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纳闷,那几个人修为何会大摇大摆从幻境里出去,归根结底,还是你做了手脚。”
说话的是个男人,语气里带了几分嘲讽的嗤笑,完完全全是居高临下的上位者姿态:“还有最开始,说什么幻境绝对万无一失——你就是不想让我们把那群人的手脚打断,方便他们后来出逃吧。”
陈露白手心皆是冷汗,心脏狂跳着转过身。
一名样貌俊朗的红衣男子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来自高阶修士的威压越来越沉。
陈露白听见他继续说:“我想看看你究竟在搞什么花样,所以特意没喝这杯酒——其他几个一口下肚的真是蠢货,居然还叫嚷什么再来一杯。我怎么会和这群人平起平坐,一群垃圾!”
“喂。”
见她没有应答,男人不耐烦地靠近几步:“你倒是说话啊!”
她早就没了说话的力气。
在座妖修尽是元婴高手,实力个个不容小觑。如今醒来的这位名为明鎏,虽不是最强,性情却是最喜怒无常。
“没意思。你不想说就不说吧,反正我的目的只有炼魂阵而已。”
明鎏晃了晃脖子,发出咔擦一声细响:“至于你,还是直接说永别好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杀气骤起。
浓郁邪气混杂着强烈威压扑面而来,逼得她即刻吐出一口鲜血。
陈露白不甘心。
明明等了整整一年,每日每夜都在无尽的仇恨中慢慢熬过,只差那么一点。
只差一点,她就能为城里的大家报仇。
难道真如槐鬼所说,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蚍蜉撼树?
压迫感越来越浓,几乎要震碎她的五脏六腑。剧痛一点点吞噬神志,恍惚之间,陈露白忽然见到一束剑光。
……怎会有剑光?
刹那之间,电光石火。
一道熟悉的影子提着剑从门外闯入,长剑如瞬息万变的遥遥星河,径直刺向男人咽喉。
明鎏觉察剑风,转身迅速躲闪,一瞥眼,居然见到那名不知所踪的剑修。
“自投罗网。”
他哑声笑笑:“我喜欢。”
宁宁迅速与陈露白对视一眼,握紧手中的星痕剑,抬眸沉声道:“别想动她。”
灵泉寺中恐怕有异,她与另外三人经过一番商议,决定由郑薇绮、贺知洲与裴寂继续吸引火力,而宁宁身法最快、擅长隐匿行迹,最适合潜入灵泉寺里探查情况。
明鎏不蠢,能看出她们都是为了破坏炼魂阵法而来,半路杀出的剑修并不重要,必须先解决陈露白。
他存了杀心,然而还没来得及攻上前去,眼前便又是一道剑光刺来。
……该死!
这女孩意想不到地难缠,剑影分化成几道势如破竹的疾电,道道直攻他咽喉。明鎏匆忙避开,眼底血光乍现,竟一口咬破手腕,狂涌的鲜血汇成一把长刀。
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锃然巨响,宁宁的力道不及于他,灵巧地翻身后跃,躲过扑面而来的血雾。
她虽然处于劣势,却也能自始至终与明鎏缠斗在一起,剑法千变万化、迅捷无影,常常用了巧劲,并不刻意与对方争个你死我活,而是将他牢牢困在身边。
可怜明鎏虽有心制止篡改阵法,却已无暇顾及陈露白丝毫,只能全身心投入战斗之中,尽快解决这不要命的剑修。
陈白露则趁机以木枝划破另一只手腕,借由自己的鲜血,涂改这座以鹅城百姓血液勾勒的大阵。
炼魂摄魂,善恶一念之间,亦是几笔之间。
明鎏破口大骂,奈何城中绝大多数妖修都在追捕逃亡中的祭品,守在寺外的几个喽啰早被宁宁解决,至于另外几个身中剧毒的同伴,就更加指望不上。
骂到最后,竟带了几分慌乱与狼狈的语气,慌不择路地喊:“求、求求你们,不要发动阵法!我的黄金万两全都给你们!这身修为若是想要,也可以一并拿去!”
消停了一会儿,又道:“你这是何必,发动渡魂阵,你自己同样活不了!不如留在凡间享福——你别跳!”
宁宁深吸一口气,在迎战之余迅速回头,正巧对上陈露白的视线。
她已经改好了阵法,正站在熊熊燃烧着的祭坛前,脸庞被火光映照成浓郁绯色,瞳孔里亦是闪烁着莹莹星火,好似天边繁星坠落,藏在少女漆黑的眼眸。
陈露白后背在轻轻发着抖,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决然与笃定。她直直望着宁宁,最终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宁宁姑娘,其实当初在陈府里的那番话,我并未骗你。”
她说:“我那时当真不想离开府里……多谢诸位,我在幻境里很开心。”
只有在那场由她编织的梦中,再度回到曾经烟雨濛濛的鹅城时,陈露白才能对宁宁说出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以一年前尚且天真懵懂的陈家大小姐的身份,而非后来面目全非的半妖。
曾经的她总想着浪迹天涯,做个无拘无束的女侠,可到了如今,陈露白真的、真的很喜欢鹅城,很喜欢陈府,一辈子都不想离开。
爹爹总想催她成亲,从来不会拒绝来自女儿的任何要求。
陈露白好想知道,他口中那个来年生辰时“意想不到的大礼”究竟是什么东西,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终没能等到答案。总黏在一起的兄长嫂嫂肉麻死了,但谁让那对小夫妻对她特别好,陈露白宽宏大量地表示可以原谅。
嫂嫂总爱问她心里有没有中意的郎君,小姑娘每到那时都会一个劲地拼命摇头。她不想成亲嫁人,而且说老实话,等老了一个人坐在街边卖字画,那种感觉她其实挺喜欢。
可她再也没有老去的那天。
还有总爱玩泥巴,跟假小子没什么两样的月明。
因为被姐姐看着一点点长大,月明从来都会乖乖听她的话。就算有时从外面带了过家家的泥巴水回来,也会第一个跑到她面前,两眼亮晶晶地把碗捧到陈露白面前,傻乎乎问她想不想吃饭。
那日邪修入城之时,她正和月明一同在后院与槐鬼谈天,听闻阵阵惨叫后心知不妙,便抱着小妹藏在那棵槐树之后。
陈府哭声四起,陈露白从未听闻过那样凄厉的哭嚎与求饶,可她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只能流着泪捂住月明嘴巴。
她们的啜泣在夜色里隐隐可闻,眼看有两个浑身是血的妖邪一步步靠近,很快便会绕过槐木,来到她们跟前。
月明头一回没听她的话一动不动,而是猛地从陈露白怀里挣脱,撒腿往另一处方向跑去。
她向来乖巧听话的妹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直到死去,也没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然后血光四溢,腥气连天,月明身死,那两名妖修便没再继续往里搜查。
那是陈月明第一次自作主张,也是最后一回。
陈露白一直明白,自己胆小,娇纵,肆意妄为。
可哪怕是这样的她,也想为自己深深喜欢着的鹅城做些事。
他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
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勇敢一点。
她和槐鬼就能为城里的所有人报仇。
少女静默无言地抬起头,最后深深地望一眼这片自己无比深爱的土地——或许她最爱的并非鹅城,而是城里那些再也不会相见的人。
爹爹,兄长,嫂嫂,月明,被马儿吓得到处跑的家仆,总会笑着招待她的小贩,还有蹲在街头巷尾玩泥巴的小孩。
他们都那样好,她一个也舍不得离开。
子时已至,钟鸣声起。
下一刻,便是衣袂翻飞,烈焰骤浓。
火光汹涌,自下往上高高窜起。
浸在地面上的血阵仿佛得了感应,本应是深红近黑的黯淡色泽,如今却浮起阵阵金光,刹那间照亮沉沉暮色,映出大殿之中佛陀被损毁大半的面庞。
金光徐徐升空,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最终汇成滔天之势,化作一道势如长龙的光束直冲云霄。
薄雾浓云被冲撞得荡然无存,夺目金光迅速将穹顶照亮,露出一轮鹅黄的静谧明月。
继而听得一声轰然嗡响,光束竟毫无预兆地陡然朝四周爆开,化作无数亮金长线,如雨滴般倾洒在这座废弃已久的小城。
有如神佛临世,妖邪无所遁形,皆作烟尘散。
六月初五,渡魂阵起。
鹅城中数百妖邪,尽数死于自己苦心孤诣制造的阵法之下。
以及一个年轻女孩的局中。
第40章
渡魂阵作为佛家以身殉法的大阵, 威力不容小觑。加之鹅城中封印着的数千魂魄被炼制了整整一年, 阵法之力便更加势不可当。
漫天金光之下, 满城妖魔无处遁形, 连仓皇的哀嚎声都来不及发出, 就化作尘埃与虚影消失不见。
宁宁独自站在颓败的佛堂之中, 怅然环顾四周。
当初在幻境之中,陈露白带着他们一行人走街串巷时来过这里。
当年的灵泉寺佛光笼罩、佛像威严,来往香客熙熙攘攘, 此时却萧条寂静, 只剩下她一人。
祭坛上的火光仍在闪烁, 立在那里的女孩却早已不见踪影。宁宁望着她之前站立着的地方, 听闻身后传来郑薇绮等人的踏踏脚步,不着痕迹地抹去眼角泪痕。
自毁容貌、引妖入体、日复一日套上虚伪的面具,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陈露白那样勇敢,不需要旁人的可怜或同情。
宁宁尊敬她。
陈露白身死,金光临世,这层浮屠塔的试炼便也到了尽头。
旧日的鹅城, 再没了影子。
此番一行,众人皆是收获颇丰。
其实修道之人赚钱的门路非常之多,只不过宁宁等人作为门派弟子很少有下山的机会, 多数时间都待在师门内修习苦练,收入来源只有玄虚剑派每月给的零用钱。
可偏偏剑修锻剑买剑谱要钱、符修购置原料要钱,要说媚修吧,众所周知化妆品和护肤品无论古今中外一律价值不菲, 若想固颜提神,也得花上一大笔钱。
这也就导致了很大一部分弟子入不敷出,尤其剑修最爱搞破坏,练剑时不是砍了山上的古树,就是毁了练武场里的石柱,暴脾气一上来,指不定还要跟谁干架。
维修费医药费保养费美滋滋地这样一堆,立马就让贫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但如今不同了!
改革春风吹满地,浮屠塔里真争气,孩子们有了钱,终于站起来了!
宁宁不再是月月等着门派救济的小菜鸡,连喝水都有了底气,轻轻端起茶杯一抿,垂眸说出那几个优雅醇厚的汉字:“82年,白开。”
天羡子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她时常说些让人想不通含义的句子,他便只当是小徒弟练剑太累,胡言乱语自说自话。
他上了白水,很没有世外高人风范地盘腿直接坐在地上:“宁宁此番特意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和师姐师弟一起通过了浮屠塔里的鹅城妖变。”
宁宁轻声道:“师尊,既然历史上真有过鹅城,那它最终的结局究竟如何?”
她在幻境里与陈露白接触最多,后来破了幻境,也是宁宁亲眼见到那个小姑娘奋不顾身往火里跳去。
她向来没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心里仍然留存着属于小女孩的心智,更何况陈露白牺牲的方式那样壮烈,自然做不到无动于衷。
“鹅城?”
天羡子回想片刻,淡声笑笑:“那关挺难,你们居然过了?”
作为玄虚剑派特意为弟子们开设的历练场地,浮屠塔不但考验剑术,还兼顾了心术与智谋。要说其中典型,鹅城妖变一层当仁不让。
门派里的每名内门与亲传都能进入塔中,副本循环利用,就算之前有人通过,其余弟子也能继续参与闯关。只不过首通的那位,奖励会高出许多。
正如裴寂所言,构筑幻境所需要的灵力极大,通常会动用记忆,将回忆与幻象融合。浮屠塔也并不例外,其中多数幻境都是选材自真实发生过的事例。
“要说鹅城一事,其实与咱们师门有很大关系。”
瞥见跟前的小姑娘微微睁大眼睛,天羡子颇为神秘地笑了笑:“当时正值仙魔大战,每个宗门都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多余精力去鹅城除妖,只能布下天罗地网阵,暂且困住他们的行迹。正是那时候,玄虚剑派几名弟子主动请缨,要去鹅城探一探情况。”
浮屠塔里的景象都由真实事例幻化而成,那——
宁宁脱口而出:“那几位弟子,也经历了和我们一样的事情吗?”
“正是如此。”
天羡子点头道:“先是落入了那位什么赵钱孙李……哦!陈露白小姐布下的迷阵,然后出阵降妖,协助她完成渡魂阵。”
顿了顿,仿佛喃喃自语般出声:“奇怪,过了这么多年,我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所以在真实发生过的历史里,陈露白成功了。
宁宁松了口气,心里却仍有些难过,抿了口水继续问:“师尊,那棵老槐树怎么样了?”
“渡魂阵法之下,妖邪必诛。”
天羡子顿了顿,声线轻了一些:“从答应协助陈露白的那一刻起,它便已经明白了最终的结局。你也不用太过伤心,那是他们无愧于心的抉择,大仇得报,总归没留下遗憾;更何况因果相牵,六界轮回,总有再续前缘的时候。”
宁宁沉默了好一会儿,闷声开口:“当年请缨去往鹅城的弟子……如今也仍在玄虚么?”
天羡子嘿嘿笑了一下。
“没想到吧。”
他说:“当年识破迷局,协助陈露白完成渡魂阵法的——嘿,正是你大师兄孟诀。”
“不行不行!”
小院幽静,猝不及防响起一道宛如走火入魔的女声,惊起一片鸟雀:“这道题是人能做出来的吗?孟诀,你是不是专门找了难题来诓我?”
然后是轻柔和缓、带了几分无奈笑意的温润青年嗓音:“师妹,这是前年的考题。做题之前,你要先行揣摩出题长老的意图。”
“他能有什么意图?他就是想让我死!”
宁宁闻声一愣,轻轻敲了敲房门。
鹅城关卡结束后,他们虽然收获了不少宝贝,但由于当时体力实在不支,更没有多余心思瓜分宝物,便先行将全部战利品寄存在大师姐的储物袋中,约定今日再做讨论。
听房间里的声音……师姐似乎正在备考。
屋子里的郑薇绮早就被试题烦得头昏眼花,如今听闻敲门声,心知是宁宁等人前来,整个人有如回光返照,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进来!”
宁宁推了门进去,身后跟着裴寂与贺知洲。
而在房内,除了郑薇绮,还坐着一名身如玉树的白衣男子。
正是大师兄孟诀。
孟诀天资聪颖,无论文试武斗皆为首席,要是让天羡子选出一个最省心的徒弟,十有八九是这一位——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孟诀之后,他再收的四个徒弟一个比一个古怪,本以为这孩子是师门辉煌的开始,没料到却是巅峰。
也许正应了那句话,遇见你,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
在天羡子的所有弟子中,宁宁与这位大师兄接触最少,毕竟他一天到晚不是练剑闭关就是下山降妖,连打卡刷脸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更不用说深入了解一番。
孟诀生得清瘦挺拔,目若朗星,所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莫过于此,加之薄唇边时常噙了笑,便更是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如果忽略掉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黑心莲,连杀人时都会面带微笑的话。
宁宁很不合时宜地想,似乎在下一个剧情点里,大师兄就会加入主角团。
而她兢兢业业的作死大计将更上一层楼,作得越狠,来日被孟诀报复得也就越惨。
好气,这难道就是恶毒女配的宿命吗?
贺知洲不见外,大大咧咧打了招呼:“郑师姐,你还在准备学宫的文试啊?”
天羡子门下的二弟子早就名扬整个师门,拿通俗一点的话来讲,别人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她比较出淤泥而不染,硬生生学成了《五十年高考三十年模拟》。
当年一起上学宫的同僚,如今都成她老师了。
就非常尴尬。
“今日大家都来了,我哪能闷声念书?来来来,坐坐坐!你们很少见到孟诀吧?”
郑薇绮好不容易见到救星,能暂时脱离大师兄那张不停叭叭叭的小嘴,开心得不得了:“来,跟大师兄聊聊天!”
孟诀面色不改,剑眉星目间皆是笑意,朝他们点点头:“不久之后便是十方法会,不知诸位准备得如何?”
不愧是学神,一开口就是这件事儿。
十方法会,就是原著里的下一个重要剧情点。
与之前的小重山秘境不同,法会虽然也汇聚了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但比起只有金丹及以下参加、目的仅限于搜寻天灵地宝的小重山,要显得正式许多,亦严峻不少。
届时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纷纷到场,经过层层选拔后,最终会在擂台之上一决高下,属于真真正正实打实的战斗,放水划水都不行。
原身为了夺魁,往裴寂身上使了不少绊子,导致矛盾彻底激化。
宁宁心头又是一梗。
郑薇绮瞪他一眼:“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这些事?”
末了又扭过头来,咧嘴笑笑:“师弟师妹好不容易来一趟我院子,不如带你们看看我的宝贝存货!”
说是“存货”,其实就是卖不出去的压箱底物件。她说罢便离了木桌,闪身来到一个梨花木木箱前,轻车熟路地将其打开。
有阳光从窗外慢悠悠踱步而来,宁宁看见了箱子上随光起舞的灰尘。
“卖不出去的东西,多是些衣物。”
郑薇绮说着露出戚戚然的哀婉神色,掩唇长叹道:“只可惜无人情愿将它们穿在身上,我哪怕想要看看这些孩子上身的模样,也是种难以企及的奢望。”
那神态,那语气,活像个嫁不出女儿的老母亲。
贺知洲在这种事上最为热心,义不容辞地上前一步:“别担心,这不是有我们吗!”
郑薇绮垂下眼眸,袖子还是遮在嘴巴上:“当真?可它们不受喜欢,长得也不好看……”
“我绝对不嫌弃!”
郑薇绮幽幽瞥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贺知洲总觉得心头一寒,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于是郑薇绮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再回过头来,手里赫然拿着好几件衣物,红的粉的绿的花的,就是没一件人能穿的。
而且,贺知洲好像发现。
这些全是天杀的女装。
他总算明白,郑薇绮当初在钓他上钩时为什么要用袖子捂住嘴了。
这个女人……她在狂笑啊!
偏偏那蛇蝎心肠的毒妇还笑得天真无害:“那就多谢诸位了。”
贺知洲:“呵呵。”
贺知洲:“我觉得——”
“同门之间,哪里需要多言感谢。”
他话没说完,就听得一旁的孟诀开了口,那叫一个清风霁月,儒雅随和:“这些衣物,便交由我们试穿吧。”
贺知洲:?
不是吧孟师兄,你读书读傻了?这是女装啊!女装!
他好想拒绝,却又听见孟诀的声音:“正如方才贺师弟所言,我们绝不会嫌弃。”
算你狠。
贺知洲努力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的呢,哈哈。”
等他答应下来,在场几人便不约而同望向裴寂。
沉默寡言的小少年如同误入狼窝的羊,哪怕冷着脸抱着剑,也逃不开待宰羔羊的身份。
郑薇绮:“小师弟……”
裴寂看看她,又看一眼宁宁满目期待的模样。
抱剑的指节略微用力,垂眸应了声“嗯”。
于是宁宁、裴寂、孟诀与贺知洲一人走进院落里的一间小屋,郑薇绮留在房间里耐心等候。
贺知洲是第一个出来的。
他穿了条浅粉色广袖月华裙,长裙褶皱众多,随着步伐轻移,宛如淡薄月色随风晃动,端的是轻软典雅,步步生姿。
郑薇绮拼命忍住噗嗤笑出声的冲动,为了不让贺知洲发现自己上扬的嘴角,当场起身一个倒立。
当你嘴角忍不住要勾起来的时候,如果能倒立起来,这样原本要往上弯的嘴唇,就会向下撇了。
有理有据,不服不行。
——个鬼啊!这种连掩耳盗铃都算不上好吗!是谁给你的勇气,在倒立之后笑得那么放肆啊!
贺知洲只想给这毒妇一剑,忽然一道推门声随风拂过耳边,让他下意识转过头去。
宁宁与孟诀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第二个出来的居然是裴寂。
他显然不明白女子装束的穿法,一袭湖蓝色流仙裙被穿得歪歪扭扭。
不过这位皮相极佳,哪怕着了衣衫不整的女装,竟然也能显出几分勾人的媚态,脖颈间莹白一片,有如无暇美玉。
裴寂面无表情,穿女装穿出了砍人的架势。
等他俩出了房间,宁宁与孟诀竟然同时推开门。贺知洲本想看看那位惊才绝艳的孟师兄女装模样,没想到满心欢喜地一扭头——
为什么你们两个混账东西根本没换衣服啊!!!
贺知洲听到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他神志恍惚,似乎问了一句:“孟师兄,你的衣服……”
万万没想到,孟诀那厮面不改色地淡淡笑笑,用最漫不经心的话,说出最杀千刀的台词:“我不那般说,你们怎会答应?”
宁宁也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师兄师姐传音告诉我了,只要在房间里慢慢等你们俩出来就好——你们好漂亮啊!”
贺知洲:?
贺知洲:???
你们所谓光风霁月、谦谦君子的大师兄,原来就是这种人吗?啊?小家伙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再看裴寂。
他曾经多么冷漠炫酷的一个小男孩,此时却满脸无措地抓着裙摆站在原地,耳根还有浅浅的红。
活像个被骗了房子孩子和老婆,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可怜老实人。
太惨了,太惨了。——你们不是人啊!居然欺负老实人!忍心吗!你们心里欠他的用什么还!!!
“你怎么也换上了?”
宁宁离裴寂最近,像阵轻轻的风走到他身边,虽然在努力憋笑,嘴角的弧度却再明显不过:“对不起啊,我还以为他们也传音告诉你了,这次是来合伙整贺知洲呢。”
最后实在没忍住,噗嗤直接笑了出来。
裴寂皱着眉,只觉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耳朵不知怎地燥热不止,心里的承影则嚎啕大叫:“他可不是为了你,不想让你孤零零穿那些丑丑的衣服吗吗呜呜呜!你忍心这样对他吗宁宁!他都这么努力地穿女——”
顿了顿,似乎实在装不下去,发出一声惊天爆笑:“对不起裴小寂,我真的尽力了哈哈哈!你现在的样子真挺美的哈哈哈哈哈哈!”
裴寂:……
“不过,这衣服可不是这么穿的。”
宁宁又朝他靠近一步,右手缓缓一抬,指尖落在少年白皙的脖颈上,捻起衣物一角,遮挡住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众所周知,只有妻子才会为丈夫整理衣装。”
承影正色道:“你赚了,裴小寂。”
才不是。
裴寂想,整理衣装的不仅是妻子,还有家里慈爱的娘。
更何况,他不想,小师姐也不会嫁他为妻,何来赚不赚一说。
“还有这里,”宁宁眨眨眼睛,视线向下,落在裴寂敞开的袖口上,“这个袖子有系带的设计,你要是不绑好,手臂就全部露出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俯身,灵巧的手指落在浅色系带上。透过敞开的长袖,能看见裴寂的手臂。
修长笔直,白得过分,仿佛许久没接触阳光,现出一条条淡青色血管。而在冷白色的皮肤之上,竟蔓延着数条陈年伤疤,多为鞭痕,亦有烧伤的痕迹,在少年人纤细的手臂映衬下格外狰狞。
裴寂娘亲对他恨之入骨,原著里对此寥寥提过几句,但从这些伤疤来看,似乎并不只是“孤苦无依”这么简单。
宁宁心下微沉,察觉裴寂的手臂骤然一缩。
他方才被承影那句话吸走了注意,回神过来,才发现宁宁正从袖外望着自己满是伤疤的手臂。
……他不想让她见到那副模样。
“好啦好啦,袖子以后再教你——只不过是换了身衣服,怎么把头发也弄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