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呢?”
白珠珠还记得自己当时多么不敢置信又仓惶地追问:“林然呢?还有、还有法宗的首徒呢,侯曼娥呢?她在哪儿?还有凤鸣剑,凤鸣剑楚如瑶,她们怎么会不阻拦呢?她们怎么会眼看着变成这样呢?”
“侯…曼娥?”
“法宗首徒姓高,高远,从不曾有哪一位侯氏。”
梓素愣了愣,好半响,才问:“…你说的,可是魔楼焰侯,李曼娥?”
白珠珠呆住。
她嘴唇在发颤:“魔楼…焰侯?”
“她原姓侯,为法宗已故侯长老之女,为剑阁赤莲剑之主,许多年前,便已叛出法宗,自改姓李,号魔楼焰侯。”
梓素说:“魔楼之主罗月,曾出身燕州金都,以半妖之身血噬生灵成妖尊,自妖主成纣陨落,妖域早已成她的天下……你记的事太混乱了,那些胡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也罢,万不要出去胡言,妖尊与焰侯,统领妖域与魔道,如今这忘川血鬼漫天遍地,尸骸遍野生灵涂炭,血淋淋的罪孽一半要归在她们身上,世人恨不能将她们抽皮扒骨,怎么敢将之与正道并提分毫?”
白珠珠如同被蒙头敲了一击。
“剑阁……楚如瑶。”提到剑阁时,梓素神色复杂地沉默了半响,才轻声说:“她已继任剑阁掌门之位,只是剑阁陨落,她一人独木难支,资历又不足以服众,如何能逆得了这天下大势。”
“…林然呢?”白珠珠颤抖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万仞剑阁的林然,江剑主的弟子,她呢?!”
梓素看着她,那种神情好像在打破一个孩子天真的幻想,有一种不忍。
好半天,她才终于开口。
“白姑娘。”
她轻声说:“江剑主,从不曾有过弟子。”
“…”
“……”
白珠珠呆呆地望着她,望了好久好久。
她慢慢蹲下,无意识抱住自己的胳膊。
怎么会这样?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
究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白珠珠用了很久来接受事实。
她开始变得沉默,努力学着去隐秘而仔细地观察这个世界。
她试图去寻找两个世界变得不同的区别与联系,她敏锐地意识到这有多么重要,也许这就是雾都君把她送进来的真正目的之一,她要发现要记住那些蛛丝马迹,越多越好、越细越好,这样等她出去,她脑子里的一切记忆都会是最珍贵的东西。
她知道天谕城,是珫州一个有些没落的大姓姜氏治下,听说后来因为窃盗真正的天机之族穆苍氏至宝乾坤图,被元景烁在族长生辰宴上大杀一场;在这个时空里,这个姜氏同样被元景烁杀了,甚至是元景烁向珫州平叛开得第一刀,姜氏除族,天谕城空置,因为绝佳的地理位置,就成了元景烁麾下金甲军重兵把守的据点。
自那一日,白珠珠再没什么机会见到元景烁,元景烁也没有叫人赶走她,好像对她的来历与存在毫不在意,任由她跟着梓素。
白珠珠也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举动。
她见过玄天宗的首徒,但她不认识那位辖制三州的人皇。
她曾经以为自己只害怕雾都君,可是那一天,她看着那些无头的尸体滚落血河中,在昏暗的屋子里,看着元景烁的眼睛,她发自内心地再一次升起寒意。
那是一种恐惧,像晴天霹雳一样劈来,比甚至曾经面对雾都君时更甚,因为至少她一直是对雾都君有防备的,她从始至终知道雾都君不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肆意妄为的怪物。
但玄天宗的首徒,在她所有的认知中,绝不该是这个样子。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受一个一直以为的好人,一个本想去信赖的正直的人,有一天,毫不在意她身上种种谜团和隐瞒,却不是因为信任、因为善良,而是因为他随时可以信手捏死她,像捏死一只蚂蚁,并不会有一丝迟疑。
白珠珠感觉到窒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她的脖颈渐渐收紧,她喘不过来气。
她躲在天谕城主府里,躲在梓素身边,下意识离那个男人远一点,像自我逃避一样努力接受颠覆的一切。
天谕城主府里有很多女孩子。
元景烁的名声总与风流脱不开关系,在她的时空是这样,在这里也是这样,第一次进天谕城主府时,她看见这里这么多美丽的女孩子,还以为是元景烁的妻妾。
但她很快发现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因为元景烁很少在城主府过夜,寥寥几次带军回来,也只住在前苑,并不往后苑女眷居住的地方来,城主府的护卫守在门口只做护佑,不许外人随意进出,却从不阻拦任何人离开。
她进来后,与女孩子们渐渐熟悉起来,她们告诉她,她们大多是无家可归,受了元景烁的恩惠,暂住在这里的。
世道变得太坏了,太多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有些曾因种种原因与元景烁认识而又无力自保的女孩子,便来求助他,元景烁安置了地方让她们住下,这么一来,外人看着,更以为元景烁好美色,仿佛快渴死的旅人找到那么一口水,大大小小的家族争先恐后献上家里美貌的女孩子以祈求庇佑,元景烁能送回去的都送回去了,但总有那么一些种种特殊原因送不回去的,便只好让她们留下,统一安置在这里,时候久了,仿佛销金窟铜雀台一样,便成了外人一桩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真正的实情,也只有这里的女孩子自己知道。
这样的世道,一群苦命的女孩子聚在一起,更得彼此支撑取暖,便像另一个家一样,白珠珠一进来,她们听说她孤零零一个人,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很心疼她,像照顾个需要呵护的小妹妹,带着她一起住,给她补常识,给她做小点心,做什么都拉着她一起,就算去花园里,回来时都会为她带一支新鲜的小花。
在这里,白珠珠第一次生出真实感,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朋友,那种感觉非常新奇,有一种说不清的惶恐又安心。
女孩子们中最大的姐姐是一个极病弱的姑娘,白珠珠进城主府的那日,梓素带她去见人,女子勉力撑起身子,虚弱倚靠在满是药苦气味的床头,瘦得一把骨头,却对着她笑得很柔和。
女子看着面容还年轻,眼角却已经布满细纹,病容憔悴,眉宇间总像氲着一种化不开的压抑与愁痛。
她的名字不知叫什么,她们都称她为尹姐姐。
“尹姐姐是最早认识君侯了。”关系好的女孩子悄悄与白珠珠解释:“尹姐姐是凡人,是当年与君侯一起从人间界来的,已经许多许多年了,尹姐姐身体不好,寿元又早早到了,君侯曾经寻过许多珍贵的灵药为尹姐姐续命,才勉力支撑到今日。”
白珠珠问:“她们是夫妻吗?”
女孩子摇摇头:“不是。”
白珠珠:“是她们彼此相爱,但因为什么缘由,不能在一起吗?”
女孩子又摇头。
“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君侯对尹姐姐很好,什么珍贵的药都眼也不眨地为尹姐姐用,一直为尹姐姐续命,但……”
她迟疑着,好像想到了许多事,好半天,又摇了摇头:“我们都看不懂君侯。”
白珠珠暗暗思考,自己的世界不曾听说元景烁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子,难道这个时空奇怪的变化与她有关?
白珠珠开始更仔细小心地观察。
元景烁停留在天谕城,没有直接往小瀛洲去。
他常常带着金甲军出去,清灭已经侵蚀进珫州的忘川河水,一连几日甚至十几日不归。
白珠珠曾悄悄爬上过高高翘角的屋檐,遥望着无数龙鳞蛟马的红蹄浩浩踏过天谕漫长的栈道,声音如地震一般,他们金色的铠甲猎猎的反光映过昏暗乌沉的天空,有着刀锋般森然而沉穆的寒光。
也有很多人来天谕城。
很多很多的人一波波涌来天谕城,求见的帖子一大筐一大筐地递进城主府,每天有数不清的谏臣说客代表各式各样的势力聚在门外请求一见,有想劝谏的,有想投奔的,有跃跃欲试想给出什么好计策的,每一天如连轴转的大戏唱唱停停,那些声音如黄沙纷纷扬扬,几乎将天谕城淹没。
黄淮一个人忙不过来,梓素打起精神坚持要帮忙,白珠珠借着端茶送水帮帮小忙的机会,终于得以偶尔再远远接触到元景烁。
她见过一个着锦绣华服娃娃脸的高大青年踏着一路烟尘疾驰而来,猛一跳下蛟马来,龙行虎步迈进府门,远远就扬着声音问:“元景烁!你小子到底怎么想,真要和那姓晏的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那是新任的幽州主,荣翰,据说早年便与元景烁有旧,是如今三州共盟和人皇元景烁最鼎立的支持者之一。
荣州主没有待到第二日,他亲自过来,不知与元景烁说了什么,还不到黄昏就匆匆骑着蛟马离开了。
过了几日,在乌沉冰冷的天空下,又是纷叠的马蹄声踏碎临近夜幕的清净。
那时白珠珠正在书房里帮梓素整理新送进来的求见帖子,元景烁难得留在城主府,坐在屏风后案桌后的椅子上,正与黄淮说话。
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所以白珠珠甚至能清晰听见他说的每个字,他说着珫州被忘川侵蚀的状况,在舆图勾画出已经清理和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地方,又说起其他几州的局势,死了多少人,还剩多少人,把已经彻底被忘川河吞噬的地方,一一从舆图用红墨抹去。
他的声音低沉、冷漠,有一种不可揣测的平静。
白珠珠装作没墨的样子站起来研磨,余光悄悄望一眼那书桌,看见那舆图上,满目猩红如血。
“……”
她鼻尖突然一酸。
黄淮开始说金甲军扩充的情况,说着说着,元景烁突然抬了抬手,阻止了黄淮。
黄淮一愣:“师兄…”
元景烁摇了摇头,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黄淮跟着往外走,梓素放下手头的帖子也跟出去,白珠珠赶紧去扶她。
她扶着梓素走到门口,正望见长街的尽头,一队肃整的蛟马沿着绵长的驰道,疾踏着些微暮落的余晖而来。
蛟马扬蹄嘶鸣,昂起的脖颈又被缰绳勒着落下,一只白皙的手松开缰绳,月白长衫束劲带的青年从马背下来,乌黑长发以玉簪端整束髻,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庞,眼眸望来,目光温润细致。
白珠珠看着,元景烁露出许久以来第一个笑。
并不浓重,却已经足够真挚。
“景烁。”
看见他们,云长清笑起来:“我来了。”


第205章
白珠珠看着元景烁露出一点笑意,远远却对他说:“这个时候,你不该离开燕州。”
云长清笑起来。
他一定是个性情柔和的人,所以笑容才会有这样细润的温柔。
“我是不该来。”
他说:“但不亲自走这一趟,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元景烁仰头笑,笑了半响,转身往里走:“街上已经没有酒家了,进来吧,我拿好酒,今晚不醉不归。”
云长清莞尔,说着“我可喝不过你……”,却还是慢慢走上台阶。
黄淮抱拳,梓素微微屈膝见礼,白珠珠跟着屈膝,云长清望着他们,含笑点头回礼,才迈过门槛向里面走去。
白珠珠望着他的背影,梓素为她解释:“这是燕州主,也是当今圣贤学宫的宫主,云长清,是师兄莫逆之交。”
白珠珠其实认得云长清,知道他是燕州云氏的少主,听见梓素的话,愣了愣,下意识问:“圣贤学宫的宫主?”
梓素轻轻“嗯”一声,神色渐渐有些苦涩。
“魔楼新一代的妖尊罗月,在血茧褪壳之前,就被埋在圣贤学宫。”
梓素轻声:“…罗月破茧化妖那时,正是剑阁陨落不久,沧澜最乱的时候,所有人都空不出手,是圣贤学宫独自抵抗……学宫死伤惨重,曾经的首徒、次徒都陨落了,云州主那时正巧远在燕州,避过一劫,被叫回去,宫主陨落之前,强撑着把掌门令牌交给他。”
“云氏老祖与族长,在忘川侵蚀燕州的时候,也陨落了…”
梓素沉默了很久,看着白珠珠木然的脸,强撑着笑一笑:“好在都过去了…如今燕州已经好许多了,情况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白珠珠说不出话,木然地点一点头。
梓素望一眼院里,对白珠珠笑:“他们大概要喝很久,就不去扰他们了,我们去看看尹姐姐吧。”
白珠珠点头,跟着梓素与黄淮打完招呼,向后苑走去。
尹姐姐的院子种着很多花草,是她还能下来床时亲手布置的,都不是什么奇花异草,甚至不是灵草,而就是凡人界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植株,但她布置得很好看,又秀气又雅致,带着和她一样的书卷气。
可自从她病了,这些花草便无法照顾了,仆从要侍弄,她都婉拒了,于是这一院的花草便这么慢慢枯萎着,到如今,都荒枯了。
白珠珠走进院子,忍不住想,这样秀美的院子,尹姐姐为什么要给自己的院子起名叫“霜院”呢?
梓素走过那些枯败的花草,停下来,怔怔望了半响,忽然轻声对白珠珠说:“珠珠,尹姐姐其实一直不快乐。”
白珠珠愣住。
“看见尹姐姐,有时候,我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梓素突然笑了一下:“那些强大的人,无坚不摧的人,要去做大事,目光永远遥望着远方,去撑起天,踏着地,浩浩荡荡、恢恢弘弘。”
“但还有很多我们这些普通的人,连强大都没有资格去追逐的人,像路边的一株花,草丛里的一棵草,仿佛这一辈子,都不过是他们波澜一生的画卷里,不足配出一笔的陪衬。”
白珠珠怔怔看着她。
“我知道,就像天上有太阳、有月亮,也总要有数不清的繁星,和甚至连亮光都看不见的更小的星星……这就是世间的规律,是没办法的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梓素低下头,眼角慢慢洇出湿润:“我只是,偶尔,忍不住会难过……”
白珠珠也慢慢低下头。
她想起永远像是那么平静而温柔的林然,想起火一样骄傲又美艳的法宗首徒侯曼娥,想起那位冰姿玉骨的凤鸣剑楚如瑶。
她又想起那年在雍州万佛湖泛舟,落雪的隆冬,满湖莲花缓缓盛放,所有人惊立而起,裴周第一次露出那样震撼而动容的神色,怔怔望着从湖水中像仙子一样缓缓飘起的蔚绣莹。
那些都是那样耀眼的人,无论好与坏,都活得那样光辉灿烂,恢弘壮阔。
谁没有羡慕过呢?
她也不是没有羡慕过。
她也不是不曾难过。
白珠珠抽噎了一下,半响,吸了吸鼻子,却说:“可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
梓素抬起头,愣愣看着她。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也是自己过了我的一生。”白珠珠瓮声瓮气:“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帮助自己想帮助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爹娘教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承担责任,我也都做到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哪怕对旁人而言无关紧要,我也满足了。”
“我不后悔。”她抹一把脸:“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一点都不后悔。”
梓素看着她,好半响,突然破涕为笑:“你说得对。”
“你说得对。”梓素笑着说:“我这一生,虽有种种坎坷,但我也不后悔。”
她们相识笑了一下,心里忽然升起说不出的暖意。
“这样晚了,你们在门口傻站着做什么。”
忽然传出清弱的女声,虚弱,却带着笑,两人看过去,就见尹姐姐站在门边,披着一件略厚的外衫,扶着门沿,带笑望着她们。
梓素惊喜道:“尹姐姐!你身子好起来了!”
“睡了一会儿,忽然就觉得好多了,听见你们说话声,出来看一看。”
尹姐姐笑,朝她们招手:“外面冷,快进来吧。”
——
昏暗的天空,没有明月,没有繁星,只有一望无际如深布的黑,低沉沉的,像马上就坠下来。
元景烁仰头灌一口酒,望着天空,忽然抽出旁边的刀鞘,猛地往上一扔,金光明烈划开天空,像流星闪过,一瞬间明亮光辉。
“你还是这样。”
云长清无奈摇头:“一日日的,不知要糟蹋多少刀鞘。”
元景烁笑,把酒壶扔给他:“少装赖,喝酒。”
“谁与你装赖,和你比酒量,几个我能赶得上你。”云长清接过酒壶,笑:“我可不想真醉在这里,冰凉凉的地上躺一宿,若是再吐在身上,我可哪里说理去。”
两个人大笑。
酒热过半,闲话叙完,终于该说起正事。
云长清摸着酒壶,神情正色起来:“你当真要去杀晏凌。”
元景烁“嗯”一声。
云长清忍不住:“没有回旋?便真到了这一步,不可扭转?”
元景烁摩挲着刀柄。
“三山陨落,九门将倾。”他很久才开口,声音沙哑:“这天下已经乱了,再回不去了。”
云长清沉默着,好半响才慢慢露出苦笑:
“我知道。”云长清苦笑一声:“我何尝不知呢,忘川倾覆,魔楼盛起,九州割据,各地都在自立称王……”
“我们好不容易打下三州,勉强再建起体统与秩序。”云长清哑声说:“我的学宫已毁,不足以撑住这偌大的基业,晏凌毁了玄天宗,全天下于是也都有了理由骂你,都跃跃欲试要杀你,若你不杀了晏凌,不重新镇住沧澜人心,我亦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倒下的狮王注将被豺狼争相残食,碾作碎骨残渣,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
到那个时候,他与荣翰也不可能再撑住燕州与幽州,三州将在一息间崩溃散裂,九州彻底沦为一滩散沙,被忘川血河彻底搅成残骸与飞灰……
所以晏凌非死不可。
他非死不可。
“…我只是有些不忍。”云长清嘴唇轻微动着:“我只是…偶尔总想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元景烁默然了很久,却说:
“其实我早有预料。”
“师尊他很痛苦。”
他说:“他很痛苦,每一日,每一夜,他无法打坐,无法静心,他时常产生幻觉,他甚至已经拔不了刀,他心魔缠身,死生不能……我知道,他也许早就等着那一天,他甘心死在晏凌手里,我无话可说,无权置喙,也不会报仇。”
元景烁缓缓攥紧刀柄,哑声:“……可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弟子。”
“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直到死,都不知为何而死。”
元景烁握着刀柄,手掌缓缓收紧,又松开。
他望着刀身暗金繁乱的花纹,忽然笑,在昏黑的夜里,那笑得竟有几分疯癫的峥嵘:
“这是命,这是命。”
“我曾经最不信命。”他说:“可我突然,突然就意识到,我真的挣不开它。”
无论如何撕扯,无论如何反抗,
他终究还是变成那个被命运裹挟的傀儡。
他已经败了,一败涂地。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他低低说:“就是杀了晏凌。”
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云长清不忍再看,偏过头去,仰头用力灌了几大口酒,灌得脸颊泛红,眼眶却近乎湿润。
他吞咽着喉咙,半响努力笑起来:“也别那样悲观,还没有到那一步。”
“剑阁的凤鸣剑已经突破元婴巅峰,承嗣掌门之位,这种情势,她也必定会去东海,还有法宗,法宗是如今仅剩的三山了,虽说实力及不上剑阁刀宗,但威望毕竟还在,其余几门腾出手来,也不会置之不理……”云长清说:“晏凌拖着黑渊一路去东海,虽不知做什么,但这样声势浩大,去势汹汹,让谁不心惊,举凡他做什么,其他人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元景烁颔首,问他:“他到了哪里?”
云长清说:“他拖着黑渊,走得极慢,再有月余,约莫才能到小瀛洲。”
元景烁勾了下唇角,带着一点猩杀的凉意:“看来我们该动身了。”
“只好如此了。”云长清叹一声气:“混沌广阔,万里无垠无人烟,杀晏凌,沉黑渊,那时便是黑渊塌泄,也不至于再酿一场祸事。”
元景烁没有说话,只是又开了一壶酒,与他对碰。
两人慢慢喝着酒,喝到长街卯时打更声起,幽暗昏沉的天空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细光,便算是天亮了。
云长清喝得晕眩了,他膊肘支在凉桌上,手撑着额头,正要摆手说不再喝了,视野就被白光铺满。
一道白光自天边亮起,照亮昏幽的天空,又倏然炸开。
像一场盛大的烟花炸开,无数白涡如大雪纷落,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坠向山川平野八方。
苍鹰自天空俯旋飞过大地,那白涡所过之处,数不清绵长弯折的血河滋滋腐蚀、干涸,魇鬼嘶吼着湮没为尘灰。
“……”
云长清的手僵在那里。
元景烁垂着头,很久很久,慢慢站起来。
打更声停了,不知哪里远远飘来哀音,压抑又绝望的哭声从天谕城各个市坊飘出来,丝丝缕缕的,越来越重,形同嚎哭,汇聚到天上,飘向四面八方。
“慈舵陨了。”
元景烁哑声:“自此沧澜世上,再无药生尘。”
云长清掩住额头,眼角倏然落下泪来。


第206章
元景烁终于要动身去小瀛洲了。
白珠珠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收拾东西,就得知尹姐姐病了。
她匆匆赶到霜院,屋里已经围满了人,年轻的女孩子们手足无措聚在厅堂,不敢去里面打扰大夫诊脉,只能隔着屏风焦急往里张望。
白珠珠看见屏风后床边坐着梓素,尹姐姐无声无息躺在床上,大夫闭着眼,搭着她的手腕诊脉,好半响,睁开眼,未语便先摇了摇头。
梓素神情瞬间变了,着急说:“吴先生,您……”
“梓素小姐。”吴大夫叹着气打断她:“尹小姐不是病了,她只是…寿元尽了。”
屋里瞬间一片死寂,梓素的脸渐渐苍白,强作镇定:“是,但不久前才刚吃过延寿丹,又吃了许多延年的药材,总还能再撑一段时间,您是不是先给她治一治病,也许病好了就……”
吴大夫却摇着头,只说了一句:“梓素小姐,寿元再延,也是有尽头的,尹小姐心病早已成疾,我曾说过许多次应当放宽心绪、平和心境,可尹小姐显然……唉,如今这样,已然石药无医,老朽无能,实在无力回天。”
梓素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住,咬牙说:“吴大夫,总还是可以再想想法子的,您要什么药,还是能再请来什么大夫,您尽管说,便是天涯海角,我这就去让师兄派人去找。”
吴大夫看着她,忽然苦笑一声。
“梓素小姐,慈舵没了。”
吴大夫说着,声音渐渐忍不住哽咽:“熙舵主陨落了,慈舵嫡传一脉全没了,这世上再没有药生尘,只剩下我们这些小医者苟延残喘,这世上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全没有了,便是君侯有登天的本事,也没有用了。”
梓素说不出话。
她的手忽然被轻轻牵了牵。
“…”梓素猛地转头,就对上尹小姐慢慢睁开的眼睛。
“尹姐姐!”
尹小姐脸色苍白,温和望着她,笑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别为难吴大夫了,我知道,我的时候到了。”
梓素眼眶一下红了,屏风后的人听见,有人瞬间忍不住哭出来:“尹姐姐!”
吴大夫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转身走了,尹小姐对众人招了招手:“来,大家都过来。”
众人赶紧围过来,坐在床边,床边坐满了就站着,眼眶红红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