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完全断了音讯,什么话都没说,什么字也没留。
过了几个月,我才接受她离开台湾而且不想再跟我联络的残酷事实。
接受事实只要几个月,抚平伤痛却要好几年。
搞不好即使过了十几年,也还是隐隐作痛。
就像我现在,想起这段过往,还是会莫名感伤。
没想到重逢已半年,这种感伤却依旧。
手机突然响起,她打来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她问。
“感伤。”
“怎么了?”
“拔河时摔得遍体鳞伤。”
“嗯?”
“没事。”我说,“你找我?”
“废话。”
“是找我的废话,还是不找我的废话?”
“1。”她说,“有空吗?”
“有。”
“我在黄金海岸。”她说。
“我现在过去。”我说,“还是那间白色小屋?”
“嗯。”
挂上电话,我赶紧开车出门。
今天是星期六,重逢至今她从未在假日打电话给我,所以我有点纳闷。
还没想出答案,我已到了那间白色小屋。
停好车,下车走到海堤上,她依然坐在十公尺外,面向大海。
我走到她右手边,坐了下来,陪她一起看海。
“视线要稍微往上一点点。”她说。
“往上一点点?”
“因为主角是夕阳,不是海。”
“噢。”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是特地约我出来看夕阳?”
“嗯。”
现在时间还早,大概还要一个半小时太阳才会下山。
严格来说,此时的太阳还不算夕阳。
但无所谓,即使是日正当中的太阳也终会变成夕阳,然后一定会下山。
想起十几年前,我们走下海堤坐在沙滩上看夕阳,如今是坐在海堤上看夕阳。
这算进步,还是退步?
以距离的角度而言,此处离夕阳更远一点点,算退步;
但以时间的角度而言,此刻可以看夕阳更久,算进步。
“还是要记得更改档案目录夹。”她说。
“嗯?”
“虚拟的影像档。”
“噢。”
这时才算真正的恍然大悟,原来她又想让虚拟的影像档成真。
我很感动。
在我的虚拟影像档中,主要有三个画面:
遥望雨后的彩虹、坐在海堤上看夕阳和星星。
如今和她并肩坐在海堤上看夕阳、看星星的画面都已成真。
“只剩一起遥望雨后的彩虹。”我说,“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
“其实我们有过机会看雨后的彩虹。”她说。
“真的吗?”我很惊讶。
“就是我半年前打你手机那天,也就是重逢那天。”
我想起来了,那天她突然打来,第一句话就是:
“你现在可以看到彩虹吗?”
“所以你是因为看到彩虹,才突然跟我联络?”我问。
“嗯。”她点点头。
“这理由太奇怪了。”
“我说过了,就像老天突然下雨,我会当作老天的暗示。”她说,“看到雨后的彩虹,也算是老天给的暗示吧。”
“如果半年前那通电话,我回答没有看到彩虹呢?”我说。
“那我立刻挂电话。”她说。
“为什么?”
“出国前夕,我决定从此不再跟你有任何联系。”她说,“只是因为看到彩虹,我才打给你。如果你没看到彩虹,那就算了。”
为什么隔了十四年又五个月后,她会突然联络我?
这问题我其实不太在意。
如果她失去音讯可以毫无理由,那么突然联络也可以没有理由。
如今她给了突然联络的理由,只是因为看到彩虹。
那么失去音讯,是否也有理由?
如果有,那又是什么?
我真正在意的问题,最想得到解答的是:
为什么她会断了音讯十四年又五个月?
我无法理解,更无法谅解,至今依然无解。
“为什么看到彩虹是老天的暗示?看到彩虹有那么重要吗?”
“不只是看到彩虹,”她说,“其实我最想的,是一起看彩虹。”
“为什么?”
“你曾说:‘小苹,风雨的路会停,然后我们一起看雨后的彩虹。’”
她说,“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
“那是你第一次叫我小苹,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她说,“从此我便觉得只要一起看到彩虹,我们风雨的路就应该停了。”
那是在她补完托福后,回来等待出国的短暂时间里,我对她说过的话。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算讽刺。
那时我觉得再远的离别都不是问题,我有信心可以克服。
所有因离别所产生的苦痛,都只是将来谈笑的话题而已。
而且我相信风雨的路,会停。
现在风雨的路停了吗?
或者说,会停吗?
我完全没把握,也没自信。
“为什么过了十几年你才看到彩虹?”我问。
“我曾经期待看到彩虹,所以期待下雨、期待雨停、期待雨停后天空出现彩虹,满满的期待。期待能早日和你一起看到彩虹。”她说,“但没多久,就放弃了。”
“放弃?”
“我放弃希望。”她说,“从此每当雨后,不再抬头看天空。”
“你放弃了什么希望?”
“跟你在一起的希望。”
“为什么放弃?”
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伤心欲绝。”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是因为伤心欲绝,所以完全断了和我的联系?”我很惊讶。
“算是吧。”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伤心欲绝?”
“我不想说。”
经过了十几年,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断了音讯,但却引发了更大的疑问:为什么她会伤心欲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伤心欲绝?
“虽然不再联系,我依然挂念你,只是得强迫自己绝不能联络你。”
她说,“我只是放弃希望,从未断绝想你的念头。”
“我知道。”
“半年前是很偶然的机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看到彩虹。”
她说,“我把这当作老天的暗示,就打电话给你了。”
想起重逢那天,下午下过一场雨。
我早就没有看彩虹的念头,因此也没在意,直到她打电话来。
从六楼办公室看向窗外,南面的天空竟然挂着一道朦胧的彩虹。
“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遥望雨后的彩虹吗?”我说。
“或许我们都很想,也都很愿意,”她说,“但恐怕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之间风雨的路,从来没停。以后可能也不会停。”
我心头一震,没有接话。
我和她之间几乎没默契可言,但重逢之前的那两个默契,我们竟然当成誓言来遵守,而且从不违背,到现在还是,因此我不知道她的状况,她应该也不清楚我的状况吧。
我们像两只埋首沙中的鸵鸟,以为不闻不问就没有风雨,然而一旦抬起头,却发现风雨依旧。
“抬起头吧,”她说,“夕阳很美。”
“噢。”原来我刚刚不知不觉低下头沉思。
我抬起头,此时的太阳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夕阳了,又大又圆又是浓浓的橙黄色。
“你一向是个聪明又善良的人,”她说,“但有天你会明白,善良比聪明更难。聪明是一种天赋,而善良是一种选择。”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因为不管你怎么做,你终究会选择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她说,“所以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你知道?”
“我认识你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