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忙不迭答应着去了。程凤台疑惑道:“今天什么日子,商老板请客?”
商细蕊得意洋洋,嘴里哼哼唧唧一首小曲,卖了个关子。
等到晚晌,商细蕊裹挟着一无所知的程凤台双双出现在六国饭店。让程凤台惊讶的是,差不多北平城中与商细蕊交好的同行都到齐了,钮白文自动担任起招呼客人的任务,在席间穿梭来去,连王冷姑娘都来了,她下课以后直奔的饭店,学生服都没有换下来,往一群老少爷们旗袍女伶中间一坐,淡蓝颜色的一抹,非常清爽。
商细蕊进门就朝大伙儿拱手致意,一边说道:“平常各位老板们爱惜嗓子,吃惯了淮扬菜。今天我请客尝尝新鲜,吃英吉利的牛排!各位不要客气!”有爱与他开玩笑的,立刻就说:“商老板!我是头一次下洋馆子,可使不惯刀叉啊!”大家顿时纷纷附和,有意要看商细蕊犯难。商细蕊笑道:“刀叉能有多难,能比台上的红缨枪齐眉棍还难?”话虽这样说,仍然唤来侍应,大言不惭地吩咐给每人备一副筷子。侍应闻言一愣,微笑道:“先生,我们这儿是全北平最正宗的西餐店,没有预备筷子。”商细蕊从裤兜里摸出几张钞票,指点道:“去前街的小馆子随便买两把来,找钱赏你跑腿的。”侍应知道自己今天见了鬼了,只得含着宽容的微笑告退买筷子去。商细蕊又对程凤台耳语道:“你喜欢洋鬼子的菜,这是特意是为你选的饭馆,你要多吃些。”程凤台向他含笑点点头:“谢谢商老板关照我。”
也是他商细蕊的面子,能够随时召唤来这么些角儿呀腕儿的。大伙儿都猜想他今天是有喜事要宣布,左右相询之下,居然谁也不知情,便是他们水云楼的戏子也都说不知道。等筷子买来了,大家吃着夹生的牛肉和鸡蛋倒也其乐融融,钮白文便去敬商细蕊的酒,高声说:“商老板今天好大的排场!喝的法兰西的酒,吃的英吉利的肉!咱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趁着手短嘴软的档儿,商老板您有话就直说吧!不管是借钱还是借人——除了老婆不能给,其他尽管开口!”
众人都哄堂笑了。商细蕊也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端着酒杯认真地说:“年前就该请同仁们吃个席的,怨我去了一趟外地,连开箱都耽误了。今天找机会和各位老板们聚聚,也是道声谢,谢谢您诸位对我的照应。”
在座多数都心知肚明,商细蕊所指的是年前姜家给他难堪那件事。他们当时没有几个人敢站出来替商细蕊说话的,但是也没有做出其他落井下石的事,商细蕊现在安然无恙地渡过一劫,要来道声谢,却也是太过客气了,教人受之有愧。众人一时默默的。商细蕊昂起下巴喝了酒,晃了晃头,用那志得意满的俏模样睃了一眼程凤台。程凤台不动声色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心知大事不妙,这臭唱戏的又要出花样了!
果然,商细蕊接着就说:“这二来呢,钮爷总说我一个大男人让小来丫头跟包不像话,丫头如今长大了,与各位老板来往也不方便。所以呢,我特意请来程凤台程二爷做我的经理人,借这机会让大伙儿认识个脸熟,打今儿起,就劳您各位多多担待啦!”
所有人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暧昧的表情,纷纷都笑了。他二人的风言风语早传得满城皆知,刚开始虽然无人取信,因为知道程凤台是不好男色的,时日久了,看他们俩依然同进同出,相亲相爱,也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他们不说程凤台痴情专心,反而佩服起商细蕊的风月手段,居然一步一步把家财万贯有妻有子的程二爷收作近臣,今天更是相当于过了明路了,这是一般戏子能办得到的事吗?到底是商老板呀!
一招先斩后奏釜底抽薪,也是戏子天性里的爱张扬,程凤台只得端起酒杯来与众人敬酒,满嘴里说着客套话,商细蕊则是笑吟吟在旁陪着,这情形看起来就像一对新人在喜宴上酬宾。便有那爱打趣的,说:“商老板不忙着敬我们,您该同程二爷喝个交杯酒是正经!”这话太过孟浪,程凤台和商细蕊都一笑而过没有去理睬,不过商细听在心里还是很受用的。一顿饭吃得是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他们梨园行就是有这点奇怪,守旧的地方分毫不许人动,变动一点就要口诛笔伐,视为忤逆;但是对于某些不为世俗所容的出格之举,又意料之外地宽宏起来。钮白文与商细蕊单独碰了个杯,含着幽深的笑意,低声道:“我就恭喜商老板得偿所愿啦!”商细蕊满饮此杯,喝得脸上红扑扑的。
待吃完了饭,按照他们吃喝玩乐的流程,接下来是要打几局麻将直到凌晨了。六国饭店接待商细蕊,也算倒了血霉,要完了筷子又赶着要麻将,侍应一再表示麻将说什么都没有,何况西餐台子用来打麻将也不合尺寸。商细蕊当场数落说:“这么大的饭店,连个打麻将的地方都没有!像话吗?你们老板既然来中国开买卖,就得知道入乡随俗!”侍应一低头,仿佛很受教。程凤台实在受不了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了,说:“你们电影院还空着吧?我包了,拿新片子放两场。”一面招呼爱看电影的去看电影,王冷和几个女戏子不爱打牌,都去看电影了,商细蕊一干人等转战至别处娱乐。他们下到二楼台阶上,钮白文忽然向商细蕊说笑:“今天是托了商老板的福,上回我来这吃饭还是两年前和李天瑶薛莲他们几位老板,同着一个意大利人。嘿!李老板那天喝多了酒,就是在这儿,一脚没站稳翻着大跟斗就下去了,把那意大利人都看傻了,以为他练的中国功夫呢!直给他拍巴掌叫好!这傻狍子!”
商细蕊听了,不禁幸灾乐祸哈哈大笑起来。也是神使鬼差,该他的报应,哈到一半众人就见他身子一挫,顺着楼梯往下滑落了几节,膝盖咚地跪在了台阶上。钮白文惊呼一声,程凤台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把商细蕊捞起身,忍不住急得呵斥他:“让你笑话人啊!自己也成笑话了吧!”钮白文很不好意思地来搀着商细蕊,自责说:“二爷,全怪我嘴巴毒!说什么来什么,连累商老板遭殃了!”说着蹲下来卷起点商细蕊的裤腿,两边膝盖上已然黑紫一块,皮都擦破了。
众戏子们先还笑看商细蕊出洋相,他们就知道商细蕊一定会闹笑话的——这个大活宝。等到看见伤痕,也不由得替他犯疼。唱戏的身体发肤无不要紧,受一次伤,少说也得影响十天半个月的收入,戏班里百十来口人等着吃饭,所系甚大。当时也没有了玩笑的心,七嘴八舌拥着商细蕊要送他去医院看看。商细蕊好难得做一回东,不愿扫了大家的兴头,忍着疼笑道:“程二爷开车送我去就成了,大伙儿接着玩,钮爷,您替我招呼好了!”钮白文连连应承,直把商细蕊搀上汽车才罢休。
那天晚上小来就见程凤台背着商细蕊回家来了,商细蕊伏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像个伤兵。程凤台一路走一路念叨:“看看你自己,什么叫乐极生悲?还号称是有功夫的人呢!你的功夫都去哪儿了?走个楼梯竟会跌伤,我看你跟熊瞎子没有两样!熊瞎子都比你机灵!”商细蕊烦得转过脸去,换了一面脸颊贴在程凤台背上,喉咙里又发出一串呻吟,小来急得问他,他只管闭着眼不理。程凤台安抚小来几句,一径把商细蕊背进屋里。小来随后灌满了热水瓶进来给商细蕊洗漱,见程凤台坐在床沿,商细蕊枕着他的腿,一手抓着饼干,一手环着他的腰,声音悲切:“疼死我了啊二爷!我要残废了!膝盖头抻不直了!以后要成瘸子了!”嚎完这一声儿,便把饼干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大嚼起来。
程凤台似乎完全看不出商细蕊是在撒娇,抚摸着他额头上的细汗,心疼地说:“哪至于残废!明天去药店买两瓶钙片,吃上几天骨头就不疼了。”商细蕊吸吸鼻子哼哼两声,没有说什么。待他吃够了饼干,程凤台亲自伺候他在床上刷牙洗脸,端着痰盂让他把漱口水吐在里面,并将他嘴唇的水渍顺手抹了。商细蕊享受极了,一时之间居然忘了发出哼哼。他是从小学戏的人,挨过的打受过的伤那是不计其数,义父商菊贞有一次揍他的时候选错了家伙什,抡起门闩就是一棒子,商细蕊听见自己的肋骨咔嚓一声裂了,然而肋骨是没法接的,只有躺平了等它慢慢长拢。那段日子每一次呼吸都是钻心的疼,好比有人在他胸口上拉大锯,就是那样受罪,商细蕊也没有喊过一嗓子。当时也是怕蒋梦萍听见了要掉眼泪,但是对于程凤台,他就这么舍得,简直恨不得程凤台心疼得吐口血为他死在眼前。
小来在旁站了半天插不上手,也是见不得商细蕊装腔作势的孬样子,不声不响就出去了。等小来走了,程凤台用打商量的口吻喊商细蕊:“我说,熊瞎子啊……”商细蕊居然默认了自己的新绰号,仰面朝上做着挺尸的模样。程凤台说:“你看你这小院子,又小又旧,屋里打个喷嚏,街坊狗就跟着叫。我现在带着妹妹,用电用水都太不方便了。”他拍拍商细蕊的小腿:“何况你现在腿又伤着,出门坐汽车舒服点。你没见门口停了我的车,一条街都堵上了。不如跟我住东交民巷去,离你唱戏的几个园子都近些,还有电话,大浴缸……别的不说,至少你吊嗓子就没人搭斜茬了。”
这宅子原是宁九郎的房产,本来是很敞亮别致的。到了商细蕊手里,商细蕊从来想不到要去修缮它布置它,院子马上就沦为一所普通的民宅,显得那么旧气。程凤台怕商细蕊在这里住惯了不肯挪窝,谁知商细蕊一不在乎穿,二不在乎住,这方面清心寡欲得不得了,满不在乎地哼哼说:“我一下也懒得收拾行李,你来替我收拾我就搬。”他想到一个问题:“那还住着一个大肚子呢!”
程凤台一挥手,让他别操心这个。
商细蕊对程凤台的安排没有意见,因为他是生活上的低能,觉得程凤台的主意总是很有道理的,小来可不买账。背地里给商细蕊的膝盖换药的时候不免嘀咕说:“我就不相信他真是净身出户的,一个大男人,还能没点私产了?你要是搬去他的小公馆,那可真成了他养的姨太太了,让人知道了怎么说你!”
程凤台不在跟前,商细蕊也就不哼哼了,眉目冷峻的透着那么点不耐烦,从小来手里夺过纱布,啪一巴掌拍在膝盖上,三两下就包扎好了,嗤笑道:“我还怕人议论我?”小来没做声,因为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商细蕊仿佛说着什么秘密似的,得意地告诉小来:“你别被他能言善道的给骗了,其实这人屁用没有,就是个小白脸。这次无依无靠来投奔我,以后全得靠我养活着,我们住住他的小洋房怎么了,天经地义的!那是他的陪嫁!”
虽然小来还是不乐意,待商细蕊膝盖痊愈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搬了家。东交民巷那边碗筷被褥都是现成的,主仆二人只打了几个包裹,一只皮箱,竟不如察察儿一个小姑娘的行李多。雇一辆三轮车,一趟就拉完了。但是商细蕊紧接着又整理出许多贵重的有历史的头面和戏服,每一件都要带走,说是放在空房子里怕人偷了。到了小公馆,他便直奔曾爱玉定制的那只巨大衣柜,曾爱玉的衣服早已收拾走了,柜子里空荡荡,贴墙占了一面,宽阔足够摆得下一张单人床。商细蕊站在面前叉着腰端详了一番,向程凤台说:“我要把横隔板都拆了,好把戏服挂起来。”他并不是在征求程凤台的意见,而是在下达通知,告诉东家一声,他要开始毁东西了。程凤台说:“你别动,这个柜子做得很结实,明天我让打杂的来拆。”商细蕊摇摇头,显然是等不得了:“戏服就是不能叠,原来放在箱子里,折痕烫也烫不平了,可委屈它们啰!”程凤台算是瞧出来了,商细蕊八成是冲着这只大衣柜才搬得这么痛快。
这一对不知羞的汉子鸠占鹊巢,把曾爱玉送去协和医院待产。商细蕊在楼上伺候他的衣裳头面,曾爱玉在客厅托着大肚子,翻着眼皮子,老不服气地听着楼上的动静,心说这只疯兔子可算掉进干草垛里了,多好的金窝窝呀,以后就归他糟蹋了。一个程凤台交代了护士几句话,坐到曾爱玉对面,曾爱玉把眼皮子朝他一翻,抱怨说:“他在干嘛呀?一进门就拆房啊?你不去管着点他!”
程凤台一笑:“他真拆房我都由着他。”
曾爱玉问:“你俩从此就住一块儿了?”程凤台默认了。曾爱玉惊恐道:“他不会虐待我的孩子吧!”
程凤台随口笑说:“虐待倒不会,保不准教出来一个小戏子,以后跟着他唱戏去。”
这句话把曾爱玉吓得眼神都定住了,生怕自己的孩子日后进了梨园界,那等于重蹈他母亲的覆辙,一只脚踏进风月场。程凤台见她当真了,不免安慰她:“哎,想什么呢!这孩子以后就姓程了,我能让他靠卖艺活着?”楼上哐哐巨响,是商细蕊开始上锤子了。曾爱玉干巴巴望了程凤台一眼。
程凤台最后嘱咐了曾爱玉一番话使她宽心,告诉她钱怎么安排,人怎么安排,坐月子给她怎样的待遇。曾爱玉的为人很不持重,如果程凤台厉害她一点,她就收敛一点;程凤台稍微对她有几分好颜色,她立刻端上架子。听程凤台絮絮叨叨计划周密,曾爱玉马上就觉得自己受重视了,金贵了,肚子里揣着太子了,她把脚往程凤台膝盖上一搁,那只脚上穿着一只平底的黑皮鞋,鞋绊扣子松开了。
曾爱玉娇滴滴的说:“二爷,临了临了,您也伺候我一回?”
程凤台愣了愣。曾爱玉心里知道用这种居上的口吻程凤台一定要反感。自从他们为了孩子摊牌之后,彻底暴露了真性情,她不再故作媚态;程凤台因为被讹诈了钱财,吃了亏,说话总要嘲讽她两句,没有好气。曾爱玉没有想到,这次程凤台一句也没有讽刺她,居然真的给她把扣子系上了。程凤台的手指落在她的脚背上,暖烘烘的;程凤台低着头的时候,眉眼可真是温柔。
曾爱玉心里涌起一股心酸和委屈,这么好的男人,从此也归疯兔子糟蹋了。
程凤台扣完了鞋绊,拍拍她的脚:“好了。”曾爱玉正在伤感,没动弹。程凤台说:“好了,快把脚放下去,唱戏的要来了!”曾爱玉仍是不理。正在这时,从楼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曾爱玉好比触电一般跳起来,动作之迅猛,根本看不出怀胎十月。
商细蕊高卷袖管,手里倒提一把铁锤,满脸狐疑地盯着曾爱玉瞅了一眼。仿佛有那么一霎,他看见曾爱玉对他的二爷动手动脚来着,没看清,师出无名,掂了掂锤子只好作罢。他跑到后院换了一把更大的锤子,因为太沉了,所以扛在肩头,路过曾爱玉的时候又把她瞅了一眼。曾爱玉看见他就头皮疼,一手掠掠头发,一手抓起皮包,心虚地赔笑说:“小爷,您这向挺好的?房子您尽管住着,就当自己家一样,我先走了。”
商细蕊鼻子里出气儿表示不屑一顾。
送走了曾爱玉,程凤台上楼视察商细蕊的杰作。那一只大衣柜现在成了空肚子的通间,商细蕊在往里一件一件挂戏服,因为神情认真,所以显得乖巧,嘴唇有点嘟着似的,仿佛在无缘无故地生着气,又像是无缘无故地撒着娇。程凤台心思一动,走到他背后拦腰抱住他,顺势就往床上一倒。商细蕊哎呀呀呼号一阵,一会儿喊着面料要皱了,一会儿喊着水钻要掉了,程凤台亲得他久一点,他也就顾不得身外之物了,色彩斑斓的戏服渐渐从手里滑落在地,它的主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宝贝它。
商细蕊乔迁之喜,转过天来头一个上门的居然是一个万万想不到的人。程美心赶了个不早不晚的时候过来钦门铃了,她走哪都要带着五六个大兵随车站岗,气势汹汹,非常有派头。人还没进屋,士兵就先把门口把守住了。赵妈吓得结结巴巴不敢让她,那大兵把赵妈往旁边一拦,程美心径直往屋里走,一边高声说:“把程凤台给我叫下来!”大兵一推赵妈,赵妈忙不迭地跑上楼去喊人了。
程凤台和商细蕊同居以来,犹如患上色痨一般没日没夜胡搞。两个人都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过去在一块儿总像偷情似的限时限量,因为偷完之后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各有各的家要回,不便把情欲上头上脸的。现在没有顾忌了,两人整天厮缠在一块儿,敞开怀地做夫妻。
程凤台听见那尖嗓子就知道是谁,穿着睡衣打着哈欠下楼见客。他对程美心在二奶奶的事情上很有意见,于是也不如往日里殷勤客气,懒洋洋地用上海话说:“阿姐怎么知道这里的?”
程美心嫣然一笑:“还能有我不知道的事?”她把四周打量一遍:“房子倒是挺不错的,独栋独院,就是小了点,你带着三妹和孩子是有点挤了。”
程凤台睡眼惺忪地没有什么表情,扭头吩咐赵妈:“去煮两杯咖啡,再给我煎个鸡蛋土司。”
程美心看他那态度,笑了笑,说:“你呢,也用不着埋怨我。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我不帮你帮谁?这一片苦心全是为了你家庭和睦,长久之计,你日后还要谢我呢!”
程凤台冷笑道:“哦?我还要谢你?”
程美心收起笑脸,端起另一副姿态点拨赐教:“我问你,弟妹手里有钱娘家有势,她还怕什么?她就怕拆散人家!怕家里没个男人!过去在上海,你每次在外面胡闹都闹不到底,她哭一哭你就服帖了,久而久之,弟妹也就吃准了你是什么样儿的人了,知道你嘴硬心软,心里总是看重她和孩子的。她没有惧怕了,不就得骑到你头上来了吗?”
程凤台看她一眼,自去点了一支香烟,没接茬。
“当然了,你们结婚十年,现在想起来要立规矩也迟了。因此更要趁这机会和她分开一段时候,彻底冷透了她,教她知道没有男人是什么滋味,把她的要害重新捏在手里。难道她真有魄力与你离婚?等做服了弟妹,以后别说不敢再疑心病冤枉你,就算你真在外头乱来,恐怕她也不敢说一句话,只怕惹恼了你,你又一走了之呢!”
程凤台望着程美心,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早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心狠手辣,不过看她一向对二奶奶这么好,两个人亲亲热热,像是无话不谈的,想不到她对二奶奶的情义也很有限。程凤台简直不知道该感激她终究是向着自己,还是该替二奶奶感到寒心了。正说着话,赵妈给程凤台端上早餐,那边商细蕊衣着整齐下楼来了,迎面见到程美心,不由得一愣。程美心笑容满面地招呼他:“商老板,你好哇?什么时候排大戏打发人来喊我,我可好久没听了,想得慌。”
商细蕊深知她不安好心,不过两个人始终没有撕破脸过,只好点了点头,敷衍了一声,一口叼起桌上的吐司面包站着吃起来,急匆匆的。程凤台问道:“这是要上哪儿去?”商细蕊说:“去水云楼一趟,刚才沅兰打电话给我,有点急事。”程美心就那样悠悠然喝着咖啡,听见这一句,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程凤台便让老葛开车送商细蕊。程美心随后提出要去见见孩子的妈,程凤台断然拒绝了。程美心又说给孩子找了个奶娘,正在医院检查身体,吃补品,过两天就送来。这倒正中程凤台的所需了,程美心走的时候,客客气气把程美心一路送进车子里。
然而程美心肚肠里的弯弯绕岂是程凤台琢磨得透的。她离开小公馆,扭头就去了二奶奶那里。二奶奶这些天不知掉了多少眼泪,见到程美心,就算见到了诉苦的对象。范金泠年纪小,商量不出主意,同时也不愿在蒋梦萍和四姨太太面前太丢面子——二奶奶后悔赶走了程凤台,在程凤台还没踏出家门的时候,她就开始后悔了,这份熬心的苦楚,唯有向程美心诉说。
但是今天二奶奶还没有开口,程美心就抢先道:“弟妹你是不知道啊!商细蕊多有心机!把孩子的妈撵走了,现在由他霸占了凤台,两个人住着一幢花园洋房呢!我猜啊!那孩子八成也是他用来拴住凤台的手段!”二奶奶所有怨气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满腹惊奇。程美心接着说:“凤台这回算是受委屈了!我刚从他那过来,都几点了,凤台早饭也没吃上一口。老妈子现炸了块面包,被那唱戏的看见了,狗抢食一样扑过来就吃了,一点儿也不顾别人的。就这几天的工夫,凤台是眼圈也黑了,下巴也瘦了……作孽哟!”
二奶奶连忙细细追问她那下堂夫的情况,程美心原本原样告诉她,用不着添油加醋,就够触目惊心:“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男人粗枝大叶,脑子糊涂,顾前不顾后的,没有女人他们就过不成像样日子。何况两个男人呢!”
二奶奶犹疑着说:“这倒是不一定的,他们唱旦角的男戏子我是见过的,除了不会生娃娃,其他做派和女人也差不多。”
程美心不禁怪叫起来:“差不多?差得多了!商细蕊那个人……”程美心想了想措辞来形容:“又狐媚又野蛮!你是没见过!过去跟着司令那会儿,他敢光着膀子和当兵的摔跤!发起脾气大喊大叫的!凤台是个体面人,纵然对他有些真心,也顶不住这份不般配。他们两个人要是踏踏实实把日子过下来了,喏,我这耳光你随便打!”她侧过脸去伸给二奶奶,二奶奶哧一下笑了。程美心把之前那番话换了个称谓,又说了一遍:“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凤台三天两头找一回商细蕊,怎么不让人上瘾?干脆让他们挨头挨脚过日子去,过到穷途末路,绝了念想,他自然也就回来了。到那时候,弟妹就大度点,把孩子认下来,凤台是个知好歹的人,怎么不感激你?”
程美心一张嘴皮两套词,分析得鞭辟入里。这对夫妻不管是谁做服帖了谁,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差别。如果顺便能整倒商细蕊,那就太好了。
第99章
程凤台送走了姐姐,独自在家里吃了中饭,睡了午觉,和察察儿谈了一会儿天,嘱咐了她过两天上学的事,心里却惦记商细蕊的膝盖还没好透,想沅兰着急把他喊去,不要是因为水云楼没人了,喊他去救场的。等到时近傍晚,老葛的车子空着就回来了,程凤台问起他商细蕊的下落,老葛支支吾吾的说不连牵——这实在是没法说。
今天下午,常在商细蕊眼前转悠的那一位陆公子不知什么时候与安贝勒结为朋友,趁着商细蕊养伤,两个人跑来后台撒野。陆公子眼界高,看不上旁人,是被安贝勒生拉硬拽来壮声势的,也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商细蕊一面。安贝勒仿若无人地坐到沙发上和戏子们聊天,嗅鼻烟,吃茶,背着商细蕊,戏子们谁也不想得罪安贝勒。下午的戏不打紧,后台的人也没有几个,但是周香芸之类小字辈的都在,周香芸的妆化了一半,逃也没处逃,从安贝勒一进门,他整个人就像放在开水里煮着一样,煮烫了,煮化了,就想不管不顾失声叫喊起来。
安贝勒聊到后来,就盯上周香芸了,跑过去搭他的肩膀,问长问短,周香芸先还忍耐着,直到安贝勒贴着他耳朵说:“你好好唱,我在这儿等着你,等你下戏了带你出去玩儿。”玩儿什么就再明白不过了。周香芸狠狠打了个哆嗦,一个没忍住,也不管要不要上台了,推开安贝勒夺路就跑。安贝勒几步撵上他,牢牢捉在怀里,逼得周香芸喉咙里发出暗哑的两声喊叫。楚琼华在那旁观了半日,这时候按捺不住了,把眉笔往桌上一拍,张口就骂:“贝勒爷!您把咱们这当窑子了吧?当着众人的面,没您这么不尊重的!小周子要是得罪了您,您打他骂他就是,这算怎么个做派!后台人多嘴杂,我劝您爱惜名声!”安贝勒听他扯着嗓子小娘们骂街一样嘤嘤叫唤,哪放在眼里,低头照着周香芸面颊上亲了一口,腆着脸调笑说:“跑什么!看你急成这样!好好好,我们不唱了,现在就去玩儿,这些天可想死我啦!”居然拦腰把周香芸一抱,就要带走了!
后台男女老少有目瞪口呆的,有假意阻拦的,就是没有一个敢真心与安贝勒动手。这光天化日,居然发生这等欺男霸女的事!楚琼华是在场唯一有胆色的,上前去掰安贝勒的手,安贝勒狞笑道:“楚老板,顾好你自己个儿要紧,啊?您在北平待着可不易,得惜福,别又稀里糊涂一睁眼,躺在南京小公馆了!”这句话刺痛了楚琼华的心,他脸色登时涨得通红,抓起茶几上一只烟灰缸要与安贝勒拼命。安贝勒眼看就要挂彩,手里仍舍不得放下周香芸。陆公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从安贝勒调戏周香芸那会儿,他就觉得自己交错了朋友,来错了地方,便是押妓都没有这种搞法的,太下作了!假如这时候商细蕊走进来,以为他和安贝勒是同流人物,那该多丢脸啊!陆公子不安极了,一把逮住楚琼华的胳膊,扭头劝安贝勒撒开手,并不忘找台阶说:“中午我和贝勒爷喝了点酒,贝勒醉了,跟我醒酒去吧!”
安贝勒这个混账东西听到这话更是借酒装疯,满口胡话,要把周香芸带去“玩儿”。楚琼华心头火起,另一只手抬起来就朝陆公子脸上拍过去,打了个正着,响彻后台,把陆公子鼻血都打出来了,眼镜飞得老远,耳朵里嗡嗡的。大家都呆住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如今陆公子家里是比安贝勒有权势得多的政客。安贝勒也吃了一惊,周香芸趁机挣脱他跑走了,他也顾不上,嘴里连连叫着:“陆老弟!这是怎么闹的!你可千万别动气!”转身对着楚琼华就是一脚:“你个男婊子活到头了!还敢打人!”
楚琼华也心知自己闯祸了,被踢倒在地脸色铁青不说话。
陆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脸,扫视过周围的戏子们,觉得他们都在看他的笑话。他自己也是茫茫然的,这算什么事呢!巴巴地跑来人家后台调戏少男,还挨了戏子的耳刮子!陆公子平生没有经过这样的羞辱,眼泪都被气出来,随手捞过一样唱戏的道具砸到楚琼华脸上,怒火中烧地走了。安贝勒追出去说情,也被他推了个跟头。
安贝勒这时候倒知道好歹了,怕陆公子回去越想越不甘心,要有动作报复水云楼。但是陆公子有钱有势,戏子们无从下手。安贝勒伙同后台师姐师兄们一商量,只有壮着胆子把商细蕊喊回来了。
商细蕊来到后台,沅兰提前在门口堵着他,已经把事情和他说清楚了。因此商细蕊见到安贝勒第一句话就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说:“贝勒爷,我求你啦!你佛爷大!我庙小!你以后可别来后台啦!”
安贝勒缩着肩膀赔笑:“好几个月没见了,我这不是挂念你吗?”
商细蕊摇摇头:“用不着。你再来,我就吊死在安王府大门口,让你天天一抬头就看见我。”
这仿佛是撒娇赌气的一句孩子话,众人都听着又可笑又可怕的。只有安贝勒品出了不一般的感觉,心里阵阵酸麻,骨头都软了,就快要给商细蕊跪下了:“商老板,您可别这么说!我混账不是人,以后不来碍你眼了还不成吗?能在台下看着你,我也就知足了。”
商细蕊瞅着他的无耻嘴脸就觉得累心,别过头去不再搭茬,留安贝勒在那抓肝挠心的。商细蕊对戏迷们有着天然的笼络手段,疏密有致,一勾一放,根本用不着后天学习。
他们一众人商量的结果,当然还是由商细蕊带着楚琼华赔礼道歉,请客吃饭。楚琼华阴沉着脸躺在长椅上在那憋气,听到这话倏然站起来,喊道:“我不会去的!”
商细蕊傻了:“你闯的祸!你不去谁去?”
楚琼华伸出手指头指着安贝勒,嗓子都尖了:“商老板!我敬你是条烈性汉子!你容着这么个人在这作践我们不够,还要我去给那起猪朋狗友赔不是?我没打错人!不去!”
这要早几十年,戏子指着安贝勒的鼻子骂,安贝勒能把他的爪子给剁下来,当下脸色很不好看地告辞走了。商细蕊气咻咻地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反复说“谁惹祸谁收拾”“你这是连累整个戏班”,他的嘴唇又有点嘟着似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
伶人之道,也并非一味的曲意迎奉,总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只不过脾气大的刚烈份子往往过早地陨落了,来不及干事业,留不下名声。久而久之,外人就以为梨园界中全是善交际知实务的了。楚琼华天生傲骨,不屈权贵,站起来一拂袍子,说:“商老板怪我连累了水云楼,我走就是了。”
这一句就把商细蕊所有的不服闷回了肚子里,抬头瞅了一眼楚琼华,忍气吞声的。谁的戏好,谁在他这里就是爷。
最后还是由沅兰作陪,商细蕊出钱出面把陆公子请出来吃饭,为免夜长梦多,便是此时此刻。老葛开车送他们,一路上就听见沅兰在那对商细蕊说:“班主,陆少爷几次三番的是为了谁,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待会儿见了人,可不能都推给我,推给我也不管用,你得热乎着点儿。”
商细蕊说:“知道了。”
沅兰凑在商细蕊耳边吃吃笑道:“你就挨着他身边坐,倒酒布菜殷勤着点,把他伺候得心也麻,腿也软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商细蕊一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老葛支起耳朵听得清清楚楚,把人送到饭庄门口,眼看着商细蕊进去了,羊入虎口了,心里没着没落的,扭头就去向程凤台通风报信。但是他也不敢信口胡说商细蕊什么,总不能因为人家是个唱戏的,就咬定人家将要不正派了,老葛引着程凤台自己去看,看出个好歹都与他无关,免得恼羞成怒了被迁怒了。程凤台心里七上八下的,带着三分怒意,自己开着车去了。
那饭庄由一处旧王府改建而成,灯火疏落,人声稀少,只有一间厢房里传出隐隐的歌声,这是商细蕊的嗓音。程凤台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屋里面已经酒过三巡了。他们饭局上向来有着这样一个规矩,有求于人的一方总要多喝一些,先把自己灌醉,方才显得有诚意。沅兰醉得面红耳赤昏昏欲睡,商细蕊也半醉了,拿筷子敲着高脚酒杯打节拍,在那唱一首江南小调。宫灯的静辉之下,他带着一点迷离的微笑,眼帘低垂着,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眸中偶尔有光芒一闪,也是藏在睫毛后面,显得那双眼睛扑扑倏倏好像很害羞。陆公子每次见到商细蕊,都觉得他被很好的光影画成了一副油画,有着脉脉不得说的美。
陆公子伏在桌上,把脸枕在胳膊弯里,喃喃说:“商老板唱这首曲子,我像回到了家乡。自从父亲高升,我有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商细蕊也很会说两句应酬的话:“陆少爷还年轻,将来衣锦还乡的时候多的是。”
陆公子从胳膊弯里露出一只眼睛,直勾勾盯住商细蕊。商细蕊余光瞟见他一瞬,不动声色把眼神转移开,去看面前一盘糯米鸡。
陆公子情难自禁,伸手搭住商细蕊的手腕,说:“假如能有商老板天天给我唱支曲,我就哪儿都不想去了。”
程凤台听得火冒三丈,牙都酸倒了,推门进去拉开嗓门笑道:“嗨呀!陆公子!不够意思啊!背着我和二位老板躲在这里喝小酒,要不是贝勒爷告诉我,我还找不着您了!怎么样?年前和您商量的生意,您想好了吗?银行那边催得急,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说着就把商细蕊撵到一边,自己与陆公子挨着坐了,又自说自话把商细蕊杯子里剩的酒仰头喝了。
关于程凤台和商细蕊之间的传言,程凤台为何而来,陆公子心里明镜似的,只不过不便发作,耐着脾气与他东拉西扯一顿起身告辞,商细蕊给他备的礼,他一件也没带走。商细蕊急了,居然撇下程凤台追出门去,腼腆地笑问:“陆少爷,楚老板的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