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着头呆呆地沉思半晌,极力想从这浓雾中捕捉一些什么。
哪知--
地道出口之处突地传来那翠装少女的惊呼之声,这焦急而惊慌的呼声,使得柳鹤亭心神一震,纵身掠了过去,目光抬处,他本已紧绷的心弦,便像是立刻被一柄锋利的刀剑斩断,耳中“嗡”然一声,眼前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道漆黑的大门,沉重地横亘在他面前。
原来那扇本已敞开的门户,此刻竟又紧紧地关住了,翠装少女正发狂似地在推动它,这扇大门外面虽是金碧辉煌,里面却和四下的石壁一样,是一片丑恶的青灰色,连个门环、门栓也没有。
柳鹤亭大惊之下,一步掠到这翠装少女身前,急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扇门上慌乱地推动着的一双纤纤玉手,渐渐由慌乱而缓慢,由缓慢而停止,洁白的手掌,停留在青灰的门叶上,又缓缓垂落,落到一片翠绿的衣衫下,而这双玉掌和这片衣衫的主人,她的面色,一时苍白得有如她的手掌,一时却又青碧得有如她的衣裳。
她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这扇门是谁关上的?怎么会开不开了?”突地转回头,目光沉重地投向柳鹤亭,轻轻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我也不知道。”
柳鹤亭只见她目光中明媚的光彩,此刻已因恐惧而变得散乱无方了,他双足牢牢地站在地上,只觉地底突地透出一股寒意,由脚心、腿股冷到他心里,使得他忍不住要机伶伶打个寒噤,然后一言不发地横跨一步,那翠装少女侧身一让,他便代替了她方才站着的位置。
于是他的一双手掌,便也和她方才一样,在这扇门户上推动起来。
从外表看来,他的一双手掌,动作是笨拙而缓慢的,其实这双手掌中,早巳满含足以摧石为粉的内家真力,他沉重地移动着他的手掌,前推、后吸、左牵、右曳,然后掌心一陷,指尖一滑,口中猛地闷哼一声,掌心往外一登--
只听“砰”地一声大震,地道石壁,似乎都被他满聚真力的这一掌,击得起了一阵轻微的震动。
但是,这两扇紧紧关着的门户,却仍和方才一样,丝毫没有变动,甚至连中间那一条门缝,都没有被震开半分。
他不禁大感失望地叹息一声,目光便也沉重地投向这翠装少女。
两人目光相对,只听那“砰”地一震后的回声,渐弱渐消,然后,他们便像是各各都已能听得见对方心跳的声音。
柳鹤亭突地脱口道:“你的那柄剑呢?拿出来试试,也许能将这扇大门刺穿!”
这少女低呼一声道:“呀!我又忘了它了。”回手一抽,纤细的指尖,触到的却只是空空的剑鞘,她面容立刻又随之一变,突又低呼道:“呀!我大概是把它忘记在……方才那个床上了。”
想到方才的情形,她语声不禁为之停顿了一下,她阵白阵青的面靥,也突然像加上了一抹浅浅的红色。
此时此刻,虽然他们是在这种神秘而危险的地方,虽然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对手是那么样一个神秘而又危险的魔头。
但是当方才在那房中的情景,自他们心头掠过的时候,他们的心,仍不禁随之一荡。柳鹤亭再一次匆忙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连忙地说道:“我去找找!”身躯一转,方待掠起。
但是--
从那两扇门中间照出来,一直照到这里,使得他们彼此都能看到对方面容的亮光,就在柳鹤亭身形方转的一刹那之间,竟突然地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于是,空气、血液、心房的跳动,思潮的运转,在这一刹那之间,也像是突地凝结住了。
然后,心跳的声音加速、加重,柳鹤亭突地大喝一声,当他喝声的回声尚未消失的时候,他已掠到地道的尽头,若不是他早有预防,伸出手掌,是以手掌一触石壁,身形便倏然顿住,只怕此刻早已飞身撞在石壁之上了。
他真气一沉,转目而望,两端俱都是黝黑一片,什么是石壁,什么是门户,全都看不见,他第一次领会到盲人的悲哀,这种悲哀和恐怖,已足够使得人们发狂,何况他还知道,此刻一定也像出口处的大门一样,被人关起来了,这暗中的敌人,随时都在窥伺着他,准备吞噬他的生命,但这人是谁?在哪里?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黑暗!绝望的黑暗,他有生以来,从不知道黑暗竟如此恐怖,他迫切地希望光明,在这绝望的黑暗中,他不止一人,他不是孤独而寂寞的,这迫切的希望,比任何思念都强烈,于是他呼道:“你……姑娘,你在哪里?”
黑暗,仍然是绝望的黑暗,呼声住了,回声也住了,绝望的黑暗,再加上绝望的静寂,因为,黑暗中竟没有一个回答他的声音!
他的心,开始往下沉:“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不回答我?”
他再大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回声更响了,震得他自己的耳鼓,都在嗡嗡作响。
于是,当声音再次消失的时候,静寂,也就变得更加沉重。
惊、惧、疑、乱,刹那之间,像怒潮般淹没了他,纵然,他聪明绝顶,纵然,他绝技惊人,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又怎能不为之慌乱呢?何况,这本是他初次行走江湖,就连“石观音”与“浓林秘屋”这件久已在武林中流传的情事,他都是在“入云龙”金四口中第一次听到。
初次闯荡江湖,便遇着此等神奇诡异之事,便来到这种危机四伏之境,一时之间.他只觉黑暗之中,步步俱是危机,他微一侧身,让自己的背脊,紧紧贴在冰凉的石壁上,勉强按捺着心中的惊恐疑惧,冀求能在这四伏危机的危境中,寻一自救之道。
石壁上冰冷的寒意,使得他剧烈起伏着的胸膛,渐渐趋于正常,也使得他慌乱的思潮,渐渐平静下来。
但是,那翠装少女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答他的话?这问题却仍在蚕食着他的心叶,此刻纵然要让他牺牲任何一种重大的代价来换取一些光亮,他也会毫无犹疑地付出来的。
但四下却仍然是死一样的黑暗,死一样的寂静,他无意中叹出一口长气,沿着石壁,向右掠去,瞬息之间,便到了尽头,他知道尽头处便是那扇红色门户,他摸索着找着它,门上凸起的浮雕,在他手指的摸索下,就像是蛇身上的鳞甲一样,冰凉而丑恶,他打了个寒噤,快速地找着了那对门环,推动、拉曳,他希望能打开这扇门户,那么,门内的亮光,便会像方才一样,将这阴森黝黯的地道照亮。
但是,他又失望了。
方才那么容易地被他一推而开的门户,此刻又像是亘古以来就未曾开启过的石壁似的,他纵然用尽全力,却也不能移动分毫。
这打击虽然早巳在他意料之中,但此刻他却仍不禁感觉一阵虚软,横退三步,身躯再次靠到墙上,静静地定了定神,虽想将眼前的危境,冷静地思考一下。不知怎地,他思潮动处,却只有那些如烟如雾的往事,黄金般的童年,年轻时幻梦,梦幻中的真情,以及严师慈父的面容,风物幽绝的故居,小溪边的垂钓,高岩上的苦练,瀑布下的泳浴,幽室中的静坐……都在他这本不应该想起这些的时候,闯入他的思潮中,人们,不总是常常会想起他们不该想的事么?
他从不知道那身兼严师与慈父的老人,在武林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地位,也从不知道老人究竞是他的严师,抑或是他的慈父。
他只知道自他有知之日开始,他就和这老人住在一起,住在那林木葱茏、飞瀑流泉、云海如涛、松涛如海的黄山之巅,他记得这老人曾携着他的手,伫立在蜿蜒夭矫、九叠壮观的九龙潭飞瀑边,望着那缥缈的浮云,飞溅如珠玉的飞瀑,迷离地憧憬着人生。那时,老人就会用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人生是多么美妙,世界是多么辽阔,那时,他就会奇怪这老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中为何会有那种凄凉的神色?因为他觉得这老人还不太老,大可不必生活在往事的回忆中,对他说来,人生是该充满希望的,而不是该回忆的。
他也记得,黄昏时,他和老人并肩坐在他们那幢精致的松屋前,他静静地吹着箫,遥望着远方的晚空,尚留余霞一抹,暮云袅袅,渐弥山谷,然后夜色降临。
那老人就会指着幽沉的夜色告诉他,黑夜虽美,却总不如清晨的朝气蓬勃,年轻人若不珍惜自己蓬勃的朝气,那么,等到他年纪大了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到那是一种多么大的损失。
于是,第二天,这老人就会更严厉地督促他修习武功,他也会更专心地去学习。
于是,他生命中这一段飞扬的岁月,便在这种悠闲与紧张中度过。
令他不能了解的是,这老人为什么叫做“伴柳先生”。因为,黄山根本没有柳,有的只是松,那老人常说,海内名山,尽多有松,可是,却从来没有任何一处的松比得上黄山!
可是,这老人为什么要叫做“伴柳先生”呢?
那时,他就会非常失望,因为这样看来,他就不会是这老人的儿子了。
但不知怎的,从一些微小的动作,从一些亲切的关怀中,他又直觉地感到,这老人是他的爹爹,虽然,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过。
日子就像九龙潭的流水一样流动着,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停息的时候。
他长大了,学得了一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武功,还学得了填词、作画、吹箫、抚琴,这些陶冶性情的风雅之事,他也不知道这老人怎会有如此渊博的学识,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将这些学识全都学会的时候。
直到那一天--
那是冬天,黄山山巅的雪下得很大,地上就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色,黄山的石,黄山的松,就在这一片银白色里,安静地蜷伏着。
每逢这种天气,也就是他修习得更苦的时候。
然而那一天,老人却让他停下一切工作,陪着他,坐在屋中一堆新生的火边,火里的松枝,烧得哔剥作响,火上,架着半片鹿脯,他慢慢地转动着它,看着它由淡红变为深黄,由深黄变为酱紫。
然后,香气便充满了这间精致的松屋,他心里也充满了温暖,而就在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美的时候,老人却对他说,要他下山去,独自去创造自己的生命,和新的生活了。
他也曾憧憬着山外面那辽阔的天地,他也曾憧憬过这辽阔的天地里一切美妙的事物。
但是,当这老人说完了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有突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的感觉,只是他知道这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从来没有改变的日子,他虽然难受,虽然恳求,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因为,这老人曾经说过:“世上永远没有一直避在母翼下的苍鹰,也永远没有一直住在家里的英雄。”
于是,就在那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离开了那老人,离开了黄山,开始了他生命中新的征途。
为什么要在大地奇寒、朔风怒吼、雪花纷飞的冬天,让一个少年离开他长成的地方,走到陌生而冷酷的世界中去呢?
“伴柳先生”是有着他的深意的,他希望这少年能成大器,所以要让他磨练筋骨,也让他知道,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冬天虽然寒冷,但是不会长。
他从冬天步人春天的时候,就会知道生命的旅途中虽有困阻,但却毕竟大多是坦荡的。
只是柳鹤亭下山的时候,面对着茫然一无所知的世界,他的心情,自然可以想见,他茫无目的地在这茫茫人海中摸索着,终于,春天到了,夏天也到了,等到春天和夏天一齐逝去的时候,他年轻的生命,已在这人海中成熟茁壮起来。
只是,对于武林中事,他仍是一无所知,因为这些日子来,他只是随意在这辽阔的世界中游荡着,根本没有接触过武林中人,也没有遇着什么足以令他心存不平、振臂而起的不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