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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被鸾娘买走的画。

如果她并非本人,必然不会对那幅画那般上心。

同样存疑的,还有鸾娘封锁宋纤凝卧房的理由。

那间房屋许久无人踏足,鸾娘应该并未利用它做过什么事情。既然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像是为了骆元明,兜兜转转来看,难道是为了……

已经去世的宋纤凝?

宁宁猛地坐直了身子。

对啊,他们一直执着于鸾娘与骆元明的爱与恨,哪曾考虑过她和宋纤凝。

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浮起,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似乎许多人说过的话都变得有迹可循。

“鸾娘从未上过学堂,不可能识字,但她竟常与城主吟诗作对,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而宋纤凝自幼念书,字迹清隽。

“鸾娘自幼长在暖玉阁,连门都很少出,她是从哪里得到我这店的消息?”

宋纤凝知道啊。

“你一定不会想到,鸾娘性情大变、半夜被我撞见传递信件、上一位城主夫人突发重病……是在同一时间。”

“她就像知道城主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把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那种类型。”

如果鸾娘夜半传信之人正是宋纤凝呢?好友病重、疑云重重,直至宋纤凝身死也未能寻得真相,而骆元明无疑是最为可疑的那个——

“她向来拼命,一旦定了心思,就断然不会放手。”

她当真没有放手,硬生生把自己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做了城主夫人。

最后还有说书先生的那句话。

“城主自出生起便识海受损、灵力微薄,多亏后来游历四方,在边塞沙障城寻得了意想不到的机缘。”

如果这份机缘并非孤月莲,而是亲眼目睹了邪修以女子为祭,炼制生魂的场面呢?

宁宁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

当年几大家族花街游船,宋纤凝遇见的不是骆元明,而是自幼在百花深长大的鸾娘。

她在那家店里看见的画作名叫什么?

《纤凝破》。

画上的阳光穿透了云层。

纤凝就是云。

“贺知洲!”

宁宁心有所感,正色问道:“你有没有打听到,鸾娘在进入花楼前的本名叫什么?”

“啊?哦哦,那个奶奶好像提过一回。”

贺知洲大概明白她问话的意思,老老实实回答:“当时我们在河边,她看着那些船说,很少有人知道,鸾娘本名里就有它——她叫孟听舟。虽然也有一个‘周’的音,但和周云完全搭不着边。”

“怎么搭不着边?”

宁宁如释重负地笑了:“卖画奶奶说,她见到两个穿着男装的少年时常并肩而行,既然其中一个是女扮男装,为什么另一个就不可以呢?”

贺知洲与林浔皆是愣住。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奶奶回忆那个少年的名字,她说的是——”

心脏猛烈撞击胸腔,宁宁说话的语气不自觉上扬些许:“他们一男一女,女孩有时叫那少年‘周’,有时却又成了‘云’,如果这并非一个完整的名姓,而是两个人的名字呢?”

“两个人?”

不止裴寂,承影也听得十分入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发出一声绵长的吸气音:“我明白了!我永远爱宁宁!不愧是你!”

裴寂静静地听,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她灿如星辰的眼睛,自动屏蔽了心里承影的激情喊叫。

“‘周’非‘周’,而是鸾娘名里的‘舟’;至于‘云’——‘纤凝’是云的别称啊。”

宁宁豁然开朗,语气变得轻快许多:“宋纤凝是个官家小姐,家中定不会允许她出入花街之地;鸾娘在那条街道又很是出名,倘若当众叫出她的名字,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们二人才会女扮男装、把对方唤作旁人并不知晓的名号,这样一来,来往接触就会便利许多。”

而卖画奶奶从来只是远远看着他们,未曾有过实际接触,一旦两人都穿着男装,就只能听见她们交谈时的声音。

她认定了那是一男一女,自动把听到的女孩声线归为同一个人所说,因此才会把名姓听混,有时是“周”,有时是“云”。

而这两个字,是从未在一人口中同时出现的。所以当初宋纤凝病重,鸾娘才会被见到时常与人通信,那并非密谋,而是因好友的病情夜不能寐。

所以宋纤凝死后,鸾娘会封锁她曾经的住处,不让骆元明踏足。城中百姓皆以为她心胸狭隘,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其实个中缘由却与之截然相反——

她知晓宋纤凝的死与骆元明脱不了干系,不愿让那个男人假惺惺玷污好友曾经生活过的角落。

宁宁的心跳越来越快。

所以鸾娘才要了那幅她们俩并肩坐在河边的画。

一是因为她与宋纤凝初识于龙吟河边,二是因为……

她们都是女子,回眸的那幅显而易见地将两人割裂,成了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唯有一道身着男装的时候,她们看上去才没有什么不同。

这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戏码,藏在层层幕布之下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仅被两个女孩知道的小事。

一个是体弱多病、注定被当作联姻砝码的深闺小姐,一个是卖笑为生、不知前路何处的风尘舞女。

她们都不被其他人在意,一辈子困在某处地方,却也都无比向往着自由,渴望能像鸾鸟般挣脱桎梏。直到某天两人相遇,成为彼此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或许宋纤凝曾教过鸾娘书法诗词、修道术法,或许她们曾数次男装外出,在龙吟河边谈起未来与希望,后来被宋家人发现,将宋纤凝草草嫁给骆元明了事,便只能分隔两地、用飞鸽传信。

然而宋纤凝却在城主府中莫名其妙地死了。

于是向来庸俗且没心没肺的少女改头换面,把自己变成彻彻底底的另一个人,一步步接近骆元明,也一点点查明真相。

所有的疑点都变得明朗起来。

宋纤凝之所以与骆元明关系恶化,正是察觉他在暗地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而她暴病身亡的原因,恐怕也与城主脱不了干系。

可她却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宁宁不由皱了眉。如今鸾娘一定也知晓了一切,可她为什么会和当年的宋纤凝一样,不把真相公之于众呢?

那位店家曾说过,邪法多与诅咒、禁制和魂魄相关,恰巧骆元明是所谓的“天才符修”……

莫非是对她们使用了某种禁制,禁止向外人提及炼魂之事么?

如果真是这样,如今这种处境于鸾娘而言,无异于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为调查真相而来,却被困在真相之中。明明知道了所有肮脏的、沾满血污的现实,眼看就能为宋纤凝报仇,却一句话都不能对旁人诉说,只能眼睁睁在一旁驻足观望,任由杀人凶手肆意妄为。

而今的宁宁亦是如此。

所有推论都建立在假设之上,不具备有用的证据与线索,哪怕向长老或刑司院检举搜查,恐怕也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反而打草惊蛇,让失踪的女孩们濒临险境。

但也许……除了骆元明,鸾娘也在暗暗布着局。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例如被下了药的九洲春归、孟诀恰巧倒在卖画奶奶门前、贺知洲于河边遇见的路人“无意中”提起鸾娘的本名。

如果正是她在有意引导,让他们发觉真相——

那鸾娘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第82章

“所以说, 当年宋小姐与鸾娘女扮男装夜间同行,被人撞破之后,误以为她与不知名姓的男人有染。”

林浔很是认真, 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莹白龙角被灯火映出暖玉般的微光:“世家大族顾及颜面,将她匆匆嫁给骆元明, 后来也许出于机缘巧合, 她撞破了骆元明炼魂的丑事。”

贺知洲饿得前胸贴后背, 吃包子跟削铅笔似的, 刚进嘴里就是一通风卷残云, 一边吃一边接话:“于是骆元明给她下了禁制,不能向别人透露与此相关的任何信息——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宋纤凝?”

宁宁应道:“城主夫人莫名身亡,他的嫌疑定然不小。骆元明或许是想用这种法子暂且稳住宋纤凝, 没想到她怒不可遏,不但和他大吵一架,还搬进了别院居住。”

旁人只道夫妻二人感情不和,万万猜想不到当初宋纤凝的愤怒与无助。

与唯一的好友遥遥相隔、被家人当作联姻工具无情推开、毫无感情的丈夫满手血污,她却一个字都没办法向外人诉说。

所以当她与裴寂去往宋纤凝卧房时,才会发现那本《紫薇术法录》格外崭新。

宋纤凝学过符法, 但因出身名门正派, 对邪术并不感兴趣。那是她在察觉丈夫不对劲后才买下的书籍,目的只是为了探明何为“炼魂”。

宁宁把一缕发丝在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 凝视着窗边跳动的烛火,微微皱眉:

“奇怪, 鸾城里的少女失踪案应该发生在不久之前,但宋纤凝几年前就与骆元明成了婚……莫非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生祭女子炼魂, 却从未被发现么?”

“他会不会一直在挑选无依无靠的孤女下手?”

贺知洲叹了口气:“这件事之所以被爆出来,是因为某个郊外的农家女莫名不见了。我去拜访过她家,家徒四壁,只有一个重病在床的娘亲——听说她娘亲察觉女儿失踪,硬是拖着满身的病,用整整两个时辰一步步走到鸾城,这才向刑司使报了案。”

宁宁点头。

据她所知,被察觉失踪的女孩有五六个,多为父母双亡的风尘女子,就算莫名其妙消失,也很少会有人愿意追究。

骆元明从识海贫瘠到后来的修为一日千里,由金丹一重到元婴,其间经过了漫漫数年光阴。如果他当真一直在用炼魂提升修为……

那这么多年过去,究竟有多少女子丧命于此?

“我之前还在纳闷,城主府上的鸾鸟像为什么非得转来转去,原来是他监守自盗,刻意制造视觉死角。”

贺知洲有些义愤填膺:“那时失踪案还没被爆出来,恰好宋纤凝又自幼体弱,骆元明见她不从,定然就起了心思,安排出一场重病身亡。”

“宋小姐去世之前与鸾娘时常通信,虽然不能亲口告知城主府内的秘辛,但从她字里行间的语气来看,鸾娘一定察觉到了不对劲。”

林浔摇了摇笔杆:“后来她从宋小姐口中得知那家邪术商铺,联想起骆元明修为大增一事,才会问出‘有没有肌骨重塑、蕴养灵力的法子’——也就是在那时,鸾娘头一回知道了炼魂术,并大致猜出城主问题不浅。”

之后便是宋纤凝离奇病故,鸾娘性情陡变,展开计划一步步接近骆元明。只不过——

“对了!”

宁宁戳一戳裴寂手臂,侧了脸无声笑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潜入城主府、见到鸾娘深夜独自走出房间时,她的模样比之前所见更美了?”

他之前独自靠在角落的墙上,结果被宁宁强拉着坐在桌前参与讨论,闻言略一回想,抿唇点了头:“嗯。”

“当时我就觉得,她像是在灵气极强的地方细细滋养过一番。而且鸾娘与骆元明回房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今夜太乏了’。”

宁宁缓声道:“鸾娘要想查明真相,就必须找出骆元明囚禁女孩的确切地点。可她一没能力二没线索,在整个鸾城里孤立无援,还能怎么办?唯一的法子,就是让骆元明亲自带她前去。”

“所以说,他们俩之所以夜半出房,就是在吸取由那些女孩炼出的灵力?”

贺知洲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稳下心神努力思考:“对啊。骆元明对鸾娘的喜爱不像是假,她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注定有老去的一天,而他又想与之长相厮守——这样一来,只要鸾娘故意借此伤春悲秋几回,骆元明就必定会亲自带她前去那个地方,保她容颜不老。”

他说到这里,又不免有些担心:“鸾娘这卧底当得够彻底啊。你们说,她会不会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不愿放弃容颜永驻,从而反水倒戈,和骆元明统一战线?”

“她若是有意反水,我们哪能走到这一步?”

宁宁抬眼笑笑:“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她要劝我们喝下九洲春归、而师姐又在其后莫名失踪?为什么我和裴寂能撞见被人调戏的阿卉姑娘,而孟诀师兄又倒在她家门前,最最恰巧的是,卖画奶奶居然保留着一幅与她们两人相关的画?”

她用一只手托住右边脸颊,瞳孔被烛火映成漂亮的橙黄,声线轻柔温和,带着股笃定的力量:

“她虽然口不能言,却安排了人一步步引导我们发觉真相。今晚我与裴寂见到鸾娘与人传信,她之所以会露出满意的神色,应该就是因为那些人圆满完成了任务。”

贺知洲有些懵了。

“也就是说,打从我们喝下九洲春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入了鸾娘的套?”

他说着愣了愣,不敢置信地加强语气继续问:“郑师姐不见,可能也跟她有关?”

“你想啊,骆元明行事向来警惕,专门挑选孤女下手,完全没留下任何信息。”

宁宁凝神道:“他已经小心翼翼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在十方法会期间,刻意绑走玄虚剑派的真传弟子?这岂不是嫌自己暴露得不够快么?唯一有理由策划这一出的,只有鸾娘。”

林浔听得面露惊恐,眼神迷离。

这就是女人们的思维吗?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她在鸾城孤立无援,没有可以信任的对象,要想揭穿骆元明,最佳办法就是趁着十方法会,借助各大宗门的力量。”

她真和传闻里所说的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宁宁既觉敬佩,心底又腾起难以言喻的怅然,整理一番思绪后继续说:“之所以让我们喝下九洲春归,是因为她修为薄弱,唯有在郑师姐昏迷不醒的时候,才能将她绑走;而之所以要把郑师姐绑走——”

贺知洲恍然大悟:“这是在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查明真相啊!之后再诱导我们一步步发现那幅画、那家店和她的本名,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这、这也太——太厉害了。”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松散又混乱,没想到竟然全都环环相扣、一层套着一层,林浔自始至终张着嘴,到头来只能发出一阵喟叹:“鸾娘一定很重视宋小姐。”

只可惜如今除了鸾娘,已经没有人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说完了前因,我们不妨再来谈谈‘果’。”

郑薇绮暂且应该平安无事,宁宁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既然城主夫妇能在夜半三更毫无顾忌地前去炼魂之地,这就说明那地方一定在——抢答开始!”

这个答案他想到了!

贺知洲的一双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刚要张口,就听见裴寂迅速道了声:“城主府内。”

他居然还用了非常认真的语气,舌头像抹了肥皂一样刷刷刷就捋了过去,跟幼儿园里的全班第一名似的,生怕别人把抢答权夺走,要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可恶,这小子以前是这样的吗?咱们做人不能太攀比啊,寂。

宁宁听罢点点头。

近日以来失踪案闹得人心惶惶,全城上下都加紧了戒备。若是在这种时候的深夜频繁出入府邸,骆元明一定会遭到怀疑,最为稳妥的办法,是将炼魂之地建在城主府中。

“但那处地点一定十分隐蔽,否则当初搜查鸾娘的时候,刑司院也不至于一无所获。”

想到这里,宁宁不免感到有些头大:“但鸾娘又无法亲口告诉我们——”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阵仓促的敲门声。

有人推门而入,在烛火之下,宁宁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萎靡不振、面色苍白,一双眼睛跟黑色弹珠球似的,好像稍有不慎就会碎掉。

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孔。

林浔哇地一声叫出来:“大、大师姐!”

推门进来的正是郑薇绮。

昔日生龙活虎的郑师姐从小池塘变成了盐碱地,满面沧桑的模样能直接出演湘西陈年老僵尸,那双浑浊的眼珠子轻轻一转,跟索命似的,叫人瘆得慌。

宁宁本想冲上前一把抱住她,却又觉得师姐那副脆弱的小身子骨实在经不起折腾,只得先小心翼翼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师姐,你遇见什么事儿啦?”

郑薇绮满眼血丝地望她一眼。然后直接瘪了嘴闭了眼睛,委屈巴巴往宁宁怀里钻。

“师妹,我想死你了!”

她一边在小姑娘清香柔软的怀里拱来拱去,一边哀声诉苦:“我若早知道喝了九洲春归会是那副德行,让我喝泥巴水都愿意啊!我这一醒酒,不但灵力没了,还被人敲晕丢到一口孤井边,差点就掉进去回不来,后脑勺上的包到现在都没消——等等,你们几个眼神怎么这么奇怪?”

裴寂沉默半晌,沉声道:“城主府里,应该有井吧?”

林浔笑得咧开了嘴,一对龙角随着身体晃啊晃:“当然有!”

宁宁一把将她搂住,吧唧亲了一口:“谢谢师姐!你太棒了!饿了吗?困了吗?有想做的事情吗?我们全部满足!”

郑师姐,老工具人了。

鸾娘先是利用她的失踪诱导众人查明真相,如今梅开二度、物品回收,又通过郑薇绮醒来的地点,再明显不过地暗示了炼魂地的位置。

虽然是工具人,但郑师姐就是最重要的!

“郑师姐,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要明白,你就是指引我们走向胜利的航船,屹立不倒的胜利女神。”

贺知洲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摩拳擦掌:“兄弟们,我准备好了!”

错过了一切的郑薇绮:……?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做了什么,她怎么就“太棒了”?这群丫头小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准备去干嘛?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郑薇绮满脸茫然地将他们打量一番,似是还没醒酒,眯着眼睛挠挠脑袋:“但打晕我的人,好像在我手里留了张纸条。”

既然鸾娘明确给出了“井”的提示,而四人又推断出炼魂之地必然在城主府中,两相结合,就能毫不费力确定它的具体位置。

夜探城主府的人从两个变成了四个,翻身越过围墙时,跟一串忍者神龟似的,从远处望去人头耸动,颇有几分跳跳糖乱窜的既视感。

林浔连踩坏一株野草都舍不得,哪里干过这么提心吊胆的事儿,一双眼睛左右乱瞟,用很小很小的音量道:“我知道井在哪儿,你们跟我来。”

贺知洲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我不是怕人吗。”

小白龙走在最前方,声音被夜风一吹,就更加难以分辨:“宴席的时候没人和我说话,我就会一个人在城主府瞎转悠。”

宁宁“唔”了一声。

林浔贵为龙族少主,理应不会养成内向怕生的性格,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听说是因为儿时不慎落入海壑,独自与无数凶兽一起过了整整两天。

后来万幸死里逃生,却被吓得半死,从那以后胆子就小得过分。

或许是因为那座鸾鸟像的缘故,深夜的城主府中并没有人巡逻。

奢华的朱红色高墙上挂着盏盏长明灯火,顺着这片垂落的银河一直往前,再经过两处拐角,等周围景象渐渐萧索寂静,就能在角落里见到一口井。

古装剧里总共有两大暗道,一是转动花瓶之后的书柜或墙壁,第二就是枯井之下。

宁宁对这个设定了然于心,顺势往下看了一眼,没有水光,只余下无穷无尽的浓郁黑色。

整口井像个没有尽头的幽深黑洞,或是野兽张开的狰狞大口,只等着有人跳入其中,再将其一口吞噬。

她来时带了绳子,把其中一端绑在树干上,正要往下时,忽然动作一顿。

对了,裴寂是怕黑的。

“都下去似乎不太好。”

宁宁知道他性格别扭,绝不会让另外两人知道此事,顺口编了个理由:“我们得留下一个人来望风——裴寂,你最靠谱,不如就你吧?”

“宁宁也太好了吧!居然这种时候都能想到你!”

承影老泪纵横:“她还特意编了个借口不让你难堪,这是什么时候下凡的仙女啊!”

裴寂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井中安危不明,他又怎会愿意留下。

宁宁眼见身旁的黑衣少年无声瞥她一眼,目光虽是淡漠,却也带了浅浅的赌气与羞恼,眼尾泪痣在黯淡灯光下隐隐泛起薄红。

“我打头。”

裴寂上前几步,修长的右腿一跨,便入了井中。他说着抬眸望向宁宁,喉头一动:“放心。”

这这这、这哪行啊!

宁宁见他抓着绳子就往下,赶紧跟在裴寂后边向下去。

他们干的是私闯民宅的勾当,自然不敢点灯亮火。这井不知道有多深,越往下就越是伸手不见五指,等光亮被尽数吞没,饶是宁宁也觉得有些紧张。

“……你还好吗?”

她还没想好如何向裴寂搭话,对方居然抢先传了音。

他虽然性子冷淡,声线却是清冽悦耳的少年音,在泼墨般的黑暗里响起时,莫名有些令人安心的魔力。

如果语气不是那么紧绷,明显有在刻意抑制情绪和颤抖的话。

“我当然很好啊!”

宁宁听着他强撑出来的语气,不知怎地噗嗤笑了笑,心里那点紧张和恐惧感刷啦啦全不见了:“裴寂,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他们下行的速度很快,当这句话说完时,脚尖已经触到了井底。

井下布满了干枯的藤蔓与树木枝条,裴寂大概担心她摔倒,虚虚扶住宁宁后背。手掌与脊背虽然并未直接接触,却还是传来若有似无的凉意,在脊椎上匆匆划过时,留下一串酥酥的痒。

“四周都是封闭的。”

她道了谢后环顾四周,等双眼逐渐适应周遭景象,终于勉强看清了井中模样。

这里似乎只是口再普通不过的枯井,四面八方都是高高堆砌的环状石墙。宁宁对古装剧里的密室套路烂熟于心,伸手在石壁之上摸索一番,果然摸到了一处凸起。

轻轻按下,前后两面的石壁便像门一样分别打开。

在之后下来的贺知洲一愣:“奇怪,这怎么有两扇门?”

“应该各有用途。”

宁宁被厚重的黑暗压得有点闷,用手在胸前顺了顺气:“不如我们分头行动。”

裴寂眼底浮上一抹郁色,默不作声地握紧手中剑柄。

“哦——你在紧张。”

承影嘿嘿笑了声:“害怕宁宁不选择跟你一路,对不对?”

裴寂没有反驳。

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身边的小姑娘拉起了衣袖。

“我和裴寂走这边。”

宁宁见他愣在原地没动,笑着勾了勾空出的左手手指:“怎么,不想听我讲笑话啊?”

“啧啧啧啧,让我们来猜一猜裴寂小朋友此时此刻的感受。”

承影用了极度矫揉造作的语气,简直是在故意恶心人,生动诠释什么叫做为老不尊:“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仅凭这样一句话,就要比所有笑话更叫人开心吼?”

裴寂没理它,任由宁宁拉着自己衣袖往深处走。后来他渐渐走到前面,反倒像是宁宁害怕,跟在身后扯着他袖子似的。

“让我想想讲哪个啊。”

四周是令他不适的黑暗,如同缠绕在身体上的巨蟒,散发出重重杀气与粘腻沉闷的味道。

许是察觉到他动作僵硬,宁宁不动声色地挪动手指,轻轻握住裴寂手腕。

属于她的气息慢慢靠近、渐渐贴合。

他莫名地开始祈祷,希望这条幽深的路能更长些。

“我想到了!有天小红问:你喝汤的时候用右手还是左手?小明回答说:当然是右手啊!”

宁宁没忍住,说到一半,先把自己给逗笑了:“结果小红说:哇,你好厉害,都不会怕烫,像我都是用汤匙的哈哈哈。”

裴寂觉得后背有点冷。

裴寂:“我……这时候应该笑吗?”

超级不给面子!

宁宁瞬间瞪大眼睛:“哇你真的很过分!”

裴寂低了头,听见她不服气的语气,从胸腔里悄悄发出一声笑。

她张了嘴,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猝不及防闯入眼底的亮光刺得一怔。

在前行片刻后,通道两侧终于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这里是处狭窄却绵长的通道,两边堆满冰凉石块,有如阴森墓穴。越往前,道路就越是通畅宽敞、豁然开朗,被灯火一映,逐渐露出原本的面目。

通道尽头是一处洞穴,由于面积极大,再往里走便没了灯光,宁宁只能见到向四面无限延伸的黑暗。

而在洞穴入口,赫然站着一个人影。

那道影子似曾相识,如同一把割破光与暗的剑,她凝神屏息,在对方汹汹而来的威压里停下脚步。

裴寂握着剑挡在她跟前。

乖乖。

看那熟悉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神色。

骆元明怎么会在这儿。

“很惊讶吗?”

骆元明站在猩红火光里,仍然用了一贯的儒雅语气,浑身上下散发的灵压却自带杀气,有如洪潮那般扑面而来。

他似是觉得有些好笑,颇为满意地打量二人脸上的神色,末了勾起唇角:

“你们不会当真以为,我会傻到看不出来猫腻吧?郑薇绮莫名其妙的失踪,还有鸾娘夜半点的那些香……是她指使你们找到这里的,对不对?”

宁宁没有放开裴寂的手,居然一本正经地回了话:“所以你在守株待兔?”

骆元明没想到她会接话,哈哈大笑:

“郑薇绮失踪,定是她为了诱使玄虚剑派彻查此事,这般想来,此处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我不如将计就计,在这里等各位前来,再一网打尽啰——居然背叛我,那个疯女人!待我回去便杀了她!”

提及这个话题,他终于露出了些许目眦欲裂的神色:“亏我如此信任她……她定是为了府里的财产!我就知道,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宁宁哑然失笑,并不与他深究这个话题,继续问:“从许多年起,你就已经开始利用女子炼魂了吧?”

无论古往今来,反派角色不一定可爱又迷人,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话多。

想来也是,自己暗地里做了这么多年的勾当,平日里不能与旁人好好倾吐炫耀一番,被人问起的时候,难免会格外有倾诉欲。骆元明也不例外,像是极为自豪般咧开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