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起码在我的记忆中,总是我在说抱歉。

  后来我习惯了,便把她不会对我说对不起当作她的特质。

  她今晚是来请设计师设计一些东西,应该是公事上的需求。

  我看她跟对方的交谈应对很流畅,完全没有语言表达障碍,也没有表情表达障碍。

  该开玩笑的,该认真要求的,该客气感谢的,她都拿捏自如。

  她这点很像某些电影演员,当镜头对着他们时,总是侃侃而谈,一旦镜头关机,他们就回到自己原来的样子,沉默寡言。

  我以前就觉得她面对我时,是根本没镜头的状态。

  我和她在那里待了快一个小时才离开。

  “你吃过晚餐了吗?”她问。

  “还没。”

  “那你赶快去吃。”

  “你呢?”

  “我吃过了。”

  “我以为你问我吃过没,是想跟我一起吃饭。”我很惊讶。

  “我只是关心而已。”

  “那你当我吃过了吧。”

  “神经病。赶快去吃。”她说,“下次再一起吃饭。”

  我只好陪她走到她的停车位置,还有一小段距离。

  “你今天为什么突然找我过来?”

  “如果你不喜欢这种突然,以后可以都不要。”

  “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最好是。你心里明明知道我只是想见你而已。”

  “我的表情又泄露了?”

  “嗯。”

  看到她的白色车子了。

  “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关于昨晚的Line。”

  “你不用说对不起。因为你又没说错。”

  “如果我没说错,你干吗生气?你有生气没错吧?”

  “你可以说得很有道理,但不代表我不能生气。”

  “你真的很会说话。”

  她没回话,走到车旁拿出钥匙打开车门,钻进车子。

  “我看到你的Line,就打电话给你了。”

  “那是昨晚传的,快过一天了。”

  “我这礼拜很忙,几乎都不看手机了。”

  “你忙成这样?”

  “我只是想专心忙完,不想分心。但即使我真的很忙,我也没不理你的意思,我甚至还会想到你。”

  “听过一段话吗,”我说,“孤单的时候想念一个人,不一定是爱;忙碌的时候也会想念某人,这才是真正的爱。”

  “你脑子真的很闲,竟然记住这么无聊的话。”

  她语气冰冷。然后插入车钥匙,发动车子。

  “你讲话的温度,还是习惯这么低?”

  “不是习惯。”她说,“只是语言表达障碍。”

  “又是语言表达障碍?”

  “心里的感受愈汹涌,说出来的话语愈淡然。于是被你以为很冷漠,但其实只是语言表达障碍而已。”

  “可是看你对别人不会啊。”

  “只有对你才会有。”她说,“认识你时,只是轻度语言表达障碍,现在是重度了。”

  我们沉默了几秒,车子的引擎声更明显了。

  “反正我只是不想忙碌的时候跟你说话。”她打破沉默。

  “为什么?”

  “因为会觉得失落。”

  “失落?”

  “忙的时候就不能跟你讲太久,那就会觉得失落。”

  “讲一下下还好。”

  “如果只讲一下下,挂断的时候就会很失落,那不如不讲。而且我也怕我不想挂断,那会耽误正事。”她系上安全带。

  “噢。”

  “还有,我忙碌的时候心情会很不稳定。”

  “你不忙的时候心情也不稳定。”

  “你老是这么白目,我的心情怎么稳定?”

  “你说得对。”我竟然笑了。

  “我也不想在忙碌而心情不好时,把你当出气筒。”她说。

  “那没关系。”

  “我知道你一定没关系,但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任何可能让你心情不好的事,我都不想做。”

  “只要我可以看到你,心情就不会不好。”

  “只要见你,就会勾起太多记忆。”她说,“那些记忆,一旦碰触,会泛滥,不可收拾。”

  “其实我很想见你。”过了一会儿,她说,“即使很忙时。”

  “那为什么不想见就见呢?”

  “我怕见你。”

  “为什么?”

  “看来重逢那晚,你很有勇气。”

  “突然重逢,我毫无心理准备,所以隐藏不及,忘了压抑。”她说,“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有勇气的时刻了。”

  “现在呢?”

  “变回胆小。”她说,“因为那晚,我的勇气几乎用光了。”

  “噢。”

  “剩下的勇气,用来今天见你。”

  她放下手刹,打了方向灯,开车走了。

  “你听过一部日剧描述聋哑画家爱上一个女生的故事吗?”

  “我知道。”

  “那部日剧的名字?”

  “《跟我说爱我》。”

  “好。”我清了清喉咙,“爱你。”

  认识她的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在一大片水中游泳,也许是湖也许是海,我无法辨别。

  四周一团漆黑,而我只是游,却怎么也游不到岸边。

  然后我醒了。

  清醒一分钟后,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她的眼睛。

  好像是没什么逻辑的梦。

  不过我很清楚梦里的感觉,没有惊慌与恐惧,只有放松与平和。

  我甚至觉得如果梦境持续下去,最后我溺水了,我可能也会微笑。

  一个礼拜后,我在MSN收到她传来的讯息:

  “明天下午四点,在我家巷口碰面。可以吗?”

  “好。”

  我立刻回。既没讶异,也没犹豫。

  虽然脑子里曾闪过一个问号:她怎么会知道我的MSN账号?

  但不到两秒就有答案。

  就像英文字母的排序,D一定要经过C与B,才会碰到A。

  隔天下午我提早三分钟到达,站在巷口面朝着她家楼下,等她出现。

  手表看了四五次,抬头看那栋公寓六七次,左右来回走了八九趟,等了十分钟。

  “我在你后面。”

  我闻声转身,看到她。

  “你不是从你家下来的?”我很疑惑。

  “我有说要从我家下来吗?”

  “你是没说。可是约在你家巷口,你应该会从家里出来才对。”

  “如果约在校门口,一定要从学校内出来,不能从外面到校门口?”

  “这样讲有道理。”

  “如果约在车站前,一定要从车站内出来,不能从外面到车站前?”

  “嗯。也对。”

  “如果约在餐厅门口,一定要从餐厅内出来,不能从外面到餐厅?”

  “你还没说完?”

  “说完了。”她说。

  然后她转身就走。

  我看着她一直往前走,没停下脚步,也没回头。

  她的背影离我10公尺……20公尺……30公尺……

  我拔腿往前追,跑到她左后方一步时减缓速度变为走。

  她依旧没停下脚步,也没转头看我,只是向前走。

  她走路速度算快,而且抬头挺胸。

  我调整我的速度,始终保持在她左后方一步的位置。

  走了五分钟,她完全没开口,也没减缓速度。

  我越来越纳闷,但只能跟着走,维持跟她一样的速度。

  苗头不对,已经十分钟了。

  “请问……”我终于开口,“你要去哪里?”

  “去我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