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早兄弟走的时候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看马如龙一眼。马如龙也没有再去看他们,他不愿再增加他们心中的愧疚。
他只问张老实:“你真的没有见过大婉,也不知道她是谁?”马如龙问:“你一直都只是这家杂货店的伙计?”
张老实没有回答。他已经把地上的花生一颗颗的捡起来,一颗颗的剥开,一颗颗放进嘴里。等他开始咀嚼的时候,才叹息着喃喃的说:“该问的事他不问,该问的人他也不去问,却偏偏来问我这些废话。”
马如龙道:“我知道我应该去问王万武,这次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你为什么不去问?”
马如龙道:“因为我现在问的这件事更重要。”
“重要,有什么重要?”张老实又在叹气,“我见过大婉又如何?没见过大婉又如何?你为什么一定要问?”
“因为我想知道她在哪里?”马如龙说得很坚决:“我一定要知道。”
“她在哪里,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马如龙直视着张老实,说道:“如果你也曾想念过一个人,你就会明白的。”
张老实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手里的花生却忽然全部掉落在地上!他又弯下腰去捡,仿佛特地要避开马如龙那双炽热的眼睛。就在这时,里面一间屋子里的谢玉宝忽然大声的说:“你想知道大婉的事,为什么不进来问我!”
马如龙立刻就进去了。就在他转身走入那道挂着旧布门帘的窄门时,忽然有一行人用碎步奔入了这条小巷。
一行二十八个人,年轻,健壮,动作矫健灵敏,行动整齐划一。二十八个人身上,都穿着质料剪裁都完全一样的黑色紧身衣,打着倒赶千层浪的裹腿,手里都提着个形状大小都完全一样的黑色帆布袋。
布袋里装的是什么?这二十八条大汉是来干什么的,大多数人都有好奇心,大多数人都会留下来看看他们的来意。马如龙没有留下来,他只看了一眼,就掀起门帘,走了进去。除了大婉外,别的人,别的事,好像都已引不起他的兴趣。
谢玉宝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睛里的表情复杂而奇怪,也不知是痛苦?是愤怒?还是悲伤?也许这几种感情每样都有一点。她盯着马如龙。
“你认得大婉?这件事就是你们两个串通好来害我的?”
马如龙没有否认。他不想否认,现在也不能再否认,不必再否认。谢玉宝一双干瘦的手虽然用力握住棉被的角,却还是在不停的抖。
“你一直都在想念她?”她的声音忽然嘶哑:“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可是你天天都想念她?”
马如龙也没否认,这一点他更不想否认。谢玉宝的手抖得更厉害。
“你为什么要想念她?难道你喜欢那个丑八怪?”
这一点也正是马如龙时常都在问自己的。——我为什么会如此想念她?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真的喜欢她?不是喜欢,是爱。只有爱才会如此持久,如此强烈。但是这一点他连想都不敢去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谢玉宝又冷笑。“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谁?”
“我想。”
“如果你知道她谁,说不定会很失望的。”
“我不会,绝不会。”马如龙的回答坚定明确:“不管她是谁都一样。”
“好,我告诉你,”谢玉宝仿佛在喊叫:“她只不过是我的一个丫头而已。”
马如龙的态度却很平静。“你是大小姐,她是丫头,你是美人,她是丑八怪,不管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我还是一样可以想念她。”说完了这句话,他又走了出去。
谢玉宝大喊:“你回来,我还有话告诉你。”
马如龙没有回来,连头都没有回过来,不管她要说什么,他都不想听。
谢玉宝忽然倒在床上,钻入枕头下,她真是位大小姐,也许比公主更骄傲,更尊贵,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流过泪。难道她现在已流泪?“张荣发”只不过是家杂货店的老板,“马如龙”只不过是一个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恶贼,不管是为了谁,她都不该流泪的。
铁震天与王万武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们,铁震天忽然叹了口气。
“我是个好色的人,我一辈子,最少已经有过几百个女人。”
“我也差不多。”王万武说。
“但是我始终不了解女人,”铁震天叹着气:“我这一辈子都无法了解。”
王万武也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一样。”
马如龙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他一走出门,就立刻被外面的变化所震惊,他从未想到在这条陋巷中,这个陋店里,会看到如此惊人的变化。
张老实没有变。他仿佛又醉了,他的破桌上有个空樽,樽中的劣酒,已入了他的肠。他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醒?是睡?是愁?是醉?他时常都是这样子的,这已不是第一次,惊人的变化,发生在这条穷苦平凡的陋巷中。
外面本来已看不见人,那些居住在陋巷破屋中的人,本来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现在连他们遮身的破屋都已看不见。就在这片刻间,所有的屋子都已被拆除,被那二十八条年轻健壮,动作矫健的黑衣大汉所拆除。他们的帆布袋里,装的就是拆房屋最有效的工具。他们的动作更确实有效。
屋顶上的砖瓦一块块被掀下,木板一块块被撬开,钉子一根根被拔起,很快的被运走。破旧的家具,还没有清洗和已经清洗了的衣服碗筷,孩子们破碎的玩器,妇女们陪嫁时就已带来的廉价首饰,男人们酸淡淡的浊酒……也都已同样被运走。
这条陋巷,虽然穷苦平凡,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却是惟一可以躲避风雨的安乐窝。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可是现在他们的家已不见了,所有的房屋也都已不见了。这条巷子已经不再是一条巷子,除了这家杂货店外,所有的一切已被拆除移走。这条巷子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一片泥泞、丑陋的空地。空地,死地,空空荡荡,空无所有的死地!
第二十七回 黑 石
高处依然有蓝天白云阳光,远处仍然有市声人群屋宇。青天仍在,红尘依旧,却已不属于马如龙的这个世界了,距离马如龙已非常非常遥远。马如龙眼中所见的,只有一片死地!他震惊,他也想不通。
幸好他回过头时,张老实已清醒,也不知道是从愁中醒,是从睡中醒?还是从醉中醒来的?有时清醒还不如睡,还不如醉,因为他一醒,他的眼中立刻有了同样的惊讶与恐惧。
马如龙立刻向他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看不见,绝对比看见任何事都可怕,不知,无知,永远是人类最深痛的恐惧。
马如龙又道:“就算他们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也不必把屋子都拆光的,他们可以躲在屋子里,用这些屋子作掩护。”
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拆除这些房子,他希望张老实能够解释。张老实还没有开口,又有二十八条大汉用碎步奔入这条陋巷。
马如龙看得出他们不是刚才那二十八个人,却同样的年轻健壮,着同样的紧身黑衣,他们手里提着的也不是帆布袋,是个黑色的竹篮。篮子装着的,竟是一颗颗黑色的圆石,圆润如珠,黑得发亮,看来就像是黑色的珠玉。
马如龙从未见过这样的石头,也看不出这些大汉是谁的属下。这样的黑石并不易得,想要找一两块也不是易事,能养得起这些黑衣壮汉人,江湖中也没有几个。最奇怪的是,他们竟将这些珍贵的黑石,一颗颗,一行行,像插秧般,铺在地上。
他们的动作整齐迅速确实有效,泥泞的空地很快就有一大片被黑石铺满。这二十八个人手中的提篮已空,很快的奔出去,立刻又有同样装束的二十八个人,提着同样的黑石,用同样的步伐奔进来。马如龙正想问张老实,看不看得出他们是谁的属下,想不想得出有谁能养得起他们这些人,知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
他还没有问,因为他忽然发现张老实的脸上居然也起了极奇特的变化,一双昏暗无光的眼睛里,已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他忽然冲过去,用最快的速度,将杂货店的门板一块块上起,今天本来是他一定要开门做生意的,现在为什么忽然又要关门了?马如龙更不懂。张老实已拉着他,快步冲进了里面的屋子。
里面的光线更暗,屋里的三个人看来都已比刚才更委顿憔悴。张老实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个乌木瓶,抛给了铁震天。
“这是给你的,”他的声音很急促:“你先吃一半,留一半,先嚼碎,再吞下去。”
铁震天当然忍不住要问:“这是什么?”
“这就是碧玉珠。”张老实道:“半个时辰内,就可以把你的伤势治好一半,黄昏时你再服下另外一半,气力就可以恢复八成了。”他忽然叹了口气,又道:“只希望你能够活到那时候。”
铁震天眼睛里已发出了光。他手里拿着的,就是当今天下惟一能够救他的灵药,也是天下最珍秘贵重的药物。但是他却没有吞下去,因为有些事他一定要问清楚。
“你是谁?”他问张老实:“你怎么会有碧玉珠?”
“这全都跟你没有关系。”
“有关系。”铁震天一字字地道:“我铁震天这一生中,从未平白无故受人的好处,我若不知道你是谁,怎么能够拿你的药?”恩怨分明的男子汉,本来就宁死也不肯做这种事的。
马如龙却忽然插嘴道:“你可以拿他的药,也可以接受他的恩惠,而且用不着报答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的,”马如龙道:“朋友之间,无论谁为谁做了什么事,都不必提起‘报答’二字。”
铁震天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拔开瓶塞,吞下了半瓶药。
王万武忽然长长吐出口气,道:“铁震天,现在你不妨杀了我,我已死而无憾。”
因为现在他已经知道,刚才击败他的人,并不是个无名之辈。只有碧玉山庄的门下,才有碧玉珠。能够败在碧玉珠门下的手里,绝不是件丢人的事,既然败了,死又何妨?
这些话王万武虽然没有说出,铁震天也已了解。现在每个人都已确信张老实是碧玉山庄的门下,数百年来,碧玉山庄门下从来没有男性子弟,张老实无疑也是女子假扮的。马如龙双眼凝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应该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你就是大碗!”
张老实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大婉。”
这个不老实的老实人果然就是大婉,不是厨房里装菜饭的大碗,是那个有血有肉,敢做敢为的大婉,是马如龙一直在思念的大婉。她是不是也在思念着马如龙?
马如龙不能了解。女人的心事,本来就不是男人所能了解的。大婉伸出手,指尖轻触他的手;立刻又缩回。没有人能比她更会控制自己的感情。
“铁震天的气力已将恢复,王万武不该死,你也不必死。”她冷冷的说:
“只要一有机会,你们就可以冲出去。”
马如龙也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却还忍不住要问:“你呢?”
“我……”
谢玉宝忽然叫了起来:“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我应该怎么办?”
大婉终于转过头面对她,谢玉宝的眼睛里充满愤怒恐惧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