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像侯曼娥那么嗑瓜子,她把瓜子放手里慢慢掰着吃里面的仁,侯曼娥也看她,看得眼睛都疼,忍不住踢她一下:“你几岁了?小孩吗这么吃瓜子。”
楚如瑶看她一眼,把她手里一把瓜子拿过来,掰出来瓜子仁给她。
侯曼娥嚷嚷:“你别惯她,她最会上杆子偷懒,这么大人了连瓜子都懒得嗑……”
两个人都当做没有听见,楚如瑶手速很快,力道精准而且有强迫症,没会儿就拨出一小捧完整光洁的瓜子仁,林然亮晶晶地看着,双手像小松鼠捧在一起,楚如瑶把瓜子仁放到她手心,她一口吃掉,一本满足。
侯曼娥:“……”妈的,慈母败儿。
侯曼娥额角一跳,又踢林然:“问你话呢,你师父到底想干啥,不跟别人说,还不得跟你透个底吗。”
林然腮帮子一鼓一鼓,被侯曼娥催着,才把满满一口瓜子仁咽下去,说:“等人。”
“等人?”侯曼娥奇怪说:“等谁啊?”
“等很多人。”林然:“也许还等个合适的时候。”
“……”侯曼娥:“你能不能说点人类听得懂的话。”
林然明亮回视她,那目光剔透、干净,可又像深得什么也看不清。
侯曼娥看着她,突然说:“小瀛洲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如瑶低头拨瓜子的手顿了顿。
“我觉得我脑子里,好像多了很多东西。”侯曼娥指着自己的脑袋:“好像是很多画面,支离破碎的,模模糊糊,我想看清楚,可当我想触摸的时候,脑子就像撕裂一样疼,好像警告不许我看。”
“外面传言纷纷,都不知道东海发生了什么,许多人问我,可我也不知道。”
“这样的天空,蒸干的东海,还有那段我们昏睡过去的记忆。”
侯曼娥紧紧盯着林然的眼睛:“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到底会发生什么?”
空气都像安静了。
林然垂落眼睫,大堂里忽然响起椅子挪动的骚乱声:
“大尊!”
“掌门!”
——
阙道子上了楼,推开门。
朴素的屋子,半枝素梅在屏风斜逸,奚辛坐在软榻边慵懒踢着腿,江无涯站在窗边,窗扉大敞,卷着灰屑的风拂起他衣袖,他站在那里,目光静静远望那座高悬半空的山。
“…”阙道子的喉头像是哽住,声音沙哑:
“师兄。”
江无涯微微偏头,望向他,目光像午后洒落的日光,带着一点笑意。
阙道子有很多话想说,可在这样的目光下,那些话却像被一点点生生推回嗓子里。
“…我出发时收到回信,那时诸宗掌门都已启程,约莫今日黄昏便能到。”
阙道子低低说:“天照灵苑来不得了,之前星海坠天,一颗坠落的陨星正砸在灵苑边域,灵苑损失不小,苑主与我来信,言语间颇为不满,不愿掺和这些杂事,欲自守修整。”
江无涯点头。
“一共五颗陨星,一颗直接在空中解体,一颗坠进灵苑疆域,一颗砸向南琉湾,还有两颗轰塌了陕云川十万大山,那里已经被夷为万里平地。”阙道子说:“我们只在南琉湾找到一个活口,是域外之人,伤得极重,只剩几块碎肉,按理早该死了,却怎么也不死,像是一种力量不允许他死,强制叫他恢复。”
“他们的命从不在自己手上,但凡还剩一口气,那意志就不会放过他们,榨得干干净净才罢休。”江无涯叹了一声:“天没了,我们与那深空星海只剩薄薄一层混沌做的壁垒,瀛舟撑不了多久,会有越来越多的陨星坠落,你多看一看,能有活口,能救就救回来吧,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子。”
阙道子低头:“好。”
江无涯看着他神色,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不解,不懂我为何已经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是不懂。”阙道子眼眶莫名有些湿润:“师兄,你去东海之前,还说我们要回山开大宴,你记得吗?”
“我在家里,请帖都写好了…我不明白…”他竟忍不住哽咽:“…我不明白,怎么好像一夜间,天都要变了。”
“天已经变了很久了。”江无涯说:“从北冥海,从燕州金都,从云天秘境,甚至从更久远以前,从奚柏远尝试化神的时候,也或许比那更遥远的过去。”
“上古陨落,天地寂灭,多少先人们强夺的那一线生机才得以重开混沌化出沧澜,有了现在的沧澜。”
“天从来都在变,现在只是,已经到了我们彻底不能装作不知的地步。”
“这场无声的浩大战役已经太漫长了。”
江无涯:“沧澜已经穷途末路,我们没有效仿上古先人再侥幸夺来重开混沌的机会,再没有一线生机了,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的末日,便是真正彻底的终结。”
“我们只能去走一条没人敢走的路,搏那没人敢搏的无上意志。”
“在万千陨星彻底坠落之前,我们得自己镇起年轻的穹柱,撑起天,剜掉腐烂的沉珂,重建轮回之路,牵引新生的群星从大地升起,才能涅槃重生,自此超脱法则之外,让这沧澜,成为真正的不朽。”
江无涯看着阙道子僵直的模样,缓缓说:“我从不愿意做这样的赌,不愿意拿苍生去赌那一种可能,但凡那意志给沧澜留一线生机,哪怕苟且做一辈子的蝼蚁,我也甘心情愿。”
“但它欺人太甚。”
“它欺人太甚。”
江无涯闭了闭眼,再慢慢睁开,目光如沉渊冰冷,折射不出一丝光亮。
“它逼我们至此,那便战。”他缓缓说:“不成功便成仁,我们所有人,既然再无退路,便倾尽所有,与它一搏。”
阙道子不知道说什么。
他的眼眶在发热,心口却在沸腾般地烫。
“好,好。”阙道子哽咽:“师兄,我听您的。”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您去吧。”他的眼神渐渐变化,迷茫与犹豫从眼瞳融化,化作坚硬冷峻的磐石:“您去吧。”
“您是无情剑主,您来劈开方向。”
阙道子说:“剑阁永远在您身后,为您镇守四方。”
“……”
什么也不必再多说,江无涯对着他笑一笑,手按在他肩膀,微微用力拍了拍,然后往门外走去:“小辛。”
奚辛从软榻跳下来,昳丽慵艳的少年,从始至终百无聊赖的模样,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阙道子只看见他冷漠而无表情的面色,绕过自己,不紧不慢跟上江无涯的脚步。
“元景烁。”
大堂里,元景烁突然听见叫自己的声音,他抬起头,对上长者温和的目光。
他松开缠着刀柄的布,站起来。
江无涯又叫晏凌:“晏凌,你也来。”
晏凌隔过窗直直望着远方的玄天山,被这一声打断,纷乱的意识回神,他顿了一下,从窗边慢慢站起来,到底默然向江无涯走去。
两个人都到江无涯面前,齐身站着,江无涯望着他们,那目光不像在看人,像看见昂扬挺拔的栋梁。
“什么也不必问。”
面对两人询问的目光,江无涯只说:“你们与我来。”
所有人都站起来,呆呆而茫然地望着江无涯带着两位首徒径自出去,后面只懒懒缀着一个绛紫袍美艳的少年,从始至终谁也没看。
楚如瑶与侯曼娥也站起来,望着他们的背影摸不着头脑,这时,楚如瑶看见阙道子下楼来,眼睛微微一亮,下意识想问什么,阙道子却没有看她,他的目光缓缓罩过所有人,沉声说:“所有人,从这一时这一刻开始,少说、多听,睁大你们的眼睛,能看多少看多少,把每一件事,记进心里。”
所有人呆住了,呆呆望着他。
阙道子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他只沉沉望着每个人
“你们大了。”他说:“该担起这天下了。”
江无涯带着两个年轻人走,走出小镇,走到玄天宗无尽长梯前,仰起头,望尽万千罡烈刀风之后,那遥远浩大的玄天山门。
数十个小小的人影站在山门前,像即将被雨水倾盆淹没的、渺小无力的蝼蚁。
天边忽而一声重重的钟响,片刻后,有灿烂的光辉慢慢映亮天空
梵音吟唱,明霞漫天。
天地第二位化神。
江无涯微微一笑。
“全衡子,仲光启。”
江无涯的声音朗朗,像覆海的风,浩浩汤汤,铺向整座恢弘悬天之山:“你们占得够久了,让黑渊重见天日吧。”


第220章
仲光启觉得自己快死了。
岁月与记忆像握不住的水,从他掌心无知无觉流走,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不记得自己在哪,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候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但那些痛苦与绝望像深深刻在骨头上的疤,哪怕血肉愈合了、皮肤完好无损了,也仍然在身体的最深处,永远连绵不息地疼着。
仲光启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延续到他彻底闭眼的一日,但当梵音悠悠唱起,他慢慢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出现天空光辉的明霞,浩大的剑势像从天铺来的幕布,笼罩住整座壮阔的玄天之山。
那一刻,仲光启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他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感到痛苦,却又期待,他心口流淌着不忍心的血,又有无法言喻的迎接解脱的欢喜。
但他到底还是站起来,艰难地站起来,慢慢拿起身边的刀,慢慢往外走去。
仲光启没能走到山门,因为那远道而来的不速客已经登堂入室,一袭白衣,身无华饰,素身从容站在正殿前,负手望着他。
玄天宗的长老们挨挨错错在周围,气氛僵硬而古怪,却没有谁敢上前去拦
——曾经的沧澜第一人,现在又化了神,谁能拦他?谁敢拦他?
谁也没见过化神,甚至无法想象化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哪怕他们不怕死,也害怕江无涯一怒之下对整个玄天宗做出什么事来。
只有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才会把江无涯当成个温和的长辈,他们却是亲眼见过,那把曾经的太上忘川剑下淌过多少滚热的血。
仲光启也见过。
但刀宗总要有人不能退的,所以他缓缓开口,用刀割沙哑的嗓音:“大尊——”
“仲光启。”
江无涯却淡淡打断他:“你看看,我身边站的是谁。”
仲光启目光移过去,看见僵硬如石雕的元景烁,和他身边,如松柏挺拔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清眉寒目,眼瞳漆黑疏冷,薄唇冷冷抿着,可即使这样的面无表情,也掩不住俊秀柔和的脸廓。
“……”
仲光启怔怔看着晏凌,眼眶无知无觉湿润。
奇怪的嘶哑声从他喉咙里滚出来,他的手在颤抖,那把曾经大杀四方的重刀在他手中一起颤抖,几乎掉下来。
他已经握不住刀了。
一个握不住刀的刀客,他的性命已经没有意义。
空白的躯壳还站在这里,可那个真正的重刀刀主仲光启,早已经死了。
“所以,你欲如何?”
一道苍老枯寒的声音缓缓从后面响起
江无涯目光缓缓掠过如傀儡空壳的仲光启,隔着所有人,淡淡望着那被簇拥着缓缓走来的佝偻人影。
所有人骤然一惊,连忙看过去,顿如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仓惶欣喜道:“宗主来了。”“宗主!”
全衡子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过来。
这是一个无比苍老的老者,一重重的褶皱像刀刻的沟壑烙在他脸庞,深深凹陷的眼窝里眼瞳已经斑白不清,在这样一座盛名累累的刀宗里,他却拄着拐杖,像凡间田头最平凡的老人,可他走过的地方,所有玄天宗的长老纷纷低头恭顺又依赖地让出一条路来。
全衡子,玄天宗宗主。
他太老了,早已经不管事了,玄天宗诸多内务尽数由长老们共同商议处置,他曾经一度就像凡间个年迈的老头,看着子孙绕膝,颐养天年,静静等待着最后的岁月到来。
但当护持山门的长老神色仓惶扑进来的时候,全衡子就知道,那注定是他的奢望。
全衡子慢慢走来,他的眼睛已经花白模糊,但他的眼神仍然强硬而冷酷,有着刀一样的气势,他没有看全身颤抖的仲光启一眼,只是看了看晏凌,然后冷冷看向江无涯,粗哑地一字一句:“江无涯,你欲如何?”
他大概是世上仅剩的敢直呼江无涯名姓的人。
江无涯淡淡一笑,对他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如果可以,他本并不想与这位曾经的长辈走到这一步,但可惜,这世上很少有如果。
做过的事,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当年事如何,一笔陈年烂账,事到如今,我无意干涉。”
江无涯指着仿佛僵成石雕的晏凌与元景烁,平静说:“但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剑阁首徒,一个是玄天首徒,天赋卓绝,心性诚烈,是禀承天意的大气运者,更是沧澜未来肱骨栋梁,我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挡了他们的路,害他们走向歧途,干脆就把他们来过来,将这桩恩怨断个干净,一一说个清楚。”
全衡子冷道:“你要如何断清?”
“很简单。”
江无涯说:“第一,放黑渊现世,归于晏凌;第二,玄天宗宗主位传于元景烁;第三,玄天宗自请退出三山,我保玄天宗所有无辜弟子无恙。”
所有人全身大震,有人惊怒脱口而出:“你这是逼我们去死!”
江无涯看向那人,他的目光平和,可其实一丝笑意也无。
他没有说话,没有承认,也就没有否认。
玄天宗所有人瞬间如坠冰窖。
他们突然意识到,江无涯是认真的。
“想放出黑渊,需要我等竭力献祭,黑渊一出,镇山龙脉崩塌,玄天之山瞬间轰沉。”谁在撕心离肺地哽咽:“你不是要玄天宗退出三山,你是要毁了玄天宗!你是要毁了玄天宗啊!!”
“玄天之山,在百年前就该沉了。”
江无涯平静地回答:“你们夺了黑渊,才多续了这百年的命,但这占来的命、本就不是你们的,如今也是时候该还了。”
众人悲愤的神色一滞,仿佛被戳中了深藏的心事,不少人低下头,露出更浓重的心虚和羞愧。
“占不占夺不夺又如何!这世间弱肉强食,虎豹吞羔羊,是亘古至今的道理,我玄天将沉,难道便坐以待毙?难道就眼睁睁等着宗山倾颓?!”
冰冷苍老的声音倏然响起,仿若重钟震响。
“黑渊正邪难辨、从不受控,黑渊主晏之云骄狂跋扈,黑渊掌于她之手,是祸非福、后患无穷!那黑渊我玄天便是占了又如何,害她一人,自此黑渊再无后患,又护我玄天万世太平,玄天不沉,三山不倾,若非如今这天地大变,这沧澜本能长长久久太平下去!!”
晏凌猛地攥紧拳头。
全衡子神色不动,只冷冷望着江无涯:“江无涯,你也不必做那惺惺正义之态,不必讲那等空话,你若身处我这位置,也做得出这杀一人成万世太平的狠心事!”
江无涯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也许吧。”
他说:“所以我今日来,本就不是与你等讲道理,我只是需要你们这样做罢了。”
全衡子死死瞪视江无涯,那眼神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全衡子厉喝:“若我等不从,你又如何?”
江无涯平静说:“那我便亲自启出黑渊,但玄天宗以黑渊续灵脉的丑事将传遍九州四海,载入纪史,自此玄天万年荣光一朝如山崩飞灰湮灭,任世人践踏唾骂。”
“!”全衡子眼睛几乎冒出血来:“江无涯——”
“江无涯。”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全衡子猝然一滞,愕然地转头,看见仲光启突然像是镇定下来,抬起头,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定定望向江无涯。
晏凌看见他的眼睛,遍布血丝、疲惫不堪,但是仍然能看出深黑的眼瞳,可以想见年轻时,会是怎么风发傲岸的模样。
“你身上,魔气深重。”仲光启哑声说:“你虽是化神,却也快堕魔了。”
江无涯侧过头,看向他,那目光平和如初。
“那又如何。”他说:“你认为,自己能杀我吗。”
仲光启沉默。
“我不会死在这里。”
江无涯微微一笑:“况且,即使我死了,也有人足以屠尽玄天。”
几多桃花瓣轻慢地飘过,仲光启全身一震,抬起头,望见江无涯身后,不知何时坐在正殿飞檐的绛紫华服少年。
少年一身璎珞锦绣袄袍,繁复团彩蟒纹盘在胸前,坐在高大翘角的屋檐,细瘦的腿随意垂落,轻轻慢慢地晃。
艳丽的桃花从他身边落出,他晃一下,桃花打着卷飘起,徐徐焚成紫色的灰烬。
“……”
所有人的脸孔无法自抑地灰败下来。
江无涯,奚辛。
这世上,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能与他们争出一条活命来?
仲光启眼目空白。
“我答应。”
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嘶沉漠然:“我答应你。”
——
萧春风赶到玄天镇的时候,是想骂人的。
有什么事,飞信通知行不行?他一个阵修,一个瘸子,逼他出谷来东奔西跑,就他妈跟逼乌龟跳舞一样,能不能有点人道?!
萧春风一路骂骂咧咧,坐着兽车快到镇子路口的时候,还正巧遇上圣贤学宫的人,萧春风掀开帘子与他们打招呼:“姚掌座,巧啊,你们也这个点来啊。”
姚掌座偏过头,望了他一眼,那目中有道不明的东西,有那么一瞬,竟似悲戚。
萧春风愣住了,这才发现圣贤学宫的几位宫主竟全都来了,每个人皆是面色沉肃,默然不语。
“怎、怎么了?”萧春风懵逼:“你们怎么都这幅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奔丧来了!”
“…”姚掌座没有回应他的玩笑话,哑声说:“萧掌门,你可知剑阁召我等来此何意?”
“我怎么知道,信里也没说,这不就到了再说。”萧春风莫名其妙,勉强转一转混沌的脑子:“也许是因为东海蒸平的事?或者因为天降陨星?总归是什么正事…”他说着,便忍不住吐槽:“…反正总不会是剑阁想不开,要在这里开化神大宴哈哈!”
萧春风在笑,可没有同样的笑回应他。
圣贤学宫所有人定定望向前方。
萧春风愈发感到古怪,有些莫名不安,他从窗户探出脑袋,望见小径尽头直通的镇落,风霜破败的牌楼前,一人静静站着
大风吹得他广袖猎猎作响,繁复的剑纹将那身衣裳装点成全天下最威严的旗帜。
萧春风看见北辰法宗的史茂彦史掌门和许多位长老,看见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金阳罗堂众人,史掌门声嘶力竭向那人喊着什么,阙道子面无表情,这位在三山九门中从来以温润儒雅著称的剑阁掌座,此刻却像是化作这世上最坚硬冷酷的雕像。
许许多多的弟子站在镇牌后,站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像一群被打湿茸茸毛的幼鸟,惶惶茫然地望着争吵的几宗掌门长老。
萧春风心里忽然极其不安,他掀开门帘,扬声就说:“这是干啥,怎么大庭广众吵起来,这么多弟子看着呢,有什么话大家慢——”
“轰”
萧春风的话没有说完,
萧春风以为听见天塌的声音。
他呆呆地、僵硬地转过头,慢慢地抬起视线,看见遥遥万里连绵地脉一寸寸崩开,黑色漩涡似浩大凶怖的怪物咆哮从地底最深处生生启出来——
那一刻
——那高悬亘古如穹天巨柱的玄天之山,轰然坠落。
“……”
他终于知道,阙道子与史茂彦争的是什么了。
他宁愿永远不知道。


第221章
所有人像是被重重锤了一拳,怔怔望着全衡子。
“我答应你。”
全衡子谁也没有看,只沉沉望着江无涯,声音像从牙缝挤出来:“…你保我玄天弟子,保我玄天名声。”
江无涯可以置之不理,也可以反之威胁玄天听命,但已经这个时候,这些都没有意义。
“我不会让元景烁背负罪宗之名,更不会让三山九门的威望因你们受损。”江无涯说:“我会保住玄天宗,以剑阁向你为诺。”
他若说违背此誓便生心魔、说身死,全衡子不信他。
但他以万仞剑阁为誓,全衡子便信了。
全衡子闭了闭眼,再睁开,举起拐杖。
所有人瞳孔骤缩,纷叠震惊仓惶的惊呼:“掌门——”
拐杖毫无停顿,直直扎向地面。
浩大的震动从每个人脚底响起,像有什么沉睡的庞大的生物从万丈深深之下苏醒。
所有人瞬间失语。
仲光启嘶哑:“师叔——”
“光启。”全衡子看向他,冷酷的眼神第一次渐渐柔和,沉沉一叹:“这些年,师叔对不住你。”
泪水溢满眼眶,仲光启哽塞:“师叔…”
“为了山门,是师叔亲手毁了你。”
全衡子:“可我不后悔,这玄天之山,刀的天,万世的传承,这是根,是家,但凡有一线希望,不择手段也要争。”
他看不开,他是看不开,他愿意做恶人,愿意残酷、狠心、愿意铁石心肠做下所有丑事,他要争,他要为玄天争一个永垂不朽。
“如今争不动了,是造化弄人,我认了。”
全衡子说:“我的罪孽我来扛,但玄天一脉,玄天万年的清誉与荣光,绝不能毁。”
“师叔对不住你,你可以怨我,但绝不能忘记,你是玄天的刀主,我们走了,你剩下的那点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你当穷尽自己,扶持护佑我玄天弟子,尽心尽力,责无旁贷。”
“宗主…”全衡子听见谁在颤抖嘶哑喊他:“师叔祖。”
全衡子转过头,第一次看向元景烁,对上他通红的眼睛,他像是沉在一场大梦未醒,眼神空白,一眨不眨地、死死地望着自己
全衡子的心突然一酸,有那么一刻,他不敢看这孩子的眼睛。
但他终究抬起头,看着那双慢慢变得更红的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景烁,谁也不要怨。”
这是他玄天的未来,是希望,什么也不能阻了他的万丈光明。
“这是我们这些老东西咎由自取,是我们欠下的罪债。”
“但你绝不可学我等虚伪之辈。”
“你当目光远大,看顾师兄弟妹,忠肝义胆,赤热无畏,为苍生负,承嗣光华我玄天之名。”
地面缓缓裂开巨大的缝,浩浩如深谷,诡怖的黑漩涌出,鬼哭魂魄的尖啸惊戾悚人——
“——元景烁!”
全衡子骤然扬声厉喝:“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元景烁竭力般地嘶吼回应:“宗主,元景烁听见了!!”
全衡子终于露出第一个欣慰的笑
“重刀刀主之徒,玄天首徒元景烁。”全衡子:“今日,我以玄天第三十五代宗主之名,授命你承嗣玄天宗主。”
“尔当光华,无忘玄天。”
全衡子对他投去最后一个欣慰的目光,苍老的面容终于露出释然之色,毫不犹豫一跃而下。
他跳下去。
元景烁倏然踉跄跪下。
气氛突然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
许许多多的人擦干眼泪,从簇拥的人群中走出,没有看任何人,慢慢走到裂缝边,一个接一个跳下去
——所有曾经奉命镇封黑渊的人,今时今日,再把这命还回去,将那封印解开。
爆亮的光芒,久远震封的大阵一轮轮崩裂,镇山龙脉哀嚎着坍塌,巨大冲天的烟浪中,黑渊缓缓升起
晏凌的眼眸化作漆黑幽静的重瞳,浩大的气机从那黑渊连到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