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走迟一步,留在谷中,此刻哪里还有命在!”

一念至此,更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突又想起坐在谷中的数十个黄巾汉子,此刻只怕俱都肢断身残,心中不觉更是悲愤填膺,只听身后突地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想必陶纯纯心中,比自己还要难受!

他不禁伸手握住她的香肩,只觉她的娇躯,在自己怀中不住颤抖,他不忍再让她见到这不可收拾的残局。伴着她又自缓缓转身走去!

身后的惨呼声响,终于归为寂静,但他的脚步,却变得无限沉重,他自己也不忍再回头去看一眼,只是在心中暗问自己:

“这是谁下的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再次转出谷外,山色虽仍和方才一样苍茫,大地虽仍和方才一样静寂,但这苍茫与静寂之中,却似乎添了无数凄凉之意。

他们没看方才走过的山路,缓缓前行,突地陶纯纯恨声说道:“乌衣神魔!一定就是那些乌衣神魔!”

柳鹤亭心意数转,思前想后,终于亦自长叹一声,低声说道:“不错,定是乌衣神魔!”

又是一段静寂的路途,他们身后的山林中,突地悄悄闪出两条白影,闪避着自己的身形,跟在他两人的身后!

陶纯纯柔顺如云,依在柳鹤亭坚实的肩头上,突地仰首悄语:“后面有人!”

柳鹤亭剑眉微剔,冷哼一声,装作不知,缓缓前行,眼看前面便是自己与戚氏兄弟相遇的那条山道。夜色朦胧中,山道上似乎还停留着数匹健马,他脚步越来越缓,其实却在留神分辨着自己身后的声息,突地大喝一声:“朋友留步!”掌心一穿,身形突地后掠数丈,眼角一扫,只见两条白影在林中一闪,柳鹤亭转身正待扑去,哪知林中却已缓缓走出两个披着长发的银衫少女来,缓缓向他拜倒。

这样一来,却是大出柳鹤亭意料之外,他不知这两个银衫少女为何单独留下,跟踪自己,亦不知自己此刻该如何处置!

只觉一阵淡淡香气,随风飘来,陶纯纯又已掠至他身后,轻轻说道:“跟踪我们的,就是她们么?”

柳鹤亭点了点头,干咳一声,低声道:“山野之中你两个年轻少女,怎能独行,还不快些回去!”他想了半天,所说言语,不但没有半分恶意,而月.还似颇为关切,陶纯纯噗嗤一笑,柳鹤亭面颊微红,低声又道:“你两人若再偷偷跟踪我,莫怪……莫怪我再不客气!”

语声一了,转身就走,他生性平和,极难对人动怒,对这两个弱质少女,更是难以说出凶恶的言语,只当自己这一番说话,已足够吓得她两人不敢跟踪。

哪知突听这银衫少女娇喊道:“公子留步!”

柳鹤亭剑眉微皱,停步叱道:“你两人跟踪于我,我一不追究,二不查问,对你等已是极为客气,难道你两人还有什么话说么?”

转身去,只见这两个银衫少女跪在地上,对望一眼,突地以袖掩面,轻轻哭泣起来,香肩抽动,似是哭得十分伤心。

秋夜荒山,面对着两个云鬓蓬乱,衣衫不整,哀哀痛哭着的少女,柳鹤亭心中怒既不是,怜又不是,一时之间,竟作声不得。

陶纯纯秋波一转,轻轻瞟了他一眼,婀娜走到她两人身前,道:“你们哭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语气之间,充满怜惜,竟似对这两个无故跟踪自己的少女,颇为关怀!

只见她两人突地抬起头来,泪流满面,抽泣着道:“姑娘救救我们……姑娘救救我们……”一齐伏到地上,又自痛哭起来。

啼声宛转,凄楚动人,朦胧夜色,看着她两人伶仃瘦弱的娇躯,柳鹤亭不禁长长叹息一声,低声又道:“你两人若是有什么困难之事,只管对这位姑娘说出便是!”

陶纯纯娇靥之上,梨涡微现,瞟了柳鹤亭一眼,轻声道:“对了,你两人若是有什么困难的事,只管对这位公子说出好了!”

柳鹤亭呆了一呆,还未完全领略出她言下之意,那两个银衫少女又已一齐仰首娇啼着道:“真的么?”

柳鹤亭轩眉道:“你两人若有--”

干咳一声,倏然不语。

陶纯纯眼波一横,接口道:“你两人若被人欺负了,或是遇着了很困难的事,说出来我和这位公子一定帮你们解决,绝对不会骗你们的。”

左面的银衫少女,伸袖一拭面上泪痕,俯首仍在轻泣,道:“这件事只要姑娘和公子答应,就能救得枫儿和叶儿一命,否则……”语声未了,两行泪珠,又自涔涔而出,目光映影,山风拂发,仃伶弱女,弱质仃伶,凄楚动人。

陶纯纯星眸凝睇,柳鹤亭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陶纯纯轻轻道:“这位公子已经答应了你……”

右面的银衫少女仍然不住哭泣,一面哀声道:“姑娘若不答应,叶儿和枫儿一样还是没命,只望姑娘可怜可怜我们……”

陶纯纯轻轻一声叹息,缓缓说道:“他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们,难道我还会不答应么?快起来,不要哭了!”

左面少女哭泣虽止,泪痕却仍未干,也轻叩了个头,哀哀道:“我只怕……”

柳鹤亭剑眉微皱,低声道:“只要我等能力所及,自无话说,此事若非我等能力所及--”

左面少女接口道:“叶儿早说过,只要姑娘和公子答应,一定可以做到的。”

右面少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早已不再哭了,目光一会儿乞怜地望向陶纯纯,一会儿乞怜地望向柳鹤亭,轻轻说道:“只要姑娘和公子将枫儿、叶儿收为奴仆,让我们跟在身边,便是救了我们,否则--”眼眶一红,又似要哭了起来。

柳鹤亭不禁一愕,心中大奇,却见陶纯纯秋波一转,突地轻笑道:“这件事容易得很,我们既然答应了你们,当然不会反悔!”

叶儿和枫儿破涕一笑,轻快地又一叩头,娇声道:“婢子拜见公子、姑娘!”纤腰微扭,盈盈立起,又有泪痕,又有泥痕的面靥上,各各泛起一丝娇笑。

陶纯纯带笑看她们,半晌,又道:“不过我要问问你们,你们是不是被那两个‘将军’命来跟踪我们的?”

叶儿、枫儿齐都一愕,花容失色,眼波带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所措地对望了几眼,却听陶纯纯又道:“可是你们明明知道绝对无法跟踪我们,却又不敢不听从两个‘将军’的命令,想来想去,就想了个这样的绝招来对付我们,知道我们心软,不会不答应你们的,你说是不是?”

叶儿、枫儿,两膝一软,倏地又跪了下去,左面的叶儿颤声说道:“姑娘兰心慧质,什么事都迷不过姑娘的眼。”

枫儿接道:“我们只请姑娘可怜可怜我们,枫儿和叶儿若不能跟着姑娘一月,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他们杀死,而且说不定还会慢慢地杀死……”语气未了,香肩抽动,又哭了起来。

柳鹤亭剑眉一轩,心中但觉义愤难当,低声说道:“既是如此,你们跟着我们就是!”转向陶纯纯道:“我倒不信他们能做出什么手段!”

陶纯纯轻轻一笑,嫣然笑道:“你不管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柳鹤亭但觉心头一荡,忍不住脱口道:“我不管说什么,你都听我的?”

陶纯纯缓缓垂下头,夜色朦胧中,似乎有两朵红云,自腮边升起,远处传来两声马嘶,她轻声道:“那两匹马,可是留给你们的?”

叶儿、枫儿一齐破涕为笑,拧腰立起,齐声应是。

柳鹤亭心中却还在反复咀嚼着那句温柔的言语:“你不管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星光之下,两匹健马,驮着四条人影,向沂水绝尘飞去!

沂水城中,万籁俱寂。向阳的一间客栈中,四面的一座跨院里,仍有一灯荧然。

深夜,经过长途奔驰,面对孤灯独坐的柳鹤亭,却仍无半分睡意。秋风吹动窗纸,簌簌作响,他心中的思潮,亦在反复不已。这两夜一日的种种遭遇,此刻想来,俱似已离他极远,却又似仍在他眼前,最令他心中难受的,便是谷中的数十个黄巾大汉的惨死。

突地,又想到:“若是戚氏兄弟仍困于洞中,未曾逃出,岂非亦遭此祸?”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悲愤难过,出神地望着灯花闪动,灯花中似乎又闪出戚氏兄弟们喜笑颜开的面容。

他想到那夜深山之中,被他们捉弄的种种情事,心中却丝毫不觉可怒可笑,只觉可伤可痛。他生具至性,凡是以真诚对他之人,他都永铭心中,难以忘怀,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那本得自戚大器靴中的“秘笈”,望着这本“秘笈”微微起皱的封皮,想到当时的情景,他不觉又落入沉思中。

良久良久,他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八个歪歪斜斜的字迹:“天地奥秘,俱在此中!”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凄惨的笑容,再思及戚氏兄弟的一生行事,不知这本“秘笈”之中,究竟写的是什么,忍不住又翻开了第二页,却见上面写着的竟是一行行蝇头小字,字迹虽不整齐,却不知这四个无臂无手的老人,是如何写出来的。

只见上面写道:“语不惊人,不如不说,鸡不香嫩,不如不吃,人不快活,死了算了!”

“香嫩鸡的做法,依法做来,香嫩无穷。”

“肥嫩的小母鸡一只,葱一把,姜一块,麻油二汤匙,酱油小半碗,盐巴一大匙……”

后面洋洋数百言,竟都是“香嫩鸡”的做法,柳鹤亭秉烛而观,心中实不知是悲痛,抑或是好笑,暗中叹息一声,再翻一页上写:

“甲乙两人,各有一马,苦于无法分别,极尽心智,苦思多日,得一良策,寻一皮尺,度其长短,才知白马较黑马高有七寸。”

柳鹤亭再也忍不住失声一笑,但笑声之后,却又不禁为之叹息。这兄弟四人,不求名利,与世无争,若然就此惨死,天道岂非大是不公。

又翻了数页,只见上面写的不是食经,便是笑话,只令柳鹤亭有时失笑,有时叹息,忽地翻开一页,上面竟自写道:“快活八式,功参造化,见者披靡,神鬼难当。”柳鹤亭心中一动:“难道这快活八式’,便是他兄弟制敌伤人的武功?”不禁连忙翻过一页,只见上面写着:

“快活八式第一式,眉飞色舞;第二式:龇牙咧嘴;第三式:乐不可支;第四式:花枝乱颤;第五式:头舞足蹈;第六式:前仰后合;第七式:雀跃三丈;第八式:喜极而涕。”

柳鹤亭见了这“快活八式”的招式,心中当真是又奇又怪,又乐又叹。奇怪的是他再也想不透这些招式,如何能够伤人,乐的是,这兄弟四人,一生玩世,就连自创的武功,也用上这等奇怪名目,叹的却是如此乐天之人,如今生死不知,凶吉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