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啦!”薛耳紧闭双眼,忽然叫道:“谷爷,我,我听见啦。”他出语唐突,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只见他神色专注,一双出奇大的耳阵阵动。谷缜见他神气,若有所悟,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喊道:“你听到了什么?”
“鲸。。。。。。鱼”辥耳唯恐失去耳中细微生息,不敢分神,结结巴巴地道,“小奴。。。。。。听得。。。。。。到。。。。。。鲸。。。。。。。的。。。。。。声音。。
。。。。它在。。。。。。水。。。。。。里。。。。。。叫呢。。。。。。”众人惊喜交迸,霍金斯忍不住到:“胡扯,这怎么可能。”谷缜却是喜上眉梢,招手到:“大耳朵,到我身边来。”辥耳抿嘴闭眼,摸索着一步步挪到谷缜身边,口中说道:“谷爷,小奴。。。。。。不敢。。。。。。张眼。。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手。。。。。。指向哪儿,你就。。。。。上哪去。。。”说着举起手来,指定一个方向。
“我省得。”谷缜笑道,“好辥耳,生受你了,赶上鲸群,记你头等大功。”辥耳却如不闻,要知道他此时将浑身精神气力尽皆富于双耳,除了鲸鱼鸣声,身无外物,即便头顶千雷其发,他也闻如未闻。
谷缜随薛耳所指,对照罗盘,由乱礁间的狭窄水道使出内湖,转回大海,只见夜色浓烈混浊,沉沉压着海面,海天浑然一色,漆黑静谧,偶尔大海中星光一荡,才令人察觉海水汹涌。
“女王号”扯足风帆,在茫茫大海中孤独而行。不多久,拂晓乍破,晨光如洗,从身后悠悠照来,对值夜的水手而言,这景色再也奇特不过,身后是微露的晨曦,给一片海水染上明丽无方的暖色,前方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冰冷幽深。“就像是从天堂驶入地狱。”霍金斯犹自愤愤,“追踪鲸鱼,我看是追赶撒旦!”
辰时左右,桅杆上的税收忽地大声呼叫起来:“看,喷水啦,他们喷水啦。”众人闻声,感到船头,果见海平面上白浪汹涌,百十头大鲸在水中翻滚喷水,纵情嬉戏。
谷缜惊喜交集,说道:“大耳朵,真有你的,赶上鲸群啦。”薛耳闭眼木然,蓦地微微一晃,屈膝软倒,青娥就在近旁,急忙伸手将他扶住,但见她脸色惨白,竟以昏了过去,顿时大为惶急,尖声呼喊陆渐,陆渐闻声赶来,一手度入真气,一手把握薛耳脉搏,说道“不是黑天劫,他心力耗费太甚,昏过去了。”
真气如题,辥耳悠悠醒转,入眼便是陆渐关切目光,忙到:“部主,不碍事,小奴支撑得住。”陆渐道:“你且歇一阵。”薛耳道:“若歇息了,就赶不上鲸鱼啦。”陆渐略一沉默,叹道:“辥兄,为我的事,有劳你啦。既然如此,我为你护法。”说罢妥青娥照拂姚晴,自己将手按在薛耳后心,如入真气,真气化为劫力,薛耳精神为之一振。
鲸群休憩之后,复又下潜,这一次潜得既深,游的又快,将女王号远远抛开,双方相距越远,薛耳聆听鲸声越来越发不易,过了一阵,薛耳张开双眼,眼圈发红,说道:"部主,不知怎地,我,我听不到啦…"一想到自己误了主任大事,心中发急,竟然流下泪来.
陆渐心中黯然,叹道:"罢了,这莫不是天意?鲸在水中,船在水上,如鱼得水,船怎么快得过鱼?"谷缜摇了摇头,苦笑道:"可这船已快到极点,再也快不得了."薛耳闻言,伸袖将泪一抹,说道:"要是离水近些就好了,这些鲸鱼会发无声之声,无声之声入水听来,方才真切.""无声之声?"谷缜奇道,"什么东西?"薛耳道:"这种音声常人听不见,却是真真有的.蝙蝠也能发出无声之声,但在陆上,一下便能听见,这些境遇在水里发声,隔空传来,较之水中弱了好多,故而我离水越近,越能听见."便向霍金斯讨了一个喝光的空酒桶,在桶口木板处钻了两个孔,再将缆绳穿孔而过,绕着桶身缠绕数匝,打个死结,桶底放了若干重物,再交薛耳钻入,从船尾放入海中.
木桶入水,沉没近半,薛耳将耳朵贴近桶壁,凝神一听,无声之声有如潮水一般涌向耳鼓,薛耳大喜,叫道:"成啦,成啦."陆渐放心不下,顺着缆绳滑入桶中,为薛耳护法,谷缜则将缆绳一头系在船后,这么一来,大船向前,也拖着酒桶破浪尾随.
原本五大条线索,数这"鲸踪"最难,大海茫茫,追逐一群鲸鱼,真如捞针一般.梁思禽设下如此难题,对于当时之人,已成不破之局,但他万料想不到,后世劫奴之中,竟会出现一个"听几".
所谓无声之声,即是后世称之为"超声"者,听之无声,却较之寻常音声传递更远.这群大鲸后世呼之为抹香鲸,鲸脑之中蕴藉奇香"龙涎",此类鲸目力本弱,又长年潜伏深海,四周漆黑无光,是故多发超声,一来与同类联络,二来捕食猎物,三则确定航向,以便长途迁徙,不离其宗.
薛耳劫力在耳,能辩世间万音,纵是超声,却逃不出此人一双大耳.鲸群所发超声,无远不届,薛耳水中听来,鲸群去向历历分明,当下据以指明方向,陆渐再以内力出声,转告谷缜.
如此行了一日,金乌又落,薛耳谷缜均是疲惫不堪,陆渐心系姚晴,也不耐久处桶中,便与青娥换过,谷缜多日来几乎不曾睡过,意疲神弛,支撑不住,便叫来德雷克,令其掌舵,自己则坐到一边运功调息.
陆渐回了舱内,姚晴仍处昏迷,深受探她口鼻,呼吸虽然轻细,却还平稳,脉搏虽然细弱,尚不紊乱,只是头发乱蓬蓬的,显得双颊格外清瘦.陆渐伸出五指,轻轻掠起姚晴额前乱发,指尖拂过肌肤,忽然间,一阵莫名悲戚循着五指传入心田.陆渐心一酸,眼眶又热又涩,心知再瞧下去,势必哭出来.当下起身走出舱门,长长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难过,找到仙碧,托她照看姚晴,才又回到甲板。
繁星漫天,四周静的出奇,陆渐沿着船舷漫步,凝听风涛,眼望星辰,多日以来,要么与姚睛相伴,心怀伤感,要么担忧前途,焦虑不安,对于四周景物变幻,多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行程万里,竟是难得有此闲暇。
走到船尾,德雷克守在舵前,纵是寻常值夜,亦是神采奕奕,身形挺直,双眼一瞬不瞬,盯着远方。陆渐瞧得暗暗点头:“这少年真有些与众不同,不论做甚,都是恁地专注,倘若机缘来到,将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欲要出声招呼,却又言语不通,便向德雷克招了招手,微露笑意。
德雷克也点点头,仍是木无表情,陆渐又打手势,询问谷缜何在,德雷克指了指一堆缆绳,陆渐定眼望去,只见谷缜合衣卧在绳索后面,似坐非坐,似躺非躺,既似打坐,又似入睡。原来谷缜唯恐情形有变,不敢远离,不顾劳苦,露天而眠。
陆渐望着这个兄弟,心中感慨万千:“若道认真,谁又及的上他,只是这一路肩负千钧,到底让他累啦。”当下走上前去,脱下外衣,披在谷缜身上,谷缜睡梦中若有所觉,浓黑长眉微微蹙起,陆渐正要起身,忽觉一股绝大潜力从谷缜身上涌起,那件外衣如被狂风卷起,呼的一声,直冲而来。
陆渐已达神而明之的境界,骤然遇袭,神通应机而动,大金刚神力涌出体外,两股真气半空交击,外衣进退不能,竟尔定在半空,德雷克望着这咄咄怪事,一时瞠目结舌。
谷缜虽在梦中,八劲齐出,仍是非同小可,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有如冰融雪化,不住消解。陆渐微微一惊,他原本怕伤谷缜,未尽全力,是时不敢大意,双拳紧握,内力陡增。
周流八劲虽强,谷缜修为却浅,远不如万归藏那般凌厉,陆渐的真气却是雄浑无比,生生不绝,一重未淌,二重又至,有如洪波相叠,愈来愈强,那外衣受不住两股大力来回撕扯,片片碎裂,纷飞漫空,飘零如蝶。
陆渐眉头微皱,沉声道:“谷缜,是我。”他有心喝醒谷缜,这一声以内力发出,有如狮吼虎啸,振聋发聩。德雷克在一旁听见,耳中嗡嗡乱响。谁知谷缜仿佛魇住了,不但不醒,反而将身一挺,鱼跃而起,呼的一掌向陆渐拍来。
陆渐惊讶之极,但来掌玄妙无方,无奈之下,只得出手接住。悄没声息间,两人疾如电光石火,已拆了二十余招。谷缜人气互驭,出手神出鬼没,陆渐心怀疑虑,只恐伤他,处处留手,一时连连后退,须臾间已到船舷,身后便是汪洋大海,前方谷缜攻势却如惊涛骇浪,一阵阵呼啸而来。
陆渐进退维谷,一咬牙,蓦地右拳送出,拳劲如山,逼住谷缜掌势,左拳似送非送,引得谷缜挥掌劈来,作弊倏尔圈转,将来掌锁住,谷缜余下一手疾疾来攻,亦被陆渐手臂缠住,轻喝一声,神力迸发,将谷缜按在当地。
谷缜连挣数下,额上汗如雨落,陡然间一个激灵,张开双眼,神情迷茫,看到陆渐,心中忽有几分明白,蓦然一股酸软之一走遍全身,双膝下屈,给予软倒。陆渐始终留有余地,尽力含而不吐,见状收劲,将它轻轻扶了起来。谷缜汗透重衣,讶然道:“我方才做了什么?”
陆渐苦笑道:“你向我大打出手,几乎将我逼到海里去。”谷缜心中一惊,皱了皱眉,思索半晌,徐徐道:“方才我梦见万归藏了。他就在我的面前,向着我笑,我伸手打他,却怎么也打不着。”陆渐心道:“你梦里打的是万归藏,其实是我。”
“奇怪。”谷缜沉吟道:“老头子方才不像是在梦里,看得到,摸得着,活灵活现,近在眼前。姥姥的,梦什么不好,偏偏梦见老头子,呸,晦气晦气…"他喃喃自语,转身走了几走,双脚一定,身子突然僵直,呆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脸上神气十分怪异,说道:”陆渐,你那日中了六虚毒,和老头子同气相求,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陆渐道:”那件事啊?说也奇怪,只觉丹田一跳,心里便出现万归藏的样子,仿佛就在左近…"说到这里,陆渐忽地住口,脸色发白。
谷缜神色凝重,微微点头道:"老头子说过,周流六虚功,大制小,强制弱,那日在东岛,他便能遥制我体内真气,委实可怪.或许是我的周流八劲源自老头子,故能感知,或许就是但凡周流八劲,均能遥相感应…"说到这里,只觉心烦意乱,再也无心细想其中缘由.
"奇怪."陆渐沉思道,"要是这样,前些日子你怎地不觉?"谷缜懊恼道:"这些日子我心急事繁,不曾留意自身,而今回想起来,途中确有几次丹田跳动,心中出现万归藏的影子.但那念头轻微迅疾,一闪而过,我一时大意,以为念由心生,自然触发.何况那些感应,都不似今日强烈…"陆渐听得头皮发麻,四处望望,大为心虚,摇头道:“这四周都是海水,他会躲在哪里?莫非…”说到这儿,他脸色倏地发白,一字字道:“…莫非就在这艘船上?”说完这句,二人四目相对,甲板上一片寂静,倏尔一股冷风吹过,隐隐传来浪打船舷的声音。
忽听船后一个清软的声音道:“上面是部主么?”陆渐微一激灵,心道:“糟糕,我怎么将他们忘了?”当即俯身道:“薛耳,青娥,你们上来歇一阵。”说着将酒桶拽上甲板,二人浑身湿漉漉的,冷的发抖,说是风浪太大,海水灌进捅里。陆渐忙带二人回房更衣。谷缜则将众人召集来,说明此事,众人均感不可思议,于是兵分两路,将船只上下里外搜索一遍,却不见万归藏的踪迹。虞照没好气道:“老弟,你这胆子越发小了,纵然怕了万归藏,也不用这么疑神疑鬼,咋咋呼呼的,不是折腾人么?”
谷缜不耐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老头子明明就在不远。”
“不远?”虞照冷哼一声,“这四面空荡荡的,除了鸟就是鱼,万老鬼不在船上,难道变成鸟,化了鱼?”仙碧也道:“是啊,谷缜你或许多心了些。”谷缜欲辩无语,忽见左飞卿一言不发,走出舱门,纵身跃上中桅顶端,极目眺望。谷缜不觉心头一动,叫到:“风君侯,你瞧见什么?”左飞卿道:“天色太暗,看不明白。”宁凝微一沉吟,说道:“我来试试。”仙碧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笑道:“是啦,色空玄瞳,夜能视物。”宁凝双颊微微一热,纵身攀上桅顶,举母一瞧,失声叫道:“后面,后面有一艘船。”
下方众人心头一沉,这时间,一个声音由远而近,随风而至:“诸位同道,好久不见,可无恙否?”每说一字,那声音便近一些,说到“否”字,一道青光咻地划破浓浓夜色,万归藏襟袖洒然,傲立船头。
众人被他这等神出鬼没的手段惊得说不出话来,虞照不由得怒道:“万归藏,少套近乎,谁是你的同道?”万归藏笑了笑,说道“此同道非彼同道,乃是道路之道,大家同行一条道路寻找潜龙,不是同道是什么?”他笑语吟吟,但每走一步,众人心里便是一跳,霍金斯远远瞧见,大感惊奇,暗自咕哝:“这老头儿是人是鬼,从哪儿钻出来的?这些中国人古里古怪,莫非都是《天方夜谭》里的魔法师?唉,真是倒霉,头一次栽客,就装了一船怪人,下一回挑乘客,管他是中国人,摩尔人,阿拉伯人还是印度人,统统不要…”
思忖间,万归藏走到帆下,拍了拍桅杆,目光射来,用英格兰语笑道:“真是一艘好船,比我那艘可快得多了,船长先生,你有这等快船,我教你一个法儿,包你能赚大钱,比你国女王还要豪富。”他将英国说得流畅自如,已是一奇,又说有富可敌国的法儿,更叫霍金斯惊诧不已。
仙碧忍不住低声道:“奇了怪了,我认识万归藏好多年,竟不知他会说英格兰语,小时候我娘和爹议论他时,怕他听到,常用英格兰语交谈,万归藏虽然听到,也从没理会过。”
谷缜淡然道:“老头子精通九国夷语,一个英格兰语又算什么?”
仙碧吃了一惊,眼中的万归藏越发难以捉摸,忍不住道:“万归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万归藏瞧她一眼,叹道:“小碧儿,你就这么直呼我名,也不肯叫我一声义父么?”
XB微微一怔,摇头道:“你杀死左城主的那一日,仙碧的义父就已死了,东岛上重见你的那一刻,我真想你死了才好,你若死了,就还是我的义父,你活着…”说到这儿,她嗓子微微一哽,双眼浮现蒙蒙泪光。
第33卷百川归海之卷(下)
万归藏叹一口气,抬眼望天,若有所思,慢慢道:"小碧儿,你幼时活泼可爱,善解人意,最投老夫脾胃.多年来你爹娘对我表里不一,我都知道,若不是看你脸面,这二人死数十次还少了?还有这个左飞卿,是我仇敌之子,本应除之,也是你背着你娘苦求了我三次,老夫才饶他一命,即便东岛一战,我也信守承诺,纵然杀了老笨熊,也饶过这姓左的小子,只是小惩大戒,叫他受点儿微伤罢了.可笑温黛那番婆子,还以为老夫不杀左飞卿,瞧的都是她的面子."这段秘辛在万、仙二人心中隐藏多年,纵是虞、左二人也不得知,一时虞照盯着仙碧,神色惊讶,左飞卿更觉心神激荡,盯着仙碧,浑身发抖.仙碧双颊发烫,咬了咬嘴唇,说道:"万归藏,这件事你答应我不说出来的."左飞卿脱口而出:"为什么?"仙碧扬起雪白下颌,冷笑道:"我哭着求人,很有面子么?再说了,你知道是我求的,一定千感激万感激,还不把人烦死,我可不想你欠我的情,宁可你感激我妈。"左飞卿不由怔忡,虞照却拍手笑道:"说得好,施恩而不示恩,才是侠士所为,我就在想,我瞧上你哪一点,今日才算知道缘由."仙碧气得俏脸发白,道:"好啊,除了这个,我就没别的好么?"虞照一愣,苦苦思索片刻,摇头道:"想不出来,你这人婆婆妈妈,挑三拣四,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尤其喜欢管我喝酒,说起来,真没做过几件好事."听得这话,仙碧固然气得说不出话来,左飞卿也是义愤填膺,恨不能揪住这厮,重重打上两个耳刮子.万归藏却摆了摆手,望着谷缜笑道:"谷小子,我来作客,你欢喜不欢喜?"谷缜眉头一挑,嘴角闪过一抹笑意:"欢喜,怎么不欢喜,老头子你大驾光临,再好不过,就是本船小了一点儿,容不下你这尊大神."万归藏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坐下来…"说到这里,又拍了拍桅杆,说道:"好船,比我那艘快得多了。说着漫步走向后舱,谷缜见状,忍不住道:"老头子,在莺莺庙你就瞧出来了吧?""我瞧出来什么?"万归藏目光一闪,微微笑道."万某人向来眼拙,什么形影相反啊,一月照三江啊,全都瞧不出来,能到这里嘛,都是拜'紫微仪'所赐.怎么,谷大先生,这样子算不算违规,是不是论的智慧之道?"谷缜密不禁语塞,方知自己一切谋划,均已落入万归藏算中.其实当日在莺莺庙里,万归藏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还有影室,但却临机收手,故作不知,让谷缜取到真的紫微仪,一路赶到英格兰近海,破解"鲸踪"之谜.依照万归藏的念头,最好让谷缜等人将后面的谜题一一解开,待其找到潜龙,再行夺累。故而众人出海之时,他也凭借武力,强征来一条西班牙船,一路追赶,不料海上追踪不似陆地,陆地上,无论脚力马力,万归藏均能赶上谷缜一行,悄无声息,从容追踪,可一到海上,快慢全凭船速,万归藏神通再强,也不能只身泅过茫茫大海,他算计虽精却没料到霍金斯的英格兰小船远远快过西班牙大船,驶出乱礁不久,便失了谷缜一行的踪迹,万归藏先时尚还隐忍气机,不让谷缜知觉,此时唯恐追丢,再也忍耐不住,运转神通,以“同气相求”之法全力搜索谷缜方位,正逢谷缜入睡,神思懈怠,顿为所乘,万归藏当即催船赶到,他心知此番必然惊动谷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挑破脸皮,丢了本船,来到这艘船上。
谷缜明知万归藏的手段,但一问之下,老头子的话却是半真半假,一口咬定来到这里都是“紫微仪”的功劳,而且以他的性子,不但这次如此说,找到潜龙之后,他也大可以说是因为紫微仪的缘故,至于什么“猿斗尾”,“蛇窟”,谷缜不说,他也大可不问,然而眼下形势,谷缜却无法不找潜龙,明知万归藏设下圈套,也只好一头撞进去。
中土众人到此地步,方才当真明白万归藏的厉害,好比周流五要,时、势、法、术、器,万归藏已得其四:时者,姚晴生死迫在眉睫,时不我待;势者,五大线索,已然过半;法者,寻找潜龙的法门大致已定;器者,这条海船就如万归藏所言,是很快的好船。只不过叫人气闷的是,这四要都是谷缜一方造就,直应了一句俗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间,望着万归藏的背影,众人又是气恼,又是灰心,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舌战转回舱中,众人无不缄口,舱内寂寂,气氛压抑,枯坐良久,谷缜忽地拍了拍手,笑道:“如今也没什么好法子,仙碧姐姐指挥开船,薛耳依然追踪鲸鱼,至于万归藏么,我来试着对付。”
仙碧奇道:“你怎么对付?你打得过他?”
“打是打不过的。”谷缜笑笑,说道;“然这世上除了百战百胜的将军,还有一等倾危之士,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乱国。”左飞卿道;“你说的是纵横之士,如苏秦、张仪?
”谷缜道;“是啊,说不得,今日我便学学苏秦、张仪,游说游说老头子。”
“岂有此理。”左飞卿突地站起,白皙面颊涨得血红,厉声道,“你要向万归藏求情?”谷缜一摊双手,道:“如不这样,还有什么法子?”左飞卿不禁语塞,可仍是愤怒难解,盯着谷缜,胸口急剧起伏,仙碧忙起身道:“飞卿,谷缜说的是,而今智力不及,倘若一味硬抗,不免玉石俱焚,和万归藏谈谈,或许能够见到一线转机。”
左飞卿冷笑道:“是啊,他是你的好义父,说不定他一看你的宝贝面子,立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仙碧红透耳根,气道:“左飞卿,你这是什么话?”左飞卿话一出口,便有悔意,可他与万归藏仇怨太深,时下怨气难消,猛一拂袖,飘身而出。宁凝见状,欲要起身,又露迟疑之色,终归坐下。
仙碧按捺心情,向谷缜道:“你要去谈,我陪你去,哼,或许真如左飞卿所说,那人会瞧我一分颜面。”谷缜摆了摆手,叹道:“姐姐虽然是他的义女,却不知词人脾性,万归藏的为人,无情无亲无私,容不得自己心底有一丝软弱,他对你的亲情,对他而言,既是难能可贵,亦是深恶痛绝,他今日将你求救风君侯的事和盘托出,已有了割断恩义的意思,一旦有变,他必然第一个拿你开刀,灵鳌岛上,他先杀崔岳,就是一证。崔岳对他恩义极深,崔岳都杀得,还有谁杀不得?”
仙碧听了失神,回想少时万归藏待自己的好,到此地步,真真叫人不胜伤感。谷缜见她神色,叹道:“这几日,姊姊避着他些。”当下起身,陆渐忽道:“谷缜,我陪你去。”
谷缜知他放心不下自己,便点头答允。
船尾后舱处于甲板上方,在诸舱之中,居高临下,地势极为有利,万归藏占住这里,颇有掌控全船之意。还未走近,便听见万归藏与霍金斯交谈,说的都是英格兰语,谷缜这几日听多了这国语言,约莫识得几个词儿,隐约听得二人言语中不断冒出“西班牙”,“黄金”,“抢劫”等词,霍金斯言语间似乎极为欢畅。
不一时,谈论中断,霍金斯吹着口哨从舱里钻出来,瞧着二人嘻嘻直笑,一脸的志得意满,扬长而去。陆渐瞧他背影,冷笑道:“这厮也投入万归藏门下了。”谷缜笑道:“这就叫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话音放落,忽听万归藏脏舱内笑道:“小谷儿,背后说长道短,可不是大丈夫所为。”谷缜笑道:“跟你老头子一比,区区不过是刚发蒙的学生,哪儿算什么大丈夫?”他突然自弱了身份,万归藏微感诧异,冷哼一声:“无事献殷勤,你闹什么名堂?”
谷缜嘻嘻一笑,走进舱内,左顾右盼。万归藏端坐在桌旁,桌上一盏鱼油灯昏黄摇曳,见了谷,陆二人,问道:“你们来做甚?”谷缜笑道:“旅途寂寞,特来找老头子你打双陆,解闷消乏。”
万归藏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说道:“哦,你还带了双陆?”谷缜笑道:“这玩意是老头子你教我的,睹物思人,故而我一向带着。”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打开盒中丝绸,却是数十枚象牙棋子,丝绸摊开,?是棋盘。
万归藏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见谷缜分过棋子,便拈一枚,也不多说,随手落下。谷缜应了一子,笑道:“老头子,你方才给霍金斯吃了哪门子蜜蜂屎,瞧他尾巴翘到一万尺高,把南天门都给捅破了。”万归藏淡淡地道:“我教了他一个无本万利、赚大钱的法子。”
“容我猜猜!”谷缜沉吟道,“你莫不是让他打劫西班牙的商船?”
万归藏从容落下一子,微微笑道:“你小子就有这点儿鬼机灵。前数十年,一位大海客在大海那边发现一块陆地,纵是《山海经》、《万国图志》都不曾提及,真是鸿蒙初开头一次。把陆地上先前也有几个未开化的小国,西班牙人一到,便将其轻轻收拾了。可哀的是,这些小国虽弱,却多是金银,是以西班牙人日夜驱使土着,采掘金银,再以船舶满载而归,当地土着备受苦楚,哀鸿遍野,西班牙却由此富甲一方,雄及一时。”
陆渐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这西班牙赚的都是不义之财?”
“不错。”万归藏笑道,“但这不义二子却是大可斟酌,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西班牙当年举国精穷,不如此怎可致富?可也是造化弄人,从那大陆到西班牙,海波万里,无兵可守,无险可据,西班牙的金银船既沉且慢,就如去了爪牙的虎豹,只要船够快,炮够多,既可从容劫掠。”陆渐皱眉道:“你这么不是教人做海盗么?”
“海盗?”万归藏冷笑一声,淡淡道,“金银都是西班牙从土着手里抢来的,本是不义之财,抢过来有何不可?这就是叫损强补弱,乃是天道。谷小子,这等事你也做过吧?四大寇百船财货,被你拦道截住,洗劫一空,逼得汪直那厮几乎投海自尽。”
谷缜被他说到生平得意之事,挠了挠头,呵呵笑道:“过奖过奖,那都是很久之前了,而今我转了行,不干这营生了。”
“什么叫转了行?分明是转了性。”万归藏冷冷一笑,“你小子是越活越没出息,少时锐气消磨带劲,叫人失望得很。”谷缜笑道:“老头子,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喜欢杀人,我是能不杀就不杀,得饶人出且饶人。”
万归藏摇头道:“世人痴顽愚昧,不杀不足以警世,不杀不足已立法,秦用杀戮,一统六国,汉崇儒道,三尺法下,又有多少孤鬼冤魂?”
“警世立法?”谷缜眼中微露讥笑之色,“敢情我看走了眼了,原来老头子你不是混世界的魔王,却是心怀苍生的菩萨?”说着拍的一声,重重落下一子。
“菩萨又如何?”万归藏拈起一子,举而不投,“文殊佛成道之日,扫荡十万魔军,这算不算杀戮?”
谷缜未答,陆渐已抢着道:“那是魔,又不是人!”万归藏道:“那么你敢说,这浩浩十万魔军,就每一个无辜之魔?”陆渐一愣,他只想人是人,魔是魔,这些魔是否无辜,却没想过。谷缜笑了笑,解围道:“魔者多恶行,那是该杀。”万归藏道:“人的恶性可曾少了?倘有一魔,生于魔族,年少无知,未及行恶,算不算无辜?”
谷缜道:“魔就是魔,而今不行恶将来未必.”万归藏哈哈一笑,一子如天马行空,飘然落下:"那么人呢,而今虽不行恶,将来可也未必,哈哈,将来,将来,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定?按照你的话,这天下人岂不都有为非作歹的可能?”
谷缜一怔,凝视棋盘,口中笑道:"孟子曰人性本善,人生如白纸,并无点墨,是黑是白,全因后来.”谈笑间轻轻落下一子,化解万归藏的凌厉棋势.
谷缜笑道:“闹了半天,佛教、儒家都是杀戮的大行家.那么道家呢?逍遥于山水,忘情于江湖,神游于无有之乡,与杀戮没有干系吧?”
万归藏微微一笑,应了一子,淡然道:“若论杀戮,道家才是杀人的祖宗.”谷缜怪道:“这话怎讲?”万归藏道:“敢问自古以来,何事杀人最多?”谷缜沉吟道:“杀人最多,莫过于兵事,屠万姓,毁名城,流血漂橹,伏尸万里.”
万归藏道了一声“好”,说道:“《道德经》有言:‘骄兵必败,哀兵必胜’,论兵法之要,竟是先于孙子.自此之后,道不离兵,兵不离道,兵家道家,异途同源.”
陆渐忍不住道:“道士是道士,将军是将军,八棍子也打不着,怎么会是同源?”
万归藏笑了笑:“《道德经》论道德,将‘道’之一物比作流水,说道‘上善若水’,譬喻道如流水,无所不至,随物赋形.《孙子》论兵法,亦将兵法比作流水,道是'兵形象水',譬喻用兵亦如流水,因故变化,不拘常态.至于道家中以实就虚,以退为进,以弱胜强,无为而无不为,种种道理,均可化之于兵法,故而孙子十三篇,兵者五事:道,天,地,将,法,首论'道'者.
"除了'兵'家,法家酷烈实也源自黄老之术.为何?道家崇尚得天道必去人欲,大有径庭,不近人情,以神圣凌凡尘,视凡人如蝼蚁,将这道理行之于人世,顿成刑名造势,法术权诈.所行之事,无不刻薄少恩,残酷非常.司马迁就看得明白,将道家老庄与法家申韩并列,以为申不害本于黄老,韩非子极惨少恩,都是源于老庄道德之意,秦一六国,外用于兵,内用于法,殊不知这两家的老祖宗都是道家,因此缘故,后世道家,多成乱源,张道陵割据在前,太平道祸乱在后,黄巾百万,蹂躏中国,何晏谈玄,流毒无穷,开启五百年之战乱,几乎亡我华夏.谷小子,你说,这道家算不算杀人的祖宗?"万归藏手中落子如飞,口中谈笑无忌,他词锋凌厉,谷缜一时反驳不得,只得笑道:"这么说,还是墨家最好,兼爱非攻."万归藏淡然道:"墨家立意虽高,手段却落了下乘,讲究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所谓非攻,却受制于攻者,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说到底还是杀戮罢了."陆渐听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说到:"难道这世上便没有不杀之法?"万归藏笑笑:"那倒并非没有."陆渐一时间忘了敌我,由衷喜道:"什么法子?"万归藏道:"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便可不杀."陆渐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何才能做到?"万归藏瞧了谷缜一眼,笑道:"谷小子,你说呢?"谷缜道:"兵法又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屈人之兵,重在谋略外交,耍得对方晕头转向,不敢跟你交手."万归藏笑而不语,谷缜盯他一阵,道:"难道错了?"万归藏笑道:"这么多年,你这小子仍是改不掉轻浮投机的毛病,你说得不错,却不是最要紧的.自古以来,擅长伐谋伐交的国家不少,其中亡掉的也不少.其实归根到底,能不战而屈人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比对手要强,倘若伐谋,伐交,伐兵均能强过对手,以至强服至弱,自当不战而胜,既然不战而胜,又何必杀人?"谷缜盯着他,似笑非笑:"就好比说,你老头子处处强过我等,大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用不着心急杀人了."万归藏微微一笑:"举一反三,说得不错."谷缜道:"可你以往告诉我,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损强补弱,方为天道,损弱补强,那是人道."万归藏笑笑,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从何而生?天生五谷,五谷化气,气化精血,精血生人,故而人乃天生.人之道本就是天之道.只不过,天道如水,随物赋形,在天上,它是一个模样.在水中,它是一个模样,在人群之中,它又是一个模样,可说天道惟微,凡人渺小,纵是老子、佛陀,也仅能知其一面,不可面面俱知。损强补弱是天道,损弱补强又何尝不是?不损弱,何来强,若无强,又从何损之?”
这番话玄机极深,陆渐听得头大如斗,在一旁闷闷不乐,谷缜却若有所想,半晌笑道:“老头子,闲话说了一通,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奉劝你两句。这江湖里不过是一群武夫,纵然一统,又有何用?至于做皇帝,更无乐趣,每天的奏章,也能把人敲得烦死。你纵然武功盖世,年岁却已半百,熬更守夜,岂不是活受罪么?为了一把费力不讨好的破龙椅,搭上无数百姓性命,太不值得。老头子,你何不看开一些,做个富家翁,享尽天伦,岂不快活?”
万归藏哈哈大笑,笑罢望着谷缜道:“小子,你小瞧人了,老夫若要做富翁,早就做了。我问你,我做皇帝强些,还是嘉靖那蠢物强些?”谷缜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头子你强些。”
万归藏道:“既然损弱补强也是天道,老夫取那个蠢物而代之,岂不正是替天行道?那把破龙椅如何如何,万某并不放在心上,龙椅上的人又弱又蠢,却是叫人讨厌。强者为王,天公地道。谷小子,你若真想劝我,我倒有个折中法儿。你要不要听?”
谷缜笑道:“洗耳恭听。”万归藏微微一笑,说道:“万某没有儿女,打下江山,无人可继。你若归顺于我,将来我取江山,你做皇帝,老夫挂一个太上皇得名头如何?”
谷陆二人均是怔住,之一问如惊世骇俗,如奇峰突起,顷刻间反客为主,谷缜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叮嘱万归藏,神色疑惑,万归藏只是笑笑,侃侃而谈:你是我得意弟子,承我商道,传我武功,最难得的是你这份气度,泱泱然有王者之风,天生的帝王胚子。咱爷俩倘若联手,方今天下,谁又抵挡的了?呵呵,谷小子,成龙成蛇在你一念之间,若要斗下去,那也如你,反正是要输得,若是归顺我么,好处说之不尽,你是明白人,孰轻孰重,一想而知。”
陆渐只见谷缜神色犹豫,只当他动了心,不由大急,叫道:“谷缜,别听他的,这是他的离间计。。。。。。”万归藏一挥手,不耐道:“滚开,你懂什么?”陆渐大声道:“你这人狡诈无信,那一句话又信得?当初你许了仇石周流六虚,还说让他做西城之主,事到临头,却瞧着他送命,也不稍加援手。”
万归藏笑了笑,说道:他连你都杀不了,又怎能继承老夫的衣钵?”陆渐道:“我看你只是空口说白话,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让他继承你的衣钵。”万归藏并不理睬,望着谷缜道:“谷小子,凡事应有自己主张,休听他人拨弄。你也不需立马答我,仔细想想,再行定夺。”
谷缜低眉一笑,长叹道:“老头子你这主意着实诱人,只有一点不好,叫我十分犹豫?”陆渐听得变了脸色,失声道:“谷缜。。。。。。”万归藏一挥手,笑道:“那一点不好?”谷缜道:“我皇帝还没做,先多了一个姓氏,这姓氏大大不好,叫人很不舒服。”万归藏奇道:“哪有此事,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