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黯然思忖半晌,便再翻阅看去,却见这“快活八式”,名目虽可笑,妙用却无方,越看越觉惊人,越看越觉可笑,这八式之中,全然不用手掌,却无一式不是伤人制敌,若非一代奇才,纵然苦思一生,也无法创出这八式中的任何一式来。
看到一半,柳鹤亭不禁拍案惊奇,暗中恍然忖道:“那时我伸手捉他肩头,他身形一颤,便自躲开,用的竟是这第四式‘花枝乱颤’,而他与‘灵尸’谷鬼动手时所用的招式,看来定必是第六式‘前仰后合’,原来他兄弟一笑一动,俱都暗含武功上乘心法,我先前却连做梦也未曾想到。”
东方微现曙色,柳鹤亭仍在伏案静读,忽而喜笑颜开地放声大笑,忽地剑眉深皱地掩卷长叹,此本“秘笈”之上,开头几页,写的虽是一些滑稽之事,但越看到了后来,却都是些令人不禁拍案惊奇的武学奥秘,尤其怪的是这些武功秘技,俱都全然不用手掌,件件皆是柳鹤亭前所未闻未见。
最后数页,写的是气功之秘,其运气之妙,竟与天下武林各门各派的武功全然大不相同,柳鹤亭天资绝顶,虽只看了一遍,都已将其中精奥,俱都了然于胸。
第六回 绝代剑痴
鸡啼声起,此起彼落,柳鹤亭手掌微挥,熄灭烛火,缓缓将这本“秘笈”放入怀中,触手之处,突觉一片冰冷,他心念一动,才想起那翠衫少女交给他的黑色玉瓶,此刻仍在怀中。
刹那之间,翠衫少女的婀娜身影,便又自他心底泛起。
随着这身影泛起的,还有许多个他不能解释的疑问,而这些疑问之中,最令他每一思及,便觉迷惘的就是--“那翠衫少女是否真的就是那冷酷残忍的‘石观音’石琪?”
因为这问题的答案,牵涉着陶纯纯的真诚,他缓缓取出这黑色玉瓶,曙色迷惘之中,玉瓶微闪乌光,他暗叹一声,暗自低语:“江苏、虎丘、西门笑鸥?他是谁?是谁?……”浓林秘屋中的种种秘密,在他心中,仍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他缓缓长身而起,推开向阳的窗门,一阵晓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吸进一口新冷而潮湿的空气,但心中思潮,却仍有如夜色般的黝黯。
突地,门外一阵叩门声响,陶纯纯闪身而入,嫣然一笑,道:“早!”眼波转处,瞥见床褥整齐的床铺,柳眉轻颦,又道:“你难道一夜都没有睡么?”
柳鹤亭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陶纯纯转眼瞥了他手中玉瓶一眼,轻叹道:“你在想些什么?”
她婀娜地走到他身边,伸出玉手,按住他肩头,道:“快去歇息一会儿,唉--你难道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么?”
朝阳之下,只见她云鬓未整,星眸微晕,面目越发娇艳如花,柳鹤亭但觉一阵震撼心怀的情渐,自心底深处升起,不能自禁地反手捉住她的一双皓腕,垂下头去,又见眼波荡漾,情深如海。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相望,柳鹤亭头垂得更低,更低……
突地,门外响起一阵咯咯的笑声,房门“砰”的一声,撞了开来,柳鹤亭心头一惊,轩眉叱道:“是谁?”
咯咯笑声之中,只见门外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地撞入两个人来,竟是那“南荒大君”门下的一双银衫少女!
柳鹤亭不禁惊奇交集,只见她两人又笑又闹,你扯住我的头发,我拉着你的衣襟,你打我一掌,我敲你一拳……发丝紊乱,衣襟零落,且从门外一直打入门内,竟连看也不看柳鹤亭与陶纯纯一眼,柳鹤亭的连声叱止,她两人也似没有听见。
两人越闹越凶,闹到桌旁,叶儿一把抓起桌上的油灯,劈面向枫儿掷来,枫儿一让,油灯竟笔直地击向柳鹤亭的面门。
柳鹤亭长袖一拂,油灯“砰”的一声,跌出窗外,灯油却点点滴滴,溅满了窗纸,枫儿一把抓起茶壶,却掷到了墙上,残茶四溅,碎片飞激,两人打得不够,竟一来一往地掷起东西来了。柳鹤亭既惊且怒,却又不便伸手去阻拦两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连喝数声,顿足道:“这算什么?她两人莫不是疯了!”转向陶纯纯又道:“纯纯,你且伸手将她两人制住,问个清楚,究竟--”
语声未了,突见两人一齐穿窗而出,一个肩上披着毛巾的店伙,手里提着一壶滚茶,方自外走向房中,突见两个银衫少女从窗中飞了出来,又笑又嚷,又打又闹,不禁惊得呆了,“砰”的一声,手中茶壶,跌到地上,壶中滚茶,溅得他一身一腿。
柳鹤亭剑眉一轩,忍不住轻喝一声,闪电般掠出窗外,软伸铁掌,一把拉着叶儿的肩头,沉声喝道:“你疯了么,还不快些停下……”
叶儿口中不住咯咯痴笑,肩头挣来挣去,枫儿突地扬掌一拳,劈面向柳鹤亭打来。
柳鹤亭手腕一翻,闪电般扣住她的脉门。
枫儿用力甩了两甩,却怎会甩得开?笑声一顿,突地坐到地上,大嚷道:“救命,救命,强盗来了,打强盗!”
柳鹤亭心中当真是又惊、又奇、又怒,那店伙几曾见过这般奇事,不禁忘了腿上疼痛,呆立而望,柳鹤亭孤掌难鸣,虽已将这两个形如疯狂的少女一手一个捉在手中,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地又有一声苍老沉重的叱声,响自房外,沉声叱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朋友你这等行径,还算得上是大丈夫么?……”
柳鹤亭愕了一愕,只见一个皓首长髯,高冠锦袍的高大老人,自房外一掠而入,柳鹤亭方待解释,哪知这老人不由分说,呼地一拳,当胸打来,拳风虎虎,显见内力颇为深厚。
柳鹤亭无法闪避,只得放开两人,错步拧身,让开这一拳,方待解说,哪知叶儿、枫儿揉了揉肩头、腕际,突又大嚷着向门外奔去,柳鹤亭知道似此情况,她两人万无不出事情之理,方待跟踪追去。
哪知这老人又自大声怒叱道:“朋友你难道还不放过她两人么?”呼呼两拳,贯耳击来,柳鹤亭只能闪避,无法还手,这老人拳法不弱,一时之间,他竟脱身不开。
陶纯纯手扶窗门,秋波转动,直到此刻,方自掠出窗外娇喝道:“我到外面去追她们。”
柳鹤亭心神一定,身躯闪动,避开这老人急攻的数拳,口中说道:“老前辈已有误会,可否停手听在下解释。”
哪知这老人全不理会,反而怒叱道:“似你这等轻薄子弟,武功愈高,愈易贻害江湖,老夫今日非要好好教训你一番不可。”长髯拂动时,呼呼又是数拳。
柳鹤亭心中不禁也微微有气,心想这老人偌大年纪,脾气怎地还是这等莽撞,但又知道此人此举全属正义,自己定然不能还手,轻轻闪过数拳,只见这老人拳风虽颇沉厚,但拳法却不甚高明,招式中尤其破绽甚多,在江湖中虽可称高手,但与自己对敌,却还相差颇远。
又打了数招,老人似乎越发激怒,须发皆张,暴跳如雷,口中连番怒骂,直将柳鹤亭骂成了一个世上最最轻薄无耻的登徒子弟,拳势亦更激烈,生像是恨不得一拳就将柳鹤亭伤在手下。
柳鹤亭心中又气又笑,这老人如此容易被人激怒,岂是与人交手之道?他年纪虽轻,但却深得武家对敌的个中三味,知道心浮气躁,最是犯了此中大忌。又过数招,他身形轻轻一闪,掠后一丈,便已脱开老人拳风之外,方待好言解说,哪知身后突地一缕尖风刺来!
一个娇甜轻脆的口吻说道:“爹爹,将这无耻狂徒,交给燕儿好了。”柳鹤亭脚下微一滑步,陡然翻身,让开一剑,只见一个青巾包头,青衣窄袖的绝色少女,掌中青锋一闪,又自攻来三剑,剑式锋利,剑式狠辣,招招俱刺向要害,竟似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一般。
那老人呼呼喘了两口气,双手叉腰,站到一旁,尤在怒喝:“燕儿,这厮身法甚是滑溜,你只管放开身手招呼他便是。”
青衣少女娇应一声,玉腕一翻,剑锋飞抹,剑招悠然一变,霎眼之间,但见青光漫天,剑气千幻,柳鹤亭心头不禁又为之一愣,他见到那老人武功不高,只当她女儿剑术亦是泛泛,哪知她此刻展开身手,剑式之轻灵幻变,竟是江湖少见。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而就在他心念转动间,青衣少女剑光霍霍,竟已向他攻来七剑!
这七剑剑式连绵,招中套招,一剑接着一剑,矢如龙翔,矫如凤舞,连刺柳鹤亭双肩、前腕、双肘七处大穴。
柳鹤亭衣袂飘飘,长袖飞舞,虽将这七剑一一躲过,但已不似方才那般从容,再躲数招,只听阵阵痴笑由远而近,似乎在打着圈子,柳鹤亭暗中焦急,知道今日若不还手,当真不知何时该是了局,陶纯纯一去不返,又不知那两个少女是否已闯出祸来。
高冠老人怒目旁观,看了半晌,只见这“登徒子弟”虽然迄今尚未还手,但身法之轻灵曼妙,无与伦比,心中不觉又气又奇,面上也不觉现出惊异之色,目光一转,突地一声大喝:“你们看些什么!”原来窗门外已聚集了数个早起的旅客,闻见声响,跑来旁观,听到这一声大喝,出门人不愿多惹是非,耸了耸肩膀,都转身走了。青衣少女刹那间一连刺出数十剑,却连对方的衣袂也没有碰到一点,柳鹤亭只当她也将沉不住气,那时自己便要出手将之惊走。
哪知这少女竟与她爹爹大不相同,数十招后,剑势突又一变,由轻灵巧快,变为沉厚雄浑,秋波凝睇,正心静气,目注剑尖,左掌屈指,无名指、小指连环相叠而成剑诀,与剑法相辅相生,竟像是一个有着数十年功力的内家剑手,哪里还像是一个年方破瓜的窈窕少女。
剑招一变,情势亦为之一变,柳鹤亭身形步法间,似已微有败象,青衣少女秋波一转,知道对方若再不还手,不出十招,便得败在自己剑下,嘴角不禁生出一丝笑意,哪知就在她心神微—旁骛的刹那之间,突见对方长袖一拂,宛如一朵云般向自己剑尖拂来,她脚下立一错步,玉掌疾伸,唰唰两剑,一左一右,刺向柳鹤亭的双肩,剑招方出,突觉手腕一麻,掌中长剑“呛”地一声清吟!
她大惊之下,拧腕后掠,秋波转处,却见自己掌中长剑,竟已齐腰折断!
老人本见他爱女已将得胜,突见这轻薄少年,长袖之中,弹出一指,爱女手中长剑,竟自应指一折两断,心念转处,大声喝道:“盘古斧!”
柳鹤亭本自不愿与他父女两人交手,更不愿露出自己身份来历,是以长袖先拂,手指后弹,意在掩饰,哪知这老人一语便已喝破自己这一招的来历,心中亦不禁为之一怔,只见老人一步掠至身前,沉声道:“伴柳先生是你何人?”
柳鹤亭微一沉吟,终于答道:“家师。”
锦袍老人浓眉一扬,神情微变,突地连退三步,仰天一声长叹!柳鹤亭心中大奇,不知道这老人叹的什么,却听他已自沉声叹道:“苍天啊苍天!你难道当真无眼?伴柳先生一生行事,正大光明,是何等胸怀坦荡的磊落君子,你为何要教他收下这等不肖子弟?”
柳鹤亭暗叹一声,知道这老人对自己误会已深,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长袖垂处,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小可自知,愚鲁无材,但亦绝非老前辈想象中之登徒子弟,方才之事全出误会--”
锦袍老人浓眉一扬,大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老夫亲眼目睹,你岂还能狡辩!”
语声方了,突地一声娇笑,自远而近,一闪而来。
柳鹤亭大喜道:“纯纯,她两人捉回来了么?”
陶纯纯一声娇笑,飘然落下,缓缓道:“亲眼目睹的事,有时也未必正确哩!”
锦袍老人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来,一面狂笑着道:“亲眼目睹之事,还不正确,哈哈--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至今还没有听过如此言语。”
陶纯纯手抚云鬓,娇笑接道:“曹操误踏青苗,微法自判,王莽谦恭下士,天下皆知,若以当时眼见情况,判其善恶,岂非失之千里。”
锦袍老人不禁又自一呆!
陶纯纯缓缓接道:“三国关公还金赠袍,过五关、斩六将,老前辈当时若也在旁眼见,岂非要说他对曹操不义?吴越西施为家国施媚术,老前辈当时若也在旁眼见,岂非也要说她不忠?昔年滇中大侠嫉恶如仇,遍杀江湖匪寇,鄱阳一役单剑纵横,诛尽两湖淫贼,据闻湖水为之变赤,老前辈若也亲见,难道要说他不仁?还有--还有的事太多了,我说也说不尽,一时眼见,未必属真,老前辈你说是么?”
锦袍老人瞠目结舌,木然而立,只觉她这番言语,说得虽非诡辩,但却教人无言可对,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大喝道:“这等事情,哪能与方才之事相比,纵然你舌灿莲花,也难使……”
陶纯纯轻轻一点头,双掌一击,院门外走出四个店伙,将那两个银衫少女抬了进来,陶纯纯含笑又道:“这少女两人,形已疯癫,所以我们才会制止她们,为的只是怕她们惹出祸事,伤人害己,难道这又有什么不对么?”
锦袍老人浓眉一扬,大步走到那两个似乎已被点中穴道的少女身前,俯首看了半晌,伸手翻了翻她两人的眼角,把了把她两人的脉息,挺胸立起,瞑目沉思半晌,突地又走到柳鹤亭身前,当头一揖,道:“老夫错了!休怪休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