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一路走来,深感有心无力,不由忖道:“若能有个法子,叫天下间再无兵灾饥谨,男耕女织,工商乐业,人人和睦,互相敬爱,那该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乱世流离,蒙蒙胧胧生出天下大同的念头,只可惜这念头从古至今,困扰无数哲人志士,却始终不能真正实现。陆渐空负黑天神通,金刚大力,面对如此宏愿,却也只能想象一番罢了。
这日抵达南京,询问“得一山庄”,却在南京城南。陆渐快步前往,只见牛马花红,酒肉乐器满载于道,不少男女衣衫鲜丽,说笑不禁,三五成群,亦向“得一山庄”方向走去。陆渐瞧得奇怪,忽觉口渴,便到路边茶社喝茶,忽听有人大声说话,转眼望去,两个运酒的男子也在茶社里喝茶闲聊。
只听其中年长的说道:“这沈少爷真是豪气,前日派人来店里,只是说‘一百坛久,没酿足一百年的统统不要,届时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铺子’。”
另一年少的嗤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谁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让他买光了,下次娶妾,瞧他还拿什么喝去?听说他还出动几十匹快马,五天之内,从京城、扬州、西安、济南请来十几位名厨,又请了好几支昆曲班子,连鲁王府的乐班子也让他借来了,至于花灯锦缎,金银珠宝,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场可大得很,没十万两银子不能济事。”
“真是造孽。”年长者叹道,“正值荒年,穷人饿死了不知多少,这姓沈的娶媳妇却要十万两银子。难道说人家的媳妇都是肉长的,他媳妇是金子捏的?”
年少者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见过的都说,那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儿,瞧过一面,连做梦也想呢。”年长者道:“是谁家闺女?”年少者道:“家世却不知道,听说是他什么师妹,姓,姓什么,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说起来,都叫她姚小姐,说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珑,是个女张良,雌诸葛,和那沈少爷倒是绝配。”
说到这里,忽听“哐当”一声,两人转眼望去,只瞧一个农夫装扮的青年人神色呆滞,傻愣愣站在左近,一只茶碗在他脚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来,怒道:“你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干吗打碎我的碗?赔来,赔来…”说着揪住那年轻人的衣襟,那年轻人任他摇晃,既不言语,亦不动弹。
年长的运酒人瞧不过眼,喝道:“荒岁饥年的,何苦折磨人。这后生想也是逃荒来的,喝一碗茶,也被你这狗才欺负。”茶博士脸色一变,正要回骂,那年长者却啐了一口,摸一文钱,丢了过去。茶博士接过钱,神色略缓,恨恨道:“一个运酒的杀才,有什么了不起?”
年少的也埋怨道:“自己都没钱,还装什么善人?”那年长的瞧了那后生一眼,见他神魂不守,仍不说话,不由心中纳罕:“这人莫非是个傻子,我替他解围,怎也不道个谢字。”不觉哼了一声,将茶饮尽,与年少者驾车去了。
日华如水,悄然流西,人影随着日光慢慢转移,由长变短,短而复长。万物变化如故,陆渐却忘了身在何时,身在何处。前方大道上,喜的,乐的,沸沸扬扬;红的,艳的,满目皆是,而在陆渐眼里,一切色彩,无不是灰蒙蒙的,在他耳中,锣鼓再响,也只不过是世人的嘲笑罢了。
蓦然间,陆渐几乎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瞎子,若是聋了,就不会听见这些伤心的事,若是瞎了,就不用看到这些可厌的人,想要号啕痛哭,却是哭不出来,想要放声大叫,可没有一点儿气力。什么黑天书,什么大金刚神力,此时此地,统统化为乌有,纵然天下无敌,也敌不过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陆渐一下,大声道,“沈少爷设了流水筵席,招待四方,我要赴宴去了。”眼见陆渐不动,心中厌恶,又拍他一下,厉声道:“收摊了,还不走么?”话音方落,忽见陆渐身子一震,捂着脸跪了下去,双肩耸动,眼泪从指缝里如泉涌出,喉咙里发出嘶哑哭声。
茶博士莫名其妙,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敢情是个臭疯子,真他奶奶的晦气。”恶念陡起,狠狠踹了陆渐一脚,陆渐身子前倾,脸颊撞着泥地。
“疯子,疯子。”茶博士口中大骂,又狠狠踢了陆渐两脚,陆渐应脚滚了两匝,一头栽到茶社旁的烂泥坑里,那里本是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陆渐一滚,污泥秽物涂了满脸,但却兀自不觉,蜷着身子,放声大哭。
茶博士平日里受尽他人轻贱侮辱,今日难得轻贱侮辱他人一回,心中痛快无比,瞧见陆渐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踢他两脚,方才转身关了铺子,一摇一摆,哼着小调,向着“得一山庄”去了。馊气,臭气冲鼻而来,陆渐略略清醒了一些,呆了一会儿,忽觉四周沉寂下去,勉力爬起身来,掉头四顾,道路上空空荡荡,已无行人,极远处隐隐传来吹打之声。
陆渐踉跄走了两步,但觉双腿发软,脸上肌肉抽搐扭曲,不受控制。
“去不去?”陆渐站在大道中央,心中不胜茫然,“若不去,爷爷怎么办,宁不空说得出,办得到,我已失去阿晴,还要再失去爷爷么?”想到这儿,他攒袖拭去脸上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着山庄走去。
越近那喧嚣之处,陆渐步子越发艰难。道路两旁,风光佳秀,青山叠嶂,林烟翠寒,恰似两道青色长眉,杳杳去远,翠浓深处,流云淡淡,绝似眉间泪痕,俄而飘来,环绕在陆渐身边,凄伤之意,丝丝入骨。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有人冷笑道:“又来一个吃白食的,少爷也真是,设什么流水筵席,做什么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这些臭要饭的。”陆渐转头望去,只见两匹骏马迤俪而来,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一人,正是沈秀的贴身奴仆孙贵,侧目瞥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丝讥笑。另一个骑士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爷做这些事,不过是哄夫人开心。再说了,这次倒卖谷米,少爷不是狠狠赚了一笔?几百桌菜肴,九牛一毛罢了。”
孙贵却将脸一沉,喝道:“刘荣,你说什么浑化,谁说少爷倒卖谷米了?”刘荣脸色一变,瞧了瞧陆渐,蓦地眼露杀机,长鞭一圈,便向陆渐颈项缠来,不料鞭到半空,斜刺里飞来一鞭,将刘荣马鞭缠住,刘荣回头愣道:“孙贵,你挡我作甚?”孙贵冷冷道:“今日是少爷大喜,不宜见血,料想这个臭叫花子,也不懂什么。”刘荣面露尴尬之色,哼了一声,挥鞭击马,飘然去了。孙贵望了陆渐一眼,见他神色呆怔,不觉嘿嘿一笑,打马随在刘荣身后。
陆渐不觉心潮起伏:“如此饥荒,沈秀还在倒卖谷米,真可谓丧尽天良,尤可恨的是,他还瞒着母亲,假装仁义。如此败类,阿晴怎能嫁给他…”想到这里,不由心如刀割。
走了约莫里许,遥见前方一座庄园,背依青山,柳林环绕,粉白围墙曲折如带,走得近了,但见庄前乱哄哄的,设了三百来席,流民百姓纷纷围坐,争抢馍馍稀粥,身后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罢,后者又来。
陆渐心道:“这不就是所谓流水席么?”当下越过众人,方到庄门,便被庄丁拦住,喝道:“臭叫花子,一边等着。庄子里只接贵客,没有请柬不得入内。”陆渐一皱眉,抬眼望去,但见山庄门户壮丽,左楹柱上以隶书写道:“天得一则清”;右楹柱上写道:“地得一则宁”:门首横书四个打字:“四海淡然”。
正犹豫是否入内,忽听庄内锣鼓鸣响,人声鼎沸,正不知发生何事,忽见那刘荣走出庄门,大声道:“方才胡总督请了圣旨,沈秀沈公子赈灾有功,特赏御酒一瓶,白银五十两,授从五品官。沈公子与民同乐,在场的,再赏一个白面馍馍,两勺稀粥。”
众人大喜,纷纷向着庄内跪拜,恭祝沈家少爷多子多孙,福寿永昌,庄园上空一时嗡嗡声不绝,尽是阿谀奉承之言。刘荣扫视众人,神色既是得意,又有几分不屑。忽听庄内鞭炮声响,不觉喜道:“迎新人了。”转身入庄。
陆渐听到这里,心一急,快步赶上,门前庄丁张臂欲拦,陆渐只一闪,身如无物,早已穿过众人阻拦,到了庄门之内。众庄丁又惊又怒,齐叫道:“臭叫花子,哪里走?”纷纷抢上来捉拿陆渐,不料陆渐身法展开,身在人群,如鱼得水,一扭一动,身周众人便觉身不由己,自然让开一条路来,待得陆渐经过,即又合拢,将一众庄丁挡在外面。
到了人群前方,陆渐举目一瞧,只见沈秀身着珠绣吉服,意气风发,手拽红绸,牵着新人。那新人披大红盖头,霞裳绚美,一双白嫩纤手,盈盈握着半截红绸,步步生莲,仪态动人。
陆渐一见那女子身形,心尖儿也似颤抖起来,泪眼模糊,喉间干涩。转眼望去,喜堂华美无比,大红喜字下,沈舟虚夫妇并肩而坐,沈舟虚仍是一袭青衫,容色淡定,不见喜怒。商清影却一扫素淡,身着盛妆,柳眉杏眼,肤白如玉,风韵楚楚,竟压过喜堂上下一众丫鬟贵妇,惹得堂下客人纷纷猜测,若是新娘子揭了盖头,这婆媳二人谁更美丽一些。
商清影见了爱子,喜上眉梢,只觉儿子风神俊秀,世间男子无人能比;又想到儿子娶了媳妇,势必再无往日那般依恋自己,又不觉有些怅然若失。恍惚间,忽听司仪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见沈秀下拜,怕他硌痛了膝盖,沈秀双膝甫一着地,便伸手扶起,抚着沈秀鬓发,轻声道:“好孩儿,娶了媳妇,可得好好对待人家。”沈秀笑道:“妈,还用你说么?我不但对她好,更会加倍孝敬娘亲。”商清影心头一乱,眉眼泛红,为掩窘状,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转眼看向沈舟虚,却见他斜眼睨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沈秀不觉面皮发烫,忽听司仪又叫道:“夫妻对拜。”急忙收敛心神,更与新人拜过,但听司仪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心头发痒,狂喜不禁,拽着新人,方要转身,忽听有人大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
沈秀掉头望去,只见一个人浑身泥污,有如叫花子,身法却是比电还快,直奔喜堂。几个庄丁拥上阻拦,却被他合身一撞,纸糊也似,纷纷跌开。沈秀一愣神,那人已到堂上。堂上颇有天部高手,见状纷纷上前,数十拳脚齐向那人聚拢,那人浑如未觉,拳脚近身,一扭一闪,身上仿佛涂了一层油脂,拳脚无从着力,纷纷从他身侧滑出,身上空门显露,那人手肘头撞,抵隙而入,霎时间闷哼之声不绝,天部弟子纷纷瘫倒。人群中灰影闪动,来人已到沈秀面前。
沈秀吃了一惊,挥掌便打,不料那人一个筋斗,翻过沈秀头顶,沈秀拳脚落空,慌忙将身一矮,旋风后转,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左脚伸出,轻轻点在那大红喜字上,沈秀转身之时,他已凌空翻回,复又落到沈秀身后。沈秀转念不及,那人蓦地凌空出膝,顶在他后心“至阳穴”上,扑通一声,沈秀浑身软麻,形如一个肉垫,被来人跪在膝下。
此人来势奇快,似入无人之境,堂上堂下,没有几个人还过神来,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才惊觉,一片哗然。却见来人衣衫又脏又破,两行泪水不绝滑落,在脸上泥污中留下两道深痕,身子则是不住发抖,蓦地两手抱头,向新娘大哭几声,忽又举头撞地,咚咚做响,喉咙间呜呜咽咽,似乎叫唤某人名字,附近宾客隐约听到“阿晴”两字,均是不胜惊愕。那新娘却似吓呆了,木雕般伫立着,一动不动。这情形无比怪异,众人相顾愕然,但又害怕这怪叫花子武功厉害,无人胆敢上前。
来人正是陆渐,他见婚礼已成,将入洞房,不知怎的血涌头顶,浑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当真见了姚晴,却有不知说什么才好,哭了几声,难受至极,唯有以头抢地,才能化解心中愤懑。
难受之际,忽觉风来,陆渐只当天部高手来袭,心中暗怒,便想反击,但一抬头,却是愣住,只见商清影脸色苍白,双目睁得极大,伸出左手,扫将过来。这一下,无论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虚看出陆渐身份,忌惮他神通了得,不敢出手,心念疾转,正想对策,不料商清影心系爱子,竟然奋不顾身扑向陆渐。沈舟虚阻拦不及,惊骇欲绝,心知陆渐举手抬脚,威力绝大,妻子柔弱不武,决然挡不住大金刚神力轻轻一击。
大堂上人人屏息,静寂无声,忽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陆渐一个耳光。陆渐不觉愣住,旁观众人更是骇然,望着二人,心子提到嗓子眼上。忽见商清影一咬牙,喝道:“还不让开么?”举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陆渐右颊。陆渐却如不觉,怔怔望着商清影,仿佛痴了一般。
“让开。”商清影推了陆渐一把,却如蚍蜉撼树,哪能推动分毫,眼见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双拳齐下,打在他双肩眉梢。陆渐却始终一动不动,既不还手,也不抵挡。
商清影原本柔弱,打了十来拳,便觉呼吸急促,浑身发软,忍不住骂道:“你这人真可恶,干吗欺负我的秀儿,你,你再不让,我,我便与你拼了。”说着低头便要来撞陆渐。陆渐无奈,只得起身,伸手去扶,却被商清影拂袖甩开,也不瞧上陆渐一眼,反身扶起沈秀,但见他鼻青脸肿,嘴唇也破了一块,血流如注当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泼得陆渐满脸。茶水洗去泥污,显出陆渐本来面目,商清影认出他来,咦了一声,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这样,上次就该将你送去见官。”陆渐不知怎的,一遇这女子目光,气势便是大馁,怎也无法与之抗衡,听他逼问,没来由眼眶一热,涩声道:“沈夫人,对不住,我也知道不该来,可,可一见阿晴嫁人,我就心里难过,恨不得死了才好。”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下来。
商清影初时只有怒意,但瞧陆渐神色如此愁苦,俨然遇上极伤心的事情,又不觉心中微软,回头问道:“秀儿,你认得他么?”沈秀面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后,闻言忙道:“我认得他,他和孩儿一样,都喜欢姚师妹,但师妹最终垂青孩儿,这人心中不岔,故来寻衅。”
商清影才知这陆渐竟是为情所困,无怪悲愁至此,想到这里,更觉同情,苦笑道:“你难道不明白么?情之一物,不可勉强。姚姑娘只有一身,不能嫁给两人,既然选了秀儿,便会与他白首偕老。你再伤心难过,也没用处,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若不然,呆会儿官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陆渐摇头道,“你儿子人面兽心,我不许阿晴嫁他。”
“闭嘴。”商清影玉面涨红,厉声道,“你嫉妒秀儿也就罢了,如此血口喷人,不嫌无耻吗?”陆渐道:“我哪有血口喷人…”他指着沈秀,定一定神,大声道,“他杀害老人,勾引尼姑,趁着荒年囤积谷米,高价卖出,害死无数百姓…”堂上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摇头,商清影更觉陆渐胡搅蛮缠,可恶至极,些微好感也丧失殆尽,大声道:“你要诋毁秀儿,也该寻几个好些的理由。你说他杀害老人,真是胡说,秀儿平日最是尊老,见了穷苦老人,都要赠送银两;至于勾引尼姑,更是荒唐透顶,秀儿对姚姑娘的一片痴心,谁会看不出来?至于囤积谷米,更不对了,你瞧庄外,大婚之余,秀儿也不忘赈济灾民,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做得到…”
陆渐道:“他,他…”他不善辩论,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只涨得面红耳赤,沈秀见状,胆气略粗,扬声道:“不错,姓陆的,你这么污蔑本人,可有什么凭证…”商清影闻言,回头看他一眼,眼里流露怜爱之色,转头再瞧陆渐,冷冷道:“是啊,你有什么凭证?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么欺心枉理的话,你怎么说得出来?”
陆渐明知沈秀底细,说到证据,却是一件也无,空自心中气恼,却无半点儿法子,情急中,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眼瞧着沈秀面露诡笑,心中更怒,喝道:“姓沈的,你还在假话连篇,若不吐实,我,我叫你好看。”
沈秀一惊,急往后缩,商清影用身子将他挡住,瞪着陆渐,眉间透着无比坚毅。陆渐本想动武,见这情形,大感踌躇。这时忽听沈舟虚徐徐道:“世间万事,均说不过一个理字。陆道友,你是金刚传人,当世高手。金刚一脉虽是空门,但历代祖师济事救人,道德渊深,从不胡作非为。你今日擅闯婚堂,强夺人妻,更肆意污蔑劣子。所作所为,伤天害理,金刚一派历代祖师地下有知,不知该当有何感想。”
陆渐一愣,大声道:“沈先生,你这话不对,沈秀做的事,别人不知道,你号称‘天算’,会不知吗?”沈舟虚微微摇头:“我知道什么?我只知么,劣子性子虽有些不好,但重情爱物,心怀慈悲,你说的那些事情,尽都是凭空捏造罢了。”商清影闻言,心中大慰,望着沈舟虚,含笑点头。陆渐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倏一晃身,已至沈舟虚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说谎。”沈舟虚任他拽着,笑道:“怎么,陆大侠,你连我这断腿的瘸子也不放过?也罢,足下既是金刚传人,武功盖世,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陆渐脸色涨紫,道:“我,我…你,你…”蓦地如泄气的皮球,颓然放手,踉跄后退两步,回望四周,只见人人望着自己,无不露出鄙夷之色。陆渐心中茫然无比,掉头望着姚晴,喃喃道:“阿晴,你怎么不说话,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为何还要嫁他?”
大红盖头缨络低垂,经风一吹,轻轻摇晃,色泽变幻莫测。姚晴始终一动不动,寂如木石。刹那间,陆渐心底里涌起一股绝望,只觉眼前发黑,喉咙腥甜,蓦地屈膝跪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众人见他吐血,正觉吃惊,忽听庄外锣鼓声喧,唢呐高唱,讶异中,一个庄丁慌张奔入,结结巴巴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虚皱眉道:“慌张什么?”那庄丁道:“庄外又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花轿鼓乐,一样不缺,直往山庄里乱闯。问他们做什么,他们,他们说…”
忽地瞟了沈秀一眼,欲言又止。沈舟虚不耐道:“说什么?”
那庄丁神情似哭似笑:“他们说,是给少爷送新娘子来了。”“胡闹!”沈舟虚脸色陡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么?”话音未落,忽见人群骚动,让出一条道路,十来个仆婢,轿夫拥着一个吉服女子娉娉袅袅,向着喜堂走来。
沈舟虚眉头大皱,沈秀却按捺不住,跳到堂前,喝道:“哪来的臭贼,竟敢消遣沈某?”话音未落,那新娘嘤咛一声,掀开盖头,媚声道:“沈公子,你好没良心,就不认得奴家了?”沈秀定眼一瞧,不觉心中咯噔一下,额头冒出密密汗珠,原来这女子竟是他在南京私宅里偷养的情人,本是青楼女子,此时全然不顾规矩,趁机掀起盖头,左顾右盼。
沈秀又惊又怒,蓦地脸色一沉,高叫道:“哪来的野婆娘,谁认得你了?”那女子见他一反往日温柔,声色俱厉,不由得心中委屈,双眼一红,滚下泪来,哽咽道:“不是你让人来说,今日娶我入门的么?怎么,怎么突然又不认了?”沈秀气得双眼喷火,若非众目睽睽之下,定要将眼前女子拽将过来,抽上两个嘴巴,当下低吼道:“少胡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若不然,本公子叫你好看。”
话音未落,忽听人群里有人阴阳怪气地道:“沈公子好福气,一天娶两个老婆。”另一人闷声道:“你懂什么,这叫做一箭双雕。”先一人笑道:“一箭双雕固然好,就怕公子爷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未必射得中呢。”沈秀大怒,瞪眼向人群中搜寻,那二人却忽地沉寂下去,一眼望去,尽是人脸,分不出是谁说话。这时间,忽又听庄外锣鼓喧天,沈秀心觉不妙,转头望去,一个庄丁又闯进来,喘气道:“不好了,又来一队送亲的。”
此言一出,堂上宾客哗然,纷纷掉头望向门首,又见七八个仆婢拥着一个吉服新人,冉冉入庄。那女子并未盖头,而是带着珠帘凤冠,绰约看到沈秀,悲叫一声,向他扑来。沈秀急忙让开,女子未能纵身入怀,便扯住他衣袖,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来见我,天幸你还有良心,派人接我成亲。倘若再过几日见不着你,我,我便死给你看。”
沈秀认出这女子是自己养在苏州的情人,心中当真惊怒难遏,忽听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道:“这下好了,先叫一箭双雕,如今又叫什么?”那个闷闷的声音道:“还用说么,自然叫做连中三元了。”先前那人啧啧道:“三元?三鼋?不就是三头王八么?连中三元,岂不是骂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那个沉闷声音道:“那么你说是什么?”
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应该叫做‘三阳开泰’。”那个沉闷声音道:“放屁,男子,阳也;女子,阴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个老婆,怎么能叫三阳开泰,应该叫做三阴开泰才对。”先一人笑道:“三阳才能开泰,三阴当是开否,对,就叫‘三阴开否’。”沈秀几乎气炸了肺,但被那女子揪住衣杉,脱身不得,先来的南京情人见状,亦上前来。二女眼看对方均着吉服,惊诧之余,互生恨妒,松开沈秀,对骂几句,互相厮打起来。
梁上君徐徐起身,嘻嘻笑道:“乖后生,再叫我两声前辈听听。”忽地眼前人影一晃,头上一轻,斗笠已被陆渐揭开。陆渐瞪着他倒退两步,满脸不信之色,忽地一声惊呼,上前将他抱住,大叫道:“死谷缜,臭谷缜,你不学好,又来唬人。”叫到后面,已是喜极而泣。
谷缜见他如此激动,心中不胜感慨,俊眼泛红,叹了口气,笑道:“乖后生,我又不是你的阿晴,你抱我这样紧做什么?”
陆渐听得这话,又羞又恼,放开谷缜,狠狠给他一拳,骂道:“你不讲义气,既然没死,怎么也不找我?”谷缜笑道:“我不是找你来了么?还帮你出了一口恶气,给沈秀那小子娶了九个老婆,如今‘得一山庄’闹成一锅稀粥了,真他奶奶的过瘾。”陆渐想到方才送亲队伍接二连三的情形,也不由得哈哈大笑,握住谷缜手臂道:“这种缺德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谷缜笑笑,双手互击,从远处树后闪出两人,正是张甲、刘乙。谷缜笑道:“这二位都是我的伙计,这次为沈秀娶亲,都是他们一手操办。”又指陆渐道:“这位便是我常说的陆爷,还不来见过。”张、刘二人含笑上前,拱手道:“见过陆爷。”谷缜笑道:“他二人都是一方大豪,今日随我来此耍宝,真是大材小用。”张甲笑道:“能随谷爷耍宝,该是小材大用才对。”谷缜笑了笑,挥手道:“此间没你们的事了,去吧。”二人躬身施礼,默默去了。
陆渐满腹好奇,眼见二人远去。拉住谷缜,急急问道:“谷缜你怎么活过来的?”“说来话长。”谷缜皱了皱眉,若有心事,“还是去我住所聊吧。”说着走到了路口,一拍手,便有仆人牵来两匹骏马,二人翻身上马,疾驰数里,便见一片柏林,霜皮溜雨,枝干挺拔,密林幽处,隐约可见一所精舍。
谷缜下马入林,将近精舍,便听一个脆声声的声音道:“哥哥回来了。”
墨绿影子晃动,谷萍儿奔出门外,见是谷缜撅嘴不乐。谷缜笑道:“萍儿你来接我吗?”谷萍儿清哼一声道:“我不接你,我接哥哥。”
谷缜道:“我不就是你哥哥吗?”谷萍儿吐出小舌头,做个鬼脸:“才不是呢,哥哥那么小,你这么大,才不是呢。”谷缜神色黯然,叹道:“萍儿,你闭上眼睛。”谷萍儿微一迟疑,闭上双眼,睫毛又长又密,宛如两面小扇轻轻颤动。
谷缜默不作声,抚摩她的细软绣发,谷萍儿娇躯忽地颤动起来,颤声道:“哥哥,是你么…”谷缜仍是默然,将她搂在怀里,谷萍儿眼里忽地流下泪来,反手抱着谷缜,喃喃道:“哥哥真是你啊,萍儿好怕,妈妈不见了,你也不见了,萍儿好怕。”谷缜只是苦笑,仍不作声。谷萍儿蓦地张开眼睛,望着谷缜,神色十分好奇,说道:“真奇怪,你的样子不像哥哥,但是你抱着我,感觉就像和哥哥一样。”
谷缜笑道:“那是什么感觉?”谷萍儿歪头想想说到:“暖暖的,软软的,让人心里舒服。”说着又目不转睛的盯着谷缜,蓦地双颊泛红。谷缜道:“萍儿,你想什么呢?”谷萍儿道:“我想啊,你生的真好看,比爸爸还好。”说完咯咯一笑,挣开谷缜一溜烟奔入精舍,在花圃里采了一朵花,在鼻间嗅着,露出欢喜沉醉之色。
谷缜望着她,心中不胜酸楚,陆渐走上前来,叹道:“她的病还没好么?”谷缜点了点头。陆渐道:“那你有何打算?”谷缜道:“她为了我心智丧乱,我自要照顾她一生一世。陆渐点头道:“理应如此,令尊呢?”
谷缜冷笑一声,摆手道:“不要说他,我不爱听。”陆渐心觉奇怪,又问道:“那么施姑娘呢?”谷缜不作声,步入内室,从桌上拈起一封书信,递给陆渐。
陆渐展开一瞧,素笺上笔记娟秀,写道:“我误会于君,心中悔恨,念及所作所为,无颜与你相见,从此远游江湖,忏悔罪恶,若遭横祸,均是自取。君冤已雪,必能再觅良配,来日大婚之日,愚女虽在天涯,也必祷之祝之,为君祈福。”信笺后并未署名,水痕点点,宛若泪滴。
陆渐放下纸笺,叹道:“施姑娘几次几乎害你性命,心中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见你吧。”谷缜冷笑一声,说道:“她欠足了债,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这叫欠债私逃,哪一天我将她拿住,非让她连本带利,统统偿还不可。”
谷缜冷笑一声,说道:“她欠足了债,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这叫欠债私逃,哪一天我将她拿住,非让她连本带利,统统偿还不可。”
陆渐道:“她走的时候,你为何不拦着她。”谷缜摇头道:“我醒来时,她已走了。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傻鱼儿固执的很,认准一个死理,九头牛也拖不回来,只盼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之时她会赶来。”陆渐道:“为什么?”谷缜道:“那时东岛西城放手一决,双方弟子只要尚在人间都会前来。”
陆渐点了点头,又道:“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谷缜苦笑道:“这还不简单么?谷神通根本就没杀我,将我当场击毙,不过是做戏罢了。”
陆渐恍然大悟,随即疑惑道:“他为何不杀你?”谷缜道:“这缘由他没说,我也懒的问。但我料想,道理不外两个:其一,他明知我冤枉,但东岛行事,必要证据。既无有力证据,证我清白,便亲手行刑,将我击昏假死,以免让我受那‘修罗天刑’,若不然,他人行刑,我必死无疑。其二,他始终认为我罪有应得,但手下留情,饶我性命,但无论什么缘故,这人都是大大的混蛋。”陆渐皱眉道:“他好意救你,你为何还要骂他?”谷缜道:“他若知我冤枉,当年为何不肯信我,将我打入九幽绝狱受苦?他若认定我有罪,却不杀我,那就是徇私枉法,不配做这东岛之王,再说他这一掌下去,害得萍儿心智丧乱,只凭这一点,我便不原谅他。”
陆渐沉默一阵,叹道:“我却以为,谷岛王对你终是有情的…”谷缜面露不耐之色,摆手道:“不说这个,陆渐你是否见过我那位师父?”陆渐奇道:“你怎么知道?”谷缜道:“我去过南京宫城,不见了树下铁盒。”陆渐从怀里取出财神指环和传国玉玺,放在桌上,将先后遭遇说了。谷缜初时大觉有趣,渐渐露出凝重之色,待陆渐说完,才道:“陆渐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儿精是谁么?”陆渐茫然摇头:“他们本事很大,想也不是无名之辈。”
“不是无名,而是大大有名”谷缜双眉紧蹙,“若我所料不差,老笨熊当是山部之主,石将军崔岳,猴儿精却是泽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陆渐心头一震,恍然道:“难怪我看那猴儿精和沙天洹很像,原来他二人本就是兄弟。但这山部之主和泽部之主,为什么要害你师傅?”
“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谷缜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来踱去,越走越快,神色不住变换,眉间透出浓浓忧色。陆渐看得奇怪,忍不住道:“谷缜你怎么了?走来走去,叫我眼都花了。”谷缜蓦地驻足,一掌拍在墙柱上,沉声道:“陆渐,你我只怕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陆渐吃惊:“什么错误?”谷缜道:“我师父,我师父…”说到这里,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极大的懊悔。
陆渐正想细问,忽听室外谷萍儿喊道:“爹爹爹爹。”谷缜身子一震,抢出门外,陆渐也随之赶出,遥见一个宽袍男子伫立花间,谷萍儿拉着那人衣袖,露出痴痴笑意,原来谷神通多年来容貌未变,谷萍儿纵只有六岁记忆,不认得长大的谷缜,却能认出谷神通的样子。谷神通抚着她头,脸上露出怅然之色。
谷缜脸色一寒,扬声道:“你来做什么?”谷神通瞥他一眼,淡然道:“你在天柱山不告而别,又将萍儿带走,我这做父亲的于情于理,也该来看看。”
谷缜一挑双眉,冷笑道:“我兄妹的事,不用你管。”谷神通仰首望天,微微苦笑:“缜儿,我知道你心理怨恨我。但你倘若置身这岛王的地位,也会明白我的不得已。”
谷缜冷笑一声,高叫道:“三年的苦牢,萍儿的疯病,一个不得已就抹的过去么?”谷神通摇头道:“抹不过去。”谷缜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们。”陆渐看他父子二人形同寇仇,大感心痛,忍不住道:“谷缜,无论怎的,他也是你爹,你怎么恨他,也是他的儿子。”
谷缜身子闻言轻震,哼了一声。谷神通目光一转,凝注在陆渐身上,忽然间,他眼力透出一丝惊色,皱眉道:“陆道友,你近日可曾见过什么人?”
陆渐一楞道:“岛王这话什么意思。”谷神通目射奇光,徐徐说道:“莫非你不知道,你中了人家暗算,在你体内藏了一个极大的祸胎。”
陆渐闻言一愣,他与谷神通交过手,深知此人的“天子望气术”能够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气,玄妙无比,他这么一说,必然不假。但陆渐运气内视,并未不觉得不妥,正觉犹豫,谷神通忽地摇头道:“你这样感觉不出的。”说到这里,忽一晃身,运掌拍来。
陆渐但觉谷神通掌力压顶,如山如岳,竟是全力出手,不由得吃了一惊,急急挥拳抵挡。拳掌未交,谷神通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陆渐胸口,陆渐横臂拦住,左掌劈出。
霎时间,二人兔起鹘落,斗在一处,陆渐只觉谷神通招招夺命,不留余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挡,必死无疑。一时间为求自保,接连变相,将大金刚神力催到及至。斗到约摸三十来招,陆渐方欲出拳,忽觉奇经八脉之中,各自涌起一股真气,八种真气便有八种滋味,轻重麻痒酸痛冷热,变动不居,上下无常,有如仇寇,互相攻占。陆渐气息顿时受阻,眼望谷神通一掌飞来,自己这一拳却停在半空,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