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不知道。”费洛威扯了扯他整洁的胡子,看起来一脸茫然。

陶徒杭特先生注意到了也的双手。他的手就像女人的手一样,白皙、小巧而纤细。他的手指长而灵敏。这才是真的一双艺术家的手,陶德杭特先生想道,然而他却是个只写通俗浪漫小说的作家。是不是真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陶德杭特先生沉浸在这个问题中,差点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了。接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不知道吗?”

“不,嗯,知道的,还不就是那些事嘛。辱骂她的恩师,对栽培她的人反咬一口,只能看到别人的缺点而看不到自己的,等等吧。反止她就是认为自己是个伟大的演员,而被周围的人排挤,被安排在了不合适的位置上。你知道吗,就是那些抱怨挫折和失败的老一套。可怜的女孩,我很遗憾,为此我还跟她吵了一架。这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严肃地对待她。”

“所以她就这样离开了舞台?”

“哦,是的,因为她找不到另一份工作了。珍解雇了她,认为她不具备表演能力。而这话传出去了,就是这样。”

“我猜她是回家来了?”

“嗯……倒没有,”费洛威迟疑了一下,“事实上,我想她应该是找到了一份别的什么工作。说实话,自从上次吵架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

“我想,这样的女孩子,能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陶德杭特先生天真地询问道。他把玩着烤制的奶油蛋羹,一旁的大厨看得恼怒不已。顺带说一句,陶德杭特先生并没有觉得这里厨师的手艺比家里的格林希尔太太要强。

费洛威喝了太多的鸡尾酒,在陶德杭特先生狡猾的劝酒下,他又喝了不少香槟洒。他看起来一副乐于讨论自己私事的模样,他们俩之间的隔阂也彻底打破了。

“我的大女儿维奥拉跟我说那个笨女孩在某家商店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其实这真的没必要,要是她能乖乖待在家里,他母亲肯定会非常高兴的。她不肯接受我给予的生活费,事实上,是拒绝接受。菲莉西蒂总是很独立自主的。”费洛威不以为然地说。看起来他对于小女儿出了什么事并不在意,“我说,这香槟也太棒了,陶德杭特先生。”

“很高兴你喜欢这香槟。我帮你再要一瓶吧。”陶德杭特先生自己只喝大麦汤(为了小命)。

“不,不要了,我一个人喝不完这一整瓶的。”

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谋划好的粗鲁态度,召唤了那位大祭司,又要了一瓶香槟。“这回不加冰,”也许是大麦汤有壮胆的功效,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位绅士对香槟是很挑剔的。”

大祭司就像他的同类一样,对酒稍有了解,但知之不多。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陶德杭特先生感觉好多了。

用这第二瓶香槟,陶德杭特先生又撬出了不少消息,他得知了费洛威大女儿位于布罗姆利的家庭住址。他获悉了费洛威夫人从未真正地理解费洛威。他还知道了费洛威已经七个月没见过他妻子了,而且费洛威已经一年多没有写小说了,最近也没有开始打算写的想法。

“我没法静下心来写作,唉,”费洛威一脸遗憾地说,“我恨这份工作。过去我所写的那些垃圾玩意,都不过是为了迎合泥腿子乡下图书馆的需求。我讨厌我写的那些东西。但我有写那种东西的诀窍。不过现在,我真的撞到了真实的事件,我想我是写不下去了。”

“真实的事件?”陶德杭特先生询问道。

“珍,”费洛威庄严地回答,“她为了我打开了通往一个崭新的情感世界的大门。在我遇到她之前,我从未真正活过。我这辈子一直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窒息,麻木,贫乏,像被蒙住了头一样,或者你怎么比喻都行。而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所以我无法再伴随着那些虚假的爱情而继续写作了。”

陶德杭特先生对于费洛威的内心独白既感到厌恶,又感到着迷,但看到他的客人情绪这样低落,他也觉得自己该鼓励鼓励他的客人。

“我从来没恋爱过。”

“你真幸运,陶德杭特,你真幸运。爱情——爱情就是地狱,毫无疑问。我向上天发誓,我真希望这辈子没遇到过珍。陶德杭特,别遇到一个你会爱上的女人,爱情是地狱。是的,有趣吧,非常有趣,但是,那是地狱。”

坦白完之后,费洛成摇晃着站了起来,擦去惨白的脸上密集的汗珠,然后大声询问道:

“盥洗室在哪儿?”

三个店员在大祭司的带领下,引着他走过几乎没人了的餐厅。

费洛威已离开,陶德杭特先生便草草记下了那些姓名和地址以及一些打听到的事实,以防自己忘掉。

当费洛威十几分钟后回来时,他看起来情绪已经相当稳定了,恨不得立即离开。

“我们刚刚提到的马乔卡陶器。”费洛成说。此时他刚接过他时髦的帽子,而陶德杭特先生则接过他那顶没了形状、令人震惊不已的涂满油脂的帽子。

“说到那些陶器,你应该去找一个叫赫德的人,他就在维戈大街。他比伦敦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懂马乔卡陶器。他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考虑到他的推荐和担保是很有价值的,他个人的身价也是相当不菲的。嗯,我呵以为你写一封由我署名的推荐信。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之后,他会帮你尽心尽力搞定一切的。”

“多谢。”陶德杭特先生说,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卡片。卡片上是费洛威的笔迹:“介绍我的朋友劳伦斯·陶德杭特先生。麻烦务必回答他的一切问题。N·F·”

陶德杭特先生把卡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些天,陶德杭特先生都非常清楚,他正在跟自己玩一个游戏。他并不打算干涉费洛威的私人事务,他很清楚这一点。费洛威对于他来_说没有任何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而费洛威的家庭对他来说就更加遥远了。但假装自己要干涉其中,真是件有趣的事,看起来自己就像是个客观存在的冷眼旁观的神,最终能够天降霹雳,解决人类的所有难题。当然,天降霹雳指的就是陶德杭特先生至今闲置在衣橱抽屉中的那把手枪,以及一颗子弹。同时,这件有趣的事也使他暂时忘记了动脉瘤的事。

所以尽管他知道这事没有任何结果,但陶德杭特先生依然认真地询问并分析费洛成所处的局势,仿佛在费舍曼的那次惨败之后,他的内心对于利他主义的杀人这个想法,依然没有完全忘怀。

就这样,陶德杭特先生乘坐出租车出去拜访了他记下来的那一堆地址和人名。他每次都是以出租车代步,这种奢侈的行为要是在年轻时,早就惊得他动脉瘤发作了。但今天,他已然相当淡定。陶德杭特先生与费洛威共进的那顿午餐便价值六英镑以上,何况他还不爱吃油炸鱼片。这是何等奢侈啊!

陶德杭特先生非常想跟三个人交谈一番,他们分别是费洛威的两个女儿以及君王剧院的经理。在跟费洛威的午餐之后,经过一番缜密的思考,他决定动身前往布罗姆利,拜访已婚的大女儿,因为很明显她的丈夫今天不在家,而接下来的几天就难说了。就这样,他打车直接从饭店前往维多利亚车站,然后坐火车去布罗姆利。

地址上写着她的住宅是位于一个叫小森林公园的街区,而当在布罗姆利站搭乘出租车时,司机以一种同情而鄙视的口吻告诉他,他应该从查灵十字路口乘火车到布罗姆利北站下,这样他就不用花那么多打车费了。不过司机又说,他怀疑这个时候,布罗姆利北站还能否打得到出租车了。

“好吧,那我们快些吧。”陶德杭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他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车里。

“呃?”司机看起来吓了一大跳。

陶德杭特先生正像一只凶恶的老鸟一样,把头伸出车窗外:“我是说,踏油门上路吧。”

“OK。”司机回答道,然后踩了油门。文森特·帕默家就在布罗姆利通向附近城镇的道路的北侧。出租车停在了一栋面积不大且房龄看似不足五年的房子前。陶德杭特先生付钱给出租车司机后,便开始仔细地观察着墙边修葺整齐的树篱以及早已爬上门廊的凌乱不堪的铁线莲。他估计的房龄和这门前的景致颇为冲突,陶德杭特先生也无法判断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幸运的是,穿着一身整齐的黑白色衣服的女仆应了门铃,并引领他径直前往起居室。帕默小姐这时正舒服地躺在一张柔软的大睡椅上。

她疑惑而窘迫地起身。这是个娇小而漂亮的女孩,大概二十四岁,她一头棕色的乱发看起来很迷人。陶德杭特先生甚至比她还要窘迫。

“埃尔希真是太荒谬了!”她笑了起来,“两年前,她还没有经过女仆的训练,便来到这栋宅子了。到现在,她看起来还是像没受过训练一样。不过她毕竟还是向我通报了。陶德杭特先生,如果她没弄错的话,是这个名字吧?”

“呃——陶德杭特,没错,”陶德杭特先生的两只大耳朵瞬间变成了绛红色,他开始有些后悔来这儿拜访了,“我必须道歉——打扰了你——是你父亲的朋友——临时住所——电话……”

“哦,你是父亲的朋友?真有趣,请坐,陶德杭特先生。”

为了尽力掩饰自己的窘迫,陶德杭特先生装作慎重地慢慢从他口袋中掏出费洛威的卡片,递给维奥拉·帕默,对方接下了这张卡片。

“我知道了,嗯,那么你想问我什么问题,陶德杭特先生?”

陶德杭特先生伸出干枯的手,拿回了卡片,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这张卡片今后一定会非常有用的,他想着。

“呃——嗯!”陶德杭特先生清了清嗓子,调了下眼镜,把手放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身体向前倾,希望能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帕默夫人,我对于你的父亲一直非常担心。”

维奥拉·帕默看起来吓了一跳:“对我父亲?”

“是的,”陶德杭特先生点头同意,“珍·诺伍德!”

“哦!”女孩盯着他。

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看。就这样直入主题,毫无铺垫,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啊?虽然巴赫这么干就成功了。

“我的上帝啊,我们都很担心!”女孩惊叫道,“这真——真的是非常恐怖。那个女人就是个恶魔。”

陶德杭特先生满意地拍了下自己皮包骨的腿。马到成功啊。那个女孩开始接受他,将他看做她父亲的一位老朋友,这样他问问题也毫无阻力了,而且她看起来也非常愿意回答。就当陶德杭特先生很想知道她丈夫最近的表现为什么有点古怪的时候,他的好运来了。

“恶魔,”他重复了一遍,“没错。就是这样。这比喻真是太贴切了。”

“而每一个人都觉得她是那么得甜美。”

“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她。”

“他们确实不了解她。”

“我们,”陶德杭特提出议题,“对此能做些什么呢?”

女孩耸了耸肩:“谁知道该怎么办呢?跟他当面谈是没有用的,当然,他对此总有自己的答案,而且这样他只会看起来很悲惨,很无助。我试过了,母亲也试过了,但是我想,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使事情变得更糟糕。可怜的母亲!这对她来说真是太可怕了。”

“是的,确实啊,”陶德杭特先生狠命地点头,接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于是轻柔地点着头说,“的确是啊。她现在还住在北方吗?”

“哦,是的。即使她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已经非常清楚这一点了。而且,我怀疑她是否能负担得起车钱。”

“车钱?”

“嗯,自从父亲赚不到钱之后,她就几乎一分钱都拿不到了,你知道的。我不时寄钱过去给她,然而……”

“天哪,我没想到事情居然糟糕到如此地步,”陶德杭特先生惊呼,“我知道他要离开她,当然,”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断了财源,连日常生活都负担不起了。”

“嗯,只是形式上的。自从离开家之后,他就不愿意寄一分钱过来。每当她要一些钱,他就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他自己也没钱。但他一直供养着那个女人,为她付那豪华公寓的昂贵房租,却不愿意给她一分钱。我想,”费洛成的女儿冷静地说,“他已经疯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陶德杭特同意道,“是这样的。很抱歉,我这样说你的父亲,不过我觉得他现在神志确实不是很清醒。他太糊涂了,”他含糊不清地补充了一句,“老是这样。”

“嗯,跟他说已经是没用了。”这女孩十分苦涩的声音引起了陶德杭特先生的注意,他抬头锐利地看了她一眼。

“啊!”他意味深长地同意道,“是啊。你的意思,当然了……是的。我猜你是不是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回答道,声音里掺杂着不屑和难过。

“那你打算对此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对文森特?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

“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陶德杭特先生真挚地建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