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馒头形的坟墓裂开了一道大缝,但见里面的棺盖已经揭开,只剩下一副空棺。姬、江二人不敢说话,金世遗的面色沉暗得骇人,他呆了好一会,忽地放声哭道:“胜男,我对你的心事,只有你在死前一刻方始深知,可惜你现在又已不能替我说话!叫我如何分辩?”

  江南手足无措,想拉金世遗离开墓穴,却又怕他更伤心,只好让他哭个痛快,过了好一会子,待到金世遗哭声渐止,江南方始想出几句话来,安慰他道,“金大侠,你和厉姑娘的事情,朋友们都知道,绝没有人敢说你负心。”

  金世遗凄然道:“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我要和他说去。”江南吓了上跳,心中想道:“难道金大侠竟是神智昏迷了么?”原来江南以为金世遗说的“他”乃是指厉胜男,那就是要自寻短见了。

  江南连忙拉着金世遗的衣袖,叫道:“金大侠,不可,不可……”金世遗道:“为什么不可?我一定要和他说个明白,才得心安。你们先走一程,我再进徂徕山一次,早则明天,迟则后日,一定会赶上你们。”衣袖轻轻一拂,将江南摔了一个筋斗,绝尘而去。

  江南这才知道这个“他”不是厉胜男,而是指徂徕山中的那个黑衣少年。爬了起来,顿足说道:“金大侠,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姬晓风叹息道:“江南,你从未有过伤心之事,你不明白一个人的悔恨心情的。那黑衣少年姓厉,面貌又有几分似厉姑娘,金大侠定然疑心他是厉姑娘的家人。”江南道:“即算是她的家人,又怎么样?”

 

  姬晓风道:“你还未看出来吗?据我看来,这墓碑上的字定是那姓厉的少年划去的,厉姑娘的骸骨也定是他搬去迁葬了,虽然咱们都认为金大侠对厉姑娘已是情至义尽,但金大侠本人却自觉有负于她,更加上这个姓厉的少年又不原谅他,他怎能不伤心?怎能不急于想去分辩?”

  江海天莫名其妙,抬起迷惘的眼睛问道:“师父那么大的本领,为什么要哭?”江南给他逗得笑了起来,说道:“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的。”

  江海天的脾气与父亲大不相同,平时很少说话,但却执拗得很,心有所疑,就非得问个明白不可,江南给他缠得没法,只好这样说道:“你师父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缘故,那女人害了他,死了也令他伤心。”

  江海天似懂非懂的说道:“原来女人是这样可怕的,爹,以后我长大了也不敢亲近女人了。”江南大笑道:“也不能一概而论,我和你妈不就很好吗?”姬晓风也笑道:“江南,这是你的福气。天气不早,咱们还是走吧。在这个破墓旁边,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江南笑道:“我以为只是我害怕呢,原来你也害怕厉姑娘的鬼魂。”说罢,抱起孩子,急急忙忙的离开百花谷。

  江南与姬晓风为了金世遗便于追踪,一路上做下标记,并放慢脚程,一天不过走几十里路,走了三天仍未见金世遗赶来。

  到了第四天,江南忧心忡忡,一路走一路回头。姬晓风道:“江南,你不必心焦,金大侠或者是被旁的事情耽搁了。他绝不会抛开咱们的。”江南道:“我就是怕他出了事!他说过最多两天就会赶来的,现在已是第四天。前面已是郯城,过了郯城,就踏进江苏境了。他不会是受伤了吧?”

  姬晓风道:“那绝不会。文厉二人加上那天魔教主。最多也不过和他打个平手。我倒不担心他身体受伤,而是担心他心里受伤。但愿他能见到那姓厉的少年,消除了那人对他的恶感。”

  正说到此处,江南忽地跳起来道:“好了,金大侠来了。喂,你可见着了那人没有?”转眼之间,金世遗已然来到,但见他面色沉重,如有隐忧。姬晓风道:“可是天魔教的人都已走了?”

  姬晓风是老江湖,果然一猜便中。金世遗道:“不错,那十几间房子也烧掉了。呀,他们竟似料到了我会再来,不肯见我。”姬晓风道:“不是他们不肯见你,而是他们怕你,要避开你。”金世遗道:“我这次回去,可并没有恶意啊!”姬晓风道:“但是你的心意,他们怎能知道?你日前大闹了徂徕山,将那文岛主也打伤了。他们已知道了敌不过你,不怕你再去捣毁他们的巢穴吗?”

  金世遗也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可是心中仍然是闷闷不乐。江南忽道:“可惜谷女侠不在这儿,我又太笨,不懂得如何劝解。咦,真奇怪,谷女侠送咱们下邙山的时候,天上有片浮云遮住了日头,现在又有这么一片浮云。好了,好了,现在浮云过去了。呀,我记得谷女侠曾用浮云掩日打过比方,还念了两句诗,诗句我不记得了,意思我又不懂,只隐约知道她是劝你要把心情放宽的。我不懂说话。只好借谷女侠的话来劝你了!”

  经过了江南这么一说,金世遗想起了谷之华那日送他的情景,想起了谷之华那番语重心长的说话。他耳边似响起了谷之华的声音:“纵有浮云能掩日,阴霾亦仅是须臾。浮云蔽日总是暂时的,但愿你的心境也是如此!”

  金世遗想至此处,失神的眼睛重泛出了光辉,他点点头道:“不错,幸亏你提醒了我。人生得一知己,已可无憾,我不必再理会旁人说甚短长了。”

  从此之后,金世遗便绝口不提厉胜男的事情,甚至连徂徕山与天魔教主等等有关人物,也避开不谈。但正因如此,连江南也可以觉察得到:他的心境虽然比前略见开朗,但他心头上的结却还未解开。

  他们会合后,便即兼程赶路,这一日到了陈天宇的家乡,那是在苏州东面约四五十里的一处名叫“木椟”的乡下,面临太湖、风景极美。江南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年,旧地重来,风光如昨,禁不住心花怒放,一路上跳跳蹦蹦,口讲指划他说给他的儿子听:在这片草地上,他曾打过滚,在那个小山边他曾捉过五色的蝴蝶,又在那一处湖边他曾钓过鱼……

  姬晓风笑道:“你简直不像个父亲,却像与你儿子同样年纪的小顽童!”江南也笑道:“实不相瞒,我小时候的确是比他淘气得多,村子里的人没有不知道我的。”

  可是江南的欢悦未能保留多久,一到了陈天宇的门前,便吃了一惊,满天欢喜,登时消失,心上压上了疑云。

  但见大门紧锁,门上还有几个裂缝,帘头结有蛛网,江南敲了敲门,手掌沾满了灰尘,里面也当然是毫无声息!看样子,这家门已不知有多少时候未曾有人进出了。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均在惊诧:“这是怎么一回事?”忽听得有人叫道:“这位可是江南小哥吗?”江南一看,认得是村中的保正王老头,连忙应道:“不错,我是江南,我回来了。”王老头道:“可是陈公子叫你回来的么?这就好了!你再不回来,砖头瓦片也要给人搬走了!”

  江南惊疑之极,问道:“我的义兄呢?他不在家?”那王老头也吃了一惊,道:“你不是陈公子叫你回来的么?这两位是——”江南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这是我的孩子。”那王老头说道:“哦,你的孩子,呀,光阴真是过得快,你的孩子也这么大了,你搬回来住吧,这个家现在已是没人管了呢!”

  那老头子年纪太大,说话哆嗦,说来说去没有说到正题,若在平时,江南正乐得和他聊天,但在此际,他哪里还有闲情。他想了一想,说道:“好,咱们进去说话,我也要看看里面变成什么样子了?”立即扭断了锁,打开大门,但觉一股霉烂的气味扑鼻面来,屋于里破破烂烂的情形,比他所能想象的更甚得多。但见庭院之中长满野草,厅堂的古玩摆设字画等等尽都不见,内房的衣柜亦已打烂,东西差不多都已被搬运一空,只剩下几件破烂的家私和一大堆垃圾。

  王老头一脸尴尬的神色,咳了一声,说道:“江小哥,你是知道的,村子里有好人也有坏人,陈家是著名的大户人家,没人看守,难免有些贪心的人爬过墙来偷东西,也许还有闻风而来的,不是本衬的人呢。我虽是保正,但年纪老迈,也没有精神白天黑夜都在这里给你们看守。”

  江南道:“我不会怪你,东西事小,不见了人事大。我的义兄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家的?他对亲朋戚友也没有说一声吗?还有那两位老家人呢?他们又到哪里去了?”

  王老头道:“陈公子什么时候离家,确切的日子谁也不知道。大约是去年九月的事情,接连有好几天,陈家的大门都不打开,渐渐有人注意到了,喧闹起来。但陈家是官家,谁也不敢破门而入。后来,他有个在县城里当典史的亲戚也知道了,便启禀县官,由县官大老爷亲来,这才敢打开角门,进内查勘。”

  江南连忙问道:“当时见到什么情景?”王老头道:“有一个老仆僵卧床上,尸体已差不多发臭,经过官医验尸,也查不出死因,除了这个已死掉的老仆之外,别无一人。县官只好命我将那仆人埋葬,再亲手锁上了大门,吩咐今后任何人等不得私自入内,只有陈家的人回来才可以打开。”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望着江南笑道:“我知道陈老爹在生前已把你收为义子,你也算得是陈家的人,要不然我还不敢跟你进来呢!”

  王老头接着说道:“当时本来在大门上还贴有知县的封条的,但经过了这许多时日,雨淋日晒,早已损毁无遗,连痕迹也不见了。”要知陈天宇的父亲陈定基曾做过大官,所以知县才这样慎重;若是换作了普通人家,官府早已乘机敲诈,给你判一个“殴毙家人,畏罪潜逃”,将家资籍没入官司了。

  江南道:“你刚才说死掉的只是一位仆人,那么还有一位老仆人呢?”王老头道:“杨老三还在。”江南道:“在哪儿?”王老头道:“他在陈家看守墓园。呀,只是他的境遇也惨得很,你们纵然见着了他,只怕也没有什么用。嗯,江小哥,你想知道他的情形吗?”

  江南的心情已是焦急之极,怕那王老头罗嗦,当下说道:“王老伯,多谢你了。杨老三的情形,我见了他,我自会问他,请恕我们失陪了。”说罢,便迫不及待的抱起孩子,跑出陈家,在前带路,带领金姬二人同往墓园。背后还隐隐听得那王老头在唉声叹气。

  江南匆匆忙忙赶路,一路上碰到许多熟人与他招呼,那些人都用惊奇的眼光看他,江南无暇与他们叙话,招呼的时候也没有停下脚步。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陈家的墓园。陈天宇的父亲陈定基前年已经去世,陈天宇将父母合葬,除了这座新坟之外,还有一座旧坟,那是萨迦宗土司女儿桑璧伊的坟墓,当年陈天宇的父亲当西藏萨迦宗宣慰使的时候,土司曾避迫陈天宇娶他的女儿,陈天宇且曾因此逃婚。后来桑璧伊追到木椟陈家,伤了陈天宇现在的妻子幽萍之后,便自己用毒箭自杀。(事详《云海玉弓缘》)故此陈天宇以妻子之礼葬她。

  金世遗一踏进墓园,便露出诧异的神情,说道:“咦,这里有远方的客人来过!”江南问道:“你怎么知道?”金世遗用手一指,说道:“你瞧,这不是西藏和回疆的高原地带才有的金达莱花吗?”金达莱花盛开的时候其大如碗,颜色金黄,大约是因为移值平原,便只有酒杯般大小,颜色也淡得多,不过从这种花特有的香气还可以辨认得出。

  江南道:“对了,我记得桑璧伊是最喜欢金达莱花的。难道陈家所发生的事,是萨迦宗的土司派人来给女儿报仇么?”

  金世遗道:“陈天宇夫妻武功非同小可,谅萨迦宗一个小小的土司也请不到什么能人。咦,这事情有点奇怪!”

  江南道:“好在杨老三便在这儿,一问他便知道了。”桑璧伊的墓后有间茅屋,说话之间,已有一个老人从屋内出来,正是那杨老三。

  江南大喜叫道:“老杨,我来了!咦,你怎么啦?我是江南,你不认得了吗?”只见杨老三翻起一双白渗渗的眼珠,定睛望他,那神情简直就像白痴一般,过了好一会,他似乎记得江南似曾相识,伊伊哑哑的嘶叫起来,可是谁也听不出他是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跟着出来,叫道:“江南哥哥,你来了呀!你可知道了陈家的事情么?”江南认得他是杨老三的疏房侄儿,忙道:“小杨子,陈家的事情我已听说了。正想来问你的大伯,你的大伯却怎的变成了这个样子啦?”

  那孩子道:“我大伯从去年起被派在这里看守墓园,就在陈家出事之后,他也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正是因此,所以我才来陪他住。”正是:

  鸿飞杳杳知何处?疑案难明又一宗。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旧地重来增怅惘

   故人何往惹相思

  小杨子又道:“他做惯的日常工作一样会做,只是神智不清,又聋又哑,我也曾请医生给他看过,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

  金世遗忽地伸出中指,在他耳后“窍阴穴”一弹,那老头“啊呀”一声叫将起来,忽然抱着江南,干号几声,那声音就似受伤的野兽吼叫一般,叫人听了,十分难受,感到恐怖,又感到凄惨。

  江南流下泪来,问道:“老杨,你是给何人所害,说给我听,我为你报仇,我是江南,你想起来了?你不会说话,就写给我看。”他记得杨老三是认得几个字的,便把着他的手,想叫他在泥土上书写。

  杨老三似乎稍稍恢复了知觉,但只不过片刻,他的眼睛又黯淡无神,漠然的推开江南,咿咿哑哑的胡叫一通,回复了先前的状态。

  金世遗叹口气道:“他是被人用阴毒的手法点了脑海穴,时日太久,若要给他解穴,非用重手法不行。可是他毫无内功根底,又受不了重手法解穴。这已经是无法可想了!”

  江南叫声:“苦也!”说道:“杨老三是唯一线索,如今却成了废人,我义兄的遭遇,还有谁能知道?”

  金世遗道:“事已如此,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不如先回邙山去吧。”

  江南自小得杨老三照料,难免伤感,当下只好留下几十两银子给他的侄儿,略表心意,然后又携同他的儿子到陈定基的坟前拜祭一番,这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