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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一边追赶,一边呼叫,宁凝却不曾回头。这么追赶两里,山路越发迂深,行来不胜艰难。他的双腿如灌陈醋,又酸又沉,突然踢着一根藤蔓,“咚”地栽倒,爬起之时,已不见了宁凝的影子。
陆渐心急如焚:“宁姑娘伤心欲绝,会不会自寻短见?”一念及此,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撑起身子,蹒跚钻出一片树林,却见空山寂寂,白云相逐,鸟兽藏踪,人迹也无。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少女去了哪里。
陆渐扶着树木,连连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济:“也不知我还有几日好活。唉,可恨死也死了,却有许多心事未了。”他咳嗽一阵,竟又咳出鲜血,陆渐微微苦笑,心想自身难保,别人如何如何,又哪儿管得了许多?可一转念又想:“若无宁姑娘,我尸骨已寒。如今她遭受天大变故,我又怎么能弃她而去?”想着打起精神,扶着树木山石向前挪去。漫无目的走了时许,陆渐腿沉如铅,头脑渐渐迷糊,唯有一个念头萦绕不去:“宁姑娘在哪儿?宁姑娘在哪儿…”这时一阵梵钟传来,震山荡谷,余韵悠长。陆渐头脑为之一清,不自觉循声走去,穿过一座山谷,忽见群峦涌翠,流泉喷珠,山水之间拥着一座巍巍古寺。
陆渐见水,顿觉口渴,走到水边,方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晕眩,一头扎入泉水…也不知过了几时,钟声忽又响起。陆渐神志一清,睁开双眼,入眼处是一张丑怪面皮,头脑光光,雪白长眉垂至颧骨’鼻子原本挺直饱满,如今只剩半个,一道刀疤有如血红脏蚓,从鼻至嘴,将一张脸拉扯歪斜。
怪人见他醒来,不胜欢喜,咧嘴一笑,更添丑怪。陆渐吃惊道:“你是谁?”那人双手乱挥,眉开眼笑,陆渐见他举止怪异,不觉怔忡。又见他灰袍光头,一派僧人装束,想到昏迷前所见的庙宇,心想这人当是庙中的僧侣,自己昏倒泉边,或许得他搭救,于是肃然道:“多谢大师相救。”
老僧盯着他想了想,从旁拿起两个黑乎乎的窝头,送到陆渐嘴边,窝头三分是面、七分是糠,陆渐伤后脾胃又弱,吃了半口就吐了出来。
老僧呆了呆,挥挥手,一阵风奔出门外。陆渐莫名其妙,欲要起身,又觉身子无力。不一时,忽闻桂花香气,转眼瞧去,老僧快走快脚走了进来,手捧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米粥,来到床前,以汤匙喂入他口中。陆渐尝了半口,但觉滋味甜美,掺杂细碎莲米,粥内的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别有一丝馥郁香气。
老僧见陆渐咽下,张嘴直笑,这时陆渐发觉,老僧口中的舌头只剩半截,顿时大悟:“无怪他不说话,敢情竟是哑巴。”心道这老僧也不知因何断了舌头,不由深深怜悯起来。老僧浑只顾勺了甜粥,送入陆渐口中。陆渐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就已饱足,说道:“大师,弟子饱了。”哑僧转动眼珠,仍勺米粥送入他口,陆渐不便推拒,又吃两口,只觉胸腹胀懑,只得又道:“大师,在下饱了。”
哑僧仍如不闻,笑眯眯地又勺粥送来。陆渐无奈,闭口不纳,哑僧无法送入,转过碗,如风卷残云,将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转身又出门去。
陆渐躺了一阵,忽听咔嚓声响。他吃饱肚子,精力稍复,起身挪到门边,见那哑僧正在劈柴。陆渐方才明白此地乃是柴房,无怪如此简陋。举目再瞧,四周重檐叠宇,气象森严,槐荫蔽屋,漫如翠云。
陆渐瞧了时许,在门槛坐下,沉思数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轻轻叹气。伤感之际,忽听“噔噔噔”脚步声响,抬头一瞧,四名僧人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其中一僧抢在前面,劈手夺下哑僧的柴刀,一掌将他推倒,四僧围上,拳脚齐下,“噗噗噗”着肉有声。
陆渐又惊又怒,俯身抓起两根木柴,打中两僧背脊,那二人只觉痛麻,转身向陆渐扑来。陆渐屡经大敌,临危不乱,双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运转“天劫驭兵法”,二僧一左一右蹿了出去,咚咚两下,各自撞中门柱,哇哇惨叫起来。
余下两僧听得叫喊,放了哑僧扑来。陆渐凝立不动,看其来势,双掌左右拨出,正中二人肘下,两人顿如陀螺,立地打了个转,“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四僧狼狈不堪,爬了起来,一人怒道:“你是谁,干吗打人?”陆渐扬声道:“这话当由我来问,你们又干吗打人?”那僧怒容满面,呸了一声,掉头便走,其他三僧也齐齐啐了一口,尾随其后。
四僧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陆渐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哑僧,又吃一惊,却见他满身泥土,却又抓起柴刀,浑如无事地砍起柴来。陆渐忍不住问:“老人家,你没伤着吧?”哑僧不理不睬,砍柴不辍。陆渐见他举止如常,心道:“这是什么寺庙?寺里的和尚干吗胡乱打人?”
正惊疑,忽听大呼小叫,转眼望去,十来个僧人手持棍棒赶来,将他团团围住,一个赤红脸膛的中年僧人厉声叫道:“你是谁?怎么混进寺里来的?”
陆渐如实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边,这位大师救我来的。”中年僧人见他面皮蜡黄,瞳子无光,眉间聚着一团黑气,俨然病入膏肓。他愣了愣,神色稍缓,忽听一个少年僧人道:“心悟师兄,这老蠢货莫名其妙,上次将一只瘸腿的野狼带进寺里,结果咬伤了心藏师弟,这次又将陌生人带进寺里,也不知是好是歹。”
陆渐冷笑道:“你们殴打一个老人,又是好是歹?”心悟皱了皱眉,转头道:“心缘,你们又打老蠢货了?住持不是叮嘱过么,叫你们别打他了。”
心缘是先前四僧的首领,此时怒气未消,大声说道:“心悟师兄你不知道,前几日香积厨里闹贼,丢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师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饼,还有性明师伯的玉糁羹。最可恶的是,性海师叔的身子向来不好,要六和人参汤调养,这汤六蒸七滤,熬来不易,竟也被人喝了个碗底朝天。因为此事,厨房里的师兄弟都被性明师伯责罚,各打一百戒尺。咱们气不忿,整晚守候,不仅一无所获,点心茶汤还是丢失如故。于是大伙儿疑神疑鬼,有的说来了狐狸大仙,有的说是怨鬼作祟。我却有些疑心,三祖寺禅宗祖庭,怎么会来这些妖邪…”
心悟点头道:“这话说得是。”心缘得他夸赞,声调越发激昂:“师兄也知道,这老蠢货一贯鬼鬼祟祟的,我原本就对他有些疑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方才可好,心通师弟亲眼见他钻进厨房,将为性海师叔准备的桂花莲子羹偷了出来,这一下人赃并获,他害咱们挨打,咱们打还他,又有什么不对?”说罢抢上两步,从地上捡起那个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赃物在此,师兄请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气犹存,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莲子羹,老蠢货真的做贼了,须让明慧师叔知道,好作定夺。”
陆渐心中不胜惊喜:“真是凑巧,我竟来到三祖寺中?”看那哑僧,心头又沉:“早知那羹是盗来之物,我也不吃了。这老人做贼全是为我,如何让他受罚?”一扬声,向心悟叫道:“这位大师,能否商量则个?”
心悟道:“商量什么?”陆渐道:“莲子羹是这位大师偷的,却是我吃了,他年纪老大,经不起折磨,若要责罚,只管罚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这人真是滥好心。依寺规,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恹慨的,别说三十棍,两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说了,责罚与否,我说了不算,还需戒律院做主。”
陆渐道:“那么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师商量。”众僧见他固执,均露诛色,心悟皱眉道:“也罢,你们看着他俩,我去戒律院禀告。”说完径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视眈眈。哑僧却如不觉,只是举刀劈柴。心缘冷笑道:“老蠢货,还劈个屁柴,老实呆着,过一阵子有你好看。”见那哑僧砍柴不辑,不觉心中气恼,举起棍子,去扫他立起的木柴。谁知木柴看来细弱,却似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心缘连扫两下,仍是纹丝不动。那哑僧却抬起头,冲他咧嘴直笑。
心缘本是寺内的火工僧人,不修禅理,性子粗鄙,见那哑僧嘲笑自己,怒从心起,啐道:“老蠢货,敢笑你爷爷?”一棒扫了过去。陆渐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缘虎口倏热,棍子立时脱手。他莫名所以,惊叫:“小杂种撒泼,大家并肩子上啊!”
众僧人哄叫一声,舞起棍棒扑了上来,陆渐正要抵挡,不期然一阵乏意涌上来,眼瞧棍棒挥来,突然手不能抬、足不能动,连中两棒,翻倒在地。
心缘见打翻了他,大笑道:“这老蠢货害咱们挨板子,先揍他出气。”众僧哄然应命,乱棒齐下,哑僧连挨数棒,却苦于不能叫喊,唯有双手抱头,身子乱滚。
陆渐目眦欲裂,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蛮劲’猝然挣起,张臂拦在哑僧身前,一时棒如雨落,尽落在他的头上肩上。陆渐胸中血气上冲,一股腥甜涌至喉头。
这当儿,他忽觉小腹丹田处微微暖热,旋即一股如火劲气腾地升起,如火山进发,扩至全身。身后众僧不知有异,棍棒纷落,击中陆渐背脊,突然间惊呼迭起,众僧的棍棒如出巢的鸟儿,争先恐后地蹿上半天。众僧人好似断了线的风筝,抛飞丈外,挣扎不起。棍棒及身,陆渐不觉痛楚,转身一瞧,众僧躺了一地,个个咧嘴呻吟。他也不知发生何事,掉头再瞧,哑巴老僧抱手坐在墙角,张口大笑,似在逍遥看戏。
陆渐正觉不解,数丈外的大栎树后传来一声轻咳。陆渐一惊,赶到树后,却不见人,不由心想:“莫非有高人藏在树后,出手相助?”惊疑间,忽听一声厉喝:“发生了什么事?”陆渐掉头望去,心悟与一名身着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飞,赶了过来。
心缘不待陆渐开口,抢先叫道:“心悟师兄,这贼子想带老蠢货逃走,大伙儿拦不住他。”陆渐见他公然颠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却信以为真,瞪视陆渐,左掌横胸,右手下垂,摆出一个拳架。
白袍僧瞧了地上众人一眼,也合十叹道:“偷盗已是罪过,事后潜逃,伤害守者,可谓罪加两等。”陆渐气愤道:“大师,我…”话音未落,白袍僧手掌猝翻,向他心口抓来。这一下猝然而发,十分狠辣,但陆渐也非吴下阿蒙,一瞥之间,已将爪势看破。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软不早不晚,二度涌来,陆渐手抬一半,便觉无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周身登时麻痹。
“好一招‘雕龙爪’!”心悟撤去拳架,乐呵呵笑道,“心空师弟精进神速,可喜可贺。”“师兄过誉了。”白袍僧偷袭得手,心内却很不解,方才他见众僧情形,只当陆渐必有惊人艺业,是故这一招“雕龙爪”藏有许多奇妙后招,一抓而中,反而大出意料。心空惊疑之余,沉吟道:“心悟师兄,若只是偷盗饮食,戒律院惩戒便可,如今伤了这许多同门,须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这师弟年纪轻轻,却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当下着意巴结,笑道:“贫僧听师弟的。”心空瞅他一眼,微笑道:“别人自称贫僧还可,心悟师兄掌管寺中厨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轻?”心悟面皮微热,讪讪邀“师弟怎也来取笑贫僧?”心空笑道:“怎么取笑?上个月下山买人参…”
心悟忙接口道:“那笔账已过去了。好师弟,改日我备两盅素酒,咱们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想还算你有见识,也不说透,俯身察看众僧,却见个个筋骨酸软,气力全无。心空猜测不透,惊疑起来,盯着陆渐道:“你用了什么武功?”
陆渐道:“我没用武功。他们殴打这位老人家,我看不过去,用身子挡了两棒,但他们为何变成这副样子,我也全然不知。”
心空不觉失笑,问道:“这么说,他们打你,反倒伤了自己?”陆渐道,“适才我听见那棵树后有人咳嗽,或许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视而笑,均是一般心思:“这人看来老实,却会编些鬼话儿骗人。”当下心空叫来几名戒律院弟子,将陆渐用铁链锁了,又叫人扶着受伤弟子,押着哑僧,一同前往方丈。哑老僧始终懵懂,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禀报,随后才将众人引入。方丈内四壁皆空,仅设一榻一几。檀木矮几上燃一炉香,沏一壶茶,碾一砚墨,摊一卷经。几后坐一老僧,须发半白,清癯慈和,他的左侧也坐了一名老僧,体格魁伟,目光凌厉。
心空先将前情后果说了,采用的自然是心缘的说法,陆渐由他话中听出,清癯老僧是三袓寺住持性觉,魁伟老僧则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觉不动声色,默然听罢,说道:“带伤者来。”心悟将心缘带到他面前,心缘泪眼婆娑,歪嘴耷眼,模样儿甚是可怜。性觉将手搭上他的经脉,长眉一挑,若有讶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的头顶,心缘但觉“百会”穴突地一跳,一股热流走遍全身,顿时酸痒难耐,“啊呀”一声,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见状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缘唬得面如土色,忘了身子已能动弹,双腿发软,扑通跪倒。
“不怪他。”性觉摇了摇头,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冲击五脏,震动奇经,故而瘫软不起,我以内力为他导引经脉,牵动五脏,故而有此征兆。”
性明神色稍缓。性觉又道:“心悟,你将其他伤者带至药师院性智师弟处,传我法旨,请他疗治。”心悟领旨去了。性觉转眼顾视陆渐,半晌不语。性明忍不住高叫:“住持,此事如何裁夺,还请示下!”
性觉微微一笑,说道:“师兄乃戒律院首座,执掌刑罚。你先说说,如何定夺?”性明道:“依老衲看来,聋哑和尚屡犯偷戒,理应重责三十戒棍,以儆效尤。至于这少年人,大胆行凶,伤我僧众,但因不是本寺中人,当以绳索捆绑,移交官府处置。”
他这番判词十分严厉,殊无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陆渐心中不平,欲要申辩,又觉此事太过古怪,欲辩忘言,十分烦恼。性觉却笑了笑,摇头叹道:“性明师兄,你好糊涂。”性明一愣,说道:“住持此话怎讲?”
性觉道:“偷盗之事,我方才知道。盗亦有道,由偷盗之物,足见偷盗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饼,玉糁羹、六和人参汤,均是珍贵茶点,这偷儿专偷此类,足见于饮食一道鉴赏甚精,乃是一位雅贼。”“雅賊?”性明浓眉轩举,微觉详异。
“不错!”性觉笑了笑,“何止是雅贼,活脱脱就是一位爱挑嘴的千金小姐。众人皆知,聋哑和尚再也粗蠢不过,即便入厨偷食,也是见饭吃饭,见粥喝粥,哪儿有这么挑剔?故而依老衲看来,桂花莲子羹或许是聋哑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几样茶点,却未必算在他头上。“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见,难道贼子另有其人?”性觉道:“老衲也是猜测,但有疑点,便不可仓促定罪。”性明点头道:“住持言之有理。”
陆渐不由暗暗点头,心想这性觉身为住持,确有过人之处,剖析断案,合情合理。转眼再瞧,聋哑和尚浑无所觉,只将手伸入怀中,拈出一只只虱子,掐死丢在地上,陆渐不觉暗叹:“这和尚不只是哑巴,更是聋子,委实可怜极了。”
性明见聋哑和尚公然扪虱于方丈之内,伤生害命,污秽禅门,端的肆无忌惮。他心中愠怒,开口欲骂,忽又悟及此公两耳俱聋,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鸣,狂暴刹至,于他也不过是蕙风和雨,渺不沾身。想到这里,这一口气竟发泄不得。
忽听方丈外传来一阵咳嗽。性觉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师弟来了?好久不见,快快请进。“伴随咳嗽,方丈外踱进一名僧人,须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里透青,他胸口起伏一阵,勉力合十道:“性海…咳…问住持安好。”性觉温言笑道:“这两月我忙于寺务,不曾探望于你,你的病可好些了么?”性海苦笑道:“老样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觉也叹一口气,说道:“师弟不要灰心,请坐一坐,容我问几句话儿,再和你一叙。”
性海坐下时,有意无意看了陆渐一眼,忽又耷下眼皮,轻轻咳嗽。性觉也注视陆渐半晌,慢慢说道:“小檀越与鱼和尚有什么干系?”方丈中人听了这话,均是心头剧震,目光齐刷刷地投到陆渐身上。
陆渐也觉惊讶,点头道:“住持也识得那位大师?”性觉点头道:“金刚一门,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驻锡我寺。老衲早年曾蒙鱼和尚点化,略识金刚神通。方才小植越制住心缘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刚神力’。这门神通一脉单传,小檀越既已学会,想必和鱼和尚大有干系。”
陆渐大为不解,心想:“我伤病缠身,怎么还能使出‘大金刚神力’?即便‘大金刚神力’,我也只练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够一招不发,震飞僧人的棍棒,封住他们的经脉?”他越想越惊,呆怔无语。性觉注视他半晌,又问:“小檀越可有什么苦衷?”
“苦衷却没有。”陆渐叹道,“鱼和尚大师于我确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将他的舍利带到贵寺安放。”
“什么?”性海失声惊叫,“鱼和尚死了…”忽地逆气上冲,连声咳嗽,青白面皮涨成酱紫颜色。性觉眼中的讶色一闪而逝,寂然半晌说道:“心空,你解开槽越的枷锁。”心空入寺较晚,不知鱼和尚为何方抻圣,但瞧众前辈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陆渐倘若与之有关,便是本寺贵客,自己唐突了他,只怕不是太妙。他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开陆渐的铁索。
陆渐自怀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锦囊,捧至几前。性觉伸出瘦骨棱棱的五指,抚摸锦囊,一双长眉微微颤抖,忽地闭了双眼,叹气说道:“这位植越,如何称呼?”
陆渐道:“小子陆渐。”性明冷哼一声,高叫道:“金刚神通,一脉单传,按理说,鱼和尚坐化,应由他的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么却是你来了?”众僧纷纷点头,均是面露疑惑。
陆渐摇头道:“不能和尚已经死了。”当下将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终被诛灭的经过说了。说罢,方丈内一阵沉寂,过得半晌,性觉幽幽叹道:“陆檀越,除了送舍利来本寺,鱼和尚还有什么交代?”
陆渐摇头道:“没有啦。”性觉目光一闪,忽又黯然。性海则捂着嘴连连咳嗽,陆渐听他咳嗽,胸中亦是隐隐作痛,当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鱼和尚大师遗愿已了,小子也当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瞧了聋哑和尚一眼,见他兀自摸索虱子跳蚤,眉开眼笑,自得其乐,不觉心中难过,施礼道,“性觉大师,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大降慈悲,应允则个。”性觉目视舍利,心神不属,闻言道:“檀越请说。”陆渐道:“这位聋哑大师为我偷取桂花莲子羹。请你不要责罚于他,倘若定要责罚,小子情愿代他受罚,挨这三十戒棍。”他此时身子极弱,若挨戒棍必死无疑,但他既知绝症无救,自轻自贱,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这老僧顶罪。
性觉神色似惊非惊,注视陆渐半晌,忽而笑道:“这乃小事。性明,金刚一脉对本寺有恩,冲鱼和尚的面子,聋哑和尚偷盗的事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谨遵法旨。”
陆渐大喜,施了一礼,正要告辞,性觉忽又说道:“陆檀越,你有伤病在身?”陆渐点头道:“确有一些小病。”他自知沉病不治,索性称是小病,免得他人担心。
性觉却笑了笑,说道:“所谓小病大治,我药师院首座性智师弟精于歧黄之术,陆檀越不远万里,送来鱼和尚大师的舍利,叫我阖寺僧众好生相敬。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檀越来了,就不妨多住两日,让性智师弟瞧一瞧,一来养病,二来也看看这千年古刹、禅宗祖庭。”
陆渐心忧姚晴、宁凝,又知本身痼献治,拱手腿:“賺,小子确有要事,不能停留。”“什么要事?”性觉面露关切,“不知老衲能否相助?”陆渐寻思姚晴之事,关系西城八部,凶险绝伦,性觉牵涉进来,有害无益,而宁凝的事又关乎她的身世秘辛。陆渐想了想,摇头说道:“住持好意,小子心领了。”
性觉叹道:“檀越何苦推脱,只去药师院一遭,让我师弟看过,就算不及煎药服用,开上一两服药方也是好的。”
他越是殷勤,陆渐越是为难。他性子冲和,不善拒绝他人,性觉又是一番好意,却之不恭,再说自己本为不治之症,看不看病本无分别,性智若真是精于医术,必能看出此病无救,那时再行告辞也不为迟。
性觉见他应允,轻吐一口气,说道:“心空,你带陆檀越去药师院,传我法旨,这位陆檀越跟鱼和尚渊源甚深,着性智务必将他治好。”心空领旨,为陆渐引路。聋哑和尚浑浑噩噩,不知发生何事,见陆渐起身出门,便也跟随而出。
陆渐说道:“大师,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声说罢,忽听心空嘿嘿直笑,顿时醒悟,老和尚双耳失聪,自己说什么他也无法听见,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数步,心空见聋哑和尚兀自紧随,焦躁起来,伸手按在他肩头,内劲进发,聋哑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余。心空用的乃是巧劲,聋哑和尚虽不觉痛,仍是吃了一惊,爬起来瞪着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转,跌跌撞撞,一道烟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这老蠢货不会听人话,唯有给他两下才懂事。”转眼瞧去,见陆渐眉头紧锁,脸上隐有怒色,心空不觉住口,只是微微冷笑。
二人均不说话,曲折行了百步,来到药师院中,院门前几个小沙弥正在捣药,两人入内’也不抬头。心空朗声叫道:“性智师叔,性智师叔。”
“叫什么?”里屋一个声音甚不耐烦,一名白须老僧挑帘而出,扫视二人一眼,目光落在陆渐脸上。心空道:“住持法旨,着师叔务必治好这位陆檀越。”
“务必治好?”性智白眉轩举,望着陆渐,神色惊疑。心空又道:“住持还说了,这位陆檀越与鱼和尚渊源甚深,不远万里,将鱼和尚的舍利送回三袓寺。”
性智听到“鱼和尚”三字,怔忡片刻,旋即对陆渐点头微笑,合十道:“金刚传人大驾光临,失敬失敬。”陆渐忙回礼道:“大师误会,鱼和尚大师并未收我为徒,传人二字可当不起。”性智一愣,又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鱼和尚当年对老衲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无论如何,老衲也要将你治好。”
陆渐叹道:“大师,我这病…”性智不待他说完,挽住他的手笑道:“里屋安静,老衲与你好好瞧瞧。”陆渐无法,只得暂且跟入。
内屋陈设精洁,方桌上一叠医书,桌后药橱虽多,却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陆渐脉门,拈须沉吟,半晌无语,唯有屋外笃笃笃捣药之声悠悠回响。
性智忽叹一口气,注视陆渐道:“若依寻常医理,檀越伤在肺部,伤势虽重,倒也并非无救。只不过’檀越体内有一股奇特潜力,不住蚕食檀越生机’倘若放任自流,必成大患。“陆渐见他所言无差,心中佩服,说道:“实不相瞒,小子不幸沦为劫奴,大师说的正是‘黑天劫’发作的征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耸动,吃惊道,“西城的炼奴秘术?“陆渐道:“大师也知道西城炼奴?”性智的嘴角抽搐数下,冷冷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见一位劫奴,听说过《黑天书》的厉害。”陆渐苦笑道:“有无四律,无法可破,故而此乃绝症,大师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两步,摇头道:“那也未必,当年那位劫奴曾经告诉老衲,《黑天书》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此言当真?”陆渐惊喜过望,不由得冲口而出,“敢问大师,什么法子?”性智斜眼瞧他,微笑不语。
陆渐原本心灰意冷,见性智如此神情,心中升起一股希冀,脑子里如电光掠影,闪过许多人来。陆大海、姚晴、谷缜、鱼和尚、宁凝…刹那间,他的心中生出一股无以言表的求生欲念,颤声说道:“大师若能告知我脱劫之法,陆渐永志不忘…”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杀老衲了。”抉起陆渐时,见他双眼微微泛红,身子阵阵发抖,俨然十分激动。
性智盯着陆渐,目光转向窗外,叹道:“可惜,那法子虽然神妙,这世上却已失传了。”陆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应声向下一沉。如此大喜大悲,别说他绝症缠身,寻常人也难以经受。陆渐只觉胸口剧痛,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性智急忙抉住他,在他后心渡入真气,一迭声自责:“怪我,怪我,这话说得太过。”
陆渐回过气来,苦笑道:“不怪大师,只怪我痴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书》。”性智正色道:“《黑天书》的确能破,天下本有一门武功,就是它的克星。”
“什么武功?”陆渐又是一喜,嗓子发起抖来。性智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句道:“你可曾听说过‘大金刚神力’?”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愣在当地,出了一会儿神,迟疑道:“鱼和尚大师演示过‘大金刚神力’,但他却未说过能破《黑天书》。”
性智摇头道:“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衲的,或许鱼和尚身怀宝物而不自知。”陆渐心跳变快,寻思:“鱼和尚大师确实不知《黑天书》的许多内情,再说,‘大金刚神力’若无绝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脉’?”想到此间,不觉释然。
性智始终瞧着陆渐,见他面露喜色,便道:“陆檀越,鱼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终与他在一块儿?”陆渐点了点头,性智又道:“那么他可曾与你提过‘大金刚神力’?”“提过。”陆渐道,“他还传了我十六种身相。”
“十六种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么?”陆渐摇头道:“当时情势险恶,大师来不及传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声,忽又说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记得?”陆渐道:“记得。”性智道:“你使给我瞧瞧,老衲参详参详,看这其中有何高明之处,为何能够破解《黑天书》。”
“大师见谅。”陆渐苦笑道,“我伤得厉害,无法借力变相。”性智脸上闪过一丝阴霾,笑道:“不妨,不妨,你画在纸上也成。”兴冲冲摊开一张宣纸,笔蘸浓墨,递在陆渐手上。陆渐胸无块垒,不疑有他,便在纸上画了起来。谁知他出身寒微,从没学过绘画,对丹青之道一窍不通,心有所想,落笔时却大大走样,人头画得像只烧饼,眼睛就如烧饼上两粒芝麻,四肢犹如木柴棍儿,长短参差,纠缠一起,全然分不出其中的手脚。
十六相画完,陆渐已是满头大汗。性智郑重接过,瞧了半晌,却瞧不出所以然来,不由面露狐疑,瞅了陆渐一眼:“陆檀越,这真是一十六相么?”
陆渐道:“是啊。”性智嘿了一声,放下那张鬼画符,笑眯眯说道:“檀越渴了吧,待我泡杯茶去。”言讫匆匆出门,捧入一杯茶水,“庙小和尚穷,粗茶一杯,慎莫见笑。”
陆渐画了这一通,犹似与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干渴,于是捧茶便喝,但觉茶水浓酽,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喝茶从不讲究,当下一气喝干。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觉一阵晕眩,抬眼望去,眼前蒙昽,性智笑眯眯的,正在注视自己。
陆渐隐觉不对,欲要询问,眼皮却慢慢沉重起来,身子向左一歪,忽地失了知觉。
迷糊间,鼻间传来草药香气,耳边人语切切,字字入耳。陆渐努力张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着晶亮水光,石缝里爬出苍黄的苔藓,浓重的湿气环绕左右。陆渐打了个冷战,忽觉身有重物,低头一瞧,竟是极沉重的铁枷。
陆渐又惊又怒,不知发生什么,定神细听,性智的声调里藏有几分恼怒:“…都在这里了,你还要怎的?”
忽听他人哼了一声,说道:“这就是十六相?你也不怕亵渎佛祖!”声音温和中透着几分威严,俨然就是性觉。
陆渐心中迷惑,正想其中联系,忽听性智呸了一声,悻悻道:“你少跟老子谈什么佛啊袓的,老子不信这个。”性觉道:“罪过罪过,当心佛袓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钱。”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钱,去后山养李寡妇吗?”性觉喝道:“少跟我说嘴,当心下阿鼻地狱。”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狱,你也在我前面。”
陆渐听得心神摇荡,几乎怀疑身在梦里,这两名“高僧”的对答,哪儿有半点出家人的口吻?惊骇间,忽听性觉沉声说道:“这幅画乱七八糟,谁也瞧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打什么哑谜?“性智道:“他就在里面,一问便知。”
性觉冷笑道:“这小子面相老实,其实滑头无比。明明会‘大金刚神力’,却装得病恹恹的,以为我瞧不出来;明明会三十二相,却说只会十六相;让他画一十六相,他又装疯卖傻地画出这么一幅东西,真是岂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说道:“性觉,当年鱼和尚也救过你我性命,并传了性字辈‘镇魔六绝’,对咱们也算有恩,这样对待他的传人,是否过了一些?”
“说你没见识,你还不承认。”性觉森然说道,“倘若你我会‘大金刚神力’,又何须他鱼和尚救命?至于什么‘镇魔六绝’,不过是‘大金刚神力’的皮毛而已。哼,想来可恨,这金刚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脉单传。再说了,即便要传,也该传给你我,那鱼和尚有眼无珠,传给不能那小贼,结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贼手里…”
性智呵的一笑,说道:“我一见那小贼,就知道不是东西。鱼和尚却把他当块宝,真是蠢材…”陆渐听到这里,忍不住喝道:“胡傲〈道。”
话音方落,“嘎吱”一声,石壁掀开一线,性觉、性智手持烛火走了进来。性智笑眯眯的,双眼如两条细缝,闪烁诡谲光芒。性觉却是宝相庄严,合十说道:“陆植越醒了?”
陆渐见他装模作样,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只恨伤后不能及远,只能啐到性觉脚前。性觉微微一笑,淡淡说道:“真人面前不打诳语,事已至此,陆檀越也当明白老衲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说出‘大金刚神力’的秘诀,老衲担保,立马放你出去。”
陆渐怒火中烧,身子似要爆炸开来,闻声呸了一声,高叫:“别说我不会‘大金刚神力’,即使会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觉摇了摇头,笑道:“植越还在与老衲打诳语?你若不会‘大金刚神力’,又怎能先震飞心缘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们的奇经?”这件事陆渐也是百思莫解,见问不觉瞠目结舌。
性觉自觉得计,面上露出微笑,温言说道:“我佛普度众生,‘大金刚神力’既是佛门大法,就当不分内外亲疏,传给芸芸众生。鱼和尚挟技自珍,大违佛理…“陆渐心中有气,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计,将我锁在这里,又符合哪一条佛理了?”性觉笑笑说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此,怪只怪施主太过固执,处处隐瞒,不肯吐露神通秘诀,老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楂越放心,鱼和尚对本座有恩,本座决不伤害植越,只是请植越说出秘块…”陆渐截口道:“我若不说呢?”
性觉叹了口气,说道:“那说不得,还请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说,就住十年,一百年不说,就住一百年。”说罢一拂袖袍,与性智双双退出,合上石门。
陆渐狂怒大叫,欲要挣到门前,不料四肢骤紧,前进不得。他这才发觉,四肢的铁枷连着粗大的铁链,牢牢钉入身后石壁,别说他魔劫缠身,病弱不堪,纵然康健如初,也休想脱身而出。想是性觉、性智对他琢磨不透,怕他当真身具佛门神力,故而特意用这铁链捆锁。
陆渐逃脱无望,唯有张口大骂,可惜从小他便不会骂人,骂来骂去,无非贼和尚、臭和尚、狗和尚…骂了一阵和尚,胸口闷痛难当,不觉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也不知过去几时几刻,忽听嘎吱门响。陆渐张眼望去,石门敞开一线,性智手捧托盘钻了进来,托盘里几只大碗,有饭有菜,还有一壶素酒,性智笑道:“陆檀越,想得如何?”陆渐闭了眼,懒得理会,性智自顾自笑道:“陆檀越,你可别怪贫僧,捉你关你都是性觉的意思。这厮看起来慈眉善眼,其实一肚皮花花肠子。他和贫僧有句暗号,若说‘务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让贫僧下药、留下该人的意思。贫僧虽也不愿,但恨身为寺众,不敢违背住持,故此得罪之处,还望檀越谅解。”说罢郑而重之,合十作揖。
这和尚方才还与性觉狼狈为奸,一转眼尽说性觉坏话,陆渐初时将信将疑,可是吃一堑长一智,凝神默想,猜到这和尚欲借诋毁性觉,骗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刚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语。
性智见他神情,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却不流露,心道来日方长,于是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突然间,一股劲风从后袭来,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惊,侧身避过要害,肩胛却中了一下,剧痛入脑,身子平平向前跌出,几乎撞在了陆渐身上。陆渐举目望去,石室门前人影一晃,闪进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双眼睛精芒闪动。
性智口角沁血,身子扭转,呼地一掌击向来人。那人左手一招,拆开来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觉拳风有异,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惨变,瞪着来人叫道:“你…”话音未落,“噔噔噔”连退三步,背脊抵着墙壁,骨路声如炒豆。蒙面人吐气开声,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箭喷出,身软如泥,贴着墙壁滑了下去。
变起仓促,陆渐未知福祸,正觉忐忑,忽见蒙面人俯身从性智身上解下钥匙,大步走来,打开铁枷,将陆渐负在背上,飞身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隐约照见一捆捆药材。原来石室之外,便是药师院的药材库房,无怪嗅到草药气息。陆渐心中暗怒:“药材本是救人的东西,谁知药材之后,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这性觉、性智真是可恶…”但觉蒙面人足下不停,奔出库房。陆渐忍不住问“足下是谁?”那人嘘了一声,示意陆渐噤声。
陆渐游目四顾,禅房参差,黑沉沉的不知终始。那人背着他在寺宇间穿行,俨然对寺中的地形十分熟悉。不一刻,越过寺墙,行了十余里,上了一处高坡,放下陆渐,急剧咳嗽起来。
陆渐忍不住问道:“你还好么?”那人摆摆手,四肢着地,爬到一棵大树下面,靠着树干慢慢坐定,重重喘息两声,伸手扯下面巾。
借着蒙昽月色,陆渐看清那人容貌,失声叫道:“性海大师。”蒙面人正是性海,闻言露出慈蔼神气,叹道:“本寺不幸,藏垢纳污,累檀越受苦了。”陆渐感动莫名,合十道:“多谢大师拯救之德。”性海摇头说道:“性觉、性智与我同门,他们作孽,贫僧救人,功过相抵,何谈恩惠?”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陆渐见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问道:“大师病了么?”性海叹道:“老毛病了。”陆渐点了点头,又问:“性智怎么样了?”性海道:“他受我一击,三月内决难动武,只不过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烦。”陆渐道:“大师方才用的是本门武功?”
“不是。”性海摇头道,“性智人虽不堪,武功却不含糊,若以本门武学相搏,贫僧未必稳胜,贫僧方才所用的武功,植越原也会的。”
“我也会?”陆渐十分疑惑,却见性海慢慢站起,两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陆渐但觉眼熟,念头一转,失声叫道:“我相?”
“原来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势,两眼望天,喃喃道,“那么这个呢?”右足反踢后脑,右手抓拿左脚足躁。陆渐道:“这叫‘人相’,不过…”
性海收了势,转过头来,注视他道:“不过怎的?”陆渐道:“大师这两种相态,虽然大体近似,有些地方却很不对头。比方说,‘我相’左手按腋,还应向后两寸,右手则应握住膝下三分,大师却按在膝盖上方了。”
性海点头道:“果然如此。”陆渐奇道:“大师也知道不对?”性海道:“贫僧只是猜测,不敢断言。檀越这两句话解开了贫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陆渐迷惑,微微一笑,说道,“不瞒檀越说,这三十二相,乃是贫僧当年一时贪心,偷学得来,不想中了对方的圏套,十多年来病魔缠身、几成废人。”
陆渐诧道:“大师向谁偷学的?鱼和尚大师吗?”性海摇头道:“不是。”陆渐更觉疑惑:“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还有谁人…”想到这里,脑中电光一闪,脱口叫道:“难道是千神宗?”
“千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陆渐说道:“就是不能和尚,千神宗是他后来的绰号。”性海苦笑道:“植越说得是,我这身相,正是向他偷学来的。”说到这儿,性海露出追忆之色,望着黑沉沉的夜色,悠然说道,“那是十多年前,有一晚子丑时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后林中漫步散心,不巧听见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发生何事,偷偷上前,由树枝望了过去。只见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样子十分古怪。
“鱼和尚师徒当时正在我寺挂单,平日我也与不能和尚熟识,知道他是金刚传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由想到传说中的‘三十二身相’。贫僧一向仰慕‘大金刚神力’的神威,只为金刚一脉师徒单传,无缘习得,这时看见不能练功,不觉鬼迷心窍,也不惊动于他,就在暗中偷学起来。
“然而至今想来,我那时候自以为藏得隐秘,实则早被不能察觉,但他心性诡谲,察觉后并不喝破,反而将计就计,故意变化出错误身相,引得贫僧误入歧途。十多年来,贫僧苦不堪言,几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学他人绝技,终究是武林大忌,贫僧纵然辛苦,也耻于告诉别人犯病缘由。”说到这里,他长吐一口气,目视陆渐道,“陆檀越,今日对你说出这事,也算了结贫僧一件心事。”说罢又咳嗽起来。
陆渐一时默然,心想这性海偷学他人绝技固然不对,但人人均有上进之心,习武之人见了高明武功,难免想学想练。而这千神宗心肠狠毒,却是罕见罕闻,发现有人偷瞧,不但不将之揭发,反而以错误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这性海的性命。
同样身怀痼疾,陆渐看见性海咳嗽辛苦,同情之心大起,问道:“性海大师,难道就没有解救之法么?”性海略一沉吟,摇头道:“法子却有一个,那便是习练正确无误的‘三十二相’,正反相克,或许能够治好我的内伤。”
这一番话与陆渐的设想吻合,当下说道:“那些相态变化我知道一二,大师且将错误的相态给我瞧瞧。”性海一愣,目光迷离,须发颤抖,半晌合十道:“先时贫僧在柴房前见到檀越舍身护住聋哑和尚,便知檀越慈悲为怀,正是我道中人。”
陆渐闻言一惊,冲口而出:“树后那人便是大师?”性海点头道:“贫僧正巧路过。”陆渐喜道:“那么出力救我、制服心缘和尚的也是大师了?”性海一愣,盯了陆渐片时,摇头道:“那伙僧人不是陆植越所伤么?”
陆渐迷惑已极,心想性海既然做了,为何不愿承认,莫非他为人谦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如此看来,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觉、性智大大不同。想到这里,对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层。微微一笑,说道:“也罢,还请大师变化相态,让小子一观。”
性海谦逊两句,将错误相态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谬误百出,陆渐当即一一指正。却见性海变相之时,举手抬足,劲力奔腾,陆渐瞧了一会儿,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态有误,性海照此习练,依然练成一身神通。只不过神通增长一分,内伤也增长一分,二者共生共长,终于积重难返。
不一时,性海变到“雄猪相”。这一相以左脚勾盘右边小腿,左手环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倾,性海却恰好使得相反,右脚勾缠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倾,反而微微后仰。陆渐正想指正,忽见性海身后长草一动,悄没声息地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大吃一惊,定一定神,看清来人正是聋哑和尚,不由惊喜叫道:“大师。”
性海只当是叫自己,一愣问道:“檀越有何话说?“陆渐方要说出,忽见聋哑和尚扭转身形,做出一个姿势,俨然就是“雄猪相”,相态变化半分不差。陆渐吓了一跳,瞪着聋哑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见陆渐死死盯着自己,不觉奇怪,低头看看自己,并无异样。他略一沉吟,转头望去,不料聋哑和尚随他扭头,相态不变,身子却如一片枯叶,随风飘荡数尺,转到性海身后。性海一无所见,再次回头,聋哑和尚随他回头,身形再转,仍在他视线之外。
性海迷惑起来,盯视陆渐慢慢说道:“檀越瞧什么?”陆渐一头雾水,方欲张口,忽见聋哑和尚伸出一手,冲他连连摇摆。陆渐心中大奇:“他一贯呆滞,这会儿怎么不糊涂了?他这手势,不是叫我噤声么?”心想聋哑和尚如此作为,必有道理,当下闭口不言。性海注视陆渐许久,见他忽而惊奇,忽而迷惑,忽又有会于心,性海不胜惊讶,忍不住又瞧身后,可是一无所见,才又放下心来,说道:“檀越留心,且看贫僧这一相如何?”陆渐如梦方苏,但见性海变化出一个“大自在相”,其左手却举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双腿蜷得太过,头烦则抬得太高,总之错误不少。而就在他变相之时,聋刚和尚亦随之变化,所变相态,与当日鱼和尚所传分毫不差。
陆渐微微怔忡,将性海变相中的谬误道出。性海欢喜不禁,打起精神,将余下的相态一一变出。他每变出一种错误相态,聋哑和尚就将真实的相态变化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只是正误有别,姿态自也不同。性海初时所变相态,陆渐均然学过,十六相之后,渐渐陌生起来,所幸聋哑和尚也在变相,陆渐心知他所变的相态无误,索性比照着指点性海。
性海应声变化,周身筋骨舒畅,血脉通泰,全不似往日滞涩酸痛。变过三十二相,恍若脱胎换骨。性海惊喜若狂,一鼓作气再练一遍,只觉精力充足,似要冲破肉身。他胸中快美,纵声长笑,笑声振动林木,激得枭鸟惊飞。
一声笑罢,性海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多谢陆檀越指点。”陆渐摇头道:“你不要谢我,当谢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道:“不错,当谢的是鱼和尚,若无他传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转授于我?”
陆渐正要说出聋哑和尚的事,忽见聋哑僧在性海身后摆手,陆渐一呆,忽见性海目光斜眺,面露惊色,陆渐不由随他目光瞧去,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小腹忽就一痛,顿时软倒在地。陆渐抬眼望去,性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闪过一丝诡笑。陆渐心往下沉,惊怒道:“你…怎么…”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刚传人,料想知道一个规矩。”陆渐道:“什么规矩?”性海道:“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从古至今,不曾变过。”陆渐道:“这我听说过,但你为何喑算我?”
“檀越还不明白吗?”性海哈哈一笑,拈须说道,“既是一脉单传,就当只有一个传人,如今金刚传人却有两个,你说怎么是好?”陆渐皱眉道:“两个?”
“不错。”性海指了指陆渐,又指了指自己,“一个是植越,一个是贫僧,这算不算坏了九如祖师、花生大士留下的规矩?”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厉芒闪烁,面庞布满浓郁杀气:陆渐突然明白了性海的算盘:现今鱼和尚坐化,千神宗伏诛,自己若一死,这世间会“大金刚神力”的人就只有性海一个,而后他仰仗神通,自可为所欲为。此人心肠之毒罾世间少有。陆渐深恨自己有眼无珠,竟将佛门神通传于这般恶徒,他惊悔无及,大声说道:“鱼和尚大师从未收我为徒,我不算金刚传人。”
性海摇头笑道:“你学会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刚门人。说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传我神通,恩惠不浅,贫僧决不让你多受痛苦。”说毕徐徐举起右手,对准陆渐天灵。
陆渐悲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遥挂,万籁无声,聋哑和尚静悄悄立在性海身后,有如无知木石,在夜鼠中忽隐忽现。
阵风巻至,长草低伏,性海的手掌如电拍落。陆渐心中长叹:“罢了!”这此间,性海忽觉一股洪沛力道从衣袖传来,手臂一紧,手掌停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涌来,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风般翻了个跟斗,头脸向上,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阵酥麻。
性海情急生变,使个“倒坐莲花相”,双肘后撑,刹住落势,腰腹向内弯曲,双腿连环踢出’不料足胫忽紧,如中铁箱。性海不由惨哼一声,被那一股巨力凌空牵扯,正面向下,“砰”地深陷土中,从额头到下体,无一处不疼痛。
性海连吃大亏,始终不见对手面目,心中骇然已极,身一落地,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摆脱来人。那人却不与他纠缠,放手任其翻滚。性海翻得两下,纵身跃起,扭头四顾,仍不见人,正觉惶恐,身后劲风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后踢,不料脚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势前送,砰地踢中后脑。
性海头脑欲裂,鼻间酸楚,几乎儿昏厥过去,剩下一越跳两跳,才卸开了那一脚之力,向前仆倒,使一个“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转。原来他自知不是来人的对手,只想瞧瞧对手的模样。
不想聋刚僧随他转动,始终在他视线之外,性海连转数转,唯见形影飘忽,始终不见对手面目。惊怒间,肩头吃了一脚,大力涌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接连撞断三棵大树。落地时四肢瘫软,两眼翻白,扭动几下,再不动弹。
性海身在局中,了无知觉,陆渐身在一旁,却看得清楚极了。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聋哑和尚,他轻描淡写,有如逗弄婴孩,一举手,一抬脚,便将性海抛来踢去,耍得团团乱转。
陆渐目睹神通,瞠目结舌,心中更觉无比疑惑,不知这膏哑和尚何以变得如此厉害?聋哑和尚一脚踢昏性海,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断舌乍隐乍现,聋哑和尚笑罢,一抬脚来到陆渐身前,数丈之距有如呢尺。
陆渐惊喜过望,叫道:“大师…”聋哑和尚摇了摇头,拍开他的穴道,负在背上,发足狂奔。
山风灌耳,凉意漫生,两侧的景致被月光浸润,有如一道流霜的长河。陆渐如处梦幻,回想几日所见,惊奇怪谲’生平所无。抬眼望前’前路浓黑如墨,有如重重谜团,无法揣度,也不可预测。
聋哑和尚在山崖间纵跃奔腾,有若跳丸飞星。陆渐隐约猜到了他的来历,却仍有许多不解谜团。欲要询问,但想到这和尚又聋又哑,既不能听,也不能答,问了也是白费气力,当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约莫奔了数十里山路,天将破晓,山岭木石渐次分明。蓦然间,陆渐的心子向上一提,身子陡往下沉,他探头一瞧,不觉失声惊呼。
原来聋哑和尚形如飞鸟,跳在半空,前后均是千尺断崖。上方天光一线,乍明还暗,下方巨壑深谷,窈不见底。
陆渐不知这和尚为何从山顶跳下,正自惊慌,身子忽又一顿,心子上蹿,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只见聋哑和尚拽住一根粗长老藤,右足撑着崖壁,如秋千荡起,横移十丈,不偏不倚地钻入对面山壁的一个洞穴。
洞穴高约一人,长宽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厌。寒气森森,从洞穴深处涌来,陆渐的肌肤上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疾搭。
正自难耐,二人穿穴而出。陆渐的双眼被那光亮所夺,几乎无法睁开,眯眼片时,才看清眼前的景物。此地正处山腹,离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谷底方圆二十来丈,向上逐渐收拢,至顶尖处,仅有方寸小孔遥与天通。一线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镜也似的石壁上反复映射,光影错落,霓彩焕烂,人在谷中,如处琉璃世界。
聋哑和尚放下陆渐,来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镶有多枚石环,石环之上一丈处,银钩铁划,撰有八个斗大字迹:“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许,瘦硬绝伦。
陆渐虽不知这八字出自《金刚经》,但是瞧那字迹,便觉胸口一热,当下扶着崖壁,抖索索站了起来,双手合十,不胜恭谨。
聋哑和尚亦是双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陆渐看得分明,惊叫道:“鱼和尚大师的舍利…”
叫声回荡谷底,聋哑僧一无所觉,只是徐徐伸手,攥住一枚石环,抽出两尺见方的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纵横五寸。聋哑和尚将囊中舍利倾入小匣,注视良久,微微张口,似有喟叹之意,跟着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复如初。
聋哑和尚又自袖里摸出一枚钢锥,在石匣下方哧哧刻画,石屑纷飞,显出“鱼和尚”三字。陆渐这才惊觉,收蔵鱼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环下均有字迹,依次向左,写着“九如袓师”“花生大士”“渊头陀”“冲大师”“大苦尊者”,鱼和尚的名号排在第六。陆渐恍然有悟,这奇特山谷并非别处,正是金刚一派六代禅师的安息之所。想到这里,陆渐热血贲张,冲那石壁拜了三拜。
拜毕起身,抬眼看去,陆渐忽地发现“九如祖师”的石匣上方,显现出若干痕迹。他心生好奇,上前一看,却是一尊僧人小像,挥袖抬足,举目含笑,画像虽小,笔力却雄健异常,下决地圮,上决浮云,呑吐星汉,藐睨众生。
陆渐瞧了两眼,心头一阵狂跳,寻思:“这像莫不是九如袓师?好不张扬。”目光一转,又见“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笔画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顽童涂鸦,然而细细品味,却是生机骀荡、一派天真,仿佛此人有生以来,便不曾沾染丝毫尘俗移滓,始终保有赤子童心。
陆渐一一瞧去,其余的四口石匣也无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态不同,风度迥异。“渊头陀”的小像笔力沉着,清寂玄远;“冲大师”的小像笔法潇洒,圆润皎洁,无嗔无笑,宛如一尊玉人;“大苦尊者”则钝拙滞涩,若尖锥在石壁上凿出无数细孔,神态有如湿灰焦木、了无生气;到了“鱼和尚”处,意境又是一变,朴实浑成,凝如山岳,眉梢眼角无不流露慈悲。
陆渐身具佛性,观看半晌,不知不觉与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应,但觉小像举手抬足,一颦一笑,无不玄微奥妙,意思深长。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学着石壁上的人像,纵情舞蹈起来。
这一舞开,陆渐只觉五脏沸腾,呼吸艰难,浑身经脉肌肤似要寸寸裂开。他暗叫糟糕,想要停止,谁知四肢身躯如被某种力量牵扯,自发自动,根本停不下来。
正叫苦,忽觉后颈一热,多了一只大手,手心热流灌入,他尚未明白发生何事,忽觉脑中轰隆一声,陡然失去知觉。
这昏迷来去均快,不过片刻,忽又回复神志,陆渐欲要挣起,却觉身子僵如石块。天幸后颈那一股暖流源源不绝,让他慢慢松弛下来,转头望去,聋哑和尚盯着自己,神色十分严厉。
陆渐不由问道:“大师,发生了什么事…”话一出口,忽又觉悟,眼前这神秘僧人又聋又哑,如何听得见自己说话,想着不觉苦笑。
聋哑和尚取出钢锥,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画起来,陆渐定神望去,地上写了一行字迹:“袓师本相,学不得…”
陆渐心中惊奇,想了想,接过钢锥刻道:“什么叫祖师本相?”聋哑和尚写道:“壁上人像即是。”陆渐仍不明白,又刻:“这是什么地方?”
聋哑和尚信手一挥,刷刷刷写下三字:“天生塔。”陆渐抬眼上望,不觉恍然:“这里下方宽圆,上方尖细,像极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宝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于是又写道:“敢问大师尊号。”
聋哑和尚写道:“浑和尚。”陆渐心想‘浑’是骂人的话,他怎的当成了法号?当下又写:“大师也是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了摇头。陆渐心中奇怪,写道:“大师不是金刚传人,怎会三十二身相?”浑和尚转过身来,指着石壁上那八个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这八字极是精微,陆渐揣摩不透,想了一会儿,又写:“敢问大师跟鱼和尚大师有何关系?”浑和尚写道:“他主我仆。”
陆渐一愣,又写道:“既然如此,大师为何不随鱼和尚前往东瀛?”浑和尚写道:“他身负重伤,怕不能回归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刚传人。”写到这里,他指了指“金刚传人”四字,又指了指陆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陆渐一怔,写道:“你说我是金刚传人?”浑和尚应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刚传人。”陆渐看到这里,心头释然:“无怪鱼和尚大师让我前来三袓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这里,鱼和尚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胜感伤,叹了口气,写道:“小子不是佛门中人,称不得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了摇头,写道:“见性成佛,不拘佛门内外。”陆渐一愣,忽地想起自身困扰,心急如焚,咳嗽几声,写道:“我要去寻两名女子,还望大师带我速离此地。”
浑和尚瞧了瞧地上字迹,又瞧了瞧陆渐一眼,摇头写道:“红粉骷發,骷髅红粉。”陆渐怔了怔,瞅了浑和尚一眼,微微沉吟:“这和尚在三袓寺装疯卖傻,心中其实明白极了。但由这一句话看,他对天下女子大有成见。莫非他断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乱猜测,却不忍询问证实,以免勾起浑和尚的伤心往事,只写道:“形势紧迫,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长眉微颤,又写:“红粉姑髅,骷髅红粉。”陆渐见他固执,微微有气,夺过钢锥,重重刻道:“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似乎气恼,两眼瞪视陆渐,陆渐也张大两眼,一转不转。这么对视半晌,浑和尚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背起陆渐钻出洞外。一根儿臂粗细的老藤垂在洞前,浑和尚攀藤而上,将至崖顶,撑足荡出,陆渐只觉劲风扑面,风息时已至对崖。
浑和尚放下陆渐,俯身运指,在土中写道:“往何处去?”陆渐写道:“我也不知。”浑和尚长眉微敏,写道:“我在寺前溪边救你,还送你回去?”陆渐略一思索,写道:“甚好。”浑和尚瞪了瞪他,鼻间哼了一声,又将陆渐背起,快步向前急行。
奔走不久,忽听有人说话,浑和尚一跌足,钻入古木枝丫。陆渐越过他的肩头望去。顿时惊喜不胜。前方林子里,宁凝与苏闻香并肩走来。
一夜不见,宁凝愁容惨淡,走了两步,叹道:“苏兄,你断定他从这条路走过么?”“错不了!”苏闻香一抽巨鼻,“还有气味呢!”宁凝犹豫道:“可他…他的身子实么弱,走两三里还罢了,从三祖寺到这儿,几十里山路又怎么走过来的?还有,这里阴森森的,要是遇上野兽,他又怎么抵挡?”说到这里,她眼圈儿微微泛红,涩声说道,“全怪我不好,一难过,就那么走啦…他若有不测,我…我…”
陆渐再迟钝十倍,也听出宁凝话语中的“他”就是自己,想到她为自己忧愁难过,心中好不感动。
“凝儿别急。”苏闻香抽了抽鼻子,忽道,“除了他的气味,还有一股味道,又酸又臭,夹杂干柴之气。那位陆…陆…”宁凝道:“陆渐。”
“是,陆渐!”苏闻香沉默一下,“那位陆渐必定好端端的,和那个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陆渐一吸气,果然嗅到浑和尚身带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陆渐不拘小节,对方若是亲友,往往只见其长,不见其短,更不在意对方是脏是臭,苏闻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会发觉此事。
宁凝看了苏闻香一眼,轻轻叹道:“苏兄,谢啦,没想到你还肯帮我。”“什么话。”苏闻香双手连摆,大声说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帮你。”
宁凝呆怔时许,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苏兄,从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了,只怕将来,你我再见之时,不是同伴,而是仇敌。”说着泪如走珠,不住滚落。
苏闻香也流露愁苦,绕着宁凝踱来踱去,使劲挠头道:“凝儿,别哭,别哭。书呆子、狗腿子、猪耳朵和我,四个人商量好了,无论如何,决不和你为难,大不了,大伙儿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宁凝望着地面枯枝败叶,心中忽喜忽悲,起伏难定,忽一张嘴,掩面大哭。苏闻香心性痴顽,哄女孩儿开心并非所长,见状大失主张,两手互握,焦急道:“凝儿,你别哭…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话没说完,瘪嘴抹眼,也哭了起来。
陆渐身在树上,只觉感动,忍不住高叫:“宁姑娘,我在这儿…”话音未落,一个趔趄栽下树来,行将落地,上方忽有大力牵扯,令他坠势一缓,是以身子着地,并不疼痛。只见宁凝、苏闻香快步赶来,宁凝脸上泪痕未干,抉起陆渐,劈头便问:“摔痛了吗?”
陆渐道:“还好!”宁凝呵斥道:“好什么?你身子这么弱,怎么爬那样高?”陆渐一傍,说道:“我…”掉头望去,树梢空空,浑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陆渐心知他不愿以真身示人,不觉微微叹气。
宁凝注视陆渐,些微神色变化也不放过,见他惆怅叹息,又问:“叹什么气?”陆渐摇头道:“没什么,能再见到你,我心里很欢喜。”宁凝心头一跳,双颊滚热,欲要笑笑,不知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什么好欢喜的?”陆渐苦笑道:“我怕你太过伤心,苦了自己,如今见你平安,自然欢喜。”宁凝瞧他一眼,心中气苦难忍:“你只为这个欢喜?早知这样,我还不如跳崖自尽,让你难过才好。”
原来,宁凝乍闻噩耗,伤心欲绝,茫然不辨道路,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着茫茫云海,心中情愫翻滚起伏。种种悔恨、羞惭、悲伤汹涌而来,不由得大放悲声。
她哭到身软,望着点点泪珠儿,消失在千寻谷底,心想“娘为我而死,我却效命仇人,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沈舟虚那贼子害死娘,又害爹爹双眼失明,流落异国,更将我炼成劫奴来对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想到这里,她双拳紧握,锐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来。多年来,她虽为劫奴,却从不自怨自艾,此时此刻,却深深痛恨起自已,恨不能一阵罡风吹来,将这个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满天飞灰,散落到天涯海角。
可是天不从人愿,风势渐柔,一如双手拂过面庞,宁凝身子悸动,心中忽地掠过一个温婉秀丽的影子:“主母…”宁凝的心似被扎了一下,“商清影,她也知道我的身世么?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恩情也是假的…”蒙昽泪光中,商清影的身影若隐若现,寒夜里,总是这女子为自己拉上衾被;饥渴时,总是她端来佳看清茗;自己穿的第一条罗裙是她亲手绣的,第一次画眉也是她亲手所描;识的第一个字,唱的第一支曲,绣的第一朵花,绘的第一张画,无不来自那个女子。从记事起,宁凝便将她当作亲生母亲,爱她敬她,撒娇弄痴,依偎说笑,牵手嬉戏;乃至于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母女…仇人…”宁凝眼前发黑,喉间微微发甜,“我真要报仇么?杀了沈舟虚,只会惹她伤心,不杀沈舟虚,娘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想到这儿,她举目望天,白云深处似有一张笑脸,“娘…”一股甜美之意涌上心头,而只刹那,宁凝忽又发觉,那幻影赫然是商清影。
“我连娘的样子也不记得…”宁凝心中一阵茫然。山风渐厉,吹得她衣裙飘举,恍若遗世仙子。
“与其这么为难,还不如死了…”这念头一闪而过,宁凝望着云海深处,心想纵身一跳,就能一了百了,可她心底深处,忽又掠过另一张面孔。
“陆渐…”宁凝依稀想起,自己奔跑之时,陆渐一直在身后叫喊,那时自己神志昏乱,什么顾不得了。
宁凝忽地慌乱起来,怨恨抛之脑后,掉转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脚,忽见苏闻香快步走来,她心慌意乱,不问由来,扯住他就问:“你看见陆渐了吗?”
苏闻香见了宁凝,本是满脸喜色,听这一问,又流露出几分错愕,反问:“他没跟着你吗?”宁凝心一沉,急问详情,得知陆渐果然追赶自己。宁凝深知他的病情,一时芳心大乱,拉着苏闻香四处寻找。
两人沿途交谈,宁凝又得知宁不空终于没和沈舟虚交手。宁凝知道父亲退却全为自己,心中悲喜交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再问苏闻香来意,知道他奉命追踪姚晴,走到半途,担忧宁凝,于是闻香识途,一路追来。宁凝感动之余,心中的矛盾又添了几分。
这么走走停停,二人经三袓寺向天生塔一路寻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他们找到了陆渐。这其中的曲折,宁凝断不会向陆渐吐露,但见他容色枯槁,一日不见,似又消瘦许多,不由心中酸楚,想要为他拂拭面颊,可是手指方动,却又无力垂下。
陆渐见宁凝无恙,满心喜悦道:“宁姑娘,沈舟虚如此恶毒,将来必有报应。你千万别因为这种恶人做出傻事。”
宁凝心想你才傻呢,世上那么多恶人,又有几个得到报应的?想到这儿,悄悄看了陆渐一眼,双颊微微发烧。
苏闻香忽道:“凝儿,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寻那姓姚的姑娘了,要不然,主人可不饶我。”宁凝芳心微沉,转眼一看,陆渐果然露出专注神色,盯着苏闻香问:“姓姚的姑娘是谁?”苏闻香胸无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涧的那位,她没有死,她还活着。”陆渐惨白的脸上涌起血色,拽住苏闻香道:“她在哪儿?快带我去。”苏闻香道:“方才经过三祖寺,我嗅到了她的气味。奇怪,她一个女孩儿家,居然躲在和尚庙里!”
陆渐心想姚晴曾经隐身青楼,躲在和尚庙中何足为怪。一念及此,心神激荡,把宁凝忘在一边,握住苏闻香的手臂道:“苏先生,快带我找她去。”
苏闻香稍一迟疑,当先引路。陆渐紧随其后,走了二里,忽觉双腿沉重,跟不上苏闻香的步子,焦急间,一只手握住右腕,酥暖之意徐徐涌入,陆渐如浴春风,转头一瞧,宁凝神色冷清,抿嘴直视前方。陆渐笑道:“多谢宁姑娘。”宁凝咬咬嘴唇,眼角闪动泪光。陆渐讶道:“你哭什么?”宁凝哼一声,别过头去。陆渐莫名其妙,可也不好再问。不多时,来到三祖寺外,忽听寺内喧哗,几个僧人退出寺门,其中两人腰腿间血肉模糊,大声呻吟不已。陆渐奇道:“寺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僧见三人貌似香客,叫道:“快下山,寺里出了妖邪,正在藏经阁行凶呢!”他说话时,受伤的僧侣“啊哟、啊哟”连声惨叫。陆渐大生义愤,忘了自身顽疾,快步奔向蔵经阁。将近阁楼,忽听人声如沸,远远望去,性明率领百余僧众手持棍棒枪矛,围着蔵经阁大声齐念《般若波罗密心经》。
性觉站在众人之后,微露愁容,性智则气色颓败,由两个小沙弥搀扶。陆渐见了二人,心中不胜鄙夷。觉、智二人忽见陆渐,也是一愣,双双流露惊惶,不待陆渐说话,性觉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辞而别,老衲惶恐不胜。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檀越量如大海,宽宥则个。”
他这话不无讲和之意,陆渐虽觉这和尚阴险伪善,但关押自己时并未以武力相逼,比起性海更多一点儿良心,是以冷哼一声,也不说破。二僧见状,略略松了一口气。
陆渐目视阁楼道:“上面真有妖邪害人?”性觉道:“这魔头藏在楼上,不时潜出盗窃茶点,性明师弟跟踪发觉,却被她行凶伤了好几名僧侣,更在阁楼四周布下邪术,人不能近。”
性明念罢经文,召集众僧商议:“心悟,你带一队人手,从正面楼梯攻入,引开邪魔注意;心空,你带几个轻功了得的弟子,潜到附近屋顶破窗而入。”心悟、心空应了,各率人手,分别行事。
心悟率数十名僧人手持兵刃,直冲阁楼。还没冲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几根粗藤,藤上尖刺密布,只一卷,就听两声惨叫,两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惨叫。心悟眼见藤来,将身一纵,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藤,那藤见风就长,藤上生藤,刺上生刺,须臾化为一张巨网,“呼”的一下,将心悟罩个正着。
心悟凄声惨叫,评然落地,浑身血肉模糊,滚了两下就不动弹。性明惊怒交进,正想亲自冲上,忽听一声大响,却是心空撞破窗扇,冲入阁内,随即便听阁中传来呼喝打斗声。楼前的怪藤忽生异变,“哧”的一下化为飞灰。
性明喜不自胜,提起棍棒跳入楼中,一时间,阁楼中乒乒乓乓,打斗更剧,忽听性明怒叫:“不是妖怪,是人。”众僧听了,越发振奋,哄然涌入楼中。突然间,楼头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的屋檐。
性觉将身一晃,纵上房顶,一拳送出,正是“镇魔六绝”中的“一神拳”。白衣人好容易脱身,一口真气已衰,忽觉拳风刚猛,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顶。
“哪里走?”性觉运爪扣向白衣人肩头。他身为一寺之主,修为冠绝本寺,这一招“雕龙爪”精奇刁钻,白衣人半空中无所凭借,眼看难避,不料身旁风声疾起,一条棍棒腾龙起蛟,嗖地剌向性觉。
性觉一侧身,大袖拂出,卷住木棒。这一记“大梵幡”是六绝之一,碗口粗细的树木若被卷住,亦不免连根拔起。性觉本想夺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木棒忽生巧劲,虽然轻微,却恰到好处,带得性觉歪歪斜斜地横移尺许,“雕龙爪”顿时抓空。
性觉一惊,掉头望去,陆渐持棒高叫:“阿晴,快走。”原来陆渐一见怪藤,猜到楼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虚弱,无力分开人群。忽见姚晴遁出楼外,性觉上前阻截,忙使“天劫驭兵法”,夺下一根棍棒点向性觉。性觉举袖来拂,“天劫驭兵法”再度转动,拖动性觉身形,破了他的爪势。
姚晴乍见陆渐,面露喜色,纵身赶来。性觉沉喝一声,方要出拳,忽觉脸面剧痛,如被火炙,顿时“啊呀”一声,捂着脸倒退几步,重重撞在性智的身上。性智伤后无力,连着两个侍儿,被撞了个四脚朝天。
众僧见住持、长老吃亏,竞相上前扶持,姚晴趁机拉着陆渐奔出寺外,宁、苏二人也尾随其后。
奔出寺门,钻入一片山林,姚晴放开陆渐斥道:“你怎么来了?”这一阵狂奔,陆渐几乎窒息,剧咳一阵说道:“我…我来找你…”说罢定神打量。数日不见,姚晴云鬟蓬乱,白衣鞋袜溅满泥污,看上去十分落魄。陆渐不由暗暗叹息,心想她这些日子必定受尽艰辛,以至于无暇整饰容貌、更换衣衫了。
宁凝对姚晴闻名已久,此次初见,也不觉凝神打量,见她粗头乱服、不掩国色,宁凝虽是女子,也觉评然心动,心想:“无怪陆渐对她痴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见宁凝怔怔望着自己,目中神色复杂,不由疑云大起,问道:“陆渐,他们是谁?”陆渐道:“这位是宁凝宁姑娘,这位是苏闻香苏先生。”
姚晴流露警觉之色,冷哼道:“原来是天部劫奴,你们也是为祖师画像来的吗?”陆渐忙道:“阿晴,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姚晴冷笑一声,“宁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虚想抓我,左飞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陆渐,你要抓我,趁早动手,我皱一下眉头就不姓姚…”说到这儿,眼里涌起融融泪光。
陆渐愣了一会儿,摇头说:“阿晴,你这么说,不如杀了我。”姚晴冷笑道:“那你不是来抓我的?”陆渐瞪着她,面色涨红如血。
姚晴见他愠怒,语气稍软:“那好,你将这两人杀了,我便信你。”“怎么成?”陆渐失声道,“宁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扫视二人,印证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陆渐道:“你…你说什么?”姚晴冷笑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么宁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却是艳福齐天呢!”
她目如寒冰,声音更是冷淡,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凝也听出弦外之音,她万念俱灰,无心久留,说道:“苏兄,走吧。”苏闻香点点头,二人转身要走。姚晴喝道:“想走么?没这么容易。”陆渐深知姚晴的手段,心叫不妙,涌身一跃,扑了过去。姚晴已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宁、苏二人身上,万不料到陆渐会来阻拦,只觉腰身一紧,被他牢牢抱住。
二人相识已久,陆渐始终谦谦守礼,这时姚晴措不及防,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令她身子酥软,发动“土劲”也有不能。陆渐大叫:“宁姑娘,苏先生,快走…”
宁凝回头瞧他一眼,面色苍白如死,忽地掉头飞奔。姚晴望着二人去远,又气又急,身子却又软软的不听使唤,不觉心想:“这个臭小子,对我用了什么邪法?臭小子,臭小子…”多日来她迭遇大敌,枕戈待旦,心力交瘁。明里不承认,暗里却无时不在想念陆渐,这时心愿得偿,不觉杀心顿去,疲惫渐生,再也提不起争强斗狠的心思,任由陆渐拥在怀里,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还没死么…”
陆渐一愣,道:“我,我…”忽觉一阵腿软,傍着姚晴慢慢滑落,原来他情急之下用力太过,再度引发劫力,身子倍感空虚。
姚晴将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树根旁,目视陆渐,只觉多日不见,他似乎越发虚弱,脸上的黑气仿佛消散,只剩下了一片虚空似的苍白。姚晴见他这样子,心底涌起一股苦涩,望着陆渐不觉痴了。
“阿晴!“陆渐缓过一口气来,“宁姑娘救过我,你不能伤她的。”姚晴盯着他,忽地紧咬朱唇,站起身来,快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陆渐只当她恼恨自己放走宁、苏二人,心中大急,欲要挣起,却又无力,眼见她消失林中,不由叫道:“阿晴,别…别走…”
姚晴步子不停,径直向前。陆渐心中委屈,一股酸热之气直冲双眼,冲口叫通“阿晴,我快死啦…”多日来,这句话在他的心中响了千百遍,可是面对他人从不吐露,这会儿不知怎的,居然冲口而出,一声叫罢,眼泪已流了下来。
姚晴停下步子,林中寂静如死,偶尔微风吹叶,沙沙细响,一本无名小花随风摇曳,花瓣无声零落。姚晴望着落花,肩头颤个不住,忽地伸袖拂面,转过身来,双眼盯着陆渐,似有极大恨意,一步步走了过来。陆渐见她神色骇人,吃了一惊,不由说道:“阿晴,宁姑娘她救过我…”话音未落,姚晴抬起纤手,呼地刮向他的左颊。
陆渐眼见手来,浑忘躲闪,谁知那手来到颊边忽又停住,顿了顿,轻轻抚过他的面颊,暖意透入肌肤,叫人浑身酥软。姚晴口唇颤抖,眸子渐渐蒙胧,右手落下,扣住陆渐的肩头,指甲入肉,陆渐眉头一颤,吸入一口冷气。
姚晴低了头,泪珠点点,在枯叶上留下淡淡的水迹。刹那间,陆渐望着她,居然忘了肩头的刺痛,他深深怨恨自己,恨自己太傻太笨,不解这少女的心思。
姚晴慢慢抬头,双颊泪痕斑斑,眼神兀自倔强:“陆渐,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再提这个死字。”陆渐见她近乎蛮横,正不知如何回答,姚晴忽地将他背起,快步而行。陆渐道:“阿晴,你做什么?”姚晴一言不发,只是低头飞奔。
陆渐虚弱已极,伏在佳人背上,埋首秀发之间,幽香若有若无钻入鼻间,不由得心生绮念:“苏先生说阿晴身上有一种体香,十万人中也遇不上一个,难道说就是这个?”他不住翕张鼻翼,嗅那香气,心中盼望永远这样,嗅上一辈子才好。
姚晴心如乱麻,浑然不觉陆渐的异样心情,奔走片刻,遥见前方山坡上耸立一座茅草房屋,当即上前,推门而入。
房子废弃已久,姚晴将陆渐放下,低声说:“你在这儿等我,我一定带那救命法儿回来…”陆渐讶道:“救命,救谁?”姚晴望着他凄然一笑,向着那扇柴扉走去。
陆渐又叫一声:“你去哪儿?”姚晴默不做声,“砰”的一声,合上柴扉,小屋陷入了一团黑暗。
陆渐心生不祥,大叫姚晴的名字,叫声前后相叠,回荡屋宇之间。过了一会儿,忽听“嘎吱”一声,柴户洞开。陆渐猛可抬头,耀眼的强光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陆渐冲口叫道:“阿晴…”
“哈。”来人大笑,“怎么,又把姚大美人弄丢了?”陆渐身形陡震,恍惚间,只见谷缜笑吟吟地渡入房中,眉飞色舞,神采照人。
陆渐不由睁大双眼,谷缜笑道:“你死盯着我做什么?”陆渐望着他语塞半晌,喃喃道:“你还活着啊?”
“好家伙。”谷缜啧啧道,“你敢咒我死了?”三两步走上来,揪起陆渐,狠狠一拳打在他肩头,不料牵动陆渐伤势,惹得他一阵咳嗽。谷缜咦了一声,住手道:“你怎么了?”陆渐吐一口气,苦笑道:“我不碍事,你怎么来的?”谷缜望着他笑容渐收,眉间闪过一丝愁意,半晌说道:“我老远听见有人打喷嚏,特来瞧瞧。”
“打喷嚏?”陆渐大为不解。谷缜笑道,“若不是打喷嚏,怎么‘阿嚏、阿嚏’的?”陆渐一愣,明白过来。“阿晴”、“阿嚏”本是谐音,自己大叫“阿晴”,只怕外人听来,还当自己正打喷嚏。陆渐本来愁绪满怀,这一下,也被逗得破颜而笑。
忽听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缜,你在跟谁说话?”陆渐讶道:“还有人?”谷缜笑笑,点头道:“不但有人,还多得很!”陆渐一愣,越发迷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