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她说:“我很难过。”
天一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她:“你是为白珠珠难过,还是为瀛舟难过?”
林然没有回答,她像是倦极了,慢慢俯下身去,脸颊枕着弯起的手臂,像把自己埋起来。
“我为自己的无能而难过。”她说:“为我改变不了的事,为我救不回的人。”
“你不该为此难过。”天一:“你不是神,这是你第一个知道的道理。”
“我知道。”林然笑一下:“要是世上真的有神就好了,我真宁愿我是神啊,挥一挥手,就可以拯救世界。”
天一没有嘲笑她,保持着温柔的缄默。
“我只是突然害怕,天一。”
她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呓语:“…我害怕,害怕未来,还要有多少个珠珠,多少个瀛舟。”
——
江无涯把熙生白带回来,给他渡完气护住他的丹田心脉,叫慈舵的两个首徒照顾他,便先去了正院。
其余几宗首徒都等在这里,他一进来,便齐齐看向他。
晏凌问:“师叔,熙舵主怎么样?”
江无涯走进去,掀开袍角在椅子坐下:“暂且没事了。”
众人瞬间松一口气,只觉绷着的一根弦终于能懈下来。
“你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江无涯看着这些孩子们脸上的疲色,和声说:“不要逞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好好修养,只有身子撑得住,你们才能做更多事。”
众人低头:“是。”
“都去吧。”
江无涯目光望向几人后面的林然,顿一下:“阿然,你留一下。”
众人不以为奇,林然是江无涯的亲传弟子,师徒俩这么久不见,理应有些私房话说。
侯曼娥拍了林然肩头一下,先跟着众人出去了。
大家都出去,屋里只剩下她和江无涯两个人。
江无涯把奚辛化作的紫剑放在桌上,林然下意识看过去,江无涯笑了笑:“他没事,瀛舟故意气他,给他气坏了,凶得不得了,我就把他压回去,叫他睡一觉,睡醒了冷静了再叫他出来。”
林然轻轻“嗯”一声。
江无涯说:“我叫晏凌拿给你的,你收好了?”
“收好了。”林然说:“等白氏人来,我亲手还给他们。”
“给他们一块剑阁的令牌。”江无涯说:“那是个好孩子,事已至此,做不了更多,至少自此可以庇佑她的家人。”
林然轻轻点头。
江无涯望着她,轻声问:“这样有没有开心一点?”
林然看着他,眼睛像含着剔透的水,没有出声,只是又点一下头。
江无涯笑一下,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阿然。”他突然这样问:“这许多年没见,你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林然沉默着,想说的太多了,纷繁复杂,反而都堵在嗓子里,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江无涯看着她哑口无言。
“既然你没想好,那由我来说。”他并不强求,温声说:“阿然,我问你,我是不是你的师父?你是不是我的弟子?”
林然望着他,缓缓地、郑重地点头。
“是。”她说:“从来都是。”
“好。”
“既然你还认我这个师父。”江无涯静静望着她,目光渐渐沉下来,像深海,沉不可望尽
“阿然。”
他平静说:“你跪下。”


第217章
林然望着江无涯。
他坐在那里,墨发深颜,白衣巍巍,凄艳的黄昏光穿透薄窗洒在他面容,却不能叫他看上去温和半分,只衬得隐于阴影中的另一半脸更加冷肃。
他也看着她,那种目光静而沉,像不可测的山海,没有往日一点温柔笑意。
林然很少在江无涯身上感受到压迫感,但她知道,他从不是没有脾气的人,也不是没有铁血手腕的人。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然后垂着眼帘,慢慢跪下。
她跪在他面前,低垂的头颅高过他膝头,余光只隐约夹着他腰间宽腰封淡淡的暗纹。
江无涯看着她跪下,神色不变。
他问:“你可知,叫你跪是为何?”
“我知。”林然轻声说:“因为我胆大妄为,肆意行事,以一己之意,玩弄苍生万灵于股掌,不仁不义,非正道所该为。”
江无涯说:“还有。”
林然说:“因为我擅自行事,为剑阁弟子,却不曾将任何筹划禀告宗门、禀告师长,只一心一意听凭自己行事,不忠不孝,枉顾宗规礼法。”
江无涯却说:“还有。”
林然怔了怔,微微抬起头,像是想看他一眼,但到底又低下头去,只轻轻说:“…弟子不知了。”
“我来告诉你。”江无涯:“还有第三罪,罪在你从不在乎自己的命。”
林然全身轻轻震了一下。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剑阁的嫡传弟子,是当代三山之首掌座的师侄,是我江无涯的弟子。”
江无涯垂落目光,深深落在她身上。
“你与我讲大义,我便给你讲大义。”
他的声音隐忍着怒意,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撞进她心头:“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每一个剑阁的弟子都珍贵无比,宗门用了多少心血才培养你们每一个人长大,指望你们未来承嗣宗门薪火、扛起苍生未来,那不是盼着你们死,那是盼着你们活!盼着你们活得越久越好、越长越好!非得活到再也活不动的时候,才允许你们死,允许你们卸下自己肩头的担子。”
“我收你为徒时,便知道你心性有缺,身体是个孩子,心却已如活到垂垂老矣的老者,疲惫倦怠,清淡麻木,像数着日子,稀里糊涂得过且过。”
江无涯紧紧攥着扶手,气息止不住起伏:“我养你长大,一直板你的性子,板到云天秘境,瀛舟发疯,你与他大战,引来雷霆将自己生生劈下凡界——那时局势危急,我不能因为你竭尽全力保护师兄弟姐妹而责备你,可我要问你,那时就当真到那一步了吗?他已是半化神境,修为与你天壤之别,你却直接以性命为代价非一个人与他硬碰硬,那时你真的没有机会想法子拖延一二?真的没机会等其他人帮一帮你的忙?哪怕是再敷衍他一时半刻,我,奚辛——便是没有我们,还有诸宗那许多长老就守在秘境外,众人合力,怎么不比你一人用命去拼强?!”
林然沉默。
“云天时如此,北冥海事,小瀛洲,亦是如此!”
“你躲了我这么多年,你在怕什么,你在躲什么?!”
江无涯额头疼得厉害,他撑住额角,哑声说:“你与妖主合谋,与瀛舟博弈,夺洛河神书,把自己做了器灵,先裂天一线,又于东海破天降星海……桩桩件件,每一件事,你一个人扛,用自己的命一次一次去赌,却从未想过要别人的帮忙。”
“阿然,阿然。”
他说:“你告诉师父,你凭什么能把自己的命,看得这样不值钱。”
林然终于开口,声音也是沙哑:“因为我舍不得。”
“我要谁的帮助,我把谁卷进来,谁就可能死。”
“就像珠珠。”
她哑声说:“我不舍得,我舍不得。”
江无涯凝睇着她,缓缓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不舍得你。”
林然说不出话。
“我从不觉得死亡是最痛苦的事。”
江无涯的声音很轻:“阿然,眼睁睁看着珍爱的人去死,自己苟活着,却连插手的机会都不曾有,那才是最苦的事。”
“你可以现在出去问一问,问一问你的晏师兄,问一问你的楚师姐,问一问玄天宗与法宗那两个孩子,问他们,他们是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长兄弟姐妹去死,还是他们自己死——你去问一问他们的答案?!”
“——不用了。”
林然声音更嘶哑:“我知道,我知道。”
泪水从她脸庞无声地流下来,她哑着嗓子,像是不可承受这种重负,脊背慢慢弯下去,蜷缩起身子,一声一声地低低喃:“…我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有一样的骄傲,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江无涯静静望着她,目中坚寒的冰渐渐融成柔软的水,含着哀伤的愁痛。
“阿然…”
他慢慢弯下腰,环住她瘦弱的背,她脸伏在他膝头,整个人轻微地抽颤,哭得无声无息,温热的泪水濡湿了布料。
江无涯眼眶湿润,抚着她的长发,轻声说:“我幼年失怙,年少从军,从饥荒乱世草芥一样的凡人成了剑阁弟子,又成了剑主、长老,如今化神,我这一生,若外人看来也是波折坎坷,可与我而言,我有剑阁,有小辛,有你,心里有寄托,便从不觉得累、更不觉得苦。”
“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他说:“阿然,所以我从不阻你,不阻你为所珍重的人事拼尽全力,但你要记住,这天下不是你一人之天下,这苍生不是你一人之苍生,你可以扛,却不能妄想一个人去扛,你可以去牺牲,却不能把自己的命看得那样轻,你是我的弟子,是我毕生珍爱,我愿意为你们撑到现在、撑到最后,你也应当为了我们,竭尽所能活到不可活的那一日。”
林然说不出话,她突然好像只会流泪,有流不尽的眼泪。
“好。”
她哭着点头,只沙哑着说那一个字:“好。”
江无涯五脏六腑如刀割般钝痛,那痛夹杂着悸慰,绵长而酸涩无力,他喉头哽咽,也再什么都说不出,只低下头,缓缓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脊,慢慢闭着眼
“阿然啊……”
黄昏的余晖打在两人身上,像垂死交颈的鸟儿,画一样凄婉静逸。
——小瀛洲·卷六·完


第七卷 苍生事
第218章 【看作话!超级重要】
天一下子寒了。
天空一直灰蒙蒙的,像连绵不休的阴雨天,时不时有雪花一样的灰白碎屑飘在风中,拂过人面颊时,带着种说不出的凉意。
江无涯坐在观海亭里,正在喝茶,熙生白在不远处侍弄药材,瀛舟发疯一通折腾,小舵精心培育的药植死了大半,他得亲自动手,尽快多养出些贵重特殊的药材留给慈舵。
江无涯看他一忙起来脚不沾地,不由无奈:“你也歇一歇,才醒多久就干起活来,若倒在哪里,你那两个弟子不把我轰出门去。”
“歇什么,死了尽是时候歇。”
熙生白拨弄一下玉坛里刚刚冒出的嫩芽,才站起来,冷冷走回石桌边:“他们若是能把你轰出去,还算是他们本事,我也不必再为他们操心。”
江无涯手一伸,推了杯茶给他:“挺好的日子,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熙生白想嘲弄他江无涯什么时候也在乎吉不吉利这点屁话了,但看他一眼,到底也没说。
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必呈口舌之利,确实该说些好听话。
熙生白端起茶杯,与他说:“东海这么大的动静,你又在这里,谁都在往小瀛洲赶,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我与阙道子传过信,不叫他们来小瀛洲了,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他们要来,干脆直接往玄天宗去。”江无涯摩挲着茶杯:“反正我是要往那里去的。”
熙生白看着他:“你应当想好,一招不慎,你约莫就成天下最大的魔头了。”
江无涯笑:“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个。”
“是,原来你就不在乎,现在成了化神,全天下更得看你脸色,你更是什么都不必顾忌。”
熙生白冷笑,望向远处的一座小院子里:“我说你那个弟子看似温柔和善,实则性子妖邪如斯,原来是和你学的,果真是师徒,一脉相承。”
江无涯也看向那座院子,青衫清瘦的少女站在院中,将一个小匣子递给对面的白家人,然后慢慢退后两步,深深弯下腰作一揖。
灰白的碎屑落在她头发,只衬得她脸颊更白,发丝也如雪,像个雪捏成的人。
再不会有那样苍白的颜色了。
江无涯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世上总要有做恶人的人,才能衬得好人愈发好;也要有解决麻烦的人,把最大的麻烦解决完,后来人的担子就轻了。”江无涯说:“连你这最孤僻的家伙都知道给你的弟子多留几株好药,我疼我家孩子,又怎么了,我只觉得还不够呢,你少说我们阿然的坏话。”
“…”熙生白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冷笑:“真该把你这话录下来,弄个大喇叭到大街上放,让每个人都听听这所谓沧澜第一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江无涯若无其事,和嘴毒的大夫是不必吵架的,否则被骂都是被引经据典喷一脸的药材术语。
熙生白被江无涯这种反应气得半死,茶都喝不下去,一直在咳嗽,不客气下逐客令:“你什么时候走,我这里可留不下你这尊活神。”
江无涯坐在人家的地方,总不能把人家主人气坏,笑着说:“不必你轰我,我也差不多时候该走了。”
熙生白:“你要带谁走?”
“那些孩子,我都带走。”江无涯语气淡下来:“他们也大了,是时候接触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了。”这样的世道,已经没有时间等候幼鹰慢慢长大,只能趁着羽翼尚在的时候,把他们拉出来,扛一扛真正的风势。
熙生白沉默着,却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两个弟子,让他们留下。”熙生白最后只冷冷说:“我还有许多东西要教给他们。”
江无涯失笑,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熙生白冷笑一声,到底也举起茶杯。
两盏茶杯清脆相撞,像风云诡谲碰撞,轰然一响。
——
林然亲手把小匣子递给白家主。
白家主的脸在颤抖,他颤抖着紧紧捧着那个匣子,脊背佝偻下来,像一下老了百岁。
“她是为我,为苍生。”林然哑声说:“伯父,我不知该用什么报答她,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宽慰您的丧子之痛,是我对不起她……”
白家主强忍着眼泪,却摇了摇头:“不必这样说,我虽并不懂你们在做什么,但我了解我的女儿,你也说了,珠珠是为苍生,那再说什么对不起她,才是瞧不起她。”
“我的女儿,我最了解…”白家主哽咽说:“她从小到大,都被这样那样拘束着,长大了,终于能做一件自己快活的事情,我们怎么能拖她的后腿,我为她骄傲,我为她骄傲……”
他抹了抹眼睛,问她:“林小友,珠珠有什么话留下?”
“…她让我替她向你们道别。”林然低低说:“她说要你们长寿安康,说下辈子,还要做你们的女儿。”
白家主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好…好……”
他用力地点头,似哭似笑,嘴巴扯了扯像是想撑出个笑,可最后还是化为嚎啕大哭:“我的珠珠—我的珠珠啊——”
“……”
白家主走了。
林然看见等候在门外的裴周与陆知州,裴周像一具石雕僵在那里,陆知州一个大男人蹲坐在墙角,双手捂着脸全身颤抖着哭。
林然没有追上去送,这个时候,她是最不适合出现的人。
她慢慢转过身,往屋走。
比蘸水桃花更昳丽的少年站在门边,风拂起他的衣摆,他望着她。
林然瓮声瓮气叫他:“阿辛。”
奚辛望着她红红的眼睛。
他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心是冷的,任何一个坏人死或者好人死,一个该死的或者不该死的人死去,都远没有为之牺牲的那个目的更重要,但他知道她不一样,她的心太软了,对感情的执着远远在利益之上。
她是强大的,可如果崩溃起来,又会比任何人都脆弱,被生生淬炼出的那颗澄澈的心,因为太干净了,所以砸上去的每一道碎裂,会裂得更深更长,也许永远都消不下去。
“以前从没见你哭。”
奚辛说:“现在一哭起来,倒没个头了。”
林然低下头,不吭声。
奚辛很看不得她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人死了,日子就不过了?就算他和江无涯死了,日子也得照样地过。
他刺她一句,又去拉她的手,她瘦了很多,手也细细凉凉的,他握得更紧一点,那种力道握得林然有些发疼,可莫名有一点踏实。
奚辛拉着她坐下,把她的脑袋按自己腿上。
这种姿势也就她很小的时候做过,后来她长大了,比奚辛高了,都是奚辛挨挨蹭蹭枕在她腿上的,所以乍一下林然还有点不适应,下意识想挣扎,但奚辛不惯她,硬是把她按下去。
林然一下像枕进柔软的脂缎里,鼻息间都是馥郁慵懒的桃花香气。
这种香气就像把小小的钥匙,撬起她记忆的锁扣,在她脑中铺开剑阁后山盛放的桃林,那座半旧不新的灶台,朦胧美丽的夜空下,幕天席地的火堆上飘着烤鸡腿的缕缕香气。
林然像被捏住后颈的幼猫,不由自主渐渐安静下来。
奚辛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白色的发丝从他纤细的指尖流淌,竟然分不清是发丝还是他的手指更白。
林然慢慢侧过头,脸更深地枕进锦缎布料里。
“睡吧。”
奚辛的声音懒懒的,又有点冷冷的凶:“睡一觉,起来就给我正常回来,哪来那么多闲工夫给你伤春悲秋,任谁死了,日子也得照样过。”
林然闭着眼,好半响,鼻音低低嗯了一声,放任自己渐渐沉进睡梦里。
奚辛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雪白的发丝柔软又脆弱,他捏着,只要稍微用一点力气,就会断。
所以他没用力,只是把发丝软软缠在指尖,然后伸下去,摸着她脸颊。
人长大了,小孩子一样青涩的婴儿肥也没有了,薄薄的皮肤覆住骨骼,轮廓如细水起伏,是一种潋着艳的清弱
已经不是个少女了,是个风华正茂的姑娘了。
门扉被轻轻推开,走进来的步子轻而缓。
奚辛置若罔闻,指腹慢条斯理抚着她熟睡的脸颊,慢慢滑下去,勾住她后颈衣领的布料,轻巧地拉开一点。
幽深的黑在雪色上蜿蜒,成串成片的牵引节点,像滚烫的火烧焦疤痕,一颗一颗烙在这具干净柔软的身体上。
“……”
奚辛垂着头,一眨不眨凝视着那些祭痕。
无法形容的可怖的戾从他身上升起。
林然睡梦中蹙了蹙眉,眼睫惊颤颤,似是要醒来。
那种骇人的凶戾消失了,温热宽厚的掌心轻轻覆住她眉眼,视野渐渐变暗,熟悉的气息像蓬松羽翼,温柔包裹着她。
林然动了一下,脸颊无意识蹭了蹭那只手,陷入更深的沉睡。
“……”
奚辛抬起头,看见江无涯柔和的眉目。
“…你该看看。”奚辛沙哑说:“看看她给自己留了什么好东西。”
江无涯静静笼住她的眼目,等她呼吸匀称了,才松开手,屈起手指,轻轻拨开她抿进嘴唇里的碎发。
“不必了。”
他说:“我已知道了。”
奚辛目含杀意死死望向他。
“说什么,她也不会改的,”
江无涯轻轻叹一声气:“我们这副模样,又有资格责备她什么?”
“……”
奚辛紧紧咬着腮牙,眼中渗出湿润的血丝,有那么一瞬间,望着她的眼神几乎带出恨意。
“我不该让她出去。”他一字一句:“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让她离开无情峰半步。”
江无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那缕发丝别好在她鬓角,指尖贴了贴她脸颊,慢慢站了起来。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我们能做的,唯有给她们少留些担子。”
“等她睡醒。”
江无涯说:“便去玄天宗吧。”


第219章
侯曼娥正翘着脚嗑瓜子。
她现在的心情还不错。
她现在已经不在小瀛洲了,之前东海事毕,江无涯带着她们离开,来了玄天宗。
虽然侯曼娥不明白江无涯为啥不回剑阁,带着她们一群拖油瓶来玄天宗,但这两个地方本来就离得近,可能江无涯要凑近玄天宗商量东海的事,正巧就顺路了,反正这些就暂时跟她没啥关系了,她只知道,其它宗门的人也都在往这边赶,法宗也快来了,她可算能把高远阮双双这几天天管东管西的事儿妈给踹开了,哦,还有那群小鸡仔一样叽喳叫的傻叉师弟妹们,通通一气儿踹开。
瀛舟死了,江无涯化神了,宗门也要来接人了,她终于不用当托儿所保姆,多重好事叠加在一起,侯曼娥神清气爽,连看灰沉沉的天空都觉得不是那么烦了
——不,还是很烦。
侯曼娥换了个姿势,望见不远处大门外空荡荡的街道,视线再上抬,擦过木道相连的街道青瓦屋檐,在幽沉昏暗的天幕下,能隐约望见不远处那座悬浮的高山。
这里是玄天镇,顾名思义,就是建在玄天宗脚下的镇落。
而玄天宗,其实也可以叫悬天宗,是一座真正悬浮在天上的山。
玄天宗建宗历史悠久,建山的事迹也堪称传奇,传说当年玄天宗建宗的刀主得过一块天降奇石,那奇石通体幽黑,蕴含着一段大玄妙的刀理,第一代刀主借奇石领悟了无上刀法,为那块奇石取名玄天石,创建玄天宗,寿尽陨落之前,将毕生修为注入此石,深深拍进玄天宗万丈基底之下,让整座玄天之山生生拔起,悬于高空,顺应时季规律运转,玄天石的力量通过镇山龙脉的灵气萦绕玄天山,于是自此在玄天山上,每一寸空气都遍布无形的刀纹刀理,山中之人,每一次呼吸,每过一日,都会对刀有更深的领悟,因此铸就玄天刀宗无上的荣光,玄天宗也因此一跃而高居三山之中,成为仅次于万仞剑阁的天下第二山。
侯曼娥会这么清楚,因为她是北辰法宗的首徒,作为曾经的天下第二山、却好几千年被玄天宗压得翻不了身的第三山,这简直是刻进法宗人骨子里的怨念,法宗的掌门长老给她碎碎念过八百遍,逮着空就给她念,没有空也插空给她念,念念念,念得她都他妈PTSD了
念有什么用,他妈的,她也想奋进啊!要是玄天宗的首徒就是黄淮,那她是可以一雪前耻,带着北辰法宗走上人生巅峰,但谁想到,玄天宗那位仲刀主八百年不出门,一出门就去捡了个元景烁回来——这怎么搞,又是金刀又是乾坤图,金手指都他妈点满了!连晏凌都压不下他,她能怎么办?!
侯曼娥这么想着,眼神不由隔壁桌瞄去,元景烁懒懒靠在墙角擦刀,晏凌坐在窗边,坐姿笔挺,垂眸静静喝茶。
其它弟子零零散散坐满大堂各处,欢快地吃吃喝喝,有的已经打起牌九来了,打着打着上头了,吵闹呼叫起来,声音渐高,空气中顿时溢满了热烈的快乐气息。
这样的气氛太能带动人了,侯曼娥的心情莫名又好了起来,忍不住用手掌挡住半边脸,压低声音向对面的楚如瑶八卦:“大尊带我们来到底干啥啊,也不上山去,也不让玄天宗的弟子回去,就让大家在这小镇挤着,把镇子里的人都赶走了,刚才竟然连你们掌门都来了,神神秘秘上楼去,这是要干啥呀。”
楚如瑶也不知道。
一宗掌门有如定山基石,一般是镇守宗门绝不离宗的,连北冥海那次师尊都没出宗,但这次,连她师尊都来了,来得匆匆忙忙,上楼时甚至来不及与她和师兄说一句话。
楚如瑶心里莫名发沉,从天幕融为虚无,到东海蒸平,再到现在,看似都风平浪静了,她却一直没能放下心来,仿佛一块石头压在心底,没有挪开,反而越压越深,越压越沉。
许多思绪像缠成毛团的线,在脑子里乱糟糟地滚着,楚如瑶往旁边看,看向林然。
林然正在认真吃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