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吗?”

  “那次去澎湖只是去参加初中同学会而已。”我有点激动,“她有去没错,但她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啊。”

  “我不知道是初中同学会。”她说,“只知道你和她一起去澎湖。”

  “那次是初中同学会,应该有30个同学参加,不是只有我和她。”

  “那时李玉梅只告诉我,你和她一起去澎湖玩,两天一夜。”

  “李玉梅?”我说,“陈佑祥的女友?”

  “那时是,”她说,“但几年前就不是了。”

  我突然觉得悔恨,当初应该跟她说为什么我要去澎湖。

  或者,干脆就不去澎湖了。

  “我原本想在生日那晚跟你说,我不出国了。”她说。

  “你是9月15生日没错吧?”

  “嗯。”她点点头,“你是从我以前的MSN账号猜出来的吧?”

  “对。”我说,“因为账号的末四位是0915。”

  “你在我生日那天跟她去澎湖,所以我以为你决定了。”

  “我决定什么?”

  “就像我决定跟你在一起一样,你决定跟她在一起了。”

  我很想辩驳说这是毫无根据的推论,但我完全没有立场。

  她可以让林志玲嫁给吴宗宪,也可以放弃出国,而我做了什么?

  不仅什么都没做,还在她生日那天,跟所谓的我的她一起去澎湖。

  我还有脸辩驳吗?

  “我相信你知道那天是我生日,所以那天我也等着你跟我说声生日快乐。”

  她说,“但等了整整一天,期待落空。”

  “那是因为……”

  我说不出因为她跟他同一天生日,所以我觉得尴尬和为难。

  “早知道我就不想太多,跟你说声生日快乐就好。”

  “人生,没有早知道。只有经历过才知道。”她说。

  “这些就是你伤心欲绝的原因?”我叹口气。

  “嗯。”她说,“那时以为,你决定跟她在一起,那么我就该离开。所以我最后还是出国了。”

  我本想多说些什么,但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说再多也没意义。

  “在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决定。第一个决定,只要跟你在一起;第二个决定,永远离开你。”她说,“讽刺的是,这两个决定刚好冲突。”

  “你其实可以跟我说,你的第二个决定。”

  “我有打电话给你,想跟你好好道别,但始终说不出再见。”她说,“最后在M栋侧门水池边也一样,‘再见’这两个字始终说不出口。”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即使到现在,我从没听你说过再见。”

  “我相信只要说再见,就永远不会再见。”她说,“所以对你,我从来不说再见。”

  “你的个性能不能更怪一点?”

  “从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是这样。”她说,“现在也是。”

  我知道她任性和固执,也知道她脾气算古怪,但从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不说再见。

  原来她相信说了再见,就永远不见。

  这样也好,或许十几年前正是因为不说再见,反而再见。

  “对不起。”她突然说。

  “啊?”我吓了一跳,“你从来不会对我说对不起啊?”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我心头一震。

  “为什么你现在说对不起?”

  “总之,对不起。”她说,“因为我后悔了。”

  我想起十几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在M栋侧门水池边。

  那时她说:“如果将来我后悔了,我一定会跟你说对不起。”

  我一直记得这句,因为她从来不说对不起的特质太鲜明。

  “你后悔了?”

  “嗯。”她说,“虽然第二个决定是对的,但我后悔了。”

  “为什么?”

  “我也看过《借物少女艾莉缇》这部动画电影。”她说,“你也已经是我心里的一部分,不可分割,你将永远存在,我无法离开。”

  “你后悔这决定?”

  “嗯。”她说,“我不该天真地以为能永远离开你,我其实要做的,只是好好跟你道别。”

  “其实你不用说对不起。”我说,“即使你后悔了,你仍然像你刚刚说的:‘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但我承诺过,如果我后悔了,我一定跟你说对不起。”

  “你或许有语言表达障碍,但你真的是行动的巨人。”

  “然而对于我的第一个决定,我至今仍是无怨,更是无悔。”她说。

  她的眼神十分坚定。

  我果然游不出她的眼神,更无法在旋涡中上岸。

  “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她说。

  “我现在,还是有所谓的,我的她。”我说。

  “我知道。”

  “我却……”我叹口气,“不知道。”

  “不要叹气。”她说,“我从来不想给你任何压力。”

  她的眼神渐渐变暗,好像电影中影像淡出那样。

  “怎么了?”我问。

  “我把勇气全部用光了。”

  “没关系。”我笑了笑,“你已经说了很多很多,可能把过去十几年没说的,都说完了。”

  “可是……”她欲言又止。

  “嗯?”

  “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她说。

  我突然惊觉到危险,这句话给我的感觉,跟十几年前在M栋侧门水池边听她这样说时的感觉很像。

  想起刚刚舞萩舞动的样子,她会不会在舞萩第二次舞动时,又做了个决定?

  “你是不是……”我心跳加速,“又做了什么决定?”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但是缓缓点了点头。

  “那么,说吧。”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是不是决定请我吃饭?”

  “你的白目,始终没变。”

  “你也始终任性,总是突然做决定。”

  “该决定时,就该马上决定。”她说,“其实如果从来没做决定,也是一种决定。”

  这句话对我有如当头棒喝,让我仿佛大梦初醒。

  “我今天已经把这辈子的勇气,全部用光了。”她说,“从现在开始算,未来的我,可能永远胆小。”

  “你还是试着说吧。”

  “我现在根本没勇气说出来。”

  “那怎么办?”

  “我写信给你吧。”她说,“说会有语言表达障碍,写应该不会吧。”

  “你不会又搞出不告而别那一套吧?”

  “绝对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另一个十四年了。”她说。

  我们凝视彼此,时间仿佛冻结了。

  场景不断快速切换:M栋侧门水池边、黄金海岸海堤、沙滩、大菜市包仔王、白色建筑、回转两次的早餐店、她公司楼下、星巴克、云平大楼、下雨时的骑楼末端、她家巷口、7-11门前……

  “该走了。”她打破沉默,也避开凝视。

  “嗯。”我说,“我送你。”

  “才五分钟的路程而已。”

  “即使只有五秒,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走。”

  我帮她拿着舞萩,然后一起走回巷口,果然是五分钟。

  一般我会站在这里看着她的背影,等她的背影消失,再转身离去,但这次我继续往前,她也没说什么,让我可以多走20公尺,走到她家楼下铁门边。

  她拿出钥匙打开铁门,人走进去,我把舞萩还她,她接手,然后铁门铿锵一声关上,我转身走到我的车旁,开车回去。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曾经埋葬的所有问号,一一浮现,也得到答案。

  那些曾经因为她不告而别所产生的伤和痛,似乎已痊愈,但我没有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原来如此的释怀,只有惭愧、亏欠、内疚和悔恨。

  我突然觉得,过去的十几年,与其说她是我的逆鳞,倒不如说我是她的逆鳞。

  我们也终于打破了十几年来的那两个默契,直接说出口。

  但她说得很对,从来没做决定,也是一种决定。

  从来没做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面对所谓的决定或选择,她总是毫不犹豫、不计后果与代价。

  而从来没做决定或选择的我,以为可以归咎于个性的优柔寡断,但其实还是做出了决定或选择。

  不管我身边有没有另一个人,她对我来说一直是最特别的存在。

  毋庸置疑,也无可取代。

  以前总觉得我和她是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相处,在真实世界中几乎没有交集,但重逢至今,交集似乎渐渐变多。

  然而在真实世界中,我和所谓的我的她,虽然因工作而分隔两地,但从大学时代起,就是旁人认定的一对。

  如果十几年前不能解开这个难题,那么这难题经过十几年后就更难了。

  那么现在的我,能解开吗?

  在平行世界里,我和她可以悠游,但在真实世界中,我必须做出决定或选择。

  而在平行世界里从来没做决定或选择的我,在真实世界中就等于决定或选择了,所谓的我的她。

  重逢后不久,我隐约觉得这是老天给的第二次机会,虽然我从没想过老天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但有时我也会觉得这不是第二次机会,只是偶发或错乱而已。

  我不断挣扎于各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中,再次饱尝思念之苦。

  她在我心里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美。

  而以前留下的种种遗憾,似乎也因重逢而弥补。

  我想抓住她,却始终没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