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比刚才更震惊。
因为顾影居然还不是那个枯瘦老人的对手!
这时候,犬只逐一嗷叫起来。
骆铃向温文喳喳眼睛,低声说,“你那些畜牲不讲信用。”
“不是,因为刚才棍子滚落白铁屋顶的声响,它们才吠,”温文急忙澄清,”我的朋友一向讲信用,狗是最守信的动物——它们又不是人,怎会不守信!”
“噤声,嘘——”牛丽生把声音压到最低,“很危险!”
他的确感到很有点危险。
——一个顾影已不易对付了,何况还有那么一武功犹在顾影之上的老头!
骆铃伸了伸舌头,却见温文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怎么了?”
“我都叫它不要‘嘘’了——”温文憋住一口气,“害得我又——”
骆铃几乎笑出声来。
她大小姐想要在什么时候笑就什么时候笑,这次总算因自知身入虎穴深明大义的忍住了。
那老头子突然转过了脸,望向这边来。
在黑暗中,他的眼像炸出一种黛鱼的光,这种异光连野兽里也不觉见。
骆铃觉得那眼神就像一只兀鹰。
一只等候死尸的兀鹰。
骆针正想笑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头偏了偏,耳朵也侧了侧。
骆铃诧异,我还没笑啊,难道这家伙的耳朵比狗还灵?这时候,她才真正的意识到;万一给人发现,那的确是相当危险的事。
——除了这一老一少看来武艺过人外,在那黑沉沉院子内还不知埋伏了多少敌人!而目,这两个人,似乎还不是“寻常的人”、方一他们真的会施邪法……
2、非常危险!!
所幸顾影说话了。
他说话的态度非常尊敬,就像一个徒弟在跟他师父说话一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使这路棍法。”
“这是‘六点半棍’。”
“奇怪的是,我不是拆解不了这几根,而是它一棍打来,就像是有十几棍一齐打下来一样,等我接实了,我又觉得我的力量被引走、消灭,而失去抵抗、反击之力。那就好像是:
一个惊雷打下来但给避雷针引入地下去了。”
“这就是了,这可以说,我的一棍并不是一根,也不是我一个人在使这路棍法。”
“我不明白。”
“我这套根法,是结合了神明的力量而施的。我打出个譬喻;为什么很多人认为到一些神庙里祈福、求签,那就会很灵验呢!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那么,灵验则是必然的,可是要是没有呢?又或者你是虔诚的信徒,那么灵验在你而言,至少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执迷,不过,要是你也不怎么迷信它呢?
那张签文或者你的祈祷,也果真应验了,那是什么原因呢?”
“请指教。”
“念力?”
“当你相信某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就不是孤立的、你运使的力量就不仅是你个人力量而已。当你集中意志力,虔诚的去祈求一件事的时候,你本身就产生出一种静电,或是一种能量,这能量,这能量是不受空间、时间有限的,所以可以未卜先知,或可预测前程,甚至让你如愿以偿。所以祈求时诚心是相当重要的、惟有坚定不移的诚意才可以使念力集中起来,发挥出自己潜在的能量;而念力也无分善恶的;善念聚善力。恶念聚恶力。
同时,你在庙里祈愿,试想在同一地方有多少人曾在那儿虔诚的祈求过?其实,人是可以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在那儿——不管是蒲团上、神坛前、香炉边——祈愿的念力并没有消散,于是跟你的念力汇合起来,也形成一种不可思议的能量,足以影响世事的运转、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信,自已便发挥出一种念力;就算你不信。也一样会把自己的意志和前人及后人的接合起来——在神前庙里或任何诸如此类的地方,祈祷、求签,之所以会特别灵验,便是因此之故。试想有些人光凭自己的意志力便能拗断铁匙,折落果子,更何况这是聚合了古往今来多少信徒的意志力,自然可以运生出巨力了。”
“我明白了。可是……这跟棍法有什么关系?”
“我这棍法是在神坛前参透的。、你知道古人为何在道观寺庙里习武,为何能特别易有所成?例如少林、武当……”
“因为他们善加利用了那一股念力……”
“对,把许多人散布在那儿的念力集中起来,加上在道观庙宇特别能使人专心一致,故更易有所成。而且,一般的招式只练来打击敌人、伤害对方,那只是伤人或杀人的武功,那种武功练得再高,也不过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毁灭掉。可是,如果你练的是活人的招法那就不一样了。那就会毫无限制,一个人使了千人的棍法……象刚才,我提早引发了你的力量,让你根本失去了伤害他人的能力,而且同时也治了你的伤。……你现在感觉到怎样?”
“……难怪,我本来还晕晕沉沉的,现在好多了!我现在才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爸爸您为何要在今晚半夜也把我揪出来习武过招了!”
“我正是要医治你,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既然为武力所伤,最好的治法,便是用武力化解。不过,这武力是祥和的武力,止戈为武的武力。”
“谢谢爸爸。”
原来这老人是顾影的父亲!
“你的棍法,凌厉有力,变化多端,力道沉猛,但有两大缺点。”
顾影眼睛发着亮。谁都知道他像一张吸墨纸一般的吸收看咀嚼着他父亲的话。
“第一,你太急功求胜。”顾步说,“一个人愈年轻愈以为快就是一切。但等到经验多了、年岁大了,才会明白急也没用,快不是赢,有时候,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喜若悲,大盈若虚。
你要明白这道理,才能使出以弱胜强,以退为进,以柔制刚,以最少的力量击败最强大的敌人的武功。”
“是。”顾影的语音里充满了敬意,但也流露了沮丧,“还有一点呢?”
“另一点就是你太易分心。”顾影拄着杖。既像一座扬小的雕像,也像一棵烧焦了但仍兀然生存着的神木,“你又想搞文学。
又要写诗,又去推广文化运动,就连习武,一会儿练‘跆桑’、‘空手’,一阵子去练马来功夫、印度拳,这段日子还自创‘刚击道’,武功的底子尚未扎实,就来教人武艺了,吓,这未免……”
“可是,在这里,如果我们人人都不推广自己的传统文化,我们就得被其他的文化所淹没了呀,那时候,可算是数典忘祖了。要是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和传统,那么这民族也不可能存在……”顾影似有点受屈,”爸,这你是知道,就连教武,我也是本着这个目标去提倡的。我们这一代子弟,总不能个个都是病夫啊。一个民族要强,不但意志力要强,体魄也要强。不然……”
“我知道。印尼的华人就是个好例子,他们在政治上没有地位,教育课程上也没有中文,说的是印尼话,逐渐就看不懂华文了。其实,他们已跟印尼人已没有多大的分别。谁都知道,消灭一个种族的文化无异于消灭了那一个种族。相比之下,这儿已经是较温和、而且能互相尊重的了。我们既不应身在福中不知福,当然,也要为所当为。”顾步带了点咽叹的说,”我说你分心,也不只是指这些原则性的事,就如你一面来在事业上有建树,一面又思慕那个张小姐,要不然,现在也不会惹人误会招人非议了……就算是现在,你因为有客人来了,也不能集中心神,所以才会给我击个正着。如果我是你的仇人,那一棍……哼!”
“是。”顾影垂下了头。
在暗望的温文,听到了这句话。吓了老大的一跳。
三个人一齐听到了顾步说的话,却只有温文吃了一惊。
牛丽生不惊。
因为他听不懂。
他不是个很聪明的人。
——一个不很聪明的人最容易发生的想法是:他会以为别人比他笨。
一个如果常以为别人笨,他自己就一定是个笨人。
笨人看来有点可笑,但人笨其实是悲剧大于喜剧的。
因为笨已是一种残废,而且还无药可医、样样吃亏。
骆铃也没吃惊。
因为她自负。
牛丽生虽较没感觉出顾步的话有危机,但至少还可以从那番话对练武的见解里体悟出一些对他一生都有用的东西来。
骆铃则无所用心。
所以她并没好好的去听。
——一个人要是没好好的去听别人的话,那么,就等于没好好的去看一部戏、读一部书、写一篇文章一样,看到的都是浮光掠影,摸不着门道、触不着要害的。
骆铃就是这样。
只有温文听着了些“意思”。
——难道顾步发现他们?不可能。
——要是真的发现了,又为何不直接叫破呢?所以温文只吃了一小惊,之后他也没去想这件事、这些话了。
因为这时候,顾步已对他的儿子说:“你今天已够累的了。
头部受了震荡,今晚就早点睡,不要看书了吧。你凝在耳上的瘀血已被我引发、打散了,过两天就会完全没事的了。”
他一边说,一边锁上了神坛的折门,和他的儿子边走边说的离开了院子。
然后,院子里又只剩下了微微的星光。
顾氏父子走了。
两人各柱着棍子,走到院前,各自分手:一个往木反搂上的梯子蹬蹬蹬的走了上,一个则点着棍头卜卜卜的往红砖屋那儿走去。
院子里已没有人。
院子外只剩下了他们。
温文、骆铃、牛丽生。
“现在怎样呀?”牛丽生低声问。
“不如我们走咯。”温文建议。
“走?”骆铃果然反对,“辛辛苦苦来到这儿就走?”
于是他们爬下了围墙,进入了院子。
“我们现在有两条路,”骆铃很喜欢现在她的“身份”,这让她觉得自己是”领袖”,正带着两个“部属”出来见识,“一是直接挖出顾影,给他点教训;一是先去神坛着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文忙道:“先去神坛拜拜神吧。”
牛丽生没有意见。但他也不认为半夜三更摸到人象房里把人从被窝里揪了来揍一顿是件正确的事。
于是他们就往神坛潜去。
就在这时候,骆铃忽然觉得后头有些暖意,就像有人贴近她背部呼吸一般。她猛然返身,却是人影都没半个。
这偌大的庄院里,仿佛连黑夜都熟睡了,黑得沉甸甸的,就只有神坛里还留有令人心寒的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