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步迟疑半晌,转身向右而行,那少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面上虽然仍带笑容,但目光中却又现出紧张之色。
走到红色门前,柳鹤亭回头一望,这少女明媚的秋波,仍在凝视着他,他胸膛一挺,疾地伸出手掌,在门环上砰地一击,这扇亦极堂皇的红色大门,便也漫无声息地开了,一道明亮的光线,突地自门内射出,使得那少女手上的剑光,都为之黯然失色。
站在门外的柳鹤亭,此刻的,心情是奇妙而紧张的,十年来武林中人,从未有一人能看到这门中的秘密,而此刻他只要探首一望,所有的秘密便似乎都叮揭晓,他义沉重地透了口长气,举步向门内走去。
哪知--
门内的景象,却是柳鹤亭冉也无法料想得到的。那少女一脚跨了进来,亦不禁失声惊呼起来。
这阴森而黝黯的地道中,这扇诡异而神秘的门户之内,竟是一间装置得十分华丽的女子绣阁,四面墙壁,铺缀着一块块微带乳白的青玉方砖,屋顶上却满缀着龙眼大小的晶莹明珠,屋内锦帐流苏,翠寰高堆,四面桌几妆台,设置更是清丽绝俗。
柳鹤亭转目四望,只见四壁青玉砖上,俱是自己和这少女的人影,人面珠光,交相掩映,一时之间,他仿佛陡然由阴森的地狱之中,置身于人间天上!
他出身虽非阀阅豪富,但武林世家的子弟,所见所闻,却也未见会在豪富子弟之下,而此刻他只觉自己一生之中,从未听过世间有如此美丽的地方。
那少女秋波流转,似乎也看得呆了,手中的长剑,竟也缓缓垂落了下来,剑尖触着地面,“呛”地一声轻鸣,原来地面亦是青玉铺就!
她呆立半晌,鼻端竞渐渐嗅到一种淡淡的甜香之气,亦不知从何处生出,这种淡淡的香气,使得这间本已华丽迷人的绣阁,更有如梦境一般的美丽。
一时之间,两人似乎俱为这绣阁中的情景所醉,方才心中的疑惑惊惧之心,此刻早已荡然无存,这少女轻轻一叹,轻轻插回长剑,缓缓走至床侧,却重重地坐了下来,斜斜往床边一靠,满身俱是娇慵之态,就像是个未出闺阁的怀春少女,哪里还有半分仗剑纵横,叱咤江湖的侠女模样?
柳鹤亭亦觉得心中飘飘荡荡,仿佛站在云端,立足不稳,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转目望去,只见这少女的娇靥越发嫣红,秋波越发明亮,而她那种甜甜的笑容,更有如三月的春风,和暖地吹到他身边,使得他连逃避都不能。
于是,他也缓缓走到床侧,坐了下来,厚厚的床垫,像蜜糖一样柔软,隔着流另;的锦帐,向外望去,只见对面墙上,也有一张绣榻、一面锦帐。绣榻之亡,锦帐之下,并肩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目如朗星,修眉俊目,红唇贝齿,英俊挺逸,女的更是杏眼含媚,樱唇若点,宜喜宜嗔,艳丽无伦。
这一双人影,女的秋波之中,满含一种难以描慕的光彩,男的面目之上,却带着一种如痴如醉的神色,他呆呆望了两眼,心中方自暗笑这一双男女的神态,却见对面的少年也对自己一笑,他定了定神,才突地想起,这不过是自己的人影,心中一凉,有如冷水浇头,口中大喝一声,闪电般地掠出房去。
地道中阴森的寒气使得他心神一清,他不禁暗中低呼一声:“侥幸!”探首望去,那少女仍娇慵地倚在床边,漫声呼道:“喂,你到哪里去呀!”
柳鹤亭暗中一咬钢牙,屏住呼吸,一掠而入,疾伸铁掌,电也似地扣着这少女的脉门,将她拉了出来,这少女还是满面茫然之色,直到柳鹤亭将她拉到另一扇漆黑的大门前,松开手掌,沉声道:“姑娘,你没事了吧?”
她定了神,想到自己方才的神态,才不禁为之红生双颊,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望柳鹤亭一眼。
由那边门户中映出的珠光,使得这地道中没有方才那般黝黑,柳鹤亭站在门前,略一调息,“砰”的一声,又再推门而入,这一次他远较方才戒备严密,是以完全屏住呼吸,进内一看,只见--
这扇漆黑门户中,竟也是一间女子绣阁,骤眼望去,里面锦帐流苏,翠寰高堆,桌几妆台,陈设井然,屋顶明珠如星,壁青如玉,似乎和方才那间屋子一模一样。
但仔细一看,这屋中四壁的青玉方砖,却隐隐泛出一种灰黑之色,锦帐翠丽,也绝不是那间屋子那种嫩绿粉红之色,四下的桌几妆台上,在那间红色门后的绣阁中,放置的本是珠宝珍玩,而在这间房里,却排列着一个个漆黑玉瓶!
走进这间房子,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阴森恐怖之意,这不但和方才那种温馨迷乱的感觉大不相同,也和在地道中所感觉的那种阴森寒意迥然而异。
那少女在门外迟疑半晌,方自缓步走了进来,目光四下一扫,面色亦为之大变,她再也想不通在这两间装置几乎一样的房间里,竟会感到如此截然不同的气氛,抬头一望,只见屋顶上虽亦满缀明珠,但珠上所发的珠光,却是一种黯淡的灰白色,映在柳鹤亭面上,使得他本来英俊挺逸的面目,却幻出一种狰狞的青灰之色!
她暗中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地伸手握着柳鹤亭的手掌,只觉两人俱都掌心潮湿,竟是各各都出了一手冷汗。
两人目光相对,虽然俱都屏住呼吸,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心中,却似都知道对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这间屋子怎地如此古怪!”两人都恨不得立时奔出这间鬼气森森的房间,才对心思,但十年来有关这座神秘屋宇的种种传说,此刻仍像一只浓雾中的海船,让人摸不着方向,他们虽然俱都心生惊惧,却又都下了决心,要将这神秘的谜底探出,是以纵然如此,却谁也没有向外移动一步!
两人彼此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掌,虽然此刻两人心中没有半分温馨之情,但彼此手掌相握,却似都给了对方一分勇气!
然后他们缓缓走到墙边的一座妆台之前,妆台上放着两排黑色玉瓶,柳鹤亭伸手取了一个,凝目而视。
只见这晶光莹然,极为精致,但非金非玉,亦不知是何物所制的黑色小瓶上,竟刻着两行不注目凝视,便难发现的字迹。
仔细一看,上面写着的竟是……
“沧州赵家坪,五虎神刀赵明奇。”以及“辛丑秋日黄昏”两行十八个字迹娟秀的蝇头小楷!
柳鹤亭心中一动,剑眉怒轩,将这黑色小瓶,伸手递与身侧的少女。
她看清了瓶上的字迹,柳眉亦为之一轩,松开紧握着的手掌,旋开瓶塞,珠光辉映之下,只见瓶中似是血污满瓶,她虽然无法看清究竟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心头亦不禁泛起一阵恶心的感觉,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指一松,小瓶笔直地落了下去。
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柳鹤亭闪电般伸出手掌,手腕一抄,竟将这眼看已将要落到地上的黑色小瓶抄在手掌之中。
但一声惊呼过后,两人再也无法屏住呼吸,只觉一股难以描述的腐臭之气,扑鼻而来,而这黑色小瓶之中,却露出半截乱发!
到了此刻,他心中再无疑念,那些冒死进入这栋神秘屋宇中来的武林豪士,果然都一一死在那南海仙子石琪手中,而这手狠心辣的女子,竟还将他们的尸身化做脓血,贮在这些小瓶之内。
一时之间,柳鹤亭但觉胸中怒气填膺,恨不得立时找着这狠心的女子,问问她为何要如此做法。
但是,居住在这栋房屋里的“南海仙子石观音”此刻却又到哪里去了?
他深皱剑眉,忍受着这扑鼻而来的臭气,将小瓶又放到桌上,然后再将
桌上的黑瓶二一检视,便发觉每个小瓶上面,都刻着一个武林豪士的名号,以及一行各不相同的时日。
这些名号在江湖中各有名声,各有地位,有的是成名多年的镖客武师,有的是积恶已久的江湖巨盗,看到这三张小几上的第七只小瓶,柳鹤亭不禁,心中一动,暗暗忖道:“此人想必就是那人云龙金四的弟兄了!”
原来这只黑瓶之上,刻着的名字竟是:“辽山大豪,金面龙卓大奇!”而以下的三只瓶子,自然就是烈火龙、翻江龙、多手龙等人了!
他暗叹一声,将这四只黑瓶,谨慎地放入怀中,转目望去,却见那少女仍然停留在第二张小几前面,双手捧着一只黑瓶,目光却远远地望着屋角,她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掌,也在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发现这瓶上的名字与她自己有着极深的关系似的。
于是他立刻走到她身侧,低声问道:“你怎样了?”
但是这少女却仍然不言不动地呆立着,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从侧面望去,她面上清秀的轮廓,更觉动人,但此刻那一双明媚的秋波中,却满含着愤恨怨毒之色。
柳鹤亭再次暗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探头过去,偷眼一望,这只黑瓶上的名字,竟是:“江苏,虎丘,西门笑鸥。”
他生长于武林世家,对于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知道的本不算少,但这“西门笑鸥”四字,对他却极为陌生,而此刻他连这少女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她与此人之间究竟有何关系,但她必定识得此人,却是再无疑问的了。
哪知这少女却突地转过头来,缓缓问道:“你认得他吗?”
柳鹤亭摇了摇头,这少女立刻又接口问道:“你见过他吗?”
柳鹤亭又摇了摇头,却见这少女竟幽幽长叹了一声,目光又自落到屋内,缓缓说道:“我也没有见过他。”
柳鹤亭不禁呆了一呆,心中暗奇!
“你既未见过此人,却又怎地为此人如此伤心?”
却见这少女又自幽幽一叹,将这只小瓶,轻轻放回几上,伸手一理鬓角,目光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柳鹤亭原与这少女素昧平生,但经过这半日相处,却已对她生出情感,此刻见了她这种如痴如呆,但却哀怨无比的神色,心中亦不禁为之大感怆然,默默地随着她走到门口,哪知她却又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你去把那只瓶子拿来。”
柳鹤亭口中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回去,拿起那只黑瓶,一个箭步窜到门口,这少女的一双秋波,缓缓在瓶上移动一遍,柳鹤亭见了她这种哀怨的目光,忍不住叹息着道:“姑娘究竟有何心事?不妨说给小可一听,只要我力量所及--”
这少女轻轻摇了摇手掌,截断了他的话,却又幽幽叹道:“我没有什么别的事求你,只求你替我把这个瓶子收起来,唉--我自己要做的事,我自己会去做的!”
柳鹤亭又为之一愣,他不知道这少女自己不收起这只瓶子,却让他收起来是为了什么,但是这少女哀怨的目光,哀怨的语声,却又使他无法拒绝,只是他心中本已紊乱不堪的思潮,此刻就更加了几个化解不开的死结,他更不知这些疑云、死结,要到何时才能化解得开。
第二回 绝地惊艳
此刻这条地道左右两端的两扇门户,俱都是敞开着的,明亮的珠光,笔直地从门中照射出来,使得这条本极阴森黝黯的地道,也变得颇为明亮。柳鹤亭站在门口,珠光将他的身形长长地映在地上,他出神地望着手中的黑色小瓶,以及瓶上的“西门笑鸥”四字,心中突地一动,立即忖道:“这些黑色小瓶之上,只只都刻有被害人的姓名籍贯,而那‘石观音’在此间却已隐居多年,与这些武林人物绝不可能相识,她又怎会知道这些人的名字?除非是这些人在临死之前,还被迫说出自己的名字来,但这似乎又不大可能。”
他思路一转,觉得此事之中,似乎大有蹊跷之处,对武林中的种种传说,也起了数分怀疑,抬目望处,只见那翠装少女缓缓前行,已将走到地道分歧之处,心念又自一动,将瓶子揣进怀里,大步赶了上去,沉声问道:“这栋房子里看来像是渺无人踪,以姑娘所见,那‘石观音’会走到哪里去了呢?多年来进入此间的武林人士,从未有一人生返,若说俱都是被那‘石观音’一一杀死,那么你我此刻怎地见不到她的踪影?若说那‘石观音’根本不在这里,那么,这武林豪士却又是被谁杀死的呢?”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使得这地道都响满了他说话的回声,而此刻话声虽了,回声却未住,只听得地道中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似乎都在问这翠装少女:“……谁杀死的呢?谁杀死的呢?”
她缓缓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珠光辉映之中,只见她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却更晶莹清澈了,就像方才悬在屋顶上的明珠一样,随着柳鹤亭的目光一转,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说道:“我现在心乱得很,你看是有什么话要问我,等一会儿再说好吗?”纤腰微扭,向右一折,便转入那条通向出口的地道。
柳鹤亭神色之间,似乎愣了一愣,垂下头去,凝思起来……
他是下决心要探出这间浓林秘屋中的秘密,但直到此刻为止,他虽已将这秘屋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此中的真相,却仍在十里雾中,他纵然寻得一些蛛丝马迹,只是这些断续的线索,也像是浓雾中的萤光一样,虚无缥缈得无从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