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是在分辨这位大主顾说话的口音,以前他一定听过这个人说话。马如龙正想问他,是不是知道这个人的来历,铁震天已经说了出来。

“王万武!”他的声音略带紧张:“小心你那伙计的两条手臂。”

武林中只有一个王万武,他的分筋错骨手,大力鹰爪功,独步江湖,他的心之狠、手之辣,也跟他的武功同样有名。只要他一出手,就必定是对方的重要关节,跟他交过手的人,不死也得残废。

现在他已经出手,铁震天的警告已经太迟了,马如龙已经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很轻的声音,但却很刺耳,从耳朵一直刺入心里。一直刺入胃里,一直刺入骨头里。

马如龙只觉得胃部在收缩痉孪,自己的关节仿佛也酸了。不管张老实是不是真的老实人,总是他的伙计,已经跟他共同生活了三个月零二十一天。

奇怪的是,他只听见了骨头碎裂声,并没有听见惨呼声。只有两种人能够忍受这种痛苦而不叫出来,一种是骨头奇硬的硬汉。另外一种是死人,或者是已经晕过去快要死的人。

马如龙想冲出去,铁震天也想冲出去,但是他们还没有出去,外面已经有个人进来了。这个人是倒退着进来的。这个人左臂右肘的关节都已被拧断。这个人已疼出了满脸冷汗,满身冷汗,却还是忍耐住不肯叫出来。

这个人是条硬汉,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王万武是条硬汉。这个人居然不是张老实,是王万武!以分筋错骨手,名震武林的淮南第一高手王万武,曾经折断过无数英雄手臂的王万武。现在他的臂竟已被人拧断,被一个杂货店的伙计拧断。他死也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铁震天与马如龙也不能相信。但是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王万武脸上的表情不但惊讶痛苦,而且害怕,他一生从未如此害怕过。可是这个杂货店伙计的出手却让他害怕了。

分筋错骨手,大力鹰爪功,是淮南鹰爪王的独门绝技。他是鹰爪王的嫡系子弟,也是淮南门的第一高手。可是他一出手,就被制住,这个杂货店的伙计竟在一招之间就封死了他的退路,拧断了他的骨节。他一步步向后退,从挂着破布门帘的小门里退入屋子。

门帘又落下。他已经看不见那个平凡老实,猥猥琐琐的伙计,可是,他也没有看见这屋里的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痛悲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铁震天忽然站起来,一把拉住他,把他按在那张旧竹椅上。王万武应该认得铁震天的,他们曾经是朋友,后来又变成了死敌,死敌比朋友更难忘记。

但是他没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铁震天,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有个人站在他面前。他还在流汗,一颗颗比黄豆还大的冷汗珠子,不停的从他脸上往外冒。

“那个人是谁!”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做噩梦:“那个人是谁?”

这问题也正是铁震天同样想知道的,他转过头去问马如龙:“你那个伙计究竟是什么人?”

马如龙无法回答。他只知道他的伙计叫张老实,是个胡里胡涂的老实人。过去既没有辉煌的往事,将来也没有远大的前程,好像已经只有在这个破烂的杂货店里混吃等死。这么样一个人,怎么能在一招间制住名震武林的王万武?马如龙也不知道。这个杂货店的老板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老板了,伙计当然可能不再是以前那个伙计。马如龙已经想到这一点,但是他也想不出这个伙计是什么人。他真的想不出。

王万武脸上还在冒冷汗,嘴里还在喃喃的问刚才他已不知问过多少遍的话。铁震天忽然一个耳光掴了过去,掴在他脸上。王万武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都没有挨过别人的耳光。他本来是在噩梦中,这个耳光使他骇然惊醒。他终于看见了面前这个人,往日的思想和回忆立刻从他心中涌起。

“是你!”王万武道:“你……你在这里。”

“是我。”铁震天无疑也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你本来就应该知道我在这里。”

王万武看着他,眼色忽然变得痛苦而悲伤。“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想要你的命,因为我对不起你,出卖过你,所以我反而更恨你。”

这句话说得也很绝,却是真话。如果你也曾经出卖过别人,你一定也会像他一样,反而会恨那个人,想要把那个人置之于死地。因为他活着,你的心就会永远不安,永远会觉得有愧疚在心。你恨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你自己。王万武又道:“十年前,我出卖了你,就因为那时我已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生怕你知道,所以,才想借别人的刀来杀你。”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时为什么不杀了我?王万武的神色痛苦,“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那时你若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今天了。”

这也是真话。能死在翻天覆地的大盗铁震天的手里,至少比败在一个杂货店的伙计手下好些。他败得太惨,太痛苦,铁震天了解这种痛苦。往日的恩怨都变成过去,“兔死狐悲”的悲伤却是永远存在的。

外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张老实也没有进来,现在一定还像是真的老实人一样,坐在前面的杂货店里,还是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绝顶高手。——他究竟是谁?为什么陪马如龙躲在这杂货店里?马如龙忽然冲了出去,他比铁震天更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张老实果然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他平时坐的那张破椅子上。这个杂货店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外面的情况却跟平时不同了,平常在这个时候,巷子里已经很热闹,晾衣服的女人,顽皮的孩子,到处撒尿的猫狗,现在都已经应该出来了。

这条巷子虽然贫穷肮脏,但却永远都是生气勃勃的。现在这条巷子里却连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没有动静、没有声音,这条生气勃勃的巷子,现在竟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条死巷。

第二十六回 死 地

杂货店里没有柜台,一张摆着本账簿和一个钱箱的旧书桌,就算是柜台。马如龙在木桌旁一张板凳上坐下,看着张老实。

张老实一直是个反应迟钝的人,脸上很少有表情。现在还是这样子。如果有人说他刚才在一招间就击败了淮南第一高手王万武,谁也不会相信。

——他这张脸是不是也被玲珑玉手玉玲珑易容过?——他本来是准?——能在一招间击败王万武的人有几个?马如龙盯着看了很久,忽然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大婉。”

“大碗?你要大碗?”张老实脸上绝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碗都在厨房里,你是不是要我去拿给你?”

“我说的大婉是一个人。”

“哦?”

“你没有见过她?”

马如龙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来,忽然出手,用食中二指去挖他的双眼。

张老实的眼睛闭了起来。这就是他惟一的反应,除了眼睛外,他全身上下都没有动。马如龙当然也没有真的下毒手。他忽然发觉自己很笨,张老实就算真的是个老实人,一定也知道他绝不会真下毒手的,用这种法子,当然试不出他的功夫。问也问不出,试也试不出,应该怎么办呢?马如龙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又有主顾上门了。

“笃,笃,笃”,木杖点地的声音,很远就可以听见。来的是两个人,两个人都是跛子,都拄着拐杖,只看他们的上半身,就好像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衣着,神态,容貌,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都有一条弯曲扭斜,发育不良的腿,软软的挂在半空中,就好像有人把他们本来一条腿锯断了,把另外一条婴儿的腿接上去。看来有说不出的丑陋怪异。

可是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而且充满了自尊自信。两个人惟一不同的地方是,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左腿,另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右腿。马如龙立刻想到了一个在武林中流传已久的故事,两个已几近神话般的人物。

在极北的星宿海,有一对天生残废的孪生兄弟,一位叫天残,一位叫地缺。他们的性情偏激怪异,武功也同样怪异,他们所收的门人子弟,也都是跟他们一样的天生残废孪生子。

江湖中人大多都知道他们,却很少有人能见到他们。星宿海的门徒一向很少过问江湖中的事,几乎从来没有人到过江南。跟传说中不同的地方是——

星宿海的子弟装束都非常怪异华丽,有的人身上甚至穿着真是用珍珠缀成的珍珠衫,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使得他们更喜欢炫耀做作卖弄。这两个人的穿着都很平实,和一般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星宿海的子弟都一定要等到艺成之后才能入江湖,等到他们的师长已经认为他们有把握能不败的时候。残废练武本来就比正常人困难,他们能入江湖时年纪通常都已不小。

这两个人却都是年轻人,最多只有二十三四。难道他们在这种年纪就已练成星宿海的独门绝艺?已经有把握能不败?

这些虽然只不过是传说,但是一种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的传说,往往比真实的事更“真实”,更容易被人接受。木杖点地的声音已停止,人已在杂货店里。马如龙转身面对他们,心里虽然已认定他们是星宿海门下,却还是问:“两位来买什么?”

“我们什么都不买。”缺左足的人先开口,缺右足的人接着说:“我们只不过想来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能把王万武留住,是用什么法子留住的?”他们说的话既没有虚假也没有一点矫情做作。

“我姓孙,名孙早,”缺左足的人道:“他是我的孪生兄弟,叫孙迟。”

“因为我出世时比他迟了一点。”他们的名字也很平实,也不像传说中星宿海门人的那么故弄玄虚,故作神秘。

孙早又道:“我们是孪生人,又天生畸形,这种人通常都喜欢冒称为星宿门下。”

孙迟接着说:“所以你一定也认为我们是星宿海门下。”

“但是你错了,”孙早道:“我们和星宿海别无关系。”

“十年前我们曾经到星宿海走过一次,”孙迟接道:“我们也想找到传说中的异人,传给我们一点能够无敌于天下的绝艺。”

“可惜我们失望了。”

“那里只不过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穷荒之地,夏日酷热,冬日苦寒,任何人都很难生存。”

“我们告诉你这些事,只不过要你知道,我们的武功,都是我们自己苦练出来的。”

“所以你如果也想留下我们,不必有任何顾忌。”

马如龙一直在听,听他们说完了,心里忽然有很多感触。他们都是年轻人。他们不做作,不卖弄,不虚伪,不矫情,他们要自己闯出自己的名声,绝不倚赖任何人。他们虽然残废,但是绝没有一点自卑,并不自暴自弃。马如龙不想和这样的年轻人为敌。“我不想留下你们。”他说:“你们随时都可以走。”

他们没有走,兄弟两人都在用同样的眼色看着他,一种很奇怪的眼色,先开口的还是孙早。

“我们也看得出你没有把我们当作仇敌,”孙早说:“如果你是别人,我们说不定会结个朋友。”

“你实在不是个奸险的小人,”孙迟道:“只可惜你是马如龙。”

兄弟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同时转过身,“笃”的一声,以木杖点地,准备走了。他们好像也不想跟马如龙为敌。但是他们也没有走出去。

他们的身子刚移动,腋下的木杖刚刚点在地上,张老实的手已扬起。马如龙只听见一阵极尖细的急风破空声,两根木杖就忽然从中折断,两样东西随着断折的木杖落下,竟是两颗花生。

张老实喜欢喝酒。花生是最普通,也是最好的下酒物。张老实的桌子上总是摆着一堆花生。但是从来也没有人想到他能用花生打断坚实的木杖。用钢刀去砍,都未必能砍断的木杖。

孙早兄弟也没有想到。他们虽然没有跌倒,他们用一条腿站在地上,还是站得很稳,就像是钉在地上的一样。可是他们脸色已变了。

马如龙的脸色也变了。“你想干什么?”

“我想留下他们。”张老实仍然面无表情:“你不想,我想。”

马如龙没有再说为什么。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脚尖,嘴角,眼角,每一个感觉最灵敏的地方,都同时起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忽然同时变得僵硬麻木。

也就在这一瞬间,孙早兄弟的身子已凌空跃起,向外面窜了出去。他们虽然是残废,可是他们的身子掠起时,不但姿态优美,而且快如鹰隼。他们虽然是残废,可是他们的轻功之高,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是他们落下来时,还是在这个杂货店里,一落下来,就无法再跃起。因为他们兄弟两个人身上,都至少已有四处穴道被封死。

八九个花生随着他们的身子一起落在地上。真正的内家高手,飞花摘叶都可以伤人,当然也同样可以用花生隔空打穴。只不过从来也没有人能看出张老实是这样的高手,从来也没有人能想得到。

张老实是怎么出手的,孙早兄弟是怎么倒下去的?马如龙都没有看见。他的视觉已模糊,整个人都已变得麻木迟钝。他也没有看见张老实站起来走过去,从孙早兄弟身上搜出了一瓶药。

直到张老实把这瓶药灌入他嘴里,他才渐渐恢复清醒。张老实仍然别无表情,只淡淡的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他们?”

马如龙已经知道。有些事他虽然没有看见,却已经知道,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用不着亲眼看见也一样会知道的。他知道他已经中了孙早兄弟的毒,一种看不见,也感觉不出的无形无影的毒。

他们说的也许确实是真话,只有真话才能使别人变得大意疏忽。就在他对他们已经没有敌意时,他们放出了这种无形无影的毒,就正如有些人已经把某些人当作朋友时,才会被出卖一样。

马如龙并不是完全不了解这些事,可是他能开口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他们走。”他说:“现在就放他们走。”

张老实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马如龙,因为他们做的只不过是他们自觉应该做的事。”

因为他们还年轻。年轻人做事往往都是这样子的,因为他们要成名,要做一个成功的人。这不是他们的错。一个年轻人想要成功,想要成名,绝不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