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泰竖起食指:“很简单!在这苏州城里,我们长洲打行的话就是规矩!苏州地面不太平,好在有我们打行威震宵小,你们这些外来的生意人才能有口饭吃。这苏州城里大大小小几千家商铺,哪家哪户不受我义父的关照?你这家药铺虽然不大,可咱们也不能不管,不过照规矩,兄弟们也不能白辛苦。我看,你这家店每个月给咱们兄弟交上三千两银子的茶水费,泰爷包你平安无事,怎么样?”
程临渊拱手道:“阳兄的大名,在下是久仰了。只是我也是刚到,店里的账目还没算清,阳兄能否宽容几日。等月底清账后,在下自然有孝敬奉上。”
阳泰没想到程临渊答应得如此爽快,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皮笑肉不笑地道:“好,我就等你的孝敬!小子,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否则的话……”脚下猛一用力,地面的青砖顿时碎了一片!
“岂敢。”程临渊眼中微芒一闪。
“我们走!”阳泰一声令下,一行人呼啦啦地去了。
程临渊目送阳泰等人远去,这才俯身从那一片碎裂的青砖拣起了一小块,在指间微捻,还没等他用力,那碎片已化为齑粉,簌簌而下。淡淡一笑,他低声道:“第七层的少阳玄罡……区区一个黑帮头目,实力却不下江湖上的一流高手。看来这长洲打行倒是有点意思……”
“公子,我们现在就去对付那些黑道么?”云澈期待地问,来苏州的当天就和十三太保起了冲突,这让他心中格外兴奋。
程临渊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别像你九哥似的,整天想着打架。临危之际,更要定心养性才是……”沉吟片刻后,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我们先去钓鱼吧。”
“钓鱼?”
“丝垂遥溅水,饵下暗通流。既然到了水边,又焉能不垂钓?这太湖银鱼可是很出名的……”程临渊深远的目光向西方望去。
熔金般的余晖中,青山衔日,斜阳正红。
第六章
【席丝】
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太湖接苕荆二溪,下浊黄浦、吴淞、长江。怀抱大小湖泊过百,周行河道密如蛛网,过往船只络绎不绝,自两宋以来,便是商贾的福地。
太湖东山。华屋富户毗街而临,白沙枇杷,乌紫杨梅,婆娑繁盛,一派富足景象。就在这小小的半岛上,却居住着苏州府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东山席家。
席家大堂中,家主席万兴端坐如山,他的长子席百常则在一旁躬身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席万兴今年七十六岁,满头白发苍然如雪,双跟似闭非闭,看似无精打采,可不经意间闪过的冷芒却凌厉如锥,摄人心魄。
作为席家的家主,他已经历了太多,见过太多青年才俊。可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年轻人可以给他如此大的压迫感。那个人就这样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稳得像块磐石。不愧是东海“苍兕”王执王九峰的义子——“狻猊”王劦!
“东海狻猊大驾光临,席万兴真是荣幸之至。不知少船主此次前来有何指教?”席万兴语气平静地问。
“此次晚辈拜访席翁,有两件事。”王劦开门见山地道,“其一,义父座下有人叛逃而出,并盗走了义父的居柿图。此人逃到姑苏后已被晚辈击毙,可居柿图却流了出去,还请席翁帮忙追查。”
“哦?不知那居柿图有何珍贵之处,竟让九峰船主如此大动干戈?”席万兴试探着问。王劦没有回答,仍旧静静地望着席万兴。
席万兴失笑道:“是老夫多问了。不知少船主要老夫如何帮忙?”
“人手。”王劦平静地道,“大量的人手。最好是能请姑苏剑派出面,帮忙追讨。”
席万兴皱眉不语。虽说王九峰雄踞东海,双方平时也多有往来,可对方毕竟是为朝廷所不容的海寇。生意上的事好说,可要是派人供其差遺,万一哪天朝廷怪罪下来,那可是谋逆之罪。他席家有根有底,可没法像王执一样,跑到海上称王称霸。
“阆丝今年大卖,潞泽二州的绸铺所购的阆丝比往年多了四成。席翁今年收的湖丝可不少吧?”王劦突然道。
席万兴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惊疑不定。洞庭东西两山,推其首户,东山是席家,西山则为沈家。席家经营布匹,沈氏则独霸丝帛业,多年来两家共同把持两山,各自相安无事。但席万兴雄心勃勃,不甘丝帛这块肥肉旁落,一直虎视眈眈,试图染指丝帛业,只是沈家实力雄厚,在苏州树大根深,席万兴也不敢轻易寻衅。虽然如此,他却独辟蹊径,从丝市上找到了沈家的穴门。
其时天下之丝,莫精于湖丝。菱湖之水深而清冽,最是适合缫丝,所产的七里丝光泽可爱,洁润异常,天下上等绸缎大半用的都是湖丝。席万兴高瞻远瞩,多年前就已派得力手下在湖州暗中开设丝行,出任丝牙。如今湖州的菱湖、双林等几个大丝市几乎由席氏的丝行一手把持。
今年杭丝和嘉丝的产量都不高,席万兴暗中大量购入湖丝囤积,其目的便是扼住沈家的喉咙,让沈家的织坊缎庄无丝可织,以便到时一举夺去沈家的丝织业霸主之位,取而代之。
谁知天不从人愿,不知是谁从蜀中购了大量的阆丝来苏杭贩卖。阆丝产于有“丝绫文锦之饶”的四川保宁,精细光润,不弱于湖丝,且价格更加便宜。只是由蜀入浙千里迢迢,贩运不便,且产量有限,席万兴从来没放在心上,谁知竟受此当头一击。
阆丝纷纷涌人的后果,便是席万兴手中的数十万斤湖丝难以形成垄断之势,针对沈家的攻势更是无从着手。
此刻听王劦言外之意,似乎有意助席家一臂之力。若是东海方面能购买自己手中的大量湖丝,则自己则可转而将市面上的阆丝购入,苏杭生丝则必定会供不应求,到时自己便可借机发力了。
他心中顿时一动,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微笑道:“多谢小船主挂念,七里丝细圆匀坚,净白柔韧,甲于天下。只粤绸所用,每年便不下数万斤,又哪愁无处可卖?况且老夫手中之丝本就没有多少,供应自家的织场还嫌不够,哪里又有余货呢。”
王劦冷冷地道:“如此说来,席翁是无意将手中的湖丝出售了?”
席万兴笑道:“虽然老夫手中没有多余的湖丝,不过劦少若是肯买,老夫经营此物多年,总还是能想些法子的。”
老狐狸,露出尾巴了吧……王劦心中冷笑,继续道:“如此甚好,义父有意购买‘合罗’三万斤,‘串五’七万斤,‘肥光’十万斤,合计二十万斤,不知席翁可否在半月内筹得?”
席万兴倒吸了一口冷气。湖丝有头蚕、二蚕之分,以头蚕为上品。其细而白者,称为合罗,为织造御服所用;稍粗者,称为串五;再下一品,则称为肥光。席万兴囤积之货正好是二十万斤。各种数量,和王劦报一模一样,可见对方早已摸清了自己的底细,这让久经风浪的他也不由感到一阵心悸。
王劦没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望着他,却令席万兴有种对方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错觉。
“不知九峰船主的出价如何?”席万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劦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所有湖丝,全部高出行价半成,席翁可满意么?”
席万兴动容道:“当真?”见王劦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能助九峰船主一臂之力,那是老夫的荣幸。明日午时,自会有人求见小船主。”
王劦也不多言,起身一礼后,缓步离开。他每走一步,整个大堂都是一颤,灰尘簌簌而下,如受万斤大锤的擂击。
席万兴的瞳孔蓦地收紧。这是给自己的警告吗?想不到王劦小小年纪,功力竟然到了履步如雷的境界。东海狻猊,果然不凡!
目送王劦远去,席百常焦急地道:“父亲,王九峰可是朝廷重犯,我们若是派人帮他做事,可说是与虎谋皮,大为不智啊!”
“谁说我们要派人帮王执了?”席万兴皱眉道,“百常,你都过了而立之年,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可是,您刚才不是……”
“我答应了借他们些人手,可没说我席家的人要出面。”
席百常眼中一亮,道:“爹爹的意思是,拉些不相干的人给他们?”
“苏州大大小小的帮派有上百个,我们席家使得动的总有十七八个吧。就让这些地头蛇去抱王执的大腿好了。”席万兴冷哼道。
席百常有些犹豫地道:“那样一来,虽然我们可以轻易撇清,可城中的势力就……”
“怕什么?只要有银子,还怕没人听话?去办吧……还有,派人去苏州知府那里知会一声,就说这几天王执的人在城里有动静,希望他们留神、”席百常一愣,还是点头答应,转身而去。
静静站了一会儿,席万兴突然道:“静湖,你如何看这东海狻猊?”
屏风后传来一个动听至极的声音:“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此子行止深得孙子兵法精要,若是在商场上也是如此,那我们此次对付沈家的大计怕是又要重新考量了。”话音落处,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转了出来,清姿如雪,风华绝世,正是山右洛神之称的范静湖。
【银湖】
正是日落时分,扁舟一叶载着程临渊主仆三人,驶入太湖。
水与天融为一体,舟与湖相澄如镜。那一道悠曳的水线,长长的,似名家的画迹,徐徐飘入汀葭,又渐渐浅淡下去,无可觅寻。
云澈坐在船头,静静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湖风吹得他的小脸微红,他却不以为意,端坐如凝,双眸和这水天一般清澈。
“云澈,进来吧,外边风大。”程临渊在舱内淡淡道。
“是,公子。”云澈应了一声。进了船舱。
一张榉木灵芝案后,程临渊披着灰色大氅,双目微合,盘膝而坐。云澈见案上摆着古琴,便问:“公子要抚琴吗?”程临渊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云澈从香盒内拣了一支香出来点了,插在熏笼里,又向豆包叱道:“豆包,公子要弹琴了,你好好坐着。”
豆包眨了眨眼,诺诺道:“我到后面钓鱼去。”
云澈小脸一沉:“先听公子弹琴,钓鱼的话,几时不能钓?公子的琴可是难得听一回的。”
豆包小嘴一瘪,捂住耳朵,胖乎乎的身子向后缩了缩。
程临渊道:“算了,让豆包去吧。他听了会睡着的。”豆包如蒙大赦,抓起鱼竿和鱼篓,钻到舱后去了。
程临渊调了调音,问云澈道:“小澈想听什么?”
云澈向窗外望了望,道:“看这景致,弹《潇湘水云》最合适不过。”程临渊点了点头,双手抚琴,悠然弹了起来。
云澈正襟危坐,听得甚是认真。豆包却蹲在船尾,手持钓竿,恍若未闻,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那琴声明明响着,合着两个小小的童子,却又静得让人心都松了下来,随着倒影轻轻融到湖水中去了。
一片静谧中,一艘画舫缓缓行来,在不远处停下。画舫上,一男一女正静听着琴声。
“好琴,宽静柔正,得了真味了。”少年抚掌叹道。他方面大耳,长眉阔目,生得很是大气,连声音也是琅琅的,金石般地响亮。少女静静一笑,没有说话,继续聆听着。
那琴声微微的,起落越是分明,声调却越是疏淡,皎然间心骨俱冷,仿佛半生旧梦,尽随着微风吹入水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