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天道:“她打听的是什么人?”江海天本以为谷之华定然是查访他师父的消息,哪知云璧答道:“她打听的人没有名字。”江海天诧道:“怎么没有名字?”

  云璧道:“她要打听的是北方武林中新出道的本领最强的少年豪杰。她因为我爹爹熟悉北道上的各路英雄,是以特地来向我爹爹查访。”江海天道:“那是谁呢?”云璧道:“我爹爹说了好几个黑白两道的后起之秀,她一听都不是。”江海天道:“她怎知道不是?”云璧道:“她说她所要查访的人乃是个十六八岁武功极好的少年,我爹爹所说的那几个人,最年轻的也过二十岁了。”

  江海天“哦”了一声,心中顿然明白。想道:“原来她是要查访莲妹的哥哥。只因她不愿泄漏莲妹的身世之谜,所以对云老英雄也未曾详言。”

  云璧继续说道:“谷女侠和我爹爹每天都在谈论塞外各地的风俗民情,山川地理,以及武林中的人物情形。做小辈的不便去打扰他们,我的哥哥便乐得寸步不离的陪着那位谷姑娘了。”

  说到这里,云璧又笑了一笑,再往下说道:“那一天,他们也正是在这荷塘旁边,谷姑娘腰上也是系着这条手绢,我的哥哥也是像你这样,赞手绢上的莲花绣得好看……”她一连说了三个“也是”,这才蓦然想起这岂不是把江海天比作她的哥哥,而自己则是那位“谷姑娘”了?她脸上的红晕本来已经褪了。这时不觉又红到了耳根。

  江海天心道:“女孩儿家真是动不动就害羞,她说的是她哥哥的事,也会面红。哎呀,难道莲妹和她的哥哥还有不堪言说之事?”江海天哪里知道云璧不是为了她哥哥的私情,而是为了自己心中的秘密而面红。

  云璧轻咳一声,掩饰了她的窘态,往下说道:“谷姑娘倒很大方,她把手绢拿出来,说道:‘这是我自己绣的,还好看吗?’我哥哥可好笑了,他的脸红得就像熟透了的柿子,期期艾艾地说道:‘好看,好看……好香,好香……比池子的莲花还好看,还要香……’”她学着她哥哥那日说话的神情和语调,江海天也不觉给她逗笑了。心里却又想道:“你只知道说你的哥哥,你的脸虽然还不似熟透的柿子,大约也差不多了。”

  云璧笑了一会,继续说道:“那时恰好我也在场,我便说道:‘谷姑娘,我哥哥很欢喜你这条手绢,你就迭给他吧。哥哥,我替你开口讨东西,你不会怪我多事吧?’我哥哥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更窘了。谷姑娘笑了一笑,却拿出两方手帕来。”

  江海天道:“你哥哥只要一条,她送了两条么?”云璧“噗嗤”一笑,道:“送东西只是一种意思,你当是当真拿来用的,多多益善么?”江海天道:“哦,我明白了,有一条是送给你的。”云璧笑道:“不错,你终于明白了。”

  江海天心想:“这有什么难猜,既然不是两条都送与你的哥哥,那当然是每人一条了。女孩儿总是欢喜把小事都说得十分紧张,十分郑重。”其实江海天是到了此际,还未明白云璧所说的那个“意思”,因为他听得出神,一直把心思放在谷中莲上,是以根本就忘记了刚刚云璧说要送手帕给他的事了。

  只听得云璧带笑说道:“她拿出两方手帕,便向我笑道:‘一方手帕,值得什么。既然你们欢喜,便请收下吧。’你说,我是不是沾了哥哥的光?”江海天傻里傻气地问道:“她是望着你笑吗?”话出了口,才忽地感到问得“愚蠢”,问得“无聊”。但不知怎的,他听说谷中莲是向着云璧笑,心中便似安慰了一些。

  他的问话,逗得云璧又是“噗嗤”一笑,说道:“她向我笑,即是向我的哥哥笑。我只是陪衬的,因为有我在场,她不好太着痕迹,所以也送了一方给我。你想,她肯把汗巾送给一个男子,而这个男子,又并非是像你对我一样,有救命之恩的,这样的交情岂不是很不寻常了么?”

  其实正是云璧自己不愿“太着痕迹”,话中有话,意思是说:“如果是我送给你,你就别要误会。”当然,就是这暗示的说话,也只是一种掩饰,也不能完全从正面解释,信以为真。但江海天连第一重意思也未懂得,更不要说第二重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总是极为曲折,既怕她欢喜的人知道,但同时却又怕他不懂。这种矛盾的心情,只有过来人才会明白。

  另一方面,同样的事实,也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解释。就拿谷中莲送手帕与云璧的哥哥来说,云璧就是以自己心意来代替谷中莲解释,说成是谷中莲欢喜她的哥哥,而她不过是沾了哥哥的光而已。但倘若从另一方面解释,也可说是云琼沾了他妹妹的光,谷中莲为了怕他难为情,所以兄妹都送,这样处理正显得落落大方。当然,到底是哪一种意思,只有谷中莲自己方能够回答。

  江海天听了这段“故事”,惘惘然如有所失,哪还能平静下来仔细推敲谷中莲的心意。云璧笑道:“你在想些什么,我说得这样清楚了,你还不明白么?——我是说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

  江海天傻里傻气地点了点头,说道:“明白了,明白了,你的哥哥很好。”这两句话说得甚为突兀,乍听似是连不起来。原来江海天心里在想:“云琼出身名门,武功又强,人又英俊。倘若他与莲妹成为爱侣,那也很好呵!”

  云璧笑得有如花枝乱颤,就在这时,忽听得她母亲叫道:“璧儿,你该回来吃药了。”

  云夫人听得她女儿的笑声。走了过来,正自心想:“她和谁说得那么高兴?”一抬头,就看见了江海天,心中很是欢喜,说道:“哦,原来是江小侠伴着你。”

  江海天见过礼,说道:“云姑娘好得很快,伯母,你可以安心了。”云夫人眉开眼笑,说道:“这都是你的功劳。江小侠,请到屋子里说话吧。”江海天道:“不了,我已经耗了云姑娘许多时间,现在我也该回去看看义父了。”云夫人笑道:“你到我们这里来,我们都未能陪你玩,过两天璧儿好了,你叫她陪你到各处走走,不必客气。”

  云璧母女走后,江海天怅怅惘惘,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似有点伤心,哪还有心情赏玩园子里的风光。他惘惘然地走了一会,经过一片竹林,忽然又听得一阵阵的女孩子的笑声。

  江海天本是无心偷听,但那女孩子的话声已钻进他的耳朵,只听得她格格笑道:“老夫人这主意妙得紧啊!倘若真能成事,岂不是双喜临门么?”另一个女孩子接着笑道:“老夫人的算盘是打得不错,但依我看来,这两桩喜事,只怕只能成就一桩。”先头那女子说道:“哦,你是小姐的心腹婢女,莫非你已经知道了小姐的心意,小姐不愿嫁那姓江的么?”原来是两个丫鬟在背后偷偷谈论小姐和公子的婚事。江海天一听,正是说到他的身上,不觉停下了脚步,心道:“这话从哪儿说起?这姓江的或者是另有其人吧?”

  云璧那个贴身婢女道:“小姐倒没有透露过她的心意,不过,依我看来,她是千肯万肯的了。成问题是咱们的少爷,他一定不会答应。”先头那丫鬟道:“为什么,那位华姑娘不也是才貌双全么?”

  云璧那贴身婢女笑道:“你的耳朵太不灵了,你不知道少爷早已有了心上人么?就是上个月来的那位谷姑娘。我听得服侍少爷的杏丫头说,那位谷姑娘走后,他失魂落魄的好几天呢,常常一个人在荷池边发呆,不过少爷脸皮嫩,不敢对他父母讲。”先头那丫鬟道:“原来如此。但你又怎道小姐这门亲事准成?”云璧的贴身丫鬟道:“这个呀,有两个理由!”

  江海天心道:“我倒要听听是什么理由?”只听得那丫鬟说道:“第一个理由,咱们的小姐和那位江小侠已是血肉相连,不嫁他还能嫁谁?”另一个丫鬟道:“哦,原来这样。我也曾听说那晚江小侠救小姐的命,乃是将他的血输到小姐身体内的,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当初还不相信呢。现在听你说来,竟是真的了。”

  云璧那贴身婢女说道:“就是因为小姐的身体里,有了一个男子的血液呀。听那些老妈妈说,古时候的大家闺秀,只要给陌生男人看了一眼,就非得嫁那男人不成。云家虽说是武林人物,对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臭规矩看得不重,但江小侠的鲜血和小姐的混成一片,这到底不比寻常,再嫁别的男人总似乎有点不妥,你说是吗?”江海天听了,心里暗暗叫苦,他当日一意救人,哪想得到别人会有这样的看法,心道:“但愿云家父女不是这样想才好。”

  先头那丫鬟道:“第二个理由呢?”云璧那贴身婢女道:“第二个理由,是老爷和夫人也非常欢喜那姓江的,这两晚,我老是听得他们在向小姐夸说那位江小侠,说他是后辈中的第一人物,武功好到不得了,人物又好到不得了。听这口气,当然是想把他招作女婿了。”

  那丫鬟笑道:“小姐不比少爷已有了心上人,这么说,这桩婚事是必然成功的了。”在她们的心目中,云家是武林数一数二的人家,只要女方肯了,男方就决无拒绝之理,因此她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江海天肯是不肯?

  那丫鬟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提亲?”云璧那贴身婢女道:“这个嘛,也有两个理由。”那丫鬟笑道:“你的两个理由又来了。”原来云璧那贴身婢女,问她什么事情,她部总要凑够“两个理由”的,这已经成为口头禅了。

  云璧那贴身婢女笑道:“你听着,这两个理由可不是凑的。第一、因为那位华老先生尚未病好,老爷和夫人商议,一待病好就提。”那丫鬟道:“你听得他们这样商议的?”云璧那贴身婢女道:“就因为我无意问听得他们商议,所以后来夫人就叫我单独进去,吩咐我不许将消息过早泄漏,因为怕小姐知道了,小姐也许就会害羞,不敢陪江相公玩耍了。我知道夫人的用心,夫人是想在提亲之前,他们便成为了一对好朋友。”

  江海天听到这里,一切都已明白,悄悄便走。他心中七上八落,有点欢喜,却也有点心烦。正是:

  只因重义甘输血,不料情丝已暗牵。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烛影摇红腾杀气

   刀光如雪闹华堂

  一般来说,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较为早熟,所以同样的年龄,华云碧与云璧已是情窦初开,而江海天却还未曾考虑过婚姻的问题,对男女之情,也还是半懂不懂,尽管他也会时常思念谷中莲,但那只是由于青悔竹马之交,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最多只能说是一种“朦胧的恋慕”而已。因此现在他听得那两个丫鬟私语,说是云召准备将他招为女婿,便不觉意乱心烦,暗自想道:“倘若待他真的向义父提起婚事,可叫我怎生回答?哎呀,那不是难为情死了?”

  江海天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回到自己的房间,听得邻房华天风父女的谈话声,便推门进去。

  华云碧笑道:“海哥,你到哪儿去了,爹刚才正提起你呢!”江海天含糊应道:“我到园子里走了一趟,莲花已在盛开了。”

  华天风道:“海儿,你全好了?你试练过功夫没有?”江海天道:“今早已练过一趟,大致恢复了。干爹,你呢?”华天风笑道:“我最少还得个多月,所以我才想和你商量。”

  江海天正想问他商量何事,华云碧笑道:“海哥,难为你刚刚痊愈,就有这么好兴致去赏莲花。”江海天面上一红,说道:“我不是有心赏莲,我是在想……”华云碧有点诧异,凝望着他,说道:“咦,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江海天讷讷说道:“我见莲花盛开,想起时光过得真快,我没有计算日子,不知是什么时节了?”华云碧道:“还有三天就是七巧节,怎么啦?你可有点像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华天风笑道:“海儿,我已经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了。”江海天心头一跳,只听得华天风接着说道:“时间是过得快,现在离开中秋节只有一个月零十一天了,你可是记挂着金鹰宫之会么?”

  江海天松了口气说道:“正是。我已代谷女侠接下请帖,不能失信于人,总得如期赶至才好。可是干爹你……”华无风道:“我在这里有云庄主照料,你尽可放心,我刚才就是想起这件事情,所以要与你商量,既然你已经痊愈,你就早日去赶约吧,可惜我不能陪你了。我本来想叫碧儿和你一道走的——”

  江海天忙道:“干爹,你在病中总得有个亲近的人随身照料,我不能陪伴于你,已是心有不安,又要碧妹离开,那是万万不可。”华天风本是试探江海天的意思,要知孤男寡女同行,总得有个名份,才不至落人闲话,因此倘若江海天愿意他女儿同往,就可以顺理成章提起婚事……

  他听得江海天如此回答,有点失望,但随即想道:“孩子还小,过几年再说也不迟。” “他虽然不明我的心意,但总是力我着想。”如此一想,心中也自欣慰,便道:“碧儿也想到这层,她也抛不下我,只好让你一人上路了。但你毫无江湖经验,一路之上,须得事事当心方好。碧儿,你去请云庄主过来,他在塞外交游极广,我再面托他照料你。”

  云召听得江海天要赴金鹰宫的中秋之会,颇为诧异,问道:“金鹰宫的主人怎会知道你的?”经江海天说明之后,云召笑道:“原来你代谷女侠接的请帖,又曾向金鹰宫的仆人显过武功,这就对了。”原来云召也曾收到一份请帖,他是知道金鹰宫的请帖只发给成名英雄的,是以有此一问。

  云召道:“谷女侠月前曾经过此地,在舍下住了几天。那时,她还未知有金鹰宫之会,更不知道会有请帖给她。好在她要去的地方,就是金鹰宫主人所在的马萨儿盟。你到那儿,说不定就会遇见她。”

  云召又道:“你有事在身,我不便拦阻,但明天就走,未免太匆促了吧?”江海天道:“我还想在经过念青唐古拉山的时候,前往冰宫拜见唐经天夫妇,探问我父、师的消息。”云召沉吟半晌,说道:“好吧,那么明天我给你饯行。”

  一宿无话,第二天喝过了云召的饯行酒,江海天先去向华天风父女告辞,华云碧送他到房门口,便即止步,说道:“海哥,恕我不远送你了。”江海天道:“你要照料爹爹,不用客气。”华云碧低声说道,“我是怕在人前哭了出来,叫人笑话。”

  江海天这才注意到她双眼红润,眼泪已是泫然欲滴。不禁大为感动,握住她的手说道:“我过了中秋之会,就会回来看你的。但盼我能找着爹爹,我爹爹知道了咱们的事,他也一定会很欢喜的。”江海天之意,是指他们结为兄妹之事,华云碧听了,却别有会心,脸儿一红,秋波一转,轻轻道了一声“珍重”,就回头走进房间。

  江海天再去向云召告辞,云召说道:“我和璧儿送你一程。”江海天推辞不得,只好由他。

  云召送他到了湖滨,江海天再一次请他留步,云召这才说道:“江小侠,你对我家大恩大德,老夫无以为谢,只有秀才人情纸半张,你收下吧。”江海天一看,原来是幅地图,地图上绘有前往马萨儿盟的详细道路,在图中还用蝇头小楷,写有一些名字。

  云召道:“这些人都是我在这条路上的好朋友,你若有事,可以就近去找他们。”

  云璧笑道:“爹爹昨晚一晚未睡,给你绘这地图。”江海天好生过意不去,连忙道谢。

  云召道:“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作为凭信。”说罢拿出一块五寸见方的小金牌,金牌上有巧手匠人雕刻的一只张牙舞爪、神态生动的狮子。云召缓缓说道:“这是我云家的金狮令,我的老朋友都认得的。以你的武功而论,本来足够闯荡江湖,但总是有备无患的好。你收下吧。”

  原来云家乃是武林世家,威镇北方,云家庄主,实际就等于北方的武林盟主,这面金狮令是他祖传之物,不但他的老朋友认得,在武林中有点名望的人,差不多都认得的。

  江海天接过了金狮令,再拜谢道:“承蒙庄主如此厚爱,晚辈感激不尽,赴会归来,便当缴令。”云召掀胡笑道:“很好,但愿你在会上大显声名,我在舍下伫候佳音。本来我也接了请帖的,会上若是有人问起我,你就给我代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