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照高叫道:“弹琴作赋,我比不上司马相如,喝酒打架,他比不上我。何况虞某堂堂八尺男儿,自当横行天下,又何必拾古人的牙慧,学弹什么求黑求黄。”
陆渐犹豫已久,终于忍不住道:“司马相如是谁?”众人一时大笑,谷缜道:“司马相如既是大色鬼,又是马屁精,专拍皇帝老儿的马屁,专骗年轻寡妇的欢心。”
陆渐吃惊道:“如此说来,竟然不是好人?”虞照听得痛快,一拍他肩,正色道:“说得对,就不是好人。”仙碧白他一眼,道:“陆渐,你别听他胡说。司马相如才冠一时,名重两汉,乃是了不起得大才子,大文豪。”陆渐恍然,点头道:“难怪,难怪。”
虞照双眉斜飞,纵声长笑:“左飞卿,你这曲子奏得平平,因风为琴却上佳手段。这么看来,你的‘周流风劲’已练到十层以上了?”
他这一番话,字字如吐惊雷,山鸣谷应,经久不息,最末一字吐出,第一个字音还在山间因绕不去。
话才说完,便听左飞卿笑语吟吟,顺风传来:“不敢不敢,恰好十二层。”语调冲和,远在数里之外,却如对人耳语。
“好家伙。”虞照啧啧道:“强过你老子左梦尘了。”说话间,四人已近寺前,那山门残破,半开半阖,门上尘封未净,挂着几缕蛛丝。
虞照正要入门,忽听左飞卿笑道:“且慢。”虞照道:“怎么?”左飞卿道:“我请仙碧妹子来,可没请你,更没请这两个不相干的外人。”
虞照道:“这破庙又不是你家的产业,虞某就不能进来瞧瞧?”正要破门而入,忽听左飞卿冷笑道:“虞兄且看脚下。”
虞照低头一瞧,不知何时,足前竟多了一层细沙,似被微风吹拂,若聚若离。仙碧神色微变,喃喃道:“沉沙之阵。”
“左飞卿。”虞照冷笑道:“你设阵对付虞某?”
“虞兄高估自家了。”左飞卿笑道,“晴丫头诡计多端,我这阵本是设来困她,只要虞兄不恃能闯入,左某决不为难。”
虞照道:“你这是威胁我了?”左飞卿笑道:“虞兄这么想,就算是了。”
仙碧见他二人尚未见面,已是剑拔弩张,忙道:“常言道‘来者是客’,大家既然来了,便是客人,左兄如此拒之门外,不是待客之道哩。”
左飞卿沉默时许,叹道:“仙碧妹子,你知道我素来好静,除了你,不大想见外人。但你既然说了,我也不能不近人情。罢了,我出四个谜语,你们解开一个,便进来一人,若不然,别怪我发动阵势。”
仙碧回望谷缜,见他含笑点头,便道:“好吧,左兄请出题。”
左飞卿道:“第一个谜是打一个字,谜题为:‘驱除炎热,扫荡烟云,九江声著,四海威行’。”
众人听了,不及思索,谷缜已笑道:“这不是尊驾的大号么?”众人均是恍然:“不错,微风驱暑,狂风荡云,江风厉叫,若是海风,自然四海威行了,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一个‘风’字。”
左飞卿道:“好,仙碧妹子请进。”仙碧方要入内,谷缜笑道:“姑娘何必着急,四个谜语解罢,大伙儿一块儿进去。”仙碧当即止步不前。
略一沉默,左飞卿又道:“第二个谜仍是打一个字,谜题为‘卷尾猴’。”
谷缜听了,扑哧笑道:“虞兄,他骂你呢。”虞照道:“与我何干?”
谷缜道:“十二生肖的猴对应十二支中的哪一个?”虞照道:“申猴酉鸡,对应申。”谷缜道:“不错,若申字当中一竖变成弯勾呢?”虞照道:“是个‘电’字。”
谷缜道:“这个‘电’字,不就是猴子卷尾巴么?雷部修炼‘周流电劲’,他出这个谜语,岂非骂雷部高手都是卷尾猴子?”
虞照气量恢弘,不至于受此挑拨,闻言冷哼一声,方要撇开,忽见谷缜对自己挤眼,不由醒悟过来:“是了,我来这里,便为挑衅,这不正是借口?”当下扬声道:“左飞卿,你竟然辱我雷部。很好,咱们久未切磋,虞某倒想领教领教。”
“随时奉陪。”左飞卿道:“那么第二谜算虞师兄过关。至于第三谜,是打一种怪物,谜题是‘下饮黄泉’。”
谷缜摇头叹道:“虞兄,他不死心,不但骂你,连我也骂了。”虞照道:“怎么骂的?”谷缜笑道:“下饮黄泉,黄泉之下只有鬼魂,在黄泉之下饮酒的鬼,都是酒鬼。说到酒鬼,咱俩都算,他却说是打一种怪物,岂非骂咱们都是怪物?”
仙碧含笑道:“这却骂得不错。”虞照佯怒道:“这一骂我也记下了,呆会儿一并算账。”
左飞卿冷笑一声,道:“解谜的,这次算你身旁小子过关。第四个谜…”谷缜笑道:“慢来。”
左飞卿道:“怎么?”谷缜道:“第四个谜,咱们不妨换换,我来出题,你来猜谜,你若猜不着,我便进了这寺门,你若猜得着,我撒腿就跑。”
左飞卿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倒也有趣,也好,你来出题。”谷缜道:“我这谜也是打一个字,谜题是‘正二三月风月无边’。”
左飞卿闻言,一时默然,虞照知道他必被难住,大感快意,笑道:“怎么,猜不出来了?若猜不出来,就快认输。难不成你今天也猜不出来,明天又猜,明天猜不出来,明年再猜,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你猜出来,虞某都该抱重孙子了,哈哈。”
左飞卿听得大怒,仓促间却又猜测不出,只得道:“好,算我猜不出来,兀那小子,谜底是什么?”谷缜笑道:“谜底就在你身上,你再想想。”左飞卿怪道:“我身上?难道是手?不对。是眼么?也不对…”
胡乱猜测间,谷缜笑道:“罢了,我告诉你吧,正二三月,是什么季节?”左飞卿道:“春季。”
谷缜道:“故而‘正二三月’是一个春字,至于‘风月无边’,却要用到拆字法,‘风’字没了边框,是一个虫字,‘月’字没了边框,是一个二字,合起来便是‘虫二’,反过来便是‘二虫’。两只虫加上之前的一个春,你说是什么字?”
不待左飞卿答话,虞照已道:“当然是一个大大的‘蠢’字,无怪说谜底就在某人身上,这么简单的谜语都猜不出来,不是蠢材是什么?”
左飞卿大怒,但有言在先,不便发作,只得强压怒气,冷冷道:“好,诸位请进!”
虞照在谷缜肩头一拍,悄声道:“这个谜语解气。”说罢哈哈大笑,当先进门,另三人紧随其后,陆渐甫一进门,便觉得足下柔软,低头望去,地上铺了数寸厚一层细沙,伴着微风,盘桓起落。
庭院幽旷脱俗,若干石龛石鼎残破歪倒,佛像圣兽缺手少足,一株卧槐枝干焦枯,火痕犹在,唯独不见风君侯的影子。
虞照浓眉上扬,厉喝道:“左飞卿,藏头缩脑,算什么本事?”
忽听一声轻笑,清风掠地,沙尘漠漠,忽一瞬,风息沙沉,左飞卿衣发飞扬潇洒出尘,飘飘然立在众人之前。
陆渐见他神出鬼没,暗暗吃惊,定神四顾,却不见姚晴,不觉心如火烧,流露焦虑之色。谷缜瞧在眼里,微笑道:“急什么,定然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姚妹妹。”陆渐闻言,面皮发烫,心中却是一定。
忽听虞照冷哼一声,扬声道:“听说你捉到晴丫头,人呢?”
左飞卿淡然道:“我捉没捉到,与你什么相干?”虞照神色陡厉,嘿然道:“姓左的,虞某一向瞧你碍眼,来来来,咱们大战五百回合,再说别的。”
左飞卿却不着恼,笑道:“仙碧妹子就要嫁我了,你心中一定难过。但左某平生不爱打落水狗,你在‘情’字上已经输了,若在武功上再输,岂非可怜得紧?”
仙碧闻言,心往下沉,转眼一瞧,虞照虎目陡张,目光如无形神锋,暴射而出,仙碧与之一触,便觉心惊肉跳,慌忙闭眼。
虞照身周凌厉之气如千针万箭,八方迸出。陆渐、谷缜在他身旁,肌肤如被针刺,不觉后退两步,心弦紧绷,呼吸转促。但觉杀气宣泄,却听虞照徐徐道:“左飞卿,从我五岁那年开始,我便讨厌你了,无论说话也罢,练功也好,都是不男不女,讨厌至极。”
“彼此彼此。”左飞卿温文含笑,目光悠然,漫如潮水生晕,闲似流云飞卷:“左某再是不堪,也比不上你雷疯子又脏又臭,酗酒无赖,不只雷部蒙羞,就连我西城千百弟子,也没有一个不惭愧的。”
“你神气个屁!”虞照冷冷一笑,徐徐道:“你长到四岁,都还尿床,谁脏谁臭,不问可知。”他一字一涂,每吐一字,双眸便炽亮一分,亮至极处,如紫电耀霆,穿云裂水,端地威不可当。
“不敢当,总好过你长到八岁,还光着屁股,满山乱闯。”左飞卿笑语晏晏,目光却渐渐凝聚,初如凝云为水,继而凝水为珠,混沌莹润,无锋无芒。但任凭对方眼神如何凌厉,与之一交,便如残电夕照,锋芒尽失。
仙碧又好气又好笑,可真想笑时,却又笑不出来。他深知二人正眼对视,浑身精气系于双目,纵未交手,目光已如长锋大盾,遥相攻守,寻觅对手破绽,此时看似你一言,我一语,有如闲聊一般,互揭幼时隐秘,实则却是故意为之,乱敌心神,只需一方心神扰乱,目光松懈,便是输了大半。
仙碧越看越惊,挺翘的鼻尖沁出点点汗珠,欲要出声,但一口气堵在心口,欲出不能。
虞照主攻,更费精神,目光亮之极处,渐转衰弱,眸子含光敛神,威芒大减。左飞卿眼中混沌之意却有如实质,徐徐吐出,如千钧钝物,压住虞照心神。
虞照蓄神养气,守了一阵,蓦地一声沉喝,目光倏地一挣,复又炽亮,将左飞卿目光顷刻逼回。但只片时工夫,虞照神气又衰,左飞卿目中混沌再度压来,但不过数息,虞照目光又盛,又将攻势夺回。
两人目光这般进进退退,时攻时守,忽如两剑交锋,忽如交矛破盾,时而示弱,时而逞强;变化之奇,尤胜刀剑。
反复数合,虞照忽到大喝一声,左脚如负千钧,慢慢跨出,左飞卿应势飘退,高高纵起。
“去。”虞照双掌相抵,一道雪白烟光,矫若神龙,横空射出。
情急间,左飞卿运起“风魔伞”,举伞一挡,“哧”的一声激鸣,白伞化为齑粉。
两人甫一交手,立成生死之势。仙碧不由忘了来意,失声叫道:“快住手,别,别打啦。”
伞屑纷飞,状若雪霰,左飞卿身形坠至半途,满头白发飒然展开,千丝万缕弯曲成弧,如一片雪白的飞羽,将他轻轻承住。
“白发三千羽!”虞照忽地眯起双眼,“左飞卿,你藏了这一手?”
“那又怎地?”左飞卿冷笑一声,“你不也偷养了一条‘雷音电龙’?”
仙碧见二人无恙,心才落地,忙道:“大家点到即止,这一阵算平手罢了。”
“平手?”左飞卿眼神一变,大喝道,“还早得很呢!”大袖一甩,风蝶如一阵狂风,绕着虞照疾转,聚若堂堂之阵,散若雪霰满天,或是沉舟一击,或是乘隙捣虚,遮天蔽日,横断烟云。
“雷音电龙”十步之内,莫可抵御,十步之外,烟光变淡,威力骤减。左飞卿深明此理,始终远离十步,遥控风蝶,虞照的电劲却难及远,不由怒道:“左飞卿,有种的到地上来打。”
左飞卿冷笑道:“你怎么不到天上来?”
虞照长啸一声,纵起数丈,电劲以腾龙之势夭矫飞出,左飞卿不敢硬挡,飘然后退。虞照腾挪虽强,却无法如他一般久凌虚空,顷刻之间,复又落下。
这般忽起忽落,僵持数回,左飞卿得隙一瞥,脸色忽变,只见仙碧身边,谷缜、陆渐踪影全无。
“上当了!”左飞卿心神微乱,一挥袖,欲要飞向后院,虞照大笑道:“想走么?留几文买路钱来。”飞身纵起,射出两道电劲,将左飞卿挡了回去。
陆渐、谷缜趁两人相搏,潜到后院,陆渐沿途叫道:“阿晴…”连叫三声,忽听左边禅房里一个微弱的声音道:“陆、陆渐,是,是你么?”
陆渐又惊又喜,呆了呆,颤声道:“是,是我,阿晴…”抢到禅房,门未上锁,他猛力一推,不料那门被一股大力从内抵住。陆渐情急间,忘了“不可借力”的训诫,以“大须弥相”猛力撞出,不料那门只一晃,姚晴却发出一声惨哼。
陆渐心急,还想再撞,谷缜拉住他,沉声道:“不要莽撞,这里面有古怪。”陆渐愕然收势,谷缜抚摸那门,露出奇怪神色,说道:“你也瞧瞧。”
陆渐伸手摸去,但觉门扇上似有一股极大潜力,稍一运劲,手指便被潜力弹开。
谷缜绕着禅房转了一圈,说道:“这股潜力密布禅房四周,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房里有人守卫?”
忽听姚晴有气无力道:“没、没人守卫,这、这潜力是我的真气。”房外二人吃了一惊。谷缜道:“难道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这个法子是风部神通,名叫‘清风锁’。”姚晴虚弱道:“左飞卿将我的真气引到这禅房四周,布成屏障,你要救我,须得先破去我的真气,但我真气一破,势必送命。如此一来,左飞卿不费一绳一锁,便让我自牢自困。陆渐…你这傻子,方才一撞,害死我啦…”她中气不足,说着便轻轻咳嗽起来。
陆渐惊道:“阿晴,你受伤了?”姚晴气道:“都怪你这傻子…”陆渐愧悔交迸,忙道:“好阿晴,你怎么骂我都成,但而今怎么才能救你呢…”姚晴呸了一声,道:“我若知道,早就出来了,还用你救么…”
陆渐无言以对,瞪着谷缜道:“你一定有法子,对不对?”
谷缜苦笑道:“不是我夸口,不管铁锁铜锁,只消是有形有状、有模有样的锁具,我一根乌金丝在手,均能打开。但这‘清风锁’以真气为锁,看不见,摸不着,分明是一种武功,你也知道,说到武功,小弟的见识有限得很…”
忽听姚晴冷笑道:“陆渐,你别信他,他贼头贼脑,定有法子,你先狠狠揍他一顿,揍到他想出法子为止。”
陆渐楞了一下,谷缜却大笑道:“好毒的婆娘,你这叫公报私仇。”
陆渐奇道:“你和阿晴没见过,谈何私仇。”谷缜笑道:“你还不知道么?她就是…”姚晴蓦地喝道:“臭贼闭嘴。”谷缜道:“闭嘴也成,那你还揍不揍我?”姚晴啐道:“算你厉害。”
谷缜脸上带笑,心里却甚着急,眼看成功,谁知左飞卿竟留了后着,发愁间,忽听有人轻笑道:“要破清风锁么?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陆渐、谷缜回头望去,却见仙碧不知何时,来到二人身后,姚晴忽地恨声道:“是你?”仙碧笑道:“姚师妹,你好。”
姚晴冷哼一声,道:“拜你所赐,我好得很,你这一风一雷两条狗腿子,好不忠心,任我如何设法,都逃不过去。”
仙碧叹道:“当日我为求自保,使出绝智之术,乱了令尊的神志,委实抱歉,但你若要报仇,尽管冲着我来,为何要打伤同门,盗走秘籍画像?”
姚晴冷哼一声,道:“这还不简单?我盗走《太岁经》,便是要学会里面的神通。至于盗走祖师画像,更是明白极了,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只需我凑齐八幅图像,便可无敌于天下,将你们这些八部高手杀个干净,再放一把火,烧了那座西城,让你们也尝尝毁家灭族的滋味。”
这一番话怨毒之深,听得房外三人毛骨悚然。仙碧沉默半晌,忽地叹道:“姚晴,你入魔了。:
姚晴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是呀,我是魔女,你却是菩萨,要么怎地那样好心,给我解毒,还救我性命?你后悔啦?现在还来得及,今日不杀我,终有一天,我会先灭地部,再毁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