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终于露出个笑,忍着厌恶夸奖;“你做得很好,等我事成,定不会亏待你。”等他事成,他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碾碎这只兔妖。
小月眼中瞬间亮起光,羞涩地低下头,但又想起什么,犹豫说:“公子,那东西被夫人吃了,夫人会怎样啊…”
幽冥听见,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张开手。
他看见一双虚薄的、甚至连阳光都能打透的手。
他突然说:“她的修为,是我当年灌给她的。”
“没有我,哪里有她今日张狂的余地,而她甚至还想操纵我,把我驯成她养的狗…呵。”
幽冥眼中闪烁可怖的残酷与野望:“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他要重新拥有力量,他要重新成为燕州甚至九州的霸主。
阻挡他的人,都该死!
小月看着他溢满野心和疯狂的眼睛,瑟瑟惊恐地地低下头,鬓角碎发垂下,遮住它的脸。
它甜蜜地笑了下。
……
林然眼看着奚辛像着了魔天天去和奚柏远死磕。
奚辛不让她进去,她只好等在院子外,也听不见里面什么声音,只是每次奚辛出来,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但是神色一天比一天阴骘冰冷,他身上的血气越来越重,哪怕和她说话时,眼底也渐渐溢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怖暴虐和戾气。
他让林然恍惚,那个在墙头初见的明丽骄傲的少年好像越来越模糊。
他不像奚辛了,可又像奚辛了
——越来越像林然记忆里的奚辛了。
林然甚至去悄悄找了剑阁禁卫,他们当然不会听她的命令,奚柏远毕竟还是剑阁长老,他们的软禁并不是连他和儿子说话打架的自由都剥夺,所以禁卫最多在奚辛进去时他们会站在院外等候,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一次冲进去保护或者制止,这说明即使是他们也没发觉里面有任何状况。
但是奚辛的变化不是作假的。
直到那一天奚辛摇摇晃晃走出来,在林然去接他的时候一头栽进她怀里,林然终于忍不住扯开他的衣服。
林然以为她会看见很多可怖骇人的伤痕,但事实什么都没有,只有少年雪一样雪白细软的皮肤,没有一丝伤痕,也没有一点异样。
当林然想去握住他手腕探他经脉的时候,奚辛醒过来,猛地扯回他的手,冷冷看着她:“谁准你碰我!”
林然看着他,他面容越发旖丽,也愈发冷漠幽暗,但这丝毫没有损坏他的美貌,反而像一只艶丽的花盛放到极致,绽放出一种强迫迅速催熟的惊人荼蘼。
林然凝视他,就静静看着他,奚辛看见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泉,清晨薄薄的雾色透过水波中倒映出他的脸。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她能哭出来。
奚辛抿了抿唇,他鲜艳柔软的嘴唇因为失水而干涩,像是一片枯萎皲裂的桃花瓣。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对视,半响,他忽然笑了一下,伸出纤长雪白的手臂揽住她脖颈,他柔软地依过去,对着她耳朵吹一口气,声音又软又魅:“阿然,你想和我睡觉吗。”
“我很好的。”他咬住她耳垂,声音粘腻腻的,又像是带着某种疯劲儿:“我们试一次好不好,就一次,你一定会喜欢的。”
林然不说话,她闭了闭眼,扯他的手臂。
奚辛缠得更紧,他恨不得变成蛇缠死她,林然叫他:“奚辛。”
奚辛的动作顿住了,然后他冷笑:“真没意思。”
他搂着她脖子,脑袋搭在她颈窝,一会儿林然听见他冷不丁出声:“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林然没办法回答。
她应该回答“是”,应该安抚他,可是她给不了承诺。
她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已经足够表示态度。
她被推开,妖精似的美貌少年撑坐在床头,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玩又玩不起,又给不了承诺。”
他讥讽说:“林然,你真没意思。”
“我突然不想和你玩了,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
他像是厌倦了似的,偏过头:“你滚吧,趁早和那两个家伙一起滚,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林然看着他,他直接翻过身盖好被子做出要睡觉的态度,她默然一会儿,站起来缓缓转身离开。
奚辛面朝着墙,听着身后轻缓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
他眼神空空盯着墙壁,卷起被角塞进嘴里,越塞越多,直到把口腔撑满,他死死咬住,牙齿撕烂被褥露出雪白的棉花。
他蜷缩起来,摸向后脊,只有当这个姿势时,才能感受到整条脊椎有异常的凸起鼓出来。
奚辛垂下头,小狗一样把脸埋进被子里,流出来的眼泪和喉咙里滚出的呜咽都无声无息渗进棉花,把洁白的棉花凫湿成深色的阴影。
林然走出屋子,仰头看了看天。
很久,她从储物戒指里拿出风竹剑。
“林然!”
天一警告地叫她名字,林然置若罔闻,拔剑出鞘,雪亮的剑尖朝下。
“你想干什么?你不该掺合!林然!林然!!”
林然缓缓握住剑柄,转过身,平静向那座死寂的院子走去。
奚柏远。


第107章
奚柏远把最后一样东西放上去。
其实桌上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三样,一团被黑色包裹的魂念,一块莹润剔透如瓷的碎片,还有一本妖皮册。
这是他选择留下的东西,一个关于过往、一个关于天机,一个则是他试图探索的化神合道的另一种可能。
奚柏远的目光缓缓移动,定格在最后那本妖皮典籍上,他沉吟片刻,拿起妖皮卷,逐页逐页撕成两半,拼凑成两本书。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也许他可以再划分成两种修炼的可能,看哪一种更好,或者能做到殊途同归?
“慧兰啊。”
奚柏远轻轻拍了拍旁边的玉棺,望着里面安静躺着的女人,有点快活地说:“你瞧我准备得好不好。”
“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也许这一次老天也不会叫我顺利。”
奚柏远喃喃:“但没关系,我会留下这些种子,若我真的有什么波折,那它们也会寻到合适的土壤生根发芽,等我来日,千年百年后,等我再一一把收获的果实收回。”
门突然被推开。
奚柏远抬起头,看着那个少女走进来。
青衫,墨发,长剑。
她像一帘风,一盏竹影,在清冽如海的平静下敛着不可知的莫测与暗涌。
奚柏远的目光从她微微露出一点雪白的发根,看到她手中静默垂指的青剑。
这是林然从江无涯手里收过储物戒指后,第一次把风竹剑拿出来,所以也就是奚柏远第一次看见她的剑。
这说不上是一柄很漂亮的剑,比起剑,也许它更像一根纤长的竹子,连剑锋都是微微圆润的、平和的。
但作为剑阁上一代的无情剑主,奚柏远认得那把剑,那是风竹剑,是万仞剑阁的剑!
剑阁很久没有谁取出这把剑的纪录,这柄剑还应该沉睡在万剑林,但是现在,它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个无门无派的年轻女子手里。
奚柏远看了看她手指戴着的储物戒指,笑:“那孩子真是护着你。”
“无涯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只有他知道,他到底对这个弟子寄予着怎样的期许。
“他心地温厚善良,但他的仁善是大道、是公道,我却没见他为哪一个人这般悉心筹谋。”
奚柏远打量着她,目中渐渐流露出温情与感慨:“这世上确实有缘分,就像我与你伯母,就像无涯与你。”
这很好。
因为有情才可以忘情,有道才可以破道。
林然的目光从椅边的玉棺、棺中静静躺着的奚夫人,移到手扶棺沿微笑的奚柏远。
这样的奚柏远和之前林然见过的不一样。
他不再焦躁、痛苦、疯狂得像是撞得头破血流的野兽,他的态度从容、平和,带着长者的和蔼与风度,重新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九州剑仙。
但是林然却知道,不一样了。
她仿佛能看见这个男人清俊、高雅的皮囊下,绝望疯狂的灵魂像漆黑的泥潭在沸腾尖叫。
她见过这样的人,他们都疯了。
他也确实疯了,无比冷静地疯狂着。
“你是从哪儿来?从过去,还是将来?”
奚柏远兴致勃勃地问她:“你是域外之人,你们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
可不等林然说话,奚柏远又自顾自摇头:“算了,算了,天道不会让你告诉我。”
“它惯会这样。”
奚柏远哂笑:“堵住知道真相的人的嘴,就能让一切继续按照它想要的秩序发展,所以你知道的秘密不能告诉我,我知道的秘密也不能告诉别人。”
林然看着他不言,只是缓缓握紧剑。
奚柏远看着她的动作,笑了。
“我知道你是为小辛出气,想来杀我,可我还是高兴。”
“我知道太多东西,它们沉甸甸地压着我,我却谁也说不得——我的妻子,我的弟子我的儿子,他们都不能说。”
奚柏远笑:“好歹终于有一个人能听我说。”
林然:“那一天你化神失败,到底看见了什么?”
奚柏远并无意瞒她。
所以他说:“我看见了沧澜界的未来。”
林然皱眉。
“那是铺天盖地的怨魂与鬼冥,狼烟的火,倒灌的黑渊和纵横大地的血海—”
奚柏远的声音有微不可查的颤抖:“…然后是倾覆的穹顶天牢,然后万仞剑阁没了!三山九门没了!九州都覆灭,化为一片混沌,扭曲成无数碎片——整个沧澜界都毁了,都毁了!”
林然瞳孔骤缩。
不是的,明明该是楚如瑶最后剑道大成,破格成就化神之尊,自封魂魄永远驻守剑阁旧址,永世守护穹顶天牢。
天下是有大乱,万仞剑阁为重新封印穹顶天牢而覆灭,玄天宗被黑渊吞噬,但北辰法宗还在!九门也存在大半!纵使九州生灵涂炭最后到底也重新恢复太平,怎么可能整个沧澜界都毁了?!
“不。”
林然摇头:“不是这样的。”
“可就是这样。”
奚柏远打量着她,笑容有一瞬近乎残忍:“这和你知道的不一样,对吗?”
“林然,是吧,小姑娘,我知道你来历不俗,你也许来自某一个更神秘强大的地方,你也许知道一些关于我们的事,你也许还以为你超脱于我们、高高在上…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所知道的那些真相,也不过是一场假象。”
“你也在这一场局里。”
奚柏远笑得有点古怪,甚至可以说扭曲:“你也只是这局里的一枚棋子,这个世界终将毁灭,而你也将随之一起覆灭。”
林然沉默。
好半响,她问天一:“天一?”
回应她的是死一样的沉寂。
林然闭了闭眼,缓缓压下心口那一瞬的躁动。
两个人相对沉默,然后她抬起了剑。
“…你还要与我动手?”
她的反应让奚柏远脸上的笑容僵硬,他终于露出惊容,甚至不可思议:“知道了这些,你不想想怎么破局,不想想怎么活命,你还只是为了一时意气与我动手?”
“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因缘结果,我不知道,我会去查。”
林然平静地看着他:“你说我看到的只是假象,你又怎么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定是真相?”
奚柏远一直从容的神情骤然一变,他猛地站起来:“放肆!你懂什么?这是我穷尽心血才窥探的一线天机,你什么都不懂张嘴就敢怀疑我!”
“也许是有我不知道的,但也不代表你知道的就是正确的。”
林然抬手,纤亮的剑锋直指奚柏远脖颈:“至少我现在知道,你伤害的儿子,他是无辜的,是我珍贵的家人。”
“有千种万种不该。”
她轻声说:“这口气,我咽不下。”
奚柏远看着她,忽然摇了摇头,叹一声:“小姑娘,重情重义是好,可有时候,情义只会限制你、毁了你。”
“所以至高境界才是太上忘情,那无情自然有无情的道理。”
然后他猛地抬起手。
“小姑娘,你发了痴,你不该多管闲事。”
奚柏远笑:“不过这样也正好,我答应过小辛会留下你为他做伴。”
刹那,门倏然被撞开。
奚柏远和林然都是一顿,转过头,阴骘艶丽的少年只披着外裳跨门而入,身后跟着剑阁禁卫。
“你们想做什么?大晚上闲的没事,打架?!”
奚辛冷冷扫视过一圈,定在那玉棺上,脸色骤然难看:“奚柏远,你在这里动手是要毁了我母亲的肉身?!”
奚柏远有些探究地望着少年,奚辛一脸的阴戾怨恨模样与往日无异,他略微放下了心,目光在奚辛身后始终面无表情的禁卫身上转了转。
他当然不惧禁卫,但禁卫是剑阁压轴的重器,他们死了,必然会惊动剑阁,他的计划还没完成,不能现在就把剑阁招过来。
奚柏远略作沉吟,决定先放过林然,他摆摆手好脾气说:“怎么可能伤到你娘亲,爹会护得好好的,只是林小姑娘担心你,来找爹说说话。”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们有什么可说的。”
奚辛冷笑,又看向林然,冷冷说:“我说了不用你多管闲事,你是犯贱吗非要上赶着来?!”
林然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嗓子发涩:“小辛,我可以…”
“别叫我小辛!”
奚辛皱眉,上前拽着她衣服把她扯到院外,劲瘦挺拔的青年正抱臂站在巷口,转头就看见林然被奚辛粗暴扯出来,元景烁眉头拧起:“喂——”
“你来得正好。”
奚辛看见元景烁讥笑更甚,猛地一用力,直接把林然推到元景烁怀里:“她对我纠缠不休,我烦得很,你带着她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
他用的力气是真重,元景烁立刻扶住林然她还是踉跄了几下,但她只是直直望着奚辛:“小辛…”
“别做出这样的表情,让我恶心。”
奚辛打断她,他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我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保护,这是我的路,这是我的命,什么样的结局也是我自己乐意,别□□的手,也别叫我不痛快!”
“我做我想做的事,你也去做你该做的事。”
林然看见他赤红的眼睛,娇艳的桃粉被焚成灰烬,只剩下最后一簇火一样熊熊燃烧的疯狂。
林然看着他,又慢慢看着他腰侧的剑。
那柄桃花剑不知何时被配了剑鞘,封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真容。
林然轻声:“我想再看看你的剑。”
奚辛没有回答,却收敛了那些暴虐冰冷的表情,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要把她印在心里。
他忽然笑了下,笑得娇气又美丽。
“林然。”他说:“你走吧。”
元景烁深深看一眼奚辛,抓住林然的手拽着她往外跑。
林然没有挣扎,但她始终转着头,定定望着奚辛。
他站在院外,纤瘦的身姿越来越远,像一幅渐渐褪色的水墨画。
她想起那天阳光正好,狭长交错的巷子里,他俏生生地坐在墙头,踢着纤细的长腿,依在斜逸而出的桃枝边,像是漂亮的小花妖,歪头朝她笑。
“等等!拦住她们!”
沉沉的男声从身后响起,奚辛关上门。
禁卫们倏然转身,傀儡般无机质的眼睛盯着走出来的奚柏远,拔出了剑。
奚辛转过身,直视着从门里快步走出的男人,他望着这一幕眉头骤然皱紧,脸上的怒意中渐渐带出怀疑:“小辛,我可没有同意她们走。”
奚辛置若罔闻,也慢慢拔出腰间的剑。
奚柏远一愣,只觉好笑:“你还想与我动手,是什么给你的自信以为有资格和我动手?”
他目光掠过露出杀意的禁卫:“…还是你以为加上他们俩个就可以?小辛,之前的教训还没够吗,你未免太小看爹了。”
奚辛拔出了剑,奚柏远随意一瞥,笑容瞬间僵硬。
那柄纤长无瑕的桃花剑,剑身蜿蜒着一块块斑驳的裂痕。
“怎么会这样?!”
奚柏远震惊:“我算好的,就算成了剑灵你也不该碎剑的,你——”
“是我自己碎的剑。”
奚辛露出个奇异的笑容,眼神却闪烁出癫狂的色彩。
“我觉得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就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剑,还需要什么剑?!”
奚辛脸上笑容越咧越大,他的手伸向后脊,五指插进皮肉里,在喷薄的鲜血中,从脊椎里生生抽出一把剑。
那不再是洁白如玉的孤剑。
它殷红,嗜血,溅着桃花一样潋滟的粉痕。
“奚柏远!尔敢为祸苍生?!”
天边传来苍通之震天动地的怒吼,奚辛看着奚柏远猛然收缩的瞳孔,笑得无比欢畅。
“这才是我的剑。”
奚辛手中的桃花剑倏然碎裂成灵光,暴戾疯狂的剑气从他后脊冲天而起,那耀眼的明光照着他眼角的湿润瞬间干涸,奚辛大笑着攥住剑柄,毫不犹豫朝着奚柏远杀去:“奚柏远,你今日必死无疑!”
“好啊!你敢算计我!你不惜碎剑把他们招来围剿我——”
奚柏远回神,怒意滔天,怒极反笑,身上骤然爆出可怖的灵光:“好啊!来的正好!我就让你们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我看这里的空间不稳定了打算叫你走,正好那少年找过来,云兄在时空裂缝那里等我们…”
元景烁对林然解释着,脸色骤然一变:“不好!魂念要塌了!”
他们来时的方向骤然爆出骇人的明光,元景烁想都没想拽着林然就跑,在他们身后整片街巷瞬间坍塌成废墟,可怖的余波冲击所过之处,鲜活的人群如同老照片里定格、昏黄,随着一切景物湮没为尘埃。
“快快!”
云长清对他们着急大喊,他两只手撑着时空裂缝,焦急地张望着,直到看见他们才松一口气:“我还想你们在哪儿——快点!这里要塌了!”
云长清转身钻进去,林然一下把元景烁推进去,转过身,看见漫天的灰尘和焚天的烈火,一道道剑势冲天而起,咆哮的灵光冲撞余波撕裂天幕。
热闹的长街,瑶湖的水,沿着河岸满挂的花灯,巷道狭窄交错的红墙绿瓦和一张张朴实的笑脸…
在这翻天地覆的威势下,整个青水镇彻底定格、扭曲成斑驳的色彩,随后如同被一只巨掌一寸寸无声无息抹去。
林然有一瞬的茫然。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人。
白衣的青年,他站在桃林的那头,站在斑驳的光影和扭曲的时空中,静静望着她。
他的眼神很温柔,含着浅浅的笑,就像那天她蹲在街边用木棍画画,仰头就看见他挟着一身晚霞站在面前,高大清瘦的影子笼住她。
林然嘴唇蠕动:“师父…”
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只是又笑了一下,转过身的同时拔出了剑,步子缓却毫无犹疑,却一步步沉定走进那诡谲晦暗的光影里。
一只坚实的手臂拽住她手腕,将她狠狠拉进裂缝里。
下一瞬,时空裂缝湮没,整个世界天塌地覆!


第108章
江无涯又头痛了。
他放眼望去,连绵的皑皑雪山逐渐被黄褐色的大地取代,能遥望见天边一座座恢弘的城池。
把雪山翻了个遍,他已经重新回到了修真界,接下来该做的就是找孩子。
问题是,他不知道他家孩子往哪儿跑了。
江无涯看了看,现在他前面直走是燕州,左手边转道是珫州,右后边是幽州和北冥海,再往东就是东海。
江无涯已经知道林然当年是和一个少年结伴横跨雪山,算算时间他们应该早就到修真界了,问题是他们回来之后会往哪边走?
江无涯估摸着从这里回万仞剑阁的路程,林然应该不至于傻乎乎自己走回去,很有可能先去最近的燕州乘坐方舟到禹州那边,再慢慢转道回剑阁……要是这么算,他应该直接去禹州。
但万一她没这么走,万一她有事耽误先往别处去了?或者万一她跟着那少年跑了——江无涯没忘了凡人界茶馆里说的那些关于少年的事迹,小小年纪就能武道登顶、还敢跨雪山寻仙,怎么想也不是个寻常的孩子。
江无涯见过不少这样的年轻人,资质和成就当然毋庸置疑,但往往有多少本事就有多少仇家,林然和他搭伴这些年,江无涯都不知道这俩孩子得招惹多少麻烦。
不行,光想想他头又要疼了。
江无涯按着额角,最后还是决定先往燕州去,碰一碰运气。
他先在附近的城池落脚,想看看打听些消息。
这一听不要紧,江无涯才知道燕州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先是大妖作乱,又有慕容三氏在金都撕破脸决战。
“听说是有位元婴后期的大能横空出世,把整座金都都封了,慕容家夏侯家两族嫡系都死在里面,云家老祖也受了重伤,勉强带着一部分云家人逃出来,云家正在想法子向三山九门求援呢。”
“三族都败了?那燕州是不是要变主了?”
“不一定,听说那位大能不是正道修士,而是个邪修!甚至和当年的邪修幽冥有些关系,手腕极是狠辣,现在封了金都,可是想血祭金都的!”
“血祭?!”
“要不是呢,否则要只是燕州自己的事儿云家怎么会向世外求援,世俗界和世外向来隔着条线,云家这一向三山九门求援,可就是名正言顺把那些大宗门招进来,这是坏了规矩,不说要出多大的代价,其他州府就得先不满,以后燕州可就是众矢之的了。”
“那为什么不向其他州府求援?”
“笑话,三山九门要再大报酬好歹不会割九州的地——那可是一位元婴后期强者,越是强者越惜命不想动手,谁想以死相搏?即使其他州府勉强出手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后算下报酬,整个燕州都得被切块分了。”
“唉,看来云家实在是走投无路。”
“可不是。”
“那三山九门会出手吗?”
“应该会的,毕竟是个邪修,作出这等恶事若真成了燕州主怎么都不好听,就不知道云家是求到哪一门。”
“八成是圣贤学宫,毕竟云家少主就是学宫亲传弟子…”
江无涯听着这些议论声,倒是隐约想起之前阙道子与他说过,剑阁的孩子们去梵天之前在燕州停留过一阵,似乎是参加什么斩妖大典。
只是那时他得盯着奚辛的情况、又匆匆去凡人界找林然的下落,没放在心上,却不想没多少日子,燕州已经乱成了这样。
就像那人所说的,世外与俗世虽有交集、到底泾渭分明,各地州府统管各州,享有权力,自然也负责维护州府的安定,而如果不是州府主动请求,三山九门绝不会插手——这都是早定下的默认的规矩,一个元婴后期的邪修,事儿不小,但也不至于动摇规矩,算是燕州自家的事,该怎么处置自有人自有章法,还不必他去管。
但那人的话让江无涯停下了筷子。
血祭。
他听不得这两个字。
江无涯顿了顿,在桌上留了几块灵石,站起来走出门,往金都的方向去。
……
妖域,妖都。
大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几乎烧干了整座恢弘的王都。
天幕幽暗阴冷,黑压压透不下一丝光亮,俯瞰大地到处是可怖龟裂的深坑和废墟,一道道或壮硕庞大或小巧纤细的影子不断在废墟间穿梭,都是大战之后活下来的妖。
突然,谁在坍塌的石墙下发现一具半具妖尸残骸,瞬间气氛一变,周围所有的妖眼中爆出贪婪的凶光,争先恐后扑上去撕咬着妖尸。
血肉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喷溅成血雾,最强大的妖咆哮出声,其他大快朵颐的妖不得不停下嘴,遗憾地望着被大妖踩踏在脚下的妖尸,舔着鲜血淋漓的嘴角垂着尾巴或耳朵慢慢往后退,以示恭顺和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