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之仁!”谷缜冷笑一声,“你放了他们,他们放得过你么?”话音未落,两艘黄鹞快舰迫近发炮,偌大战舰为之一震。
谷缜叫道:“看见了吗?”转头大喝:“船头,发炮。”两声炮响,那两艘快舰击得粉碎。陆渐望着快舰残骸打着旋儿沉入海底,不由暗暗叹气:“无怪鱼和尚大师临死前说:‘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这些疮痍苦难,都是人们自找来的。”他不忍再看炮击惨状,闷闷返回内舱。
谷缜频频发令,十门火炮烈焰喷吐,有如火龙肆虐,将港口的船只尽数击沉,眼看再无敌船,谷缜下令环岛航行,见有船只,就发炮轰击。直到绕岛一周,外岛再也没有一艘完好船只,这才下令起航。众海客纷纷立在船尾,望着外岛,犹自恍惚迷离,直待外岛的灯火消失在蒙蒙海雾之中,这才深信终于脱困,发出一阵喧天欢呼。
周祖谟对谷缜一踐拇指,大笑道:“这位兄弟,你年纪不大,可指挥舰船,比咱们这些几十年的老海客还要老道。”
谷缜从桅杆上飘然纵下,笑道:“过奖了。”周祖谟见他笑容明爽、举止潇洒,不觉拱手笑道:“区区周祖谟,足下贵姓?”
谷缜浓眉一扬,笑道:“免贵姓谷,名缜。”周祖谟一团笑容僵在脸上,两眼瞪着他如见鬼魅,陡然一个激灵,脱口叫道:“你…你是东岛少主。”众海客俱是骇然,“呼啦”一声围了上来。
正巧陆渐出舱,见状讶道:“周大叔,你们做什么?”周祖谟叫道:“小陆当心,这人是东岛的贼子。”
谷缜的身份,陆渐早已猜到几分,只是无法确定,闻言说道:“东岛中人,不是都如狄希一般,谷缜是我的朋友,你们不要与他为难!”
周祖谟跌足大叫:“小陆有所不知,别的人也就罢了,这小子是东岛少主,他老爹就是东岛之王谷神通。”
陆渐对东岛西城的恩怨略知一二,转眼望去,谷缜负着双手,俊目清亮,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嘲讽。陆渐想了想,摇头说:“周大叔,这次若非谷缜,咱们逃不出狱岛。冤家宜解不易结,如今同舟共济,不妨将往日恩怨抛开。”
周祖谟怒哼一声,冷冷道:“久闻东岛少主狡计百出,谁知道他是不是假意示恩,背地里藏有阴谋毒计。小陆,我是天部中人,与东岛余孽誓不两立,你想好了,帮我还是帮他?”一边说,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陆渐。
陆渐皱眉道:“周大叔你待我不薄,可谷缜与我同生死、共患难,乃是生死之交。”周祖谟变色道:“你要帮他?”陆渐仍是摇头。
“好啊。”周祖谟拍手道,“你两不相帮就好。”他自忖人多势众,对付谷缜不在话下,谁知陆渐眉间一舒,扬声道:“我两不相帮不假,可是谁敢动手挑衅,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此言一出,船上为之一寂,陆渐容色平和,众人却均能感知他身上那一股迫人气势。周祖谟无法可施,恨恨一跌足,转身回舱去了。
众海客悻悻散去。陆渐虽然镇住众人,却自知与这些朋友生出芥蒂,心中微微黯然,信步踱到船头,望着大海怔怔出神。
忽听谷缜在身后笑道:“你说咱们是生死之交,怕是一厢情愿吧?”陆渐淡淡说道:“我当你是就成了,你怎么想,我管不着。”
谷缜沉默一阵,忽地笑道:“你这人也挺固执,不过很对我的脾胃。哼,你别瞧周祖谟人多,真斗起来,他十九要吃大亏。你今日不是帮我,却是帮了那蠢材。”他见陆渐望着远处,呆然不语,不由笑道,“你想什么?哈,想姑娘吗?”
陆渐摇头道:“我想北落师门。”谷缜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吗?”陆渐道:“不是星星,而是一只灵猫。我被沙天垣抓住后就再也没见过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狱岛太大,我来不及去寻它了。”说到这里,心中伤感溢于言表。
谷缜见他为一只畜类伤情,大为好笑,但见他神色惨然,忍不住安慰:“那猫儿只需活着,机缘所至,必定再见。”
陆渐点头道:“北落师门聪明机警,必有自救之法。”话虽如此,仍是耿耿于怀,忽又问道,“谷缜,你真的是东岛少主?”
谷缜笑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如今我是东岛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怕被我连累吗?”陆渐苦笑道:“东岛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们的逃犯,或许是个好人。”谷缜双手一拍,哈哈大笑。
陆渐望着谷缜叹道:“你这人真奇怪,坐牢也好,逃亡也罢,总能笑得如此开心。”谷缜笑道:“这是天生的,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但怕我的人,却叫我笑面老虎。”说到这儿,两人皆笑,陆渐只觉与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畅快无比,便有天大难处,也能轻易化解。
战舰坚甲利炮,又无阻碍,乘风破浪,不几日已近中土。这一日,陆渐正在热睡,忽觉有人拍打,睁眼望去,却是谷缜。但见他竖着食指,示意噤声,便爬了起来。又见谷缜向他招了招手,当先走出,陆渐懵懂间起身跟随。
两人蹑足而行,来到一面舱壁前。谷缜将耳朵贴在墙上,陆渐如法施为,但听人语传来,说话的正是周祖谟。他口气沉重,低声说道:“如今丢了鸟铳,沈先生追究起来,大伙儿都不好受。唯一之计,就是将这艘战舰夺下,献给先生,或许还能将功赎罪!”
罗小三接口道:“就怕姓谷的不答应,这两日他在咱们面前指手画脚、阴阳怪气,瞧着便叫人生气。”
周祖漠道:“姓谷的武功平平,不足为畏。可虑的倒是小陆,若能制住他,姓谷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东岛少主,不止将功赎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兴,日后我在天部的地位也不同了。”
陆渐听得心惊,那舱中沉寂时许,罗小三忽道:“小陆武功厉害,如何制得住他?”
“那个不识时务的小子。”周祖谟冷哼一声,“我瞧过了,底舱尚有十几坛好酒,料得再过两日,便可抵达中土。那时候,我们借口庆祝归国,邀那姓陆的小子喝酒,灌他个烂醉。当然了’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嘛,大伙儿就一起动手,将他结果了。”
陆渐听得这话,如遭晴天霹雳,半晌也还不过神来。舱中寂然时许,罗小三迟疑道:“周老爷,他两次救过我们的性命,这么做,可有些恩将仇报了。”
周祖谟道:“他救过我们不假,但与东岛余孽勾结也是真的。东岛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敌人,对待敌人岂可手软?念在救命之恩,纵不杀他,也须挑断手足筋脉,废去他一身武功。”
“好。”众人纷纷道,“这个法子最妙。”周祖谟笑道:“所以这两日大伙儿见了小陆,都要假装笑脸,这叫‘兵不厌诈’。”众海客纷纷赞道:“还是周老爷高明。”周祖谟大为得意,呵呵直笑。
谷缜转身拉住陆渐,只觉他手掌冰冷,不由暗叹一口气,回舶中说道:“陆渐,这世上的人,大多只认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谟是个不成器的奸商,自然处处只为私利,此时但求抵消丢失鸟铳的罪过,恩将仇报不足为怪。”但见陆渐仍是呆怔,心想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将人心想得太好,将来一定要吃大亏。
其后两日,陆渐兴致低落,每见众海客笑脸相迎,心头便如针扎刀刺。这日午间,望见大陆轮廓,罗小三与两名海客果然来请,罗小三假惺惺笑道:“小陆,今日便到中土,傍晚在海宁上岸。周老爷说了,此次活着归国,多亏小陆相助,故而想要跟你喝上两碗,以表谢意。”
陆渐瞧他满脸堆笑,心中越发苦涩,正想回绝,忽听有人笑道:“这酒该喝,不过要算我一份。”罗小三眼前一花,谷缜一身月白长衫,飘然走入船内。他久处绝狱,不见日光,肌理白晳如玉,兼之这几日饮食无忧,渐趋丰盈,尤显得玉树临风,清俊不凡。
不待罗小三开口,谷缜又笑道:“罗兄,你们得出东海狱岛,区区便无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为何只谢陆渐,却不谢我,如此忘恩负义,岂不成了白眼狼吗?”他这一句戳中了罗小三的心病,罗小三面皮滚烫,不知如何回答。
谷缜一拉陆渐,笑道:“走,喝酒去。”不顾罗小三,直往周祖谟舱中走去。
周祖谟正设宴以待,眼见二人同来,不觉微微一怔。谷缜笑道:“周兄好,谷某适逢其会,也来叨扰两杯。”大马金刀一坐,反客为主,提起酒坛,将桌上的酒碗一一斟满,笑道,“来来来,先干三碗,再叙情谊,若不喝的,都是我孙子。”说罢,先干一碗。
他这话说得歹毒,众海客只为不当孙子,不能不喝,三碗喝罢,面上均染酡红。谷缜却面色如故,又将众人碗里斟满,笑道:“大家这几日同舟共济,都很辛苦,周老大更是劳苦功高,就像那诗里说的什么来着?对了,‘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若不喝下这碗,就是瞧不起周老大。”
海客中谁敢担上这个名声,也只得无奈喝了。周祖谟心头暗急,正想设计,劝陆渐多喝几碗,不料谷缜将碗一搁,脸上露出狂醉迷乱之色,突然喝道:“喝,喝,不喝就是我孙子…”边说边举起板凳,对那一排酒坛,手起凳落,稀里哗啦,将酒坛砸碎大半。周祖谟又惊又怒,厉声道:“你…你做什么?”
谷缜醉醺醺地两眼一瞪,咄咄大喝:“你问我吗?老子是地藏菩萨、托塔天王,奉玉皇大帝圣旨,前来消灭尔等。”举起板凳,作势要砸。周祖谟大惊躲开,不料谷缜板凳一横,又将剩下的酒坛敲得稀烂。
酒坛破碎,醇酒满地,周祖谟毒计落空,心中痛不可当,跌足怒道:“这厮疯了,你们还不把他拿下?”陆渐却知缘由,起身叹道:“他只是醉了发酒疯,我扶他回去。”说罢,去抓谷缜胳膊,不料谷缜挣开他,两眼瞪直道:“我乃诸葛孔明是也,且看我登台做法,借来东风吹旌旗,烧光曹营百万兵。”边说边自手舞足蹈,不知怎的,忽从袖间抖出一枚火折子,只一晃便点燃了,啪地丢在地上。地上的醇酒遇火即燃,一时间火苗乱蹿。
众海客无不惊恐,尽喊救火,不料火势未灭,谷缜又扔出两枚火折,火势益发猛烈,竟至于不可收拾。谷缜丢完火折,趁着混乱,拉着陆渐转身出舱。又瞧火炮边有几桶火药,丢了一个火折子过去,两人远远跑开,只听身后“轰隆”一声,战舰被炸了一个窟窿。一时间,众海客东边救火,谷缜西边纵火,整艘战舰陷入浓烟烈焰之中。
谷缜一边大笑,一边与陆渐抢上甲板,夺下一艘救生小艇,掷入海中,纵身跳上。陆渐望着舰上冲天烟火,皱眉道:“谷缜,你这把火放得太狠了吧?”谷缜呵呵笑道:“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喝醉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自然而然。”陆渐呸道:“哪有这种歪理?”
两人将小艇划出数里远,忽见那些海客跌跌撞撞,纷纷奔上甲板,抢夺救生小船逃命。不多时,忽听战舰内发出一声如雷闷响,滚滚气浪破船而出,偌大战舰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铁木碎屑。原来,那把火蔓延至存放火药的舱内,引爆了火药,将战舰炸得粉碎。众海客尽管逃生,但不免灰头土脸、万分狼狈。
谷缜笑道:“陆渐,我是瞧你面子,要不然,昨晚我就放火烧船,这帮王八蛋沉睡未醒,要么喂了鱼虾,要么成了烧鹅。”
不久,两人弃舟登岸,陆渐回望那群海客,略一沉默,叹道:“我不想再见他们了。”谷缜一转眼珠,笑道:“陆渐,你今后有何打算?”陆渐道:“我想先回故里探望祖父,再将鱼和尚大师的舍利送到天柱山安放。”
谷缜道:“天柱山钟灵毓秀,禅宗祖庭,我也想去瞧瞧,可惜始终不得其便。如今我尚有几件大事要去南京了断,你不如先与我一同办完了事,我再陪你探亲游玩。”
陆渐寻思此间地处浙江,家乡却在苏鲁交界,此去南京也是必经之地,当下欣然应允。商议已定,陆渐急要动身,谷缜却摆手笑道:“不忙,海宁城就在不远,咱们先去打打秋风,赚几个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