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需要花多少时间到达某个地方,总是会低估。
她这点我很清楚,以前常因这样多等了她一些时间。
咦?这些细节我都记得,但为什么她最喜欢吃意面这么明显的特点,我却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顺利抵达,停好车后在店门口等她。
依她的估计,我大约还要等10分钟。但依我的估计,至少20分钟。
果然20分钟后手机响起。
“你知道西门路怎么走吗?”她问。
“西门路很长,你在哪儿?”
“我在府前路。”
“府前路也很长,你大概在哪里?”
“你什么都说很长,有短的吗?”
“有。比方人生,还有爱情也是。”
“好好讲话,我差点撞车。”
“小心开车。你在府前路是向东还是向西开?”
“我如果知道我随便你。”
“你要不要干脆用GPS导航?”
“我才不要让GPS操控我的方向。”
“但你完全没方向感啊。”
“我知道。等一下,我看到西门路口了,要右转还是左转?”
“我如果知道我随便你。”
“快!右转还是左转?”
“右转。”
“好。”
“喂,我是用猜的。”
“无所谓。反正听你的。”
“你不要让GPS操控方向,却让我决定方向?”
“你如果觉得这样不好,我可以都不听你的。”
“这样很好,听我的话好。”
“方向对了,但还没到。”她说。
“只要方向对了,就不怕路有多遥远。”
“但你不是我人生的方向。”
唉,她还是习惯维持低温,十几年了也没改变。
但我的心脏可能不像十几年前那么耐冷了。
“我是你的什么方向?”我问。
“我不想说。”
“好吧。我在店门口等你。”
“嗯。先这样。”
她合上手机,我安静地等她,像以前一样。
没想到这种等待她出现的感觉也非常熟悉。
我们真的已经分离十四年又五个月了吗?
她远远走来,穿着牛仔蓝连身裙,吸走了骑楼所有的目光。
她虽笔直往前走,但视线不是向左就是向右,从不看前方。
以前我常跟她说这是坏习惯,她总回:“等撞到人再说。”
但她从来没有撞到人或是撞到东西。
我悄悄向前,躲在一根柱子后方。
在她距离我只剩三步时,我迅速往右移动,让她撞个正着。
她吓了一跳。
“走路要看前面。”我说。
“人生才要往前看,走路不必。”
“这样危险,会撞到人的。”
“等撞到人再说。”
“那你可以说了,因为你刚刚就撞到我了。”
“是你来撞我。”
“你还是改掉这个坏习惯吧。”
“这不是我的习惯。”
“可是每次我等你迎面走来时,你都是看左看右,从没看前面。”
“因为我不想接触你的视线。”
“为什么?”
“不想让你看见我紧张的样子。”
“你看见我会紧张?”
“我已经说了。”
她在我心里的分量毋庸置疑,这十几年来我常在脑子里看见她。
但她的某些言行令我百思不解,因此总觉得她的影像有些朦胧。
如今她每泄露一些,影像就更清晰一些。
“谢谢你的泄露。”
“你到底要不要吃面?”
我笑了笑,跟她一起走进店里。
我们都点了干面,一大一小,还切了一些卤味。
等待面端过来的时间,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她。
我突然觉得好陌生。
不是对她陌生,而是对我们现在身处的场景陌生。
我好像没有跟她一起坐着等待食物端上来的记忆。
我心里纳闷,视线四处打量这家店,她则低头滑手机。
“这家店你常来?”
“第一次来。”她视线离开手机,抬起头,“我看到一篇文章写台南100家面店,我想都吃吃看。”
“这家店也是?”
“嗯。”她说,“那100家面店我吃过的很少。”
“你以前吃过几家?”
“一家。”
“就是99家没吃过的意思?”
“废话。”
“你真的有语言表达障碍。”我说,“一般人会直接说只吃过一家,而你却说:吃过的很少。”
“一家不是很少吗?难道一家叫很多吗?”
“嗯。”我小心翼翼,“你说得很有道理。”
她没回话,又低下头滑手机。
还好,面端上来了,她才又抬起头。
“开车要小心,尽量不要讲电话。”我吃了一口面后说。
“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她看我一眼,“没有共同的话题很正常,你不用绞尽脑汁想话题。”
“我还是专心吃面好了。”
我闭上嘴,偷偷看她吃面的样子,吃相很优雅。
有些人用筷子夹起面时,会习惯性地上下晃几次,再送入嘴巴。
但她夹起面时,会缓缓直接放进嘴里,筷子不会上下晃动。
如果面条太长她就咬断,不会再用筷子拉扯或“咻”的一声直接吸进去。
我突然有种这是我第一次看她吃面的感觉。
但应该不会吧?
我努力找寻记忆中所有关于她的影像,确实没发现她吃面的影像。
再看了一眼她拿筷子的手……
“你好厉害,竟然能用左手拿筷子吃面。”
“我从小就用左手。”
“啊?”我大吃一惊,“你是左撇子?”
“嗯。”
“可是……”
“可是你不知道是吧?”她淡淡地说,“因为你不怎么注意我,所以不知道我是左撇子很正常。需要那么惊讶吗?”
我完全接不上话。
如果我口口声声说记得关于她的一切而且记忆仍然清晰,却根本不知道她是左撇子,那我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是左撇子没错啊。
难道我只是自以为记得一切,但其实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我吃饱了。”她说。
“你还剩一半耶。”
“我已经吃很多了。”
“小碗的干面只吃一半还敢说吃很多?”
“我还吃卤味了啊。”
“卤味你也只吃两三口,我还以为你要把面吃完再专心吃卤味。”
“反正我吃很多了,我饱了。”她说。
“你食量这么小,”我很纳闷,“为什么脾气却那么坏?”
“食量跟脾气无关。”
“是无关,但很难想象。你能想象火山爆发时天崩地裂,但火山却吃很少吗?”
“莫名其妙的比喻。”
“你吃那么少,怎么还有力气发火?而且一火就是十几年。”
“我不是因为生气而离开。”
我愣了一下,她这句话好像有深意。
“那你为什么离开?”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