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四儿听了,将眼一翻,嘲道:“怎么?看着眼热了?人家明少爷可是篁墩程正宗的嫡子,不比你们这些分支小叶,尊贵着呢!”
云澈脸色一寒,正要上前,程临渊却淡淡问道:“这位明少爷,可是景仁公的小公子么?”
郭四儿笑道:“不错,明少爷的兄长程致阳程大公子,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新安儒侠,程门子弟中的魁首!当仁不让的下任程门宗帅!明公子的嫂夫人,那可是许家的大小姐,名满新安的大美女。也就是那样的绝代佳人,才配得上程公子,呸,我说的可不是你!”
程临渊微微一笑:“这个我自然知道。”
“知道也没用!”郭四儿斜眼睨视程临渊,“你这样的分家子弟四爷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属兔子的?当着本家跳得欢着呢,一转身背后就红眼儿骂娘。倒是怪了,一样的种儿,行事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莫非分了家,还把这风范气度也给分了?”
程临渊见他说得难听,眉头微皱,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过处,郭四儿心头仿佛压了座山一般,浑身虚软,再说不出话来。
“我们进去。”程临渊淡淡地道,带着云澈和豆包进了院子。
这白云公所不仅是在苏徽商的聚会之地,更提供住宿饮食,甚至还有为书生们读书备考用的书房静室。公所内廊庑环绕,厢房罗列,月梁梭柱无一不精雕细镂,密布云纹。房屋楼台间隔以山水拱桥,显得层次分明,气韵生动,其婉约秀丽处,正是徽派建筑的风格。
程临渊让两小去代他报备,自己则要了一间厢房休息。数日兼程,他人已有些倦了,进屋后便靠在床头,合眼小憩。
外边一阵嘈杂声,似乎又有什么人到了。程临渊微微皱眉,正要继续休息,却听一个温婉低回的女子声音道:“二弟,不用再安排了,这里就好。”
声音入耳,他双眼忽睁,飞身来到窗前,便要推开窗子,可手刚一搭窗棂,却又停下,整个人在窗边凝立不动。
窗外,程致明的声音道:“这怎么行,嫂子不远千里而来,我做小叔的怎么也得招待得称心才是。这不,我还特意在虎丘买了园子,这里人多嘴杂的,嫂子还是搬过去住吧。那边虽也简陋,可也比这里好得多。”
女子柔声道:“我们家中虽然富裕,也不该随意挥霍。这儿不比家里,什么都能由着性子来。我们毕竟是外乡之人,初到苏州,该低调些才是。”
程致明似乎对她甚为尊敬,忙道:“嫂子说得有理,我这就去把园子卖了。”
“那也不必,我看这琼山瑶海会一过,苏州只怕会越发繁华,有个落脚处也是好的。就算过几年再卖,也能卖个好价钱。”
程致明笑道:“还是嫂子想得周到。那我们还是过去住?”
女子沉吟片刻,缓缓道:“新安商人来苏经营,这白云公所是必去之地。虽说这里是江家建的,却是我新安一脉在苏州的核心所在。我们此行是替你大哥来张目的,正该多闻、多见、多交,住在这里,却最是合适不过。”
程致明猛一拍手:“嫂子说得真好,都说山右洛神菊高明,我看嫂子的心思也不比那范静湖差多少。对了,听说此女如今正在苏州,哪天得空了,倒要瞧瞧去,看看她是不是浪得虚名。”
“我这点愚见,怎比得上洛神菊的高才卓识。二弟,你可不要随意挑衅,惹恼了人家,怕是你哥哥也护不住你。”
“知道了,还是嫂子心疼我……”说话间两人声音渐小,想是去得远了。程临渊的手依旧静静按在窗棂上,仿佛和窗子融为一体。
忽然,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窗棂上的手放了下来,回到案前坐下,缓缓闭合了双眼,手指却蘸着茶水,在桌面上下意识地画着。这样闭眼坐着,只不知过了多久,门口有人轻轻扣了两声,随即又是三声。
程临渊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道:“是司马么?进来吧。”
微风起处,司马昆吾已冲了进来,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不断摇动,激动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程临渊睁开双眼,温和望着他:“司马,这些年可辛苦你了。”
司马昆吾拼命摇头,眼中泪光点点,磕磕巴巴地道:“不……不、不辛苦,大……大哥,你回来就、就好。”
程临渊抽出手来,问道:“怎样,在苏州过得惯么?”
司马昆吾点了点头:“还……还好。就、就是想你们。”短短的一句话,说得真挚至极,随即又急道,“对了,大、大哥,四、四哥受、受、受伤了。”一急之下,话说得更加结巴了。
程临渊心中一沉,口中却道:“别急,慢慢说。”
司马昆吾深吸一口气,将昨夜之事细细说了。有些他不清楚的地方,则是后来问了谢蔓儿才知晓的。可如此一来,言辞间却未免多了几分夸大。池慕飞的武功更是高到十足十,几乎一个人便把王劦等人打个落花流水。
程临渊闭目不语,静静聆听。直到司马昆吾讲完,他也没有睁眼,仿佛睡着了。司马昆吾知道他的习惯,也不敢打搅,静候在一旁。
“王执派人大索姑苏,只是为了一幅居柿图么?”程临渊像在问司马昆吾,又像在喃喃自语,“若真是丢了紧要之物,又怎会大肆声张?”忽然睁眼问道,“……那图呢?也在玄妙观?”见司马昆吾点头,又沉默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大哥,你不去见四、四哥么?”等了半天,司马昆吾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伤得不轻,先静养几天吧。玄妙观是正派重地,高手如云,他在那里我也放心。”程临渊莞尔,“众兄弟里就属他和九弟最不让人省心。想不到几年不见,他那天真跳脱的性子还是一点没改……”
“可我觉得,四、四哥这样也蛮、蛮好的。”司马昆吾结结巴巴道。
程临渊望着他,似笑非笑:“就知道你最中意你四哥,他可是又带好壶给你了?”司马昆吾被他说中了心思,只得讪讪一笑。
“老七的伤还没好,慕飞又伤了。”程临渊摇了摇头,“你们几个,凡事也不用心想一想,就知道好勇斗狠,动不动就拿命去拼,很了不起么?”
司马昆吾憨然一笑:“凡事大、大哥都考虑周到,我们不、不用想。”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又不是武侯转世,哪里能事事考虑周全?”程临渊的眼神宛如雪后的黄昏,黯然而落寞,“若我真能算无遗策,当年又怎会兵败泗水,二弟和十妹他们又何至于……”
想起已故的两人,司马昆吾的眼中渐渐浮出一层雾气。当年他们兄妹十人结义,如今却只余下五人,其余不是战死,便是退隐,再不见当年的豪情壮志。他忍不住问道:“大、大哥,有五、五哥的消息么?”程临渊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擦了擦眼睛,司马昆吾岔开话题道:“对了,大、大哥,你、你的伤可好了么?”
“已经没有大碍了。”程临渊淡淡回了一句,似乎不愿多谈自己的伤势。
司马昆吾想了想道:“那、那让我给你把一下脉。”
程临渊微微皱眉:“不用了,我自己的伤势自己最清楚。”司马昆吾不言不语,默默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坚持。
程临渊没有办法,只能伸手任他把脉。过了好久,司马昆吾才松开手,点头道:“是、是好多了,只、只是还不能妄动真力,尤其不能和人硬、硬拼,否则伤势复、复发,就糟了……”
“放心,我自有分寸。”程临渊岔开话题,“我的信可收到了?”
司马昆吾点了点头:“大、大哥想在苏州打开局面?”程临渊神色沈峻,缓缓点头。
“可是朝廷……”
“朝廷方面我自有办法应付。”程临渊轻轻推开窗子,向外眺望,“新安地瘠薄,故用子钱;淮扬通天下,故行盐运;东吴盛丝棉,故兴布帛。东南河道纵横,交通便利,天下财物,十之七八尽聚于此,若能在此打下根基,从容经营,期以十年,那样的话……”程临渊目光悠远,仿佛在注视着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司马昆吾在一边静静望着自己最尊敬的兄长,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伤。七年了,已经整整七年没见大哥了。还有三哥,五哥,六姐……他们,都还好吗?那些热血纵剑,慷慨悲歌的回忆;那些痛了心扉,老了少年的相思;那些酒,那些歌,那些梦里的笑容,都还依旧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书案上,那上边有几个淡淡的字迹。虽已渐渐干去,却依稀可辨——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大哥……他心中一震,抬头望向程临渊。
程临渊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温言道:“你的那些信我看过了。苏州帮派林立,形势复杂,以你的性情,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难为你了。这些天,药铺的生意还好么?”
司马昆吾一听,顿时满脸笑容:“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仅仅这三天,便有八、八千两入账。只是生、生意太好,开、开始有人上门捣、捣乱了。”
“长洲打行的人?”程临渊敏锐地问。
司马昆吾点头道:“为、为首的是个光、光头,叫、叫什么阳泰的。”
“虎头太保阳泰,不出所料……”程临渊微微一笑,”先不用管他们,到时我自有道理。对了,七弟呢?没和你在一起?”
司马昆吾放下心事,吞吞吐吐地道:“七、七哥他……去了杭州。”
“杭州?”程临渊眉梢一挑,“他伤势未愈,跑去杭州做什么?”
“七弟在杭州发、发现东厂的踪迹,就追过去了。大、大哥,都怪我,没能拦下他。”司马昆吾内疚地道。
程临渊叹道:“这不能怪你,七弟表面温和,骨子里却最是骄傲不过。这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难怪不肯善罢甘休。”说着微微一笑,“也好,吃一堑长一智,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小觑天下英雄。”
司马昆吾暗暗叹息:七哥的性子岂是说改就改的?只怕大哥的希望又要落空了。
“你的性子沉稳敦厚,按理说成就应该不在七弟之下,可惜你和老四一样,痴迷于小道,整天就知道摆弄这些紫砂,把功夫都扔下了。否则以你们的天资,怎会被老七胜出那么多?”
司马昆吾讷讷道:“七、七哥是剑道天、天才么,我,我怎么能和他比?不、不过,四哥喜、喜欢诗词,那是大雅之道,和我是不、不同的。大、大哥不要怪四哥。”
程临渊摇摇头:“若非他醉心诗词之道,又怎会有此一劫?等他伤好了,我倒要考较他一番,看看他的功夫究竟荒废到了什么地步。”说着抬头看了司马昆吾一眼。
司马昆吾有些心虚,忙道:“大、大哥。你说的事情我已经打、打听到了,你,你问那事做什么?”
“我自有道理……”程临渊道,“且说来听听。”
次日,程临渊正在药铺坐镇,外边突然一阵喧哗,有人在骂骂咧咧地高声吵闹。他眉头微皱,起身来到外间。
只见店门口正被十几个身材彪悍的汉子堵得结结实实,为首的大汉壮如铁塔,剃了锃亮光头,额头高高凸起,上面结着层层硬茧,望之骇人。见程临渊过来,他瞥了一眼道:“泰爷在这里候了半天,总算出来个喘气的。我说,这家鸟店是你开的?”
程临渊微微点头:“不错,在下程临渊,正是本店的东家,几位是……”
大汉拇指向胸脯大剌剌地一挑,傲然道:“老子阳泰,十三太保中的虎头太保就是我!我义父,就是威震东南的昆仑魔董泰!你连泰爷都不知道,该不是外乡人吧?”
程临渊道:“正是,在下是徽州人氏,才到苏州不久。”
“你是新安会馆的人?”阳泰脸色微变。
程临渊微微一笑:“在下不过一个小商人,还未曾有幸入社。”
阳泰不耐地道:“不管你人没人社,也不管你是哪里人,入乡随俗,既然你到了苏州府,自然也要守这里的规矩。你晓得么?”
“还请阳兄指教。”程临渊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