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姜家尚且没有彻底衰落,姜岐也算修真世家中的仙门贵胄,两个少年出身相同,虽为师兄弟,但姜岐入门早很多,与卫长渊几乎没有交集。出于某些原因,姜岐心里总有和这个师弟比试一番的念头。
卫长渊出生时引起九州动荡,绝佳的天资仿佛注定日后会飞升。哪怕入门晚,却也是万众瞩目。
姜岐游历归来,第一件事便去找这个师弟比试。
他在外吃了许多苦,也得到不少机缘,对上卫长渊,心中信心满满。
两个少年站上比武台,姜岐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天资卓绝的卫长渊。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师弟样貌确实出色,如雕如琢,仙人之姿,哪怕年岁尚小,也依稀能看出长大后如何惊才绝艳。
少年卫长渊死板温吞,抱剑颔首:“师兄,请赐教。”
那一战,经年后姜岐也忘不掉。他第一次发现,人与人的天资能相差那般大。
尽管卫长渊入门晚,年岁小,可他的剑意滂沱可怖,远非自己能比。对战不到百招,姜岐就知道自己会败在他的手中。
若旁人是姜岐的对手,他认输也就罢了,偏对面的是卫长渊。他咬牙再迎身上去,不肯服输。
姜岐的好胜,令原本淡然的卫长渊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却只得抬剑抵挡。
他们的比试终结于一只草编的蜻蜓。
蜻蜓从卫长渊衣襟中掉落下去,眼见就要被姜岐的剑气撕裂。卫长渊毫不犹豫,伸手握住了草蜻蜓,姜岐的剑生生洞穿他的掌心。
卫长渊满手的血,却隐约松了口气,他将草蜻蜓重新妥帖放回怀里,微笑地对姜岐道:“师兄剑法高超,是长渊败了。”
姜岐看向他怀里的草蜻蜓,死死地抿住了唇。他收剑跳下擂台,连礼貌的客套话都不愿说。
多可笑,他心心念念的一战,败给了一个小少女的草编蜻蜓。
那是姜岐第一次意识到,卫长渊有多么喜欢他的小未婚妻。
都说剑修冷心冷清,更何况天生剑骨的卫长渊。却有一个人,能使剑修的心化作绕指柔。
从那日起,姜岐决定遗忘父亲的那句话——
“若非我姜家没落,与不夜仙宫结亲的,说不定是我们岐儿。”
有什么用呢,年少的姜岐心想,即便姜家没有没落,师萝衣遇见过卫长渊这样的人,也不会看上自己,因为他注定永远也不会像卫长渊珍惜她那般,去喜欢她。
经年之后,姜岐游历过来,心境再不复从前,也没了与卫长渊一较高下的执念。
人面如旧,境况却大不相同。
世家有多么重视联姻,没人比姜岐更清楚,偏偏讽刺的是,道君的沉眠都没能撼动的婚约,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师妹,毁得乱七八糟。
念及此,姜岐眼中的笑意愈浓。
今日明幽山弟子不用修习心法,他们每人需要去遗忘山谷中,采回一朵冰莲。
姜岐作为带队的师兄,会带着师弟师妹们出发。
先前姜岐没有跟着去清水村,听闻他们遇见不化蟾还能回来,姜岐分外惊讶。惊讶之余,他又多了几分深思,纵然是涵菽,也不可能在不化蟾手里安然归来。
唯一的变数就是卞清璇,姜岐也与师尊说过自己的怀疑,没想到宗主只是抬了抬眼皮子,淡淡道:“不必去查她,必要时,你帮她一把。”
多有本事啊,姜岐心想,没人比自己更了解师尊,能让师尊都另眼相待的小师妹,到底是何来历。
卞清璇凭借一己之力,令卫长渊退了婚,可姜岐看她,却并没有觉得她有多高兴。好几个弟子去与她说话,都被她敷衍了回来。
离出发的时间还早,姜岐上前,笑道:“小师妹心情不好?”
卞清璇回眸,见了姜岐,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泛出敷衍笑意:“姜师兄为何这样问?”
姜岐弯起唇:“小师妹能从不夜仙子手中,抢到心上人,不说欢呼雀跃,却一个人在崖上发呆,我实在不解。难道小师妹并不怎么喜欢我那个小师弟,奇了,那小师妹喜欢谁呢?小师妹这样的人物,整个明幽山,没有能入你眼的吧。”
他语调温柔,话却十分讽刺,令卞清璇眼里的笑意也迅速褪去。
她原本不怎么在意这个师兄,以为姜岐又是明幽山的一个草包。此刻才正眼看他。
她的天赋下,连师姐都忍不住对她轻声细语,和颜悦色。卫长渊第一次见自己,也绝不带半点恶感。偏这个姜岐,似乎不吃她这一套。
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悠悠道:“你喜欢师萝衣?”
话一出口,姜岐眼里的笑浅了几分,淡淡道:“小师妹慎言。”
卞清璇话语更加带上几分恶意:“还真叫我说对了,多有趣,原来姜师兄一直肖想自己师弟的未婚妻呀。”
她撑着下巴,叹息道:“不过师兄还是放弃吧,纵然萝衣师姐与长渊师兄解除了婚约,也轮不到你呢。”
姜岐没有生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轻轻笑道:“在下的事用不上师妹操心,师妹还是多多担心自己吧,不管师妹是什么,能力越来越弱,心里不害怕吗?瞧瞧薛安那个傻子,连他都不受你控制了。”
卞清璇冷冷地看着他,眼睛眯了眯。
她确实越来越弱,竟然一眼看不透眼前这个姜岐又是什么。但她再弱,他敢惹她,她也能解决了他。
此时两人口中的“傻子”薛安,正在试探几个同门。
“你觉得小师妹如何?”
被问话的弟子,耳根一红,吞吞吐吐道:“师兄说什么呢,小师妹自然很好啊。”
“怎么个好法?”
在薛安的威逼下,弟子不得不老老实实细数:“她温柔美丽、善良大方、心胸宽广,每次和她一同去历练,总有好事发生,与她讲话也令人高兴。”
薛安这个仙二代问完话,摆了摆手,放过了这个弟子。
他忍不住看了眼卞清璇,确实如弟子所说,明明小师妹看上去仍旧那么动人,他却再没了以前那种悸动之感。
这种怪异的变化,是从清水村回来才有的,薛安一开始以为自己是被那只变成小师妹的蟾蜍恶心到了,过几日就会好,如今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再看小师妹,却丝毫没有昔日的心动,再没有那种为她披荆斩棘,恨不得把命也给她的疯狂。
薛安不确定地想,是他变心了?
师萝衣也要参加今日的课程,她人缘向来差,来了才被通知今日要去采冰莲,心里颇为烦闷。
她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来了就站在弟子们中间。和以前一样,有些弟子一见到她,就远远避开。
师萝衣也不以为意,倒是薛安,念及她在清水村救过自己一命,觉得少女有点惨。
薛安心想,师萝衣真是给他们这样的家世丢人,他薛大公子活得多么如鱼得水,师萝衣怎么就混成这样了!
明明两人的父母,都是一个大能,一个皇族,瞧瞧他多威风,偏她人憎狗嫌。
他的目光实在太奇异刺眼,师萝衣活得肆意,从来不忍他。神陨刀出窍,对着他,道:“你看我做什么?我警告你,离我远些。”
她并不喜欢薛安,以为薛安又像以前一样,受了卞清璇的指示来捉弄自己,因此毫不客气,讲话都带着浓烈的排斥。
少女的相貌其实并不清冷,她杏眼清亮莹润,有种温柔的风情,偏偏做出这样凶和不耐烦的表情。
一种极大的反差暴击!
薛安被刀指着,本来该生气,仙门大少爷第一句就是想喷脏,但话还没出口,看着她,脸却慢慢红了。
师萝衣眼见他脸越来越红,最后怒瞪自己一眼跑了:“……”
她觉得薛安真是有病,她就不该在清水村救他。
师萝衣从清水村回来,仍然打算乖乖上课。与卫长渊解除婚约固然挣脱了前世的枷锁,可是无形之中,却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至少有朝一日宗主打算撕破脸皮对付她,不用再顾忌卫家。
师萝衣清楚,自己再如何想要报复宗主,目前都不可能做到,除非爹爹醒过来。
当世修为踏入大乘期的大能,总共也不超过一只手。
大乘离飞升仅一步之遥,可是大乘期内,也分前中后期。
唯一突破到大乘后期,临门一脚就可飞升的,三界仅师桓道君一人。
蘅芜宗主修为停留在大乘前期已经数百年。师萝衣深知,除非再给她一千年的时间,否则她绝不可能打得过宗主。她现在要在这伪君子的手中生存,唯有装作若无其事。
宗主只要一日还要名声,就必须得在面上对她好。
但她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她可以暗地里对付宗主。
她没打算让蘅芜宗主发现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便一直表现如常。师萝衣让茴香悄悄嘱托精怪,还有花花草草们,留意宗主的动向。
蘅芜宗主再厉害,却也防不住世间最微小却又无处不在的生命。
前世她不仅输在修为低微,更输在涉世未深,她在明、宗主在暗,防不胜防。
姜岐整顿好队伍后,众人朝着昆阳谷出发。
今日的任务对大部分弟子来说都很难。
每人要从昆阳谷中最冷的极寒冰谷,完整地带回来一朵冰莲。
极寒冰谷越往里走越冷,灵力还会被压制,往往弟子们没走到冰莲生长之地,就被寒气冻结,无法再进一步。而冰莲一出谷便会化作雾气消散,需得十分娴熟地运用仙法与灵力,才能顺利带回冰莲交到丹阁中去。
好在唯一的好处便是没什么危险,冰莲不会有灵兽看守。
弟子们在商量一会儿怎么带回冰莲,他们小声道:“没事的,纵然我们拿不回来,小师妹也记得我们,会给我们带一朵回来的。”
“唉,每次都劳烦小师妹,我自己心里都惭愧。都怪这冰莲,怎么会长在那种地方,冷得炎火兽都去不了,宗门偏偏让咱们去。”
他们抱怨着,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听说当年不夜山,没有一株杂草,漫山都开着冰莲,也不知真的假的。”
此言一出,所以人都忍不住看向师萝衣。
漫山的冰莲,常年不败,不夜山上还四季如春,没有一点寒意,这得多么恐怖的修为还能做到。若道君还醒着,师萝衣这样的身份,绝不会苦巴巴地与他们一起摘冰莲。
他们讨论得这样激烈,师萝衣想不听见都难,见他们好奇看着自己,她并不回答。
前世她谨小慎微,迫切地想要和每个同门处好关系,几乎忘了做自己。可是讨好他们无用,背着她,他们还是会指指点点。
她算是想开了,凭什么你们好奇不夜山,用倨傲的眼神看着我,我就得与你说。
懂什么叫有求于人么?
她不说话,一群人挠心挠肝,心里再好奇,也只能讪讪收回目光,在心里暗骂她小气。
师萝衣见他们个个脸色难看,反而觉得心情还不错。就该这样,她活了两辈子,才明白有些人永远给脸不要脸。总把她的友好当做理所当然,既然他们不领情,从现在开始,什么都没了。
卞清璇拎着剑,一直走在师萝衣的身后,没有从师萝衣脸上看见半点退婚的低落与绝望,她的眼神十分阴沉。
不仅如此,原本师萝衣身上生出的一丝魔气,也淡了不少。
到底哪里出了错?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她的布局发展。难道师萝衣真的不爱卫长渊了?
想到这个可能,卞清璇脸色有几分古怪。
偏偏有几个弟子没注意到她的不悦,凑过来小声道:“此次可能又得拜托师妹给我们带冰莲了。”
卞清璇收起眼中阴冷,轻轻笑道:“自然。”
他们连忙围着她,一叠声说好话,贬低师萝衣的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卞清璇听着,却并没有觉得高兴。她心里冷嘲:一群废物玩意,把自己当什么了,小蠢货就算是落毛的凤凰,也合该比你们高贵。
她撇了撇嘴,最后央求道:“大家别这样说萝衣师姐,她今日心情不好罢了。”
众人立刻顺着她的意,讨论起师萝衣被退婚的事。
前面的少女终于回了头。
卞清璇可怜巴巴地看向她,心里有些期待她会说什么。
山风吹起师萝衣的发间的杏花步摇,叮铃作响,少女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却轻轻地笑了笑,带着浅浅的嘲讽:“恭喜你了,小师妹,但愿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师萝衣带着“我看你到底要做什么”的冷淡。
她虽然不再爱卫长渊,可也并不觉得卞清璇有多么爱卫长渊。前世卞清璇如一只疯狗般追着自己咬,可当自己入魔,卞清璇却并没有和卫长渊在一起。
她突然很想知道,卞清璇到底图什么。就图比赢自己、踩着自己为她提高声名?看自己痛苦?那要是自己不因此痛苦呢?
师萝衣心想,前有宗主这只豺狼,后有卞清璇这只疯狗,这样的地狱难度,若她最后还能活下来,必会把当年种种,尽数讨回。
宗主嫉妒爹爹,不想他再醒来,那么你呢,卞清璇,当我不再任由你摆布,你今生是否还能得偿所愿?
卞清璇望着她,良久,她握紧了拳头,对师萝衣露了一个笑。
众人进入了冰谷。
冰谷严寒,越往里走,能坚持下来的人越少。师萝衣没觉得很困难,她只要慢慢往里走,总能把冰莲摘回来。
可是……
她抬眸看了眼天色,她也没想到,平日都做心法练习,顶多同门之间切磋片刻,今日偏偏需要弟子们摘冰莲。
她昨日才答应卞翎玉黄昏去给他炼丹,今日难不成就要食言么?
想起卞翎玉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她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令人失望。她掐了个决,也不护着丹田慢慢走了,干脆朝里面飞去。
手腕被人拽住。
师萝衣回头,惊讶地看见一张清俊的脸。
那位姓姜的师兄看着她道:“萝衣师妹,不可以这样,你会受伤。你明明可以慢慢走,为何如此急切?”
师萝衣近距离听着姜岐的声音,觉得有些耳熟,但是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第24章 相见
不同于卞翎玉嗓音的清冷淡漠、蒋彦的温柔,姜岐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有亲和力,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个脾气不错的好人。
师萝衣数月前第一次在早课上见到姜岐,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古怪,此刻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那股怪异感却很明显。
但她确定自己前世今生都与这位姜师兄并不相熟,眼前这张清俊的脸,十分陌生。
师萝衣不知姜岐是敌是友,会不会又是一个卞清璇的裙下臣,抽回手腕,回答道:“师兄,我有急事。”
姜岐看着她抽回的手腕,笑了笑,十分温和:“再急也不可这样鲁莽,我得看着你们,不能让你们胡来。”
他的语气虽然很无奈,但看样子没得商量。显然姜岐作为带队师兄,不允许任何弟子在极寒冰谷这样的地方冒进。师萝衣抿了抿唇,低声道:“知道了。”
她心里怀疑姜岐的身份,便分了心思去关注他。
姜岐倒像是毫无所觉似的,又盯着其他弟子去了。
师萝衣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到底多留了个心眼。当务之急是快些摘到冰莲,她集中精神,运用心法,一直往前走。
前面好些弟子冻得瑟瑟发抖,不肯再往前一步。冰谷并不危险,但它的寒气能突破大部分弟子的修为,令他们束手无策,像凡人一般感到寒冷畏惧。
行走在冰谷之上,总有一种自己随时会被冻死在此处的感觉。因此想要抵达冰谷深处摘到冰莲,要么得修为高超,要么得心性坚韧加娴熟运用心法。
师萝衣越往里走,也觉得越冷。
很多弟子在半途已经停下了脚步,拒绝再往前一步。他们抱紧自己,身上起了一层寒霜,口齿不清央求道:“姜岐师兄,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可否允许我先回去?”
姜岐掩盖住眼里轻蔑的笑意,温和地道:“没关系,坚持不住的话,去入谷处等我,别在遗忘谷中乱跑。”
弟子如蒙大赦,也不管宗门考察了,连忙往冰谷外走。
姜岐回头,见师萝衣已经走出很远了。
师萝衣掐着决,走在大多数弟子前面,她的步子并不快,但也不慢,比起所有人瑟缩的脚步,她倒显出几分从容来。
风吹起她的披帛,少女裙摆飞舞,纤细的腰肢被勾勒出来。
她没有回头看任何人,姜岐笑了笑,突然知道,为什么同门都觉得她目中无人,不好相处。
众人都唯唯诺诺,唯她身上流着师桓的血,带着修士的风骨,残存坚韧的心性。
少女注定难以合群。
就像当年的师桓道君,少时也不怎么受欢迎。若再给师萝衣数百年,她或许会成为下一个师桓。然而姜岐知道,她没有这样的时间与机会。
他的师尊必定会折断她还未丰满的羽翼。
想到这里,他眉毛轻轻挑了挑。师萝衣的背影已经看不见,姜岐下意识去找卞清璇,果然,青衣少女也跟着不见了踪影。
姜岐神情有几分意味深长,这个卞清璇确实厉害,怪不能敢如此狂妄。姜岐甚至没注意,她是如何消失的。姜岐倒是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然而,身边一个师妹带着哭腔惊恐道:“姜师兄,我动不了……师兄救救我。”
姜岐叹了口气,温和地笑着回头:“别怕。”
他伸手按在这个废物肩上,运了几丝灵力进去,怜惜地说:“我送你回去。”
再一看冰谷之中,还有近百个废物需要照料,他眸中暗了暗,压住了眼底的不耐。
越往冰谷里走,越是陡峭,师萝衣已经隐约看见了暗色中大簇大簇盛放的冰莲。
摘冰莲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考验。
人心易变,故人难测,一无所有,满手鲜血,无家可归,才是这世间最残忍的考验。
她蹲下,试图施法捞两朵冰莲上来。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撞击,灵力在冰谷中并不好使,师萝衣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师萝衣的反应很快,她回身,想要抓住身后的冰菱。结果看见一张无辜惊慌的脸,这一刻师萝衣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是卞清璇。
不知卞清璇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焦急地伸出手,似乎要师萝衣抓住她。
“师姐,抓紧我!”
师萝衣冷冷地看她一眼,原本伸出去的手,垂落下去,任由自己坠入陡峭冰谷中。
晦气,她心想,让我抓住你,我宁肯摔得头破血流。
师萝衣能肯定卞清璇是故意的,她这个小师妹厉害得很,能轻飘飘地抵达极寒冰谷最深处,怎么可能笨拙到不小心把她撞下去。
按照前世的套路,师萝衣几乎能猜到卞清璇想做什么。
把自己撞下去,然后引得自己发怒,再当着所有人哭诉辩解她不是故意的,显得她这个师姐刁蛮不讲理,自己没能力在冰谷中走稳,还怪罪小师妹。
师萝衣气得笑了一下,但很快心平气和。
卞清璇,师萝衣心想,很好,你给我等着。
卞清璇伸出去的手,只差一点就握住了坠落的师萝衣。
她表情还维持在无辜慌张,然而当指尖只触到冰谷冷风的那一瞬,卞清璇的眸色冷了冷。
少女宁肯坠落山谷,也不愿接受她的半点好意。
哎呀,厌恶自己到了这种地步么。卞清璇在心中低低嗤笑一声,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来。
卞清璇趴在冰谷上看,面露担忧:“师姐,你没事吧。”
她本以为师萝衣已经跌入了一堆冰莲之中。
冰谷会把修士的身体变得极其脆弱,师萝衣掉下去,一定会受伤,但她却并没在谷底看见人。
卞清璇似有所感,朝一旁看去。
一柄火红的神陨刀被师萝衣插在冰谷中,少女踩在刀锋之上,逆着烈烈寒风,像一只幼鹰。
谷上多冷,深谷处只会更冷。
师萝衣发丝结了霜,长睫也凝出了透明的冰花,她轻轻一眨眼,就有冰花坠落。冰花从她长睫垂落,在少女柔软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这一幕有种怪诞的美感。
卞清璇愣住,还没反应过来,被借力上来的师萝衣,一脚踹了下去。
方才她推师萝衣的力度有多大,这一脚就重十倍,卞清璇摔在冰莲之中,闷闷地哼了一声。
冰莲在谷外脆弱易融,在谷中却是世间最锋利的锐器。
卞清璇的衣衫顷刻间被划破得七零八落,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她的额头被撞破,血线顺着她的眉眼留下来,卞清璇垂着眸,眼中隐约有阴戾之色。
卞清璇抬头,望着师萝衣离去的背影。半晌,没忍住笑了下:“师姐总是这样,好狠的心呐。”
她满脸的血,坐在谷底望着师萝衣。
师萝衣抬手召回神陨刀,顺手再摘了两朵冰莲,看也没看她,转身往外走。
她甚至不想和卞清璇讲话。
师萝衣抬头看了眼天色,发现已经黄昏,她往外走,明白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她回到明幽山,估计快要天黑。
因为她不曾回头看卞清璇,也就没有看见深谷处奇怪的一幕。
冰莲疯狂地吸着卞清璇流出来的血,转瞬开到极致,却很快又大片大片枯萎下去。
诸多冰莲,一瞬凋零。
师萝衣出了山谷,天色擦黑,姜岐还在等着她。
见少女衣衫凌乱,头发也乱糟糟的,脸颊还多了划痕,姜岐惊讶道:“萝衣师妹怎么弄成了这样。”
师萝衣把其中一朵冰莲交给他,没有回答这个一言难尽的问题,只问他:“姜师兄,我能自己留一朵么?”
姜岐见她怀里护着的冰莲,浅浅笑了笑:“当然。”
“谢谢师兄。”
姜岐见她并不打算与自己多话,道了谢便走,开口道:“师妹等等。”
少女困惑地回头看他。姜岐靠近她,从一开始,他就看出来她的急切,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冰莲上,多了几分探究。
姜岐抬手,在师萝衣发间一拂而过。少女睁大眼睛看着他,下意识想躲。
他心里好笑,温和道:“方才师妹发间带出来了一只冰莲花灵,现在已经没了。”
他摊开手,一只冰蓝色的花灵躺在他的掌心。
“哦。”少女点点头,“谢谢师兄。”
冰莲丛里确实有花灵,花灵会藏在修士身上吸血。应该是她方才掉下冰谷,被寒风吹在她身上的。
姜岐含笑看她走远,目光落在少女发间,取而代之花灵的,是一朵含苞的白色小花,轻轻地别再她的发间。
他漫不经心抬手,捏碎了手中幻化出来的花灵。
天色已晚,丁白不敢进院子,清了清嗓子,远远问询到:“公子,天黑了,要落锁了么?”
里面安静了许久,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声。
那人的声音,也与这未过去的寒冬一样冷:“落。”
丁白得了令,准备把门关上。
他心里嘀咕,卞翎玉今日不知怎么了,卯时自己还没起来,就见他起来了,蹙着眉半晌,最后让他把卞清璇年前送的那套衣衫拿来。
丁白惊讶不已。
要知道,卞翎玉不爱碰卞清璇的东西,别说衣裳,就算是丹药,往往也只有一个字,扔。
这两兄妹的关系一直古古怪怪,哪怕丁白是个孤儿,也知道不太对劲。但他只是个靠照顾卞翎玉换取丹药来卖灵石的,管不了那么多。
丁白好不容易从箱底翻出那套月白色衣衫,见卞翎玉换上,眼睛都瞪大了:“公子这样真好看!”
丁白年纪尚小,又在外门长大,并不怎么会恭维人。因此说话往往真心实意,他常常觉得卞翎玉十分好看,甚至比外面盛赞的长渊师兄还要好看!
只是那双墨灰的眸子,始终冷冷的,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丁白鲜少见他穿新衣,还是这样好看的衣衫,忍不住连声赞叹。
听到小少年的惊艳的赞美,卞翎玉抿紧了唇,没有吭声。
丁白莫名觉得他心情还不错,下午便腆着脸问了一些卞翎玉炼丹的事。
丁白倒没觉得卞翎玉一个凡人会炼丹有哪里不合理,毕竟他的妹妹可是炼丹天才。
没想到卞翎玉皱了皱眉,倒还真指点了几句。主仆二人这样和谐的氛围,一直维持到黄昏来临。
卞翎玉原本一直在那棵埋了女儿红的树下看丹书,眼见黄昏过去,书被他捏皱,丁白忍不住提醒:“公子,书要破了。”
卞翎玉看他一眼,扔了丹书,面无表情,低声道:“果然还是骗我的。”
丁白摸不着头脑:“什么骗你的。”
卞翎玉却没有回答他,又在树下待了片刻,最后回了屋子。
卞翎玉的背影看上去冷冰冰的,丁白却莫名觉得他有些盖也盖不住的疲惫。
再晚些,卞翎玉扔给他一件衣服,平静道:“拿去烧了。”
丁白一看,正是早上卞翎玉换上的那身。丁白有些可惜这样好看的衣裳,然而看卞翎玉的脸色,只得照办。
火光跳跃在卞翎玉的脸上,一直到落锁,他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丁白叹了口气,大人真是太难懂了。
他刚要把门严严实实关上,一只手却骤然撑住门缝。丁白惊讶地看过去,小脸又红了。
“昨日的师姐?”
“是我。”师萝衣喘着气,“你家公子睡了吗?”
“还、还没呢。”丁白傻乎乎地望着她笑。
师萝衣说:“那就好。”她把冰莲上交宗门,就从遗忘谷一路疾驰回来,生怕卞翎玉已经睡了。
“师姐又来找我家公子吗?”
“是,能烦请你通传或者带路吗?”
丁白叹了口气,很有经验地小声道:“我家公子心情很糟糕,或许会骂人,他要是对师姐动手,师姐就叫我,我来保护你。”
师萝衣忍不住笑了笑,她做魔修时对孩子都很包容,何况现在。她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认真说:“好,谢谢你,有危险师姐会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