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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奇怪,曾爱玉明明怀着范涟的孩子,听见这句话,心里却只浮现出程凤台的身影。可不是吗?从商量这个孩子的身价,到之后的一应照顾,程凤台真是像个丈夫一样的尽责了。曾爱玉当然心里有数,所有的好都是为了孩子,不是给她的,但是一个女人漂泊久了,忽然受到真心实意的关怀,还是忍不住产生了错觉,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有一个丈夫。

  曾爱玉怜惜地抚摸着自己高凸的肚子,柔声说:“好什么呀!一副少爷脾气,成天和我斗嘴,让他办个什么事吧,总要跟我矫情好一会儿,嘴上一点亏都不肯吃,最后还不是得给我办来,就是他们上海男人的磨叽脾气……”说到这里,她想起来让护士去找程凤台:“去找找二爷,人跑哪去了,快把挂号单子拿来。”护士刚要起身,便看见程凤台从走廊那端笃悠悠地漫步走来,曾爱玉向少妇笑道:“你看看他们男人,我在这受苦受难的,他还是摆着大爷的款儿,八成是受不住恹气,出去抽烟了。”

  少妇看见程凤台远远的走过来,一瞬间脸涨得通红,满脑子都懵了,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跑进了斜对面的厕所间。曾爱玉倒愣了,心说怎么见了男人就羞成这样了呢?程凤台把挂号单子往她手里一扬,说:“等了这么半天还没轮到?这妇科医生比委员长还难见,我再去外面抽根烟吧!”

  曾爱玉此时心中还存有一丝柔情,往下拽了拽他的衣摆让他坐下,说:“你就踏踏实实的在这待一会儿吧,来回溜达个什么劲!”

  程凤台没动,坐立不安的:“我一个男的,在这门口待着多不合适。”

  曾爱玉说:“我很快就出来了,医生说的那一套我都会背了,不过就是多呼吸新鲜空气,多吃维他命。”

  程凤台说:“你都会背了,还来这一趟图什么?难不成真是商老板说的,存心耍我?”

  曾爱玉语气一变,道:“那不也得看看才踏实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也白白盼了一场,我也白白受了一回罪!你那个商老板是管生啊还是管养呀?净在那说风凉话!我看啊,他就是见不得老娘有这份能耐!”说着自豪地拍了拍大肚皮,咚的一声。

  程凤台跟着心头一颤,道:“你有胆量就和商老板当面说去,别拿我闺女逞威风。”

  曾爱玉眼皮一翻:“偏偏就是个小子呢?”

  程凤台道:“小子我家多的是,我就不稀罕他了。”

  两个人一言一语说了一会儿话,很快就轮到曾爱玉了,曾爱玉刚要进诊室,忽然想起那名少妇,便走到厕间门口向里探身喊道:“那个……太太,轮到你看病了。”

  厕间里传出支支吾吾的声音:“谢谢你,我有点不舒服,你先去看吧。”

  曾爱玉听了就急道:“哟!没事吧!要不要替你喊护士呀?”里面忙说:“不必了,没什么的。”这时候程凤台不耐烦地走来拉了曾爱玉一把:“干嘛呢?医生都催了。”曾爱玉只好走开了,并且嘟嘟囔囔地说:“这位太太刚才排在我前面的,占了人家的位多不好意思呀!”程凤台于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他总觉得那声音有点像蒋梦萍。

第97章

  蒋梦萍迟早是要遇着曾爱玉的。自从吃了秦淮河边的秘方不过一个多月,身上就有了感觉,因此隔三差五的去医院检查;曾爱玉这边也是隔三差五地滋事。但是偏偏那么巧,她们甫一见面就谈论到了关于程凤台和孩子,谈也没有谈清楚,这样不明不白,似是而非的。蒋梦萍这天病也没看,恍恍惚惚回到家里,心里盘算来盘算去地替程二奶奶感到痛心,晚上吃饭的时候与常之新说起今天的见闻。常之新虽然不知道这孩子的来龙去脉,却很明白程凤台的为人,说:“妹夫应该不至于把孩子弄到表妹跟前去,八成是偷偷养在外面的闹着玩的。事到如今,劝也来不及了,你在表妹那不要透露出来,就当今天什么都没看到。”

  蒋梦萍呆了一呆:“闹着玩?偷养二房是可以闹着玩的吗?没想到你会这样说。”常之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已经来不及了,蒋梦萍凄苦一笑:“是不是今天你替他瞒一回,明天他也替你在我这里瞒一回?”说着眼睛里就泪汪汪的,常之新赶紧搁下筷子给她擦眼泪,好生劝慰着。蒋梦萍为了别人家的事务难受了好几天,范金泠那边也是一股邪火没处发的,见到面互相一诉苦,互相都震惊了,还是蒋梦萍的消息更为骇人。范金泠腾地站起来,拉着蒋梦萍的手就走,惊叫道:“表嫂!你也太糊涂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我姐姐!那不等于帮着外面的人暗度陈仓吗!等哪天姐姐知道了,我们就成了帮凶了!”

  蒋梦萍心里其实很听从常之新的话,既有惺惺相惜的正义感,又觉得插手别人家事终究不妥。范金泠炸起来,她倒紧张了,一路上心里咚咚跳着。两人手握着手,手心都汗湿了,滑腻腻冷冰冰的,像是她们做了错事似的,但是她们又有什么错呢?总不能叫自己的姐妹受了蒙骗受了欺负呀!范金泠踏进程家的门那一刻,心中又气又急,一股不忿之意冲上喉头,止不住自己就先哭了。蒋梦萍本来就是个多愁善感的,无事也要嗟叹两声,见到小妹妹哭得伤心,她不禁跟着落下泪来,心疼二奶奶,心疼她们身为女人所受的委屈。姑嫂两个哭哭啼啼走近内宅,把二奶奶吓了一大跳,二奶奶万万不能想到她们是在为了自己哭,首先以为是杜九或者常之新出了岔子——但凡女人掉眼泪,十之八九都是为着男人。等到听她们颠三倒四说明事情原由,二奶奶是哭也哭不出来了,她愣了好大一会儿,接着整个人身子一软,向后一仰昏厥过去。范金泠和蒋梦萍大呼小叫又是扇风又是掐人中,把人唤醒过来,这时候四姨太太和察察儿,并着两个少爷听见动静也都来了,他们围在床边站了一地,二少爷摇着母亲,在那怕得呜呜地哭。二奶奶睁开眼睛扫视了一圈家人,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们都出去,察察儿也出去。”孩子们刚一走出房门口,就听见二奶奶在屋内哇地爆发一声哭音:“他这是不给我活路了啊!”察察儿脚步一顿,两个少爷也顿住了。里面紧接着是女人们密密切切的劝解声音,孩子们屏着声息听着,没有听出所以然,依稀知道是父亲惹得母亲伤心了。二少爷悄悄问哥哥:“什么叫外头的野种?”大少爷也是一脸茫然,但是心里知道不是好话,不便向弟弟做解释。察察儿已然不小了,她深知哥哥的风流荒唐,皱眉说:“快回去练字,不许议论大人的事!”孩子们便带着惶恐走了。察察儿犹豫了一下,走到客厅间翻了翻电话本,连续拨了好几个号码找她哥哥,一面四下张望着,防止有老婆子小丫鬟听见了去给嫂子打报告。电话一接通,她迅速说:“哥你快回来吧,嫂子知道你的事了。”她不待程凤台发问,补充道:“知道你外面的孩子了。”说完这一句话,一把将电话挂上了,皱着眉头呆呆站着好一会儿,心里对这些事情感到非常厌烦和恶心。

  二奶奶斜靠在一只大引枕上,眼泪开了闸,拿手绢不停地擦,她已经顾不得丢脸了,向姐几个哀哀说道:“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呀!要说家业,我带来的嫁妆在上海滩都出了名!要说孩子,你们看看,一连三个都是带把儿的!两个小姑子我当亲生的一样待!他在外面嫖戏子,我不是不知道,你们见我闹过他没有?做女人的道理我都懂!可是他偷着养二房!悄不作声的连孩子也有了!瞒得我好苦呀!”

  四姨太太垂首叹气,蒋梦萍陪着抹泪,范金泠帮着抱怨了几声,她一个新派的女孩子,最看不得娶小之类的事了,骂得真心实意,义愤填膺,可惜毕竟年纪小,想不出切实的好主意。姐几个商讨不出结果,最后决定请来程美心当军师——毕竟是她弟弟干出来的好事,这个时刻,婆家人是有责任出来说话的。

  程美心坐着小汽车花枝招展地来了,一来就看见二奶奶红着眼睛歪在床上,见到她进屋了,也不像平常那样起身相迎,而是扭头落下泪来,再看其他几位女亲戚的脸上多有难言之隐。程美心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嘴里嗳哟哟地快步上前,从腋下抽出自己的手绢按在二奶奶的泪珠上,一脸的心疼难耐:“弟妹快别哭了,你身子本来就虚,不禁这么伤心的。出了什么事你同我说,我来给你做主!”

  二奶奶带着哭音说:“你弟弟可坑苦了我了!”其他也不肯说什么,由四姨太太全权代劳,期期艾艾把事情大致说给程美心听了。程美心听到这些,第一个反应不是责怪程凤台不妥当,而是看了一眼蒋梦萍,心里暗暗恼怒她多管闲事,给他们家添乱。程美心不以为然地朝二奶奶笑说:“这捕风捉影的,我还当多大的事呢!就凭一个照面三言两语的,舅奶奶听见的未必是事实。弟妹是不知道,他们男人在外面,常有替朋友跑跑腿的事,就连朋友的外房也有代为照看的。那些女人和我们不一样,大多出身不干净,横竖见惯了男人,没什么忌讳的。舅奶奶那天见到的,难讲是二弟哪个朋友的外房呢!不好往二弟头上栽的!还是等他回来了仔细问一问吧!但凡有一句交代不清楚,我替你办他!”一边说一边看住了蒋梦萍,脸上微微笑着,眼神含着凌厉,把蒋梦萍唬得一时也不敢做声。

  正说着话,小丫头从外面回话,说二爷回来了。四姨太太与蒋梦萍范金泠自觉退让出去,单留下程美心做陪审。程美心坐到二奶奶床尾,一手搭在二奶奶手上安慰她。四姨太太她们在门口遇见了程凤台和范涟,范金泠瞪了姐夫好大一眼,蒋梦萍没有往日的和气,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程凤台不知道自己快要倒霉了,还和范涟嬉笑说:“你看看我受的这份冤枉。待会儿你姐姐要打你,你不许躲,也叫我出出气。”

  范涟臊眉耷眼的报以苦笑。

  程凤台和范涟原来的计划是等到孩子出生了,打发走了曾爱玉,就让范涟把孩子往二奶奶面前一抱坦白清楚。为的是避免曾爱玉与二奶奶相见,方便扯谎,要不然,二奶奶最厌恶烟花女子的,看见孩子的母亲是这个做派,说不定就不承认这是他们范家的孩子了。现在整个计划都被打乱了,只好让范涟提早来自首,争取姐姐的谅解。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二奶奶的思想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简单,二奶奶看见程凤台带着范涟来认错,当即认定程凤台是得到通风报信,逼着范涟来背黑锅了——这一对素行不良的纨绔子弟,做小舅子的替姐夫说谎遮丑,做姐夫的不劝人学好,反而伙同小舅子狂嫖滥赌。这两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哪有真的!

  二奶奶冷笑道:“哦?那是你的孩子?你家里又没搁着现成的老婆,用得着偷养在外面添丁?全当我是傻子!”她猛然从程美心掌中抽出手来,抓起床头一只花瓶,用尽全身力气朝范涟砸过去。范涟避了一避,头还是被砸破了。

  二奶奶指着范涟恨恨哭道:“当年我出嫁,我有着自己的同胞兄弟不扶持,扶持你当了家主。你就这样吃里扒外回报我?不是一个娘养的,果然就狠得下心了!”

  范涟心中大愧,膝盖一软就给姐姐跪下了,低头说:“大姐这个话,真是让我无地自容。”他额头上的血一会儿就淌了半张脸,也不敢捂着伤口擦拭,血淋淋地说:“可是这孩子的确是我的,我和孩子妈闹了矛盾,不愿意见她,请姐夫代我照应着。大姐千万不能冤枉了姐夫!姐夫是个有分寸的人。”

  这番话和程美心之前猜测的不谋而合,二奶奶几乎就要怀疑程美心也涉及其中,和他们串通一气了。程美心也觉得心虚,一面暗骂这二人愚蠢,一面又去拉着二奶奶的手重重地握了一握表达忠心。二奶奶倒是任由她握着手,一握之下,程美心惊叫道:“呀!弟妹身上这么这样烫!”程凤台一愣,立刻去请来医生。因为生了一场大气,又痛哭过许久,二奶奶牵动旧病发起寒热,医生嘱咐了几句好好休息不可动气之类的话,给她打了一针退烧针。二奶奶看了一眼范涟,恹恹地对医生说:“也给他治治。”

  范涟的伤口已经凝结住了,他跪在地上躲开医生,医生只好作罢告辞。二奶奶说给范涟听,也是说给程凤台:“你跪着也是白费。我只知道外面现在有了个孩子,孩子的娘还管二爷叫她男人。至于你说的,我一句也不相信。”

  程凤台在外头是多伶俐的一个人,然而见了二奶奶生气他就发憷。自从结婚以来,夫妻俩但凡有什么不愉快,程凤台都是不声不响事后再服软。事到如今,在二奶奶发怒的时候,他仍旧像个不经事的少年一样。况且是第一次见到二奶奶这样发脾气,把范涟脑袋都砸开了,更说不出话来。程凤台一句话都没说,二奶奶从头到尾也不去看他,对范涟发作过一顿之后,躺平身子朝床里翻了个身。屋子里谁都没动,程美心为二奶奶牵了牵被角,心想这回算是搞砸了,没有她插话的份了。哥俩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男人,蠢起来到底有多蠢,过堂还要避嫌呢,被告带着亲舅子当证人,这算什么事,哪怕一口咬定压根没有什么孩子,蒋梦萍是认错人了,都比现在的状况好呀!程美心姐弟对望一眼,程美心翻出一只大白眼。程凤台指指躺床上的二奶奶挤眉弄眼,意思让姐姐赶紧劝两句,程美心无声地朝弟弟呸了一嘴,懒得理他。姐弟俩又一同去看范涟。范家伏的还是老规矩,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父亲过世了,兄姐对弟妹们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见到范涟活得这样窝囊,程家姐弟也是咋舌心惊,要知道现在可是范涟当着家呢,如果倒回过去他还是少爷的时候,更不知道要受多少气了。

  二奶奶忽然开口说:“姐姐答应给我做主,现在姐姐怎么说?”

  程凤台满心期望程美心打个圆场,把这事糊弄过去,日子长了,二奶奶自然会看明白事体的。程美心是何等样人,论心计论洞察,十个程凤台也抵不上她,她凭什么让程凤台如愿,她还有着更长远的企图呢!程美心深深地计较了一番,说:“二弟不如先搬出去住几天,你在弟妹眼前待着,弟妹没法养身子。等弟妹气消了再说吧。”

  二奶奶浑身一僵,她从来没想过要和程凤台分居这回事,尤其这是等于把程凤台逐出家门了,一个宅门没了老爷丈夫,如何使得!二奶奶挣扎着坐起身,有点茫然似的。她脸上向来化着老派女人的妆,胭脂涂得很浓,这时候红的胭脂都被抹去了,白的脸显得很憔悴。程凤台在这件事上可谓是问心无愧,然而看到二奶奶的形容,心里也是很不落忍。程美心拍拍二奶奶的背使她宽心,一面给程凤台使眼色。程凤台终于说:“我去范涟那住几天,你好好歇着。等你气消了,我再和你慢慢说明白这件事。”他把范涟从地上拽起来,范涟灰溜溜地瞅了他一眼,程凤台报以一个鄙夷的眼神。

  二奶奶本来很不愿意程凤台离开家,一直以来,她为了把程凤台拴在家里简直花招百出,现在怎么舍得拱手相让,但是看见程凤台答应得这么痛快,竟不告饶,并且和范涟眉来眼去的,似乎有着奸计得逞的意味。是了,他一定是在那巴不得了!二奶奶心口上又顶出一口恶气,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程美心为她顺着背脊,她冷着脸说:“人走……把图章留下来!程家的钱全是我从范家派生来的,你人模狗样的嘚瑟什么!我告诉你!甭想带出去一个子儿花在你的男姘头女姘头身上!你要有骨气就净身出户!”

  这话一出,莫说程凤台脸色大变,就连程美心也感到刺心和难堪。程凤台倒吸一口气,他几次出关走货,趟过刀山火海,结果到头来在他老婆眼里,这一份家财仍旧只是嫁妆的衍生物。程凤台的要强心,自立心,曾经吃过的那么多苦,全被一言否定了。这让人上哪儿喊冤去呢?程凤台脸孔铁青,二话不说把支票簿印签盒一样一样掏出来放到案头上。程美心这时候有些着慌了,除非是真正的小白脸拆白党,不然没有男人不觉得这是莫大的侮辱,忙说:“弟妹气糊涂了!说的气话!”二奶奶也察觉到自己失言,当然这时候是不肯低头的,扭着脸不言语。程凤台在那交割财务,范涟直拽他袖子,他甩开范涟迈步就走。二奶奶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大哭。

  程凤台一离开二奶奶跟前,立即腰板直起来,嗓门也大了,口才也利索了,总之,胆魄是回来了,和范涟噼里啪啦算账:“说程家的钱都是你们范家的,笑话!你们范家的账本都在你手里,你翻出来算算,嫁妆之外我拿过岳家一分钱没有?哪一分钱不是我自己挣的!脑袋拴裤腰带上跑到土匪窝里七出七进劈出一条路来!我赵云啊我!你们范家的人呢?全他妈孵在窝里焐着蛋!”

  范涟在今天是彻头彻尾的罪人,惹得姐姐一场大气不说,还直接导致了姐姐和姐夫反目,不禁磕头虫一般连连点头:“姐夫确实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那就是个吃祖产的废物,不敢跟你比。”

  程凤台边走边喊丫鬟收拾行李,说自己要出远门了,四季衣裳都要带足,烟斗烟丝也要带上。二奶奶的乳娘林妈紧紧跟随在后,想劝又无处插嘴,只一叠声地喊着二爷,拦这拦那不让他走。程凤台一向厌恶这些二奶奶从娘家带来的老妈子大丫头,她们因为护主心切,常常在无意中挑拨了许多夫妻矛盾,平时在这家里打鸡骂狗,几乎是半个丈母娘似的人物。此时程凤台也不用给她面子了,冷笑道:“林妈妈来得正好,你仔细查看着,我带走的都是自己的衣物日用,你们范家的金银财宝一个都没动的。”林妈冷汗涔涔而下,心里真怕大姑爷撇下他们姑娘跑了,急得快哭了。程凤台不和她多费口舌,扭头到察察儿屋里,气咻咻地宣布说:“你收拾收拾,现在就跟我走,你不是要上学吗,二哥送你上学去!”察察儿开始并不搭理哥哥的疯话,直到她看出哥哥是认真的。程凤台任何时候眼角眉毛里都藏着点喜上眉梢的笑模样,一旦冷酷起来,整个儿就像换了个人,换了张脸似的。兄妹俩很利索地收拾了细软,装了整整三个大箱子绑在汽车后面,像是逃难一样。四姨太太和蒋梦萍她们听到风声出来看,也是惊呆了。蒋梦萍眼见这回闯了大祸,一阵怔忡,手脚虚软,说:“我可害了表妹了。”

  范金泠看见负心汉滚出家门,倒是很快意,说道:“表嫂不要太心软了!我姐夫他是罪有应得,姐姐以后也免得受气,还应该感谢你呢!”

  蒋梦萍绞着手帕,心里是一阵赛一阵的心乱如麻。

  程美心踏着高跟鞋笃笃笃从后面追出来,尖指甲戳了戳程凤台的脑门,用家乡话说:“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不要发神经病!老早在上海闹得那么厉害你都闷声不响的,也没说要离家出走,现在脾气也变得这么大了?一句话就要翻脸的?”程凤台不耐烦地把头一偏,指甲在额角划了一道白印子,程凤台似笑非笑看着她:“不是你让我出去住几天吗?就是现在,我不也没和她吵嘴?”范涟扒着汽车窗户赶紧说:“姐夫上我那先住着!我们聊聊。”

  程凤台看也不看他:“我没话和你说!你自己一屁股稀屎先擦干净吧!”

  范涟瞅了一眼车里的察察儿,企图用她打动程凤台:“你哪儿都能凑合,三妹妹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办?和你上外头浪去?”

  程凤台说:“轮不到你姓范的操这心!”一头用文明仗柱了柱老葛的椅背,老葛发动汽车一溜烟跑了,险些辗了范涟的脚。

  程凤台沉着脸不说话,老葛也不敢问,绕着前门大街转了好几圈,听见察察儿说:“哥,我们上哪儿去呀?”

  程凤台从自己的闷气里醒过来,被这一句话给问住了。他的亲戚全是裙带亲戚,朋友全是酒肉朋友,八方不靠,孤家寡人。离开家的时候还觉得很硬气,现在只更觉得窝囊,混了十年的世界,其实和少年时候也没有多大不同,发生点变故,他就还是孤独的——不,不是这样,现在是很不同的。

  程凤台说:“我们去……去南锣鼓巷。”

  老葛在心里点头,得,还是投奔姘头去了,二奶奶怎么赶你都不冤枉。

  程凤台到商宅的时候,不巧的很,商细蕊带着小来在水云楼监戏。程凤台与察察儿在饭店里吃了饭,坐在车里等了又等,几近午夜时分,察察儿已经困得靠在哥哥肩头睡着了。商细蕊与小来一人坐一辆洋车从巷子那头过来,程凤台这么大辆车子堵在巷口,商细蕊完全没见着,小来看见了也当作没看见。程凤台扑上去捏了捏喇叭,叭叭两声,商细蕊才眨巴着眼睛看了过来。但是程凤台今天要拿拿架子,端坐在车里不动弹。

  商细蕊见程凤台神神秘秘地不冒头,不由得走近了一探究竟。程凤台也不下车,隔着车窗责问道:“这么晚才回家!小王八蛋,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商细蕊一整天下来又累又困,打了一个哈欠说:“那不怪我,我又不知道你今儿要来。”说完扭头就走,竟也不顾程凤台了。程凤台忍气吞声,摔摔打打下了车,用文明仗顶开商宅的大门,带着妹妹颇有气派地站在院子里。老葛提着大皮箱,瞅着程凤台等示下,程凤台朝商细蕊的南屋一昂下巴,老葛便把皮箱搬运进去。商细蕊端着牙刷缸子在梅树底下刷牙,看看察察儿,再看看大皮箱,察觉到事有蹊跷,一双眼睛瞪在程凤台脸上滴溜溜转。程凤台向小来笑道:“麻烦小来姑娘带我妹妹在你屋里凑合一晚,拜托啦!”察察儿为了能上学,什么苦都吃得起,顺从地对小来笑了笑。小来虽然不待见程凤台,却也没好对一个小女孩甩脸色,挺和气地领着察察儿进屋去睡了。

  商细蕊吐出一口沫子:“这怎么回事?拖儿带女的。”

  程凤台坐在小石凳上仰天叹出一口气,无限落魄地说:“我被二奶奶扫地出门了,预备从今往后跟你过,你要不要……”

  程凤台话还没完,商细蕊欢呼一声扑到程凤台背上,狂放地大笑一串,他一手捏着牙刷一手拎着牙刷缸都没来得及搁下,那大半缸子漱口水也就顺势全泼在了程凤台胸口上,浇了个透心凉。商细蕊平时也算爱开玩笑的人了,时不常说点怪话,找点乐子,嘻嘻哈哈,但是程凤台从来没见过他能开心成这样,笑得停不下来,惊动了四邻,街坊的狗又跟着叫开了。

  程凤台几乎被商细蕊压断了腰,艰难地说:“压死了压死了!……哎,快滚开,蹭我一脸牙粉沫子!”商细蕊不为所动,前胸贴着他后背,胳膊紧紧勒着他脖子,与他耳鬓厮磨。老葛从房里出来便是没脸瞧他俩了,从老葛这个角度,商细蕊就像在吻着程凤台,在室外人前,这么热烈地吻着程凤台。

  商细蕊听见老葛出来了,只得收拾起点人样,跑去舀水漱嘴。程凤台清了清嗓子对老葛说:“今天辛苦你了,回去吧,明天放你半天假,中午再过来。”老葛答应一声,程凤台又说:“家里面你长个眼替我留心着。我这边的事,你嘴要紧。”老葛笑了:“二爷真是的,还不放心我吗?”程凤台也笑了笑。

  商细蕊累了一天,这会儿困意全无,坐在床沿上欢天喜地的哼着一首俗气的小曲儿,一边脱着袜子。看见程凤台进来了,拍拍身边让他坐过来,问道:“你是怎么被你老婆撵出去的?动手了吗?为的什么?快来给我说说!”这样眉花眼笑的,仿佛是追问一件天大的喜事。

  程凤台解着鞋带睨了他一眼:“你还有没有一点眼色?我这心里正不痛快着,你在我面前就不能把得意收一收?”商细蕊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子去,眼睛也弯弯的,亮亮的,喜气盈盈的,他实话说:“不能!我忍不住!”程凤台气得踢了一脚他屁股:“去,给二爷打一盆烫烫的洗脚水来,伺候舒坦了再给你说。”商细蕊嗖地跑下床去,给程凤台搬来了脚盆和热水瓶。程凤台脱了湿衣服裹着被子泡脚,眼皮向下垂着,脸上只有一股疲惫表情。商细蕊蹲在地上仰脸瞅着程凤台:“二爷,你现在舒坦了吗?”

  程凤台说:“一般吧。也没有很舒坦。”

  商细蕊大喊一声:“二爷!你怎么能赖皮呢!”一手飞快地探向程凤台的裤裆,握住程凤台的那一件要物:“你再要赖皮,我就捏下去啦!”

  程凤台猛地一哆嗦,拍拍打打把商细蕊赶开点儿,气愤道:“你这么大的老板,怎么还臭流氓呢!”接着只得缓缓地把事情给说了。商细蕊听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喜不自胜,摩拳擦掌,最后评论说:“那个谁打小就这样,老爱搀和人家两口子的家务事。有她搬嘴出主意,你和二奶奶不会再和好了!”那个谁是蒋梦萍的代号,程凤台听得心惊肉跳,更添了一层忧闷。商细蕊又说:“可是你本身就是个靠女人起家的小白脸呀!二奶奶并没有冤枉你,你为什么要动真格的生气呢?”程凤台听见这话就觉得受刺激,与二奶奶不好当面发作,与商细蕊是没有忌讳的,登时拿擦脚布子抽了一下商细蕊的胳膊,疾言厉色道:“放屁!”商细蕊今天太开心了,挨了一下也不恼,笑嘻嘻攥住一头把擦脚布抽走了。

  程凤台冷笑说:“我还没有吃你的,轮不着你喊我小白脸!”

  商细蕊认真地说:“以后你就吃我的吧,当我的小白脸。”

  程凤台看他一眼,不经意地说:“我花销可大,平常用的全是最好的西洋货。有一个妹妹要读书,还有一个小闺女要养,你哪养得起——来,给我擦擦脚。”

  商细蕊把擦脚布子往身后一藏,摇摇头,嘴里说:“我有的是钱,养活你们爷儿几个没问题!”

  程凤台作势要把一双湿漉漉的脚往商细蕊身上蹭,商细蕊蹲在地上抱着头躲来躲去,衣裳还是抹湿了,于是嗷的一声扑倒程凤台,要把水渍再蹭回他身上去。这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这样无聊,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玩的,无缘无故就打打闹闹,乐不可支。商细蕊身下压着一个脱光半截身子的程凤台,心中很是情动,只觉得今时今日程凤台才算是整个儿的属于他的,洋人说两口子是身子和肋骨的关系,现在程凤台就是他的肋骨了——这个百无一用的公子哥儿将完全依赖他养活着,拖家带口,嗷嗷待哺,拿大棒子揍也不敢跑——程凤台再也没有别处可去了!认识到这一点,商细蕊心里踏实极了,他的胸口像被灌满了蜜糖水,胀鼓鼓的变成一只大皮球,充盈到极点,再从寒毛七窍溢出糖汁来,他的嘴里能咂摸出甜的滋味,喉咙只想发出大笑,身上无一处不满足,无一处不欢喜,竟能有人让他像得了满堂彩一样快活。从这一天开始,程凤台在商细蕊心里就有了不一样的位置,他从来没有这样疼爱过一个人。

  商细蕊的心曲百转千回,但是因为嘴巴笨,一句话动听的话也不会讲,只有身体的反应很直接,很猛烈。两人在床上滚了一圈,程凤台碰着了商细蕊猛烈之处,刚想调笑几句,商细蕊搂着他脖子说:“真的,二爷,你身下睡着一个大金库,够咱们一辈子了!以后你就踏踏实实的跟着我吧!”

  程凤台本来看不上商细蕊那仨瓜俩枣的卖艺钱,听他这样认真的三说五说,心里倒也是非常感动。想当年二奶奶虽然十里红妆,但是拿着嫁妆供养夫家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二奶奶拿得委委屈屈,程凤台受得窝窝囊囊,要不然后来也不会冒死出关走货了。商细蕊与他的关系被排斥在世俗人伦之外,待他的心意也在世俗人伦之外,他们两个不分嫁娶,不顾人言,只凭着一份情谊行事。

  程凤台亲了一口商细蕊的脸蛋:“好,往后你就是二爷的大金库了!这就让我看看金库里都有些什么!”说着一手往商细蕊的衣裳里钻。程凤台是没有理解商细蕊的意思,只当金库是商细蕊引以为傲的自称。商细蕊被撩拨得心火乱窜,也不给他解释,三两下脱光了衣服一同翻云覆雨去了。

  这一夜商细蕊因为心里高兴,身上是特别的有力气,有热情,电灯也没有顾得上熄灭,和程凤台在大放光明的卧房里折腾了一宿。往往是程凤台完事了将要睡去,又被他的一口好牙啃醒了,这一夜的动静也是特别的响亮,使街坊的狗跟着他吠到了天亮。程凤台在销魂的间隙腾出手来捣住商细蕊的嘴,心想察察儿一定要听到了,央求道:“祖宗!别喊!我妹妹在呢!”商细蕊野起来是个不要脸的,现在便是程凤台的亲娘住在隔壁,也拦不住他这几嗓子痛快的。他一张嘴叼住了程凤台两根手指,卷在舌头上咬了一咬,再使劲一吮,程凤台也就神魂出窍,什么都顾不得了。

第98章

  第二天因为有察察儿在,程凤台没好意思睡到日上三竿,但是起床一看,察察儿也早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小来特意买了一篮子樱桃琵琶杏之类的果子给她吃着解闷。程凤台今天看到妹妹就心虚,喉咙里咳嗽两声坐到她对面,摸了摸她辫子,以哄孩子的口吻说道:“我们察察儿自己也能把辫子梳得很好,像外国电影里的款式。”察察儿看也不看他,抓起自己的辫梢抛到背后,从嘴里吐出一粒樱桃核,问他:“哥,学校那边你联系得怎么样了?”不等程凤台答言,察察儿又说:“我懒得早起上学,就想住在学校里。”

  程凤台听了一呆,随后细细打量察察儿的神色,想道坏了坏了,昨天晚上那么大动静,她一定是听见什么了,心里这样想着,顺着察察儿的目光,就看到商细蕊在那伸胳膊拉腿地练功。商细蕊穿一身白色对襟的短褂子长裤,专心致志,满头大汗。年轻的男人一旦运动起来,特别富有一种潇洒魅力,何况都是戏台上用得着的招式,专门就是为了好看来的。

  程凤台收回目光,拿过一只杏子剥起来,不动声色地说:“也好,这两天你准备准备,下礼拜就送你进学校。”从前程凤台不放心妹妹离开家,怕她不会与同龄人打交道,受了其他女孩子的排挤,但是现在忽然生起另一样不放心——假如现在他是和姨太太姘居,那么带着妹妹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商细蕊一个大小伙子,而且是个相当英俊的大小伙子,再把妹妹留在家中早晚相见,实在太不方便了!豆蔻年华的少女,眼睛里总看着一个英俊少年,看着看着,岂不看出岔子来!据说当年曹司令多半也是因为曹三小姐的缘故放走了商细蕊,情同此理,家里有个大闺女的,大约都要防着他点。

  程凤台剥完一只甜杏,商细蕊也练完了功,他笑嘻嘻走到程凤台身背后,一低头就把杏子吃了,两只手汗腻腻地摩搓着程凤台的面颊,拖长了声音说:“二爷,你醒啦!今天我不去戏院,一整天都在家陪你,晚点我们出去吃饭!”商细蕊的快乐延续了一夜仍未结束,使他整个人都散发着甜蜜的熏醉感,眼神里春意绵绵,脸色也是粉红的,格外温柔。程凤台从未受过他如此厚爱,但是因为有妹妹在身边,这个时候不得不正经起来,轻轻呵斥道:“坐好喝口水,别闹疯!”

  商细蕊一扭屁股坐到程凤台身旁,腿很自然地搁到程凤台的大腿上一下一下抖动着:“再给我剥两个杏吃。”程凤台瞅他一眼,倒也没有推开他,随后一脸严肃地剥起杏子来,转脸只和察察儿说话。察察儿反而不吱声了。在她看起来,商细蕊这份操行和一般人家的姨太太也没有什么两样,只有更放浪,更无耻的的,当然这和她没有关系,这是她哥哥自己的事,略坐了坐,察察儿就进屋去了。

  察察儿一走,程凤台便把商细蕊的腿往下一掀,压低声音训道:“在我妹妹面前你给我放规矩点,不像话!”

  商细蕊吃着杏子,满不在乎地说:“她还是小孩子,看见就看见了,懂什么呀!”

  程凤台刚要反驳,却听见大门被笃笃扣了两下,传出一声谄媚的“商老板,您在家吗?”商细蕊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也不挪窝,直接把人唤将进来。那是一个拱肩缩背满脸堆笑的中年人,程凤台跟着在梨园行旁观几年,什么人什么样也能看个大概了,这一看就是经理跟包之流。果然三句话讲下来,是替他们班主借账来的,开口就是两百块,这不是一笔调头寸的数目了,商细蕊惊讶道:“你们戏班出什么事了?”

  中年人腆着笑脸回道:“北平的戏园子分成太高,我们小门小户也没个角儿镇场子,哪里维持得住!班主说了,趁着天还没大热,上武汉去看看。这不是……这不是僧多粥少的,问商老板借个安家费。”

  商细蕊点点头,喊小来给他取款子。中年人从怀中掏出两张借条,上面抬头落款样样俱全,商细蕊的大名赫然在目,合着上门之前就知道准借得到了,一早都备齐了。小来数了钱用一块手绢包过来,中年人欠身起来接了,千恩万谢的,把借条双手奉给商细蕊。商细蕊看也不看,随手将借条往桌上一拍,笑道:“你们班主今天有戏没有?他要没戏,晚晌我在六国饭店请客,都来啊!”