书生和小姐的酸话本子。
“就在这底下,无意间看到的。”少年坐直身体,指了一下枕头,看她时有几分歉然。
戚寸心想起自己还没买他回来的某天夜里,“挑灯夜读”的事了,又见少年苍白的面容,她到嘴边的话咽下,只应了声,“哦……”
她也没打算再怪他。
“你识字?”
谢缈瞥了一眼那被她搁到柜子上的书,轻声问。
“嗯,小的时候学过一些,”戚寸心将将食盒放到桌子上,一层层打开来,随口道,“只是字写得不好。”
饭菜尚有些温热,两人坐在一处吃饭,戚寸心偶尔偷看对面的少年,他执筷用饭竟也文雅端方,像是受过极为苛刻的教养,才有这样的姿仪。
谢缈才一抬眼,对面的姑娘便迅速垂下脑袋,她匆忙扒饭的样子谈不上文雅,但……可能有些下饭。
或是她吃饭吃得太香,谢缈不知不觉,倒也比平日多吃了几口。
收拾了碗筷,又洗漱完毕,戚寸心在窗边坐着擦头发,可擦着擦着,她又拿出来衣兜里的银钱数来数去。
寂静的夜里铜钱碰撞的声音很清晰,那么几个钱也没什么好数的,她叹了口气,回头正好对上谢缈的眼睛。
她抿了一下唇,欲言又止。
“你有话要说?”谢缈点破。
她也没多犹豫,“我想去榻上睡。”
这些天她总趴在桌上睡,要么便是在翘了边儿的木地板上铺一床被子躺下睡,但被子薄,地板又硬,她常常睡不好,白日里总忍不住打瞌睡。
“好。”谢缈轻应一声,垂首时一缕浅发轻拂他的侧脸,少年乖巧又有礼,伸手拿了被子。
戚寸心看他弯腰铺好被子,底下翘了边儿的木板却将薄被弄得并不平整,她抿着唇有些犹豫。
他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要是不小心被那些翘边儿弄裂了,不但她之前的钱要白花,后头指不定还要再花多少……
夜渐深,烛芯已经剪过。
谢缈躺在床榻里侧,垂眼看着中间多出来的那个枕头,而挨着床沿,缩成一团的姑娘盖着另一床薄被,只露出一双杏眼,“这样隔着,就好了。”
长夜寂寂,残烛也将要燃尽。
事实上谢缈并不习惯身畔有人,即便那姑娘十分谨慎地缩在床沿,但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闭着眼的谢缈仍迟迟不能入睡。
他下意识地要去摸一样东西,却想起它早已遗失。
毫无预兆的,
睡梦中的姑娘一个翻身滚到了他的怀里,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谢缈脖颈的刹那,他骤然睁眼,下意识地伸手扼住她的脖颈。
力道之大,令原本睡着的戚寸心一下子惊醒。
烛火将熄未熄,闪烁不定,她睁眼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便觉颈间一痛,她随即失去意识,昏昏睡去。
烛火已熄,谢缈松开掐住她脖颈的手,他坐起身来,借着窗外疏漏的月光,慢条斯理地打量她的脸。
随即他轻飘飘地移开视线,活动了一下手指的关节。
月华散漫如霜般披落于檐角屋顶,少年如雪的衣袖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赤着一双脚,慢悠悠地走在屋顶脊线之上,低睨着底下铺陈的灯火。
那些灯火,照见了这座曾经的齐王府,如今的知府私邸的几分轮廓。
月辉与灯光在他身上交织成冷暖两种光影,他那一双眼明明是晦暗冷淡的,但那少了些血色的唇却忽然弯了弯。
第4章
滴答,
滴答。
戚寸心朦胧中似乎听到了淋漓的水声,并不清晰,甚至断断续续的,像是一只手在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声,无端地令人汗毛倒竖,脊骨发寒。
她骤然睁开眼,冷汗不知何时已湿了后颈。
窗外天光初盛,她坐起身来,偏头却并未在床榻里侧瞧见谢缈的身影,床头叠放整齐不见一丝褶皱的,是他昨夜盖过的薄被。
呼吸平顺了些,她匆忙穿上衣服,便见靠近门口的木架子上的铜盆里已盛了清水,她不由回头。
少年坐在廊椅上,或是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他一手撑在栏杆上,宽大的衣袖后褪了些,露出他一截漂亮的腕骨,此刻侧着脸,正百无聊赖般地打量着荒院里的草木。
洗漱完毕,她走出门去,少年回头看她,似乎是将一截白色纤细的东西随手揣入怀里,戚寸心也没太看清,便见他站起身来,拿起靠在廊椅上的木棍拄着。
戚寸心看了一眼他手里拄着的木棍,“你行动不便,其实不用做这些的。”
少年闻声,却轻轻摇头。
他抬起眼睛看她,眉眼带了几分歉然,“那日我隐约听到,你为我,好像花光了积蓄。”
戚寸心没料到他忽然这么说,不由一愣。
“你于我有恩,”
少年垂下眼睛,或因失了气血,他的唇色稍淡,“而今我所能做的虽不多,但也总该事事尽力偿还一些。”
此间的晨风吹着他宽大的衣袍,一副清瘦的躯体看起来便显得更孱弱些,连他的声音也温温柔柔的,更添脆弱易碎的美感。
戚寸心最不想直视他的那双眼睛,尤其是在这样雾蒙蒙的晨光里,她瞥见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瞳里不掩认真,她就有点移不开眼。
“知道了。”
她侧过脸,含糊应了声,随后也没再看他,“我得去厨房了,桌上有一盒酥饼,你若是饿了,就吃那个吧。”
戚寸心踩着木廊里咯吱作响的木板匆匆跑下去,但才跑出几步,她却忽然回过头。
他仍然静立在木廊上。
他看起来依旧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偏偏站在那儿,或见她回头,他便微弯眼睛,朝她轻轻颔首。
“你昨晚……”她颈间还有一丝道不明的隐痛,但昨夜半梦半醒,她却又说不准究竟是真是假。
“什么?”少年轻声问。
戚寸心打量他的脸,他看起来虚弱又无辜,她一时更吃不准昨晚的事,最终抿了一下唇,咽下满腹疑虑,“算了,没什么。”
她匆忙回头,跑了出去。
院子里寂静下来,廊上的少年轻睨着老旧院门,那双微弯的眼睛渐渐没了弧度,纤长的眼睫微垂,一张苍白面容,神情寡淡。
府尊虽不用早饭,但厨房却也要早一些开始准备午饭,在厨房里匆匆喝了一碗粥,戚寸心就忙着烧火,或帮掌勺的厨娘打下手。
府里的开支用度一向奢侈,府尊的每一顿饭都很是铺张,戚寸心在灶台后头守了许久的灶火,但添着柴,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昨夜半梦半醒,她实在分不清昨夜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究竟是真是假,她只记得有一瞬朦胧晦暗的烛火一闪,就那么一瞬,很快,随即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但那种可怕的,几乎要将人溺死的窒息感却令她头皮发麻,若真的是梦,会有那样真实的感觉么?
“寸心,添柴!”
厨娘的一声唤,将戚寸心拉回神,她忙应一声,赶紧添柴。
午时府尊用过饭,吃剩的残羹撤下来,厨房里又好一通忙活,洗干净杯盏碗筷,再将灶台都收拾完毕,他们这些下人才有功夫用饭。
碗里的肉虽不多,但好歹是有的,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做下人,吃穿用度也比外头的清贫人家要好上几倍。
戚寸心分了两份,打算趁着还未开始备晚饭的时候回拱月桥那边去一趟,但她才出了厨房,便听一声唤:“寸心姑娘。”
她抬头,便见一个穿着樱草色袄衫的女婢。
似乎是常跟在她姑母身边的一个。
“姑娘,戚嬷嬷叫我来请你去呢。”女婢笑盈盈的,走上前显出几分亲昵,“姨娘想见见你。”
苏姨娘?
戚寸心不明所以,却也点头,“好。”
女婢带着戚寸心往苏姨娘的皎霜院去,路上两人说着话,戚寸心才知她名唤“照影”。
戚寸心当初入府时走的便是小侧门,不但没去过前院,府中贵人居住的内院也没去过。
要去皎霜院,必是要路过府中的花园,戚寸心记着姑母的话,也没有东张西望四处乱看,只管跟着照影往长廊上去。
木廊上的脚步声越发清晰,照影打眼儿一看是刘管家领了个年轻娇俏的姑娘来,便立即拉了拉戚寸心的衣袖,低头想往一旁躲开些。
但那姑娘四处打量着园子里的风景,自是目不暇接,也不看路,在照影拽戚寸心的衣袖时,她正好撞上了照影。
姑娘哎哟一声,戚寸心还未抬头便瞧见她□□的缎面裙摆底下脚踩着的一双绣鞋。
“什么丫头这般冒失?”
娇柔的嗓音带着几分薄怒。
戚寸心抬头最先瞧见她那张施了脂粉的年轻面容,鬓边的步摇晃晃荡荡,她捏着绣帕的手正扶着自己的肩,纤细的黛眉微微蹙着。
“萍姑娘……”
照影才一开口,但瞧见那女子柳眉皱得紧了,她有些慌了神,忙扯着戚寸心伏低身子。
日光斜斜地照进廊内,那姑娘一身杏子红袄衫衬得她肌肤更是白里透红,她轻瞥一眼照影,又看向一旁沉默的刘管家,轻飘飘地说,“都到太阳底下跪着去。”
她这话一出,照影身形一僵,但她抬眼看向刘管家,他花白的胡须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显然并不打算阻止那位萍姑娘。
午后日头更甚,戚寸心与照影就跪在花园里头,那位萍姑娘已经走了,却留了个女婢在那儿盯着,不跪足一个时辰,是不行的。
“照影姐姐,她是府里的小姐吗?”戚寸心偏头看向跪在她身边的照影。
“她?她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
照影摇头,瞧了一眼在廊下乘凉的女婢,压低些声音道,“她叫春萍,原是主院茶房里的,和咱们一样,都是女婢。”
“那她怎么敢这样行事?”
戚寸心有些惊诧,她想起那位萍姑娘一身的绫罗绸缎,头上的金步摇更是惹眼,她还以为是府里的贵人呢。
“她也算是飞上枝头了。”照影冷哼了一声,回头瞥见那在廊内悠闲扇扇的女婢,“有些人惯会巴结。”
“我们姨娘早看出她心思不正,之前敲打过她,将她从茶房打发去做洒扫了,没想到她还不死心,前些天爬上了府尊的床,这几日正得意着呢。”
“她认得我,也记着姨娘的仇,这回撞上了,就急着扬眉吐气了,刘管家在边儿上由着她,我们不跪也得跪,”照影撇撇嘴,回过头来,看向戚寸心时她面露几分歉意,“是我连累你了。”
戚寸心跪得腿麻,听见照影的话,她便摇了摇头,手指不小心碰到地面,她“嘶”了一声,她一下蜷缩起手指,这样毒的日头,连鹅卵石地面都被炙烤得发烫。
皎霜院里早收到消息,但苏姨娘也没急着让人去将照影和戚寸心带回来,而是等她们跪够了时辰,才唤了两个丫头去将她们扶回来。
“明贞,不怪我吧?”
苏姨娘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才喝了一口女婢递来的清茶,一双妙目轻抬,看向递来绣帕的中年妇人。
“也是她正好撞上的事,能怪谁呢?”
戚氏一壁扶着苏姨娘坐起身来,一壁说道。
“这个春萍,这就急着下我的面子。”旁边的女婢打扇,送来凉风徐徐,苏姨娘鬓边的浅发微动,她面带笑意,嗓音轻柔,“才十七呢,当真年轻得很。”
“你那侄女几岁了?”
戚氏道,“回主子,十六了。”
“十六?”
苏姨娘妙目一转,“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
“姨娘,照影和寸心姑娘来了。”外头有个身穿水绿袄裙的丫头掀了门帘子,在外头道了声。
苏姨娘坐直身体,“快叫她们进来。”
“姨娘……”
照影一见苏姨娘,便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先下去歇着吧。”
苏姨娘却只看了一眼,便摇着罗扇轻抬下颌吩咐。
照影只道了声“是”,便一瘸一拐地被人扶着出了屋子,在鹅卵石路面儿上跪着,膝盖痛得厉害,戚寸心这会儿站着,也难受得很,但她也只能强忍着给美人榻上的苏姨娘行礼,“姨娘。”
“冰蕊,快拿个凳子给她坐,垫上个软垫。”苏姨娘摆摆手,随即吩咐身边的女婢。
冰蕊应了声,忙拿了凳子和软垫来,摆在戚寸心后头。
“坐吧。”
苏姨娘笑着说。
戚寸心偷偷望了一眼站在边儿上的戚氏,见她点头,她才低头道,“谢谢姨娘。”
“明贞,你这小侄女儿模样生得这样好,何愁找不到合心意的郎君啊?”苏姨娘兀自打量起戚寸心来,脸儿生得白嫩,一双杏儿眼圆圆的,鼻梁上一颗小小的红痣,嘴唇正有些不安地抿起来,是一副讨喜惹人怜的好相貌。
郎君?
戚寸心不知苏姨娘为何一见她便提起这个,她也没敢多讲话,只是低下头。
戚氏适时扶着苏姨娘站起来,缓步走到她身前,沁人的香气随着苏姨娘摆动的裙袂袭来,戚寸心瞧见苏姨娘绣鞋尖儿上浑圆莹润的两颗珍珠。
“那春萍罚你们,原是想甩我脸子瞧,”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捏了颗冰蕊递来的葡萄,却将它给了戚寸心,“她是记恨我。”
戚寸心想站起来回话,却被苏姨娘轻轻按下,话也被她打断,“不过你也别怨她。”
苏姨娘那张风韵未改的面容显露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一双眼睛冷冷沉沉的:
“她啊……反正是个福薄的。”
她嗓音柔和,带着些南地的温软语调,轻轻慢慢的,但不知为何,戚寸心却觉得有一丝的凉意顺着后脊骨爬上来。
苏姨娘赏赐了戚寸心一盒擦膝盖的药膏并许她休息半天,今日都不必再去厨房,戚寸心被戚氏扶着走出皎霜院时,才知晓今日这趟叫她来的缘由。
“说亲?”
戚寸心一双杏眸瞪大了些,她惊诧地望着戚氏。
戚氏拍了拍她的手,“寸心,苏姨娘有个远房亲戚也在东陵,家里虽不是什么大富户,却也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酒肆,他们家那儿子是个秀才,我看过了,人长得周正,脾气也温和,今日姨娘叫你来,便是想相看相看,眼下看,姨娘是满意的,那边自然也……”
“姑母。”戚寸心打断她。
她才要说些什么,却见戚氏收敛神情,变得严肃许多,只静盯着她,戚寸心一下抿起唇,耷拉下脑袋。
“寸心,”
戚氏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语重心长,“这府里不是好待的,如今要你和我一块儿在这深宅里待着,我夜夜都难眠。你十六了,该是寻个好人家的时候了,也好有个依靠。”
戚氏向来说一不二,而戚寸心早年丧父丧母,姑母于她有养育大恩,她向来是不敢顶撞姑母的,可是成亲……
戚寸心沉默了一会儿,怏怏抬头,“姑母,你不用送,我自己回。”
戚氏站在原地,静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看她的背影在这日头底下逐渐变得渺小。
若不在这东陵安个家,怕是她这个侄女儿这辈子都忘不了南边的澧阳。
可她得忘啊。
忘得干净些才好。
膝盖大概是被鹅卵石地面磨破了,戚寸心走路有些艰难,但她没打算直接回院子里,而是用钥匙开了拱月桥后头的角门,出了府。
在外头做工赚钱的事已经被姑母发现,她是不能再做了,但她总是要去和颜娘说一声的。
但好不容易走到晴光楼外,她却见紧闭的大门上竟贴上了封条,外头还守着几个官兵。
周遭许多过路的人指着这一处,“作孽”,“七八条人命”之类的字眼涌来耳畔,戚寸心正要找人问一声,却听有人唤她:“戚寸心!”
她一回头,正见人群里朝她招手的小九。
“寸心,出事了!”
小九将她拉到一旁,便急急地说道,“颜娘死了,还有她请的那些护院,全都死了!”
……死了?
戚寸心不敢置信,不由回头去看那座晴光楼。
“尸体,尸体还是我发现的,颜娘迟迟不起,我便上楼去唤,可怎么拍门里头都没个响儿,我把门撞开之后,就看见颜娘……”小九从未见过那样血腥的场面,此刻再回忆起来,他脸色煞白,浑身打颤,“她脖颈上好细一条血口子,但那血却流了一地。”
“还有那些护院,残肢断臂的,都被锁在一间屋子里头,全都是血啊……”
第5章
黄昏日暮,护城河水勾连出一片金色波纹。
年轻的女子手持素纱幕笠,望向眼前的姑娘,“怎么?颜娘那样的人,你还要为她可惜?”
往日她总是皮笑肉不笑,一双美目凉薄得很,但此刻却笑意满盈,连说话都轻快许多。
戚寸心摇头,“我只是在想,是谁杀了她。”
“谁知道呢?”女子可没什么兴致多想这事,她神色淡淡,“她往日买回来,又逼死了的人可不少,只当她偿命去了。”
“姐姐此时便要走吗?”戚寸心看她身后的丫鬟身上挂了两个包袱。
“鸟笼已经开了,鸟儿还会待在笼子里么?”女子轻瞥一眼河对岸的重楼瓦舍,“我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多待。”
女子唤了声那小丫鬟,丫鬟当即将一个木匣子塞入戚寸心的手里。
匣子沉甸甸的,戚寸心认出那是她之前交给颜娘的。
她骤然抬头,却见女子已戴上幕笠,再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听见她轻飘飘道:“你也不必再送我了,我们之间,本也没有多少情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